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台灣欒樹:我們不曾老去,不過成熟

你一定在台灣街道上看過台灣欒樹,滿樹通紅,於是人們以一種心領神會的默契,知道冬日將抵達,只不過當時,我們未必能指認出它的名姓來。

台灣欒樹是台灣特有亞種,一言以蔽之,是台灣才有的原生植物,生性耐旱,四季能生長,顏色漸變化──春夏生綠葉,初秋開黃花,花快開完之際,果實方才現身,秋末冬初果實轉紅,而到冬末,果實會漸轉褐色。據說呢,台灣欒樹還很耐汙染,因此行道路上常可見欒樹身影。

欒樹以一種不爭的速度,變化著。黃花紅果,綠葉果實,一體兩面,都是台灣欒樹。

台灣欒樹見證台灣的四季變化,在時間裡頭,把自己熟成一棵穩重的樹。不驚不喜,不慍不火,好像一個智者的姿態──縱使灰塵撲面,不過輕輕抖落,展現一種不疾不徐的生命歷程。

記得花藝老師初拿出台灣欒樹時,全班同學感覺有點近鄉情怯,好像是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台灣欒樹,見其果實。綁花常用欒樹蒴果,為著其枝幹明確,紅色氣囊狀的果實輕盈而堅實,半點不脆弱,有明確存在感,可以當作核心主幹,也可以有別出心裁的插法。

總之,每次綁花時放入欒樹,都會感覺到季節就在那裡。綁花是體現時間的學問,而台灣欒樹半點不喧譁,彷彿季節就是季節,時間就是時間,我們也不曾老去,不過成熟。



春天的花是有魔法的

冬末春初,花藝教室裡,提前綻放著春意。

春日的花肯定是有魔法的吧──讓總是板著一張臉的花店大叔打開話匣子,眉眼飛揚地談花;讓擅用葉材的老師,一時心竅,放下偏愛,採買諸多花材,燦爛上桌。

進教室的時候遲了幾分鐘,隔壁的同學說,啊,我剛看完《四時瑜伽》哦,因為跟隨節氣看,用一年慢慢看完了。想到驚蟄剛過,等待春分,花藝教室的花正綻放許多春意。

春日的花,對我來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甜蜜,曖昧的爭豔。十三種花材,西洋水仙是待開的荷包蛋,小蒼蘭夾著精緻髮夾,蝴蝶陸蓮鑲金邊,鐵線蓮精神銳利,翠珠青春洋溢,情人草有韓國女團氣質,松蟲草有多種面孔,其中一種穿著手工訂製的白色蓬蓬裙—彷彿我手中綁的花束是另一種層次的《可憐的東西》服裝大秀。而每種花色,都有機會做春季的Pantone代表色。我最喜歡的是丹頂蔥,它耐寒,幾乎全年供應,看上去有點怪裡怪氣的,歪著爆炸頭,彷彿永遠也在思考著什麼。靠近聞,還聞得到蔥味撲鼻。

春日的花材讓人心情好,心情好嘛,看什麼都好了。心情好就是最大的魔法。

跟花藝老師Enzo習花,從某年的夏日起始,終於也可以用年份計算了。我喜歡上花藝課時,聽她把基礎再講一次,每次也有新故事。基礎打好了,就像花喝飽了水,抬頭挺胸,有機會盛放。

從理花、綁花,再到包裝,在習花過程中的諸多練習,反覆鬆動我對控制與完成的信念。也可能我這麼喜歡綁花,就是喜歡這種,在美之中,還有對既有堅固信念的顛覆。一直嚮往著秩序、信仰著專案控管的人,可能也會在綁花過程中,被花材渾然天成的自由深深打動。

綁花需要的,一直都不是分毫不差的計算。控制無效,需要的反而是放鬆與觀察。放鬆,讓花的姿態得以顯現;觀察,創造出高低錯落的,讓花呼吸與綻放的空間。我一向苦手的花材包裝也是,原來動作可以很輕很輕,像是在托抱一個嬰孩。

另一同學湊近告訴我,她喜歡第一本書《如果理想生活還在半路》,還把這個書名,出成國中作文的寫作題目。春日的花是有魔法的吧,為我送來這些充滿愛的訊息,十分害羞,同時也十分珍惜。

老師說我們提著花,來出外景吧!於是我們一行習花學生,拎著春日的花,走往還有冬日氣氛的街巷,覺得自己快了世界整整一個季節。想像一個有太陽的午後,有花在手,茴香拂在臉上,提著綁好的花束去搭捷運,多希望有機會將好心情的魔法,分享給每個路過的人。



歐姬芙的花,一種懷抱好奇的觀看

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喜歡畫花,並且喜歡把花畫得巨大,她以鮮豔奔放的油彩畫筆,zoom in再zoom in,深入花的內臟與心房。

在1920 年代,世界第一次用這樣的視角觀看一朵花,罌粟、海芋、鳶尾、劍蘭、曼陀羅、荷包牡丹、藍色牽牛花,那樣的眼光,深深震撼當時紐約藝術圈。歐姬芙說:「沒有人真正看過一朵花……我把花畫很大,這樣人們才會驚訝,才會花時間欣賞。」人們沒有時間,去看所有我們以為自己早已看到的東西。

敞開的花芯,層疊的皺褶,舞動的花葉;兩株海芋倒臥花葉彷彿不肯醒來的賴床,豔紅的美人蕉體內有火焰熊熊燃燒,罌粟花的燦爛與張狂。畫布上的白色花朵以其蕊芯直視前方,渾然不覺自己會在2014 年,創下4440 萬美元的拍賣天價。

放大一朵花,縮小一幢高樓大廈,極其安靜地,挑釁摩登世界的丈量尺度,或甚至表達她並不在乎。歐姬芙在乎的,是更接近本質的東西。花的顏色、形體、曲面、輪廓、皺褶、細節、內裡,她厭煩花朵被看作生殖器官,抗拒自己所有的畫被延伸為女性慾望的表達,可惜所有的花朵最終被看作「性」的隱喻。我經常在想,或許歐姬芙想表達的,是一種跳脫人類秩序,越過人類本位邏輯的觀看。單純只是觀看,像一隻瓢蟲路過一朵牽牛花一樣的觀看,像一架民航飛機飛越地球高樓大廈的觀看。一種懷抱好奇的觀看。

一種更接近動物,或是植物的觀看,那麼說不定,我們就有機會重新去認識一朵花。在綁花的時候,我常常這樣想。

每一次與花相處,都在學習如何重新觀看。清理掉所有我們以為自己已經看到的暫存記憶,像是清除瀏覽器的快取,於是我們用新的眼睛,再看一遍。看花的顏色與形體,看花的綻放與閉合,看花如何與光線、微風、萬物互動,最後堅定不移地,只是它自己。



痛苦裡有花,花是一面鏡子

那年秋天,因為某些原因,經驗著持續性的受傷。

閉上眼睛,感受身體裡,歷時累積,未曾透氣的負面與黑暗,內疚、悲傷、憤怒、不平、恐懼、擔憂、懦弱、失措,覺得自己十分弱小,頭上飄來一朵朵烏雲,下起以週計算的雷陣雨。我在那場綿延的雨季,自己挖掘出來的黑洞裡,漸漸失去自在表達的語彙,開始害怕正視每一個路過的,陌生的眼睛。我無法回答,人該如何書寫黑暗,我只能說,黑暗裡頭沒有言語,沒有聲音,甚至也沒有光亮。

我在心裡反覆練習,把痛苦想像成一格格的四格漫畫,嘗試在心裡把事件說成脫口秀的笑話,撥出好幾通虛擬的電話,在iPhone記事本留下雜亂無章的單詞與片語。我一向很難描述痛苦,於是放手讓痛苦描述我。我始終覺得痛苦如此私密,如此變化,如此主觀,沒有適當的詞彙可以捕捉,也無法輕易開口。痛苦一向也是我留給自己的紀念,我不打算分享。

朋友曾經問我,這一輩子有沒有曾經想死的念頭。長年害怕死亡概念的我,最接近死亡的念頭,大概就是隱居。隱姓埋名,把前一個時期的自己,所有我曾經相信過的,完全拋棄,不要也無所謂。那是我感覺生命並不安全的時間,腦中常常想到,啊,好想躲到山裡隱居,我只有辦法與自然待在一起。

總之在那樣的時間之中,我持續做瑜伽。瑜伽老師指引我念經,念經是給自己心內撐出平靜的空間,可以原地喘息,不去哪裡。失去語言的那段時間,我也反覆想起綁花的經驗。綁花是人與物的相處,無法面對人類的時候,可以與花互動;綁花也是人與花的共同創造,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去綁花,把願意說的,藏在花裡靜靜地表達。

花不言語,卻是一面太誠實的鏡子。

而綁花是去擦拭那面鏡子的過程,鏡子倒映出你毫無掩飾的心情與面目。在過程中我感覺到,痛苦是那樣的敏銳,磨尖所有感受,因此可能劃傷自己與他人,像帶刺的花。

綁花的時候,我的內心閃過這樣的念頭──在花裡頭,無論看見什麼,無論感覺到什麼,那都是我們往自己內心的湖泊望過去的倒影。於是,我們會看見花的熱鬧,同時也看見花的一枝獨秀;看見花的豔色,同時看見花的灰色;明白了花的盛放上場,也明白它最終依然要謝幕。而我看見最多的是,花無法強求,有它自己的花期,有它生長的姿態,像每一段故事,有它自己需要被表達的方式。在這裡頭,老實說,沒有正確不正確,只有需不需要。

或許關係本身就像花期盛衰,人類能練習的,不過是用告別一束花的方式,去告別一段關係。

花束也向我展示了一種本質上的平等。在花束裡,每一朵花,每一束葉,都有它存在的理由,無論大小與多寡,它們都重要。如果我的生命也是花束,那麼我的不快樂與快樂是平等的,我的不幸福與幸福也是如此。我的哀傷與無措,我的黑暗與失語,所有一切,都構成了我本身。

綁花時,我們總希望花束是立體的,從上方往下望是個漂亮的放射圓形,從同一個平面不同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不一樣的風景,有不同花來做主秀。在持續綁花的那一個季節,我跟自己說,也可以這樣去理解世界上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總是有處於這個角度的我,沒看到的另一面,有什麼同時正在發生。那是處在這一面的我,暫時沒有能力站到高處,去理解的另一面。曾經的美麗和諧,也許是真的。此時的痛苦,也是真的。這個面與那個面的並存,並不衝突,同時存在。
於是我終於覺得,自己也可以放下一些什麼。

那年秋冬,因為持續綁花的關係,在花的面前,我生長了一點能力與意願,與我的痛苦待在一起。痛苦並不是能被隨意剪裁掉,或不斷扔到垃圾桶的東西,痛苦是刺,刺也是花的一部分。而無論那樣的痛苦是實際的,或在想像中發生,我都感謝花為我織起的綿綿網絡,讓我得以待在美之中休息,在非語言的時區中感覺時間會慢慢前進,季節終將變化。

我為花理出空間,花也為我創造了空間。

花是我的前輩,指引我耐心等待變化終要發生。在花的面前,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根部長出謙卑。有時候就是如此,變化與不變化,實際上並不由人。生命用另一種方式向我開展,像花苞朝另一個方向綻放,邀請我走向另一條路。

綠葉新生,花束開始換季,有些花去休息了,有些花等著要開,我心裡於是知道,接下來不久就是春天了。春暖花開,來日方長。



柏林植物園的樹

整理照片,看到柏林植物園的樹,想起那天下午。我在閉園前一個半小時抵達,接受了樹的照顧。我喜歡人在樹裡的樣子,拍下來,覺得那是人特別像嬰兒的時候。

重新翻看韓江的《素食者》,其中的情節每次看都讓我刺痛。因為做了連續惡夢,突然拒絕吃肉的英惠,經歷各種家庭革命,遠離社會期待,漸漸不願言語,想像自己倒立著,緩緩地長成一棵樹,身上開出一朵朵絢麗的花朵。

某次跟朋友聊天時我說,如果有來生,我大概也想當一棵樹。他說,好巨蟹座的選擇哦。

樹很安靜,也能思想,它不說話,不代表沒有表達的語言。或許擺動枝葉,或許根莖相連,或許與風合作,傳遞給鄰樹,還有行人,甚至遠方。於是,每次行經樹下,我都覺得能聽見它們說話,沉穩地表達,像流水微風那樣。好像光是看著它們,心就可以安靜下來。

樹的生長不動聲色,不帶一點匆忙,不計較速度,並且只跟自己有關。因為樹是見證時間的物種,願意用幾萬個小時的等候,去換一次日光。一棵樹總是不遺餘力地,等時間經過,把自己站得挺挺地,往地底扎根,迎接時間,經年累月,夏秋春冬。

樹是循環的一部分,它明白並且願意扮演這個角色,送往迎來,也喜歡自己是更大的什麼的一部分。因為一棵樹的生長,實際也是陽光、水源、空氣,許多資源的恩賜結果。於是無論誰種樹、誰乘涼,它一點也不介意,它覺得都很好。

樹既能獨立生長,也擅於群聚,樹是一個集體的概念,一群樹聚集,始稱為林。樹林是生命能安歇之地,它想待在一個自己也適合休息的地方。

樹懂得鬆軟撒嬌,也可以穩重照顧。有時候它把枝枒向外伸,像一隻討摸的貓。樹有許多姿態,各種切面,它平凡的追求,就是向光生、向地長,把這兩件事做好,無論白日黑夜。

樹這麼巨大,這麼安靜,這麼包容,這麼穩定,這麼平安,這麼能夠,這麼瞬間,這麼永恆。

樹是訊息,那就是樹的自由。

因為下輩子想當樹的關係,是不是這輩子應該把做為人類的一切,都好好經歷呢?我這樣跟自己說。然後我聽到自己身體裡的,樹的回音。



習花後記:當作野生的花園那樣去觀看

從2019年首次習花,至今已有五六年與花相處的經驗,每次上花藝課,都感覺還有許多可學。上完課,我會習慣在回家路途中打開手機記事本,快速簡單記下習花筆記,一方面希望好好記誦花名,一方面想留存剛上完花藝課的感覺──感覺體內豐沛的創造性,向花學習,被美擴張。

這本集子,最初就是如此起心動念。我的生活中四時有瑜伽,四季也有花。瑜伽與花,都是我不可或缺的寶物,生命的滋養,想與人分享。

因此這本集子,寫於不同的時間線,白天夜晚,黎明黃昏;寫於不同的年份,夏秋春冬,一年隨花翻過;也寫於不同的人生季節,明亮的,黑暗的,明快的,黏滯的。曾經一度,我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寫完這本書,因為在寫作過程中,我的生命同時也經歷劇烈變化──像嬰兒撕裂產道出生,新的自己要降生,必然伴隨切身痛苦,前個時期的自己或許仍在流血。

整理從前記下的內容,覺得幾乎認不得自己,也難以寫回那個時期的無憂與天真。而這個時期的我,還在尋找訴說的語言,有些訊息還在抵達的路上,我尚未參透,無法明白。年份拉長,書寫裡頭,恐怕會不斷存在著我與我自己之間的斷層與相左。

我知道自己想誠實一點去寫。心理也難免害怕,我該表達哪個時期的自己。

停筆許久,寫不出來。後來總編貝莉鼓勵我:「就像花一樣,你不必刪改上一個季節的自己,也可以等待新的季節到來。花的四季,就像人生時節,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這句話很安慰,某種程度,也賦予這本書新的整理角度。

花確實在不同時期,都陪伴了當時當刻的我。充滿幹勁,想創造的時候,觀看一朵花我總是看見了美的萬般可能,看見了團隊,看見了全世界;遺失信念,見不到光的時候,與花的相處接近冥想,不必有任何語言,無聲陪伴,我從花之中看見了自己。

花教會我許多。持續也還在教我。

寫花藝,說實話,也是斗膽,手拙如我,連綁個繩結都要反覆練習與確認。我有的不過是對花的崇敬與欣賞,學習花藝的時候,感覺自己不是學習一個技藝,更像重新想起一段經歷──理解自己出生至今,曾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將回到自然裡頭去。

四季有花,花用自身狀態預告季節變化,含苞、綻放、凋萎,是花的本質,也是人生常態。這本集子渴望訴說的,就是這樣的生命變化。生命高高低低,或起或迭,可能比股票市場還劇烈,或許遠遠看過去,也有點混亂、缺乏秩序、難以組織的樣子,不過那樣的紛亂,會不會反而是邀請,我們應該去體會那樣的自然。

習花學生,是我珍惜與鍾愛的身分,無論是在課堂上,或不在課堂上。想念花的時候,就出門去找花。四季有花,這是我練習踏踏實實地,活在自己生命季節裡的筆記。這本集子裡有我的各種樣子,請當做一把花束,或一座野生的戶外花園那樣來觀看與理解。

想謝謝我一路習花的花藝老師,木艸艸的Enzo,領我入習花之路,讓我認識花的各種可愛與可敬。謝謝重版出版的貝莉與阿爆,在我處於風暴之內,想放棄這本書的時候,給了我安定的生長土壤。也想感謝我身邊,所有把自己活得像花的朋友們,因為你們的緣故,世界對我而言,才可能像一座花園。

生命也或許,就該當一座野生的花園,那樣去觀看,那樣去生長。現在的我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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