第一章 北市,六月的第一個週末,夜幕低垂,滿城霓虹。 「藍夜」是一間頂級私人招待所,隱身於東區的一棟豪宅大樓內,共有三層樓,一樓是私人餐廳附設廚房,二樓是玩樂區,分為半開放式包廂與私人包廂,半開放式包廂有吧檯、舞池、撞球桌等,可容納數十人玩樂,三樓是供客人休憩的房間。 今晚藍夜最大的VIP齊宇豪,再次在此設宴款待大客戶,至少他對外是如此宣稱的。 齊宇豪今年三十三歲,是全台最大的娛樂公司瑞星娛樂的負責人,亦是公認的瑞榮集團太子爺。 瑞榮集團是享譽全球的國際企業,最主要的事業體是科技業,創辦人齊正坤是齊宇豪的叔公。齊正坤於三個多月前病逝,之後,業界便不斷傳出齊家二、三代爭奪瑞榮集團的經營權與高層人事即將異動的消息。 「來來來,我幫大家介紹一下,他就是我的堂弟齊劭行。」私人包廂裡,坐在沙發上的齊宇豪熱情地招呼著,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也沒有請堂弟坐下的意思,「劭行,這位是王董、這位是吳董、這位是劉董,這三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也不要見外。」 齊宇豪口中的三個董,其實是他的小跟班。 這事只要是瑞星娛樂的員工都知道,而早已被自家堂哥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又幾乎認定自己是來赴一場鴻門宴的齊劭行,當然也不會不知曉。 「王董、吳董、劉董。」站在桌子前方的齊劭行對幾人一一點頭問候,賣堂哥一個面子說說場面話。 「豪哥,認識你這麼久,怎麼都沒聽說過你有一個堂弟啊,而且還這麼大了,三十有了吧?」雖然還搞不太清楚狀況,但身為三人之中最有眼色的那個,坐在齊宇豪右側的王俊彥還是搶在第一時間跳出來為齊宇豪助威。 「今年剛好三十,之前都住在國外,我叔公過世就找回來了。」齊宇豪故意說得曖曖昧昧,存心讓不解內情的三人誤會齊劭行是齊懷德的私生子。 王俊彥等三人果然沒讓他失望,他們立刻就認定今晚是齊宇豪為處置這個不長眼的私生子,所精心設計的一場鴻門宴。 於是坐在齊宇豪左手邊的吳柏鴻,虛偽的笑臉瞬間變成一張不屑的笑臉,他原本想說的話,自然也重新洗牌,「這樣啊,那豪哥你也太大方了,這才剛過了齊老爺子的百日,你就帶他出來見人了。」 齊宇豪端出一副「捨我其誰」的模樣,「既然都回來了,我作為人家唯一的兄長,總是要多多照顧。」 「齊少。」坐在吳柏鴻旁邊的劉志宏輕蔑地接口,「豪哥這麼照顧你,你還不快過來敬豪哥一杯?」 齊劭行在心頭冷笑,考慮著要不要再做一下場面,迷惑一下齊宇豪,然而齊劭行能忍,有人卻不能忍了。 本來站在包廂門口的葉盛行倏然過來,「讓人口出狂言,就是所謂的照顧?」 「幹什麼、幹什麼?」聞言,齊宇豪不快地大聲斥喝,「這裡有你這條狗說話的分嗎,還不快給我滾回去看門?」 「堂哥!」齊劭行冷喊,眼底寒光一閃。 「怎麼?」齊宇豪挑釁地抬起下巴,「你養的狗我不能管嗎?」 齊劭行冷聲說:「盛安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更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 齊宇豪冷嗤一聲,「不過就是個下人的兒子,虧你還成天把他捧在手心裡當成寶。」 這討人厭的兔崽子從小就這樣,分分秒秒疼這個小他兩個月的葉盛安,疼得跟養童養媳似的,簡直有病。 王俊彥再次第一個跳出來幫腔,「喲,這是什麼世界啊,狗都能明目張膽地跳起來咬主人了?」 劉志宏附和,「就是說啊,齊少,你這條狗真沒教養。」 不想再聽那些賤言賤語,齊劭行踏上前一步堵住劉志宏張開的賤嘴,繼而彎下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最後再用雙手舉起酒杯,「堂哥,謝謝你今天的照顧,我敬你。」 齊宇豪卻不動,「我不想再看到那條狗,叫他馬上給我滾出藍夜。」 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齊劭行微微地側過頭,示意葉盛安離開。 「少爺!」葉盛安不認同地喊。 儘管齊劭行料中這是一場鴻門宴,他們也已做了萬全的準備……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果齊劭行的病情被發現,只怕會重蹈覆轍。 齊劭行因故罹患恐女症超過十八年,他出國念書其實是治病的幌子,這件事目前除了醫治他的國內外心理醫生外,就只有他的父母、管家葉長生、何秀燕和葉盛安一家三口,以及保護他的八名保鑣知曉。 經過治療,齊劭行在很多年前便已可容許他的母親宋蘭心和他的奶媽何秀燕的觸碰,但宋蘭心和何秀燕都不希望帶給他一丁點兒不舒服,所以她們一直很克制自己,每回見到他,除非他主動,否則她們都會與他保持著他最舒適的距離。 見葉盛安遲遲不動作,齊劭行不得不再次嚴肅下令,「不要再讓堂少爺不開心。」 他知道盛安在擔心什麼,但這是他遲早都必須面對的事,既然他選擇回來了,他就不會再逃避。 葉盛安緊緊握住拳頭,想繼續違抗命令卻無法,因為他深知只要自己說錯一個字或做錯一個動作,就非常有可能導致齊劭行的恐女症被齊宇豪發現,那麼他就真的會成為害齊劭行失去瑞榮集團的劊子手了。 「是。」說完,他轉身大步離開包廂,想著他得快些派個人過來接替自己的位置。 「這就對了,我們才是一家人嘛。」給足了下馬威,齊宇豪這才滿意地拿起酒一口飲盡並且賜坐,「劭行,你還站著做什麼?快坐下來啊。」 放下空酒杯,齊劭行選了較接近門口的那張無人沙發坐下。 「豪哥,是不是該打電話給小周,叫他帶人進來了?」吳柏鴻很巴結地問道,齊宇豪安排的女人可不是普通的陪酒小姐,她們每一個都是在電視上亮過相的明星、網紅、模特兒。 齊劭行靜靜聽著,在腦內找出對應的資料,小周指的應該是周智堯,今年三十歲,號稱瑞星娛樂經紀部的一哥與齊宇豪最重要的心腹。 齊宇豪笑笑,「你啊,每次都那麼猴急,打。」 「是。」話落,吳柏鴻隨之拿出手機撥出電話。 「豪哥,她……」劉志宏萬分期待地喊。 「有啦、有啦,今晚一定包你滿意,不過你也給我長進一點,那麼多年輕又漂亮的美人兒,你偏偏就要挑那個又老又不識相的。」齊宇豪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著,哼,他就不相信,過了今晚,冉冉還敢給他拿喬?如果她敢再拿喬,那就別怪他不懂得憐香惜玉,連最後陳製作的那條生路都不留給她了。 「她才二十五歲哪有老?」劉志宏小小聲地反駁,再說,她看起來很幼齒,一點兒也不輸那些十七、八歲的小模。 「拜託,在這個圈子,二十五就算老蚌了,你……」見齊劭行站起來,王俊彥轉口道:「齊少,你要去哪裡?」 「抽煙。」齊劭行說完就走,這是他預想中的狀況之一,他自是要先行閃過,以避免可能發生的危機。 王俊彥詢問地說:「豪哥?」 齊宇豪看了門口一眼,「不用理他,咱們喝酒。」 周智堯正帶著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又火辣的藝人走出電梯,走在最後頭的冉冉和鄧佳琪顯得十分格格不入,尤其是冉冉,她今日依舊是一身清新簡單的裝扮,整齊的丸子頭、乾淨的嬌容、白短T、黑牛仔長褲、白布鞋和一個黑色小布包。 並不是因為猜測今天的飯局有問題而刻意不打扮,而是她雖然缺錢卻也沒想過要找個金主,從來不為這類場合打扮。 鄧佳琪今年二十七歲,是瑞星娛樂的經紀人,今天依然維持著她入行後一貫的裝束,俏麗短髮、淡雅妝容、俐落的深色長褲套裝和高跟鞋,看起來相當精明幹練。 冉冉是她相中的第一個,也是手中唯一的藝人,而今五年過去,兩人的事業雖還徘徊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階段,可兩人的情誼已深濃到宛如親姊妹。 冉冉今年二十五歲,是個孤兒,但這並不代表她沒有一個溫馨可愛的家。 只是這個溫馨可愛的家太脆弱了,完全禁不起碰撞,是以除非萬不得已,她不會讓人知曉這個祕密,她身邊目前只有已被她視為家人的鄧佳琪知悉。 按照鄧佳琪的說法,她是一個天生的演員。 缺錢照料家裡的冉冉因此走進了演藝圈,可一個藝人要成名談何容易?尤其是在自己的背景不夠力、經紀公司又不肯栽培的狀況下。 所以冉冉還是保留了她原來街頭畫家的工作,但她會戴上口罩以及在她擺放的素描自畫像下方標註著「素描五百、加框五百」的地方,再標註「謝絕排隊、拒絕偷拍」的注意事項,以免影響到她的演藝工作。 五年前,冉冉就是在淡水擺攤為人作畫時,被前去那兒遊玩的鄧佳琪挖掘的,甚至今天還趁著拍戲的空檔到淡水擺攤畫畫賺外快——她目前正在拍攝一部古裝網劇《無顏》,故事是講述將軍的女兒無顏,重生後為家族復仇,她飾演左半邊臉有一個大胎記的女主無顏。 預感不太好,鄧佳琪趁周智堯不注意,把冉冉往反方向拉,直到露台前方才停下,露台的其中一扇落地窗是開著的。 「冉冉,我感覺怪怪的,我看妳還是別去了。」鄧佳琪難掩擔憂,真的很討厭演藝圈的這種潛規則,若非她確定冉冉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她早就帶著冉冉跳槽到別家經紀公司了,才不會聽冉冉的屈服於齊宇豪的淫威呢。 冉冉是這麼說服她的—— 以她們的情況跳槽只是多此一舉,她沒有出色的作品,也早早因為齊宇豪的原因接不到什麼好通告,換一家公司,對方發現這種情況也不會投資她,局面無疑不會改變,她才不幹那種浪費時間的事。 在她的字典裡,時間等於金錢,而她什麼都不缺就缺錢。 何況,齊宇豪是什麼人,又是什麼個性?她們跳槽等於自尋死路,她百分之百相信,齊宇豪肯定會一秒讓她們恨不得永遠離開演藝圈。 「可是我餓了。」冉冉儘量說得委婉,努力遵照著她敬愛的經紀人大人的命令,改進她天生毒舌、天生沒心沒肺。 這女人,簡直是死性不改!鄧佳琪第N度氣到直想揍扁她,「餓妳個大頭鬼啦餓,肚子有比名節重要嗎?」 鄧佳琪愈想愈不對勁,「周哥這次帶來的都是十幾歲的小明星,只有妳不一樣,妳肯定被那個大客戶點名了。」 經紀人分明是在警告她,冉冉卻覺得她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佳琪姊,我知道妳是我的經紀人所以看我哪裡都好,但按照妳的說法,我應該是勉強被抓來湊數的才更對吧?」 今晚的飯局狀況很清楚,就是大客戶想吃臉蛋好、身材更好的嫩妹,而她別說做陪了,連當陪侍的丫鬟都不及格。 鄧佳琪被噎了一下,想反駁,但她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拿出手機一看,是周智堯打來的。 她快快接聽,「是,周哥,冉冉說她抽根煙就過去……好,我會催她快點,周哥放心。」切斷手機,見冉冉往露台外移動,她不解地問道:「妳幹麼?」 冉冉一臉的不以為然,「妳不是說我去抽煙嗎?」 鄧佳琪又被噎了一下,「不是,我每一次用這個藉口,妳每一次都當真是怎麼回事?」 冉冉無辜,她沒當真啊,問題是—— 「我不裝一下,被周哥發現我們誆他怎麼辦?」 想到周智堯那個人有多虎假虎威、小肚雞腸,鄧佳琪沒話說了,「妳有煙嗎?」 「沒有。」 一聽,鄧佳琪就知道她又要去抽霸王煙了。 「妳吃飽就閃。」她鄭重交代,就怕哪個大爺又喝醉酒大撒幣,迷得這個愛錢鬼又樂不思蜀。 雖然鄧佳琪總愛罵冉冉是愛錢鬼、小氣鬼,但這五年多來,她們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她怎麼會不知道冉冉不是真的那麼愛錢,也不是真的那麼小氣,而是冉冉背後有十幾口人要養,再加上不久前冉冉又接到家裡的電話,說房東要賣房子,請他們租約到期後搬家,所以冉冉現在才會更急著賺錢、存錢。 「嗯。」冉冉虛應,又道:「妳再說周哥又要打來了。」 雖然還是很不安,但鄧佳琪也只能放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妳萬事小心,感覺不對就趕快溜,溜不掉就馬上打給我,還有妳後天收……」 「知道、知道。」冉冉受不了地打斷,「我們最晚明天晚上回劇組,我不會忘記。」 鄧佳琪無奈地說:「那我走嘍。」 「快走不送。」 鄧佳琪三步一回頭,真的好擔心冉冉會陰溝裡翻船,被今晚的大客戶吃掉。 直到看不見鄧佳琪的身影,冉冉才踏上露台。 露台很大、很美,問題是,一個人影也沒有。 這下要怎麼沾上煙味? 冉冉才這麼想著,便聽到「噹」的一聲,她登時依循著聲音的方向轉頭望去,最終在牆角找到一個被陰影完全籠罩住的男人,沒有多想,她轉身走向那個男人。 「先生,可以請我抽一根煙嗎?」她停下腳步淺笑著問,習慣性地與陌生人保持三大步可攻可守的距離。 齊劭行一手拿著一根煙,一手拿著一個名牌打火機,正準備點煙,「只剩下這根。」 他語氣很平淡,眼神卻有一點微妙,他剛剛來不及關上露台的落地窗,所以被迫聽了壁腳,更沒想到的是對方會跑來找他討煙。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對方都會很紳士地把煙讓給她,冉冉認為眼前的男人應該也是如此,沒想到他竟然無動於衷,還當著她的面把煙點著。 這是挑釁嗎?冉冉故意直直地盯著男人看,存心讓他抽不下去,可看著看著她不免觀察起對方,一身的貴氣不用說,他穿著一套三件式的深色西服,身高約莫一百八十五公分,身材……八個字,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黑色皮鞋擦得啵兒亮,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劍眉、星眸、挺鼻、薄唇,五官比例近乎完美。 嗯,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男主,而以她熱愛的耽美小說來說,他應當歸類為禁慾系高冷霸總攻,就不知道他身邊有沒有一個溫柔萬能助理美人受? 冉冉已經在腦海裡勾勒起這本小說的封面了。 她在看什麼?或者,她在等什麼? 齊劭行默默地抽著煙,不禁回想起他剛剛偷聽到的那段對話,如果他猜想得無誤,這個叫冉冉的女子,就是劉志宏今晚要獵艷的目標,不過以藝人身分來說,她似乎太不稱職了,竟然這樣毫無打扮地就來了,還有她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她那雙眼睛太唬人了,誰能料想得到她就只是來蹭一頓飯的? 憑良心說,以她的外在條件,她確實有做一個藝人的本錢,可若不是他事先偷聽到那段對話,他絕對會被她的外表騙到,以為她只是一個來這兒端盤子打工賺學費的大學新鮮人。 想到這裡,最後一口煙也抽完了,齊劭行收回心思把煙捻熄,再把煙蒂丟進垃圾桶。 沒有多作停留,齊劭行轉頭就走,卻在經過冉冉的前方時,停了下來,「要嗎?」 眼看著男人從懷裡掏出一包全新的香煙,冉冉感覺自己又被他耍了,不想要,但她跟什麼都可以過不去,就是絕對不會跟鈔票過不去,於是她飛快地衝過去搶,不讓他再有第二次戲耍自己的機會。 沒想到她會用搶的,被她手指擦過的齊劭行臉色大變地彈開手,同時倒退了好幾大步,然而下一秒意識到什麼,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她,這女人居然……他竟然沒有…… 反應這麼大?冉冉挑了挑眉,他有潔癖,還是厭煩女人?還嚴重到連一根手指被別人碰到都受不了的地步?她突然有種扳回一城的感覺。 「謝謝你的香煙。」她笑咪咪地揚了揚香煙說,作勢欲送上一個致謝吻,等著他落荒而逃,而他果真落荒而逃了。 「哈哈哈……」耍人者人恆耍之,冉冉得意洋洋地笑出聲音,拆開香煙想抽一根時,才想到自己沒有打火機。 可惡!那個可惡的傢伙!她暗罵,惡狠狠地瞪向齊劭行離去的方向,萬萬沒想到自己竟一時失察又被他擺了一道。 算了,二手煙也是煙,她身上有煙味就行。 火氣來得急、去得也快,冉冉把香煙放進包包,然後讓自己進入「工作」狀態,才離開露台走往包廂。 入行五年多,冉冉已發展出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簡單來說,只要是遇到有違她心性或原則的事,例如眼下這個飯局,她就把它當成一場戲來演。 包廂到,冉冉像以往那般想先悄悄地混進去蹭頓飯再說,不料,她才剛剛進入包廂,連門都還來不及關上,便聽見—— 「冉冉,快過來,劉董等妳很久了。」站在一旁等著為老闆服務的周智堯大聲喊道,同時用眼神示意坐在劉志宏右手邊的那位紅衣小模林妍君讓出位子。 此刻除了齊劭行,包廂裡的座位皆做了變動,ㄇ字形沙發中間由左至右坐著劉志宏、王俊彥與吳柏鴻,三人之間穿插著四名小模,齊宇豪則是左右各擁著兩個小模,坐在齊劭行的正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