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新村與舊魂

79特價300
上市通知我
下次再買
富台,哪吒

「風吹來的砂 落在悲傷的眼裡 誰都看出我在等你╱風吹來的砂 堆積在心裡 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跡╱風吹來的砂 穿過所有的記憶 誰都知道我在想你╱風吹來的砂 冥冥在哭泣 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
——黃鶯鶯〈哭砂〉*

我說那尊太子爺會跟我說話。
晚上在車站後面的小巷,我點起半截香,拿著神像擺在路邊紙箱上,嘴裡喃喃念著:「太子爺保佑,讓我今天能混口飯吃。」太子爺神像的眼神閃著紅光,那是被用打火機燒過後留下的塑膠融痕。這尊神像原本是別人丟棄的,記得母親曾說,他們曾經沈迷「大家樂」,那時每個人都在拜太子爺囝仔神、土地公,夢想神明給予幾個號碼,可以中幾顆星然後就能一夕致富。無奈後來很多人因為簽賭失敗、明牌失靈,就把神像丟棄在路邊巷弄間,尤其是棄置或無人看守的小廟或神壇。但我知道,那是太子爺給我的信號——我從廟裡撿回來,用牙刷把灰塵擦乾淨,每天帶著它四處走。人們都說我是詐騙的孩子,騙香油錢,騙愛心錢,可我說那是「代神出征」。
我要幫三太子走出富台新村,幫那裡的遊魂找到回家的路。
富台新村早就拆了。那片土地先變成停車場,又變成建案,但我一直聽見裡面有人。晚上我會聽到竹竿碰撞的聲音、拖鞋在水泥地板上滑過的聲音、有人在廚房切蘿蔔的聲音。沒有人相信我,他們說那是幻聽。可我知道,那是祖父的聲音,還留在空氣裡。
我沒有念完國中。老師說我脾氣太暴躁,沒救了,還說我是怪胎,要我輟學。母親對他們說我出去工作了,其實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和幾個朋友躲在廢鐵屋裡抽菸、打遊戲,或者拿著神像坐在馬路邊看人。我說神像也在看我。那雙泥塑的眼睛,好像看過塵世流轉的恩怨宿命,也知道我所有的事,包括那個我從沒見過的、照片中穿著草綠軍服,蹲踞在人群中,而那當中還有一面染了血的國旗。
我夢裡常見到他。那個穿著老舊軍服的男人,走在新村狹窄的巷弄裡,手裡提著破皮箱,裡面裝著照片、日記和沒用的證件。夢裡我不敢叫他,只敢遠遠地看著。他轉過身,樣子就像泛黃相片中大人的模樣,憂鬱滄桑,眼神?像是有著對世界巨大的疑問。那時我總會驚醒,滿身是汗;醒來時我第一句話總是問三太子,爺爺是不是還在那裡?
我不確定「那裡」是哪裡,也許是富台新村拆遷後那片被鏟平的土地,也許是我每天遊蕩的地方。那裡有一道無形的界線,我怎麼都跨不過。母親說算命的說我八字輕、多?難、註定運命不好,可是我覺得自己只是被困在一個透明的夢裡。每當夜深,我就對太子爺說話,其實那是對自己說:「我想走出去,但腳底黏著泥巴,我怎麼走都走不遠。」
三太子在我心裡不是遙遠的神,而是一個被大人世界誤會的孩子。那個從父母親骨肉中生出來、又親手毀滅自己身體的孩子,他拆骨還父,割肉還母,把自己交還天地。這故事我聽了好多遍,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神話,那是某種我懂卻說不出的痛。我想,他那時應該沒有哭,只是覺得輕,就像我每次被警察抓去派出所,又被放出來時,走到路口感覺的空,那時彷彿有一種短暫的自由,像靈魂離開身體的自由。我也想像哪吒一樣,看看身體裡面是不是還有自己的名字。
有時我在夢裡聽見哪吒對我說話,那聲音不年輕也不老,像一陣風。「你不是神,但你是我。」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你也還沒長出自己的身體。」我不懂那句話的意思,但覺得悲傷。
有一天我走回富台新村的舊地,圍牆外是鐵絲網,裡面長滿雜草。我抱著神像坐在牆邊,風從背後吹過,像有人在低語。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忽然浮現出來,她的頭髮綁在腦後,手裡洗著米。她曾對我說:「你爺爺那時候最會做木櫃,整個村子的櫃子都是他做的。」那時我不信,覺得只是母親記錯,可是現在我覺得,腳下的泥土裡,也許真的埋著那些木櫃的碎片。我低頭,看著懷裡的太子爺,覺得這尊神像的木頭味跟泥土味都讓我恍惚神遊。
那時我忽然想起母親還對我說過,你知道「富台」是什麼意思嗎?「那是為從富國島回台灣的人蓋的,那些年真是苦啊」,她說父母親從東北逃難,翻過十萬大山,千辛萬苦到了越南,結果到了部隊到了越南,卻被法軍解除武裝,甚至遭到軟禁。後來國軍與法軍協調,達成讓留越部隊借道越南,回到台灣。母親聽長輩說,那年海上風浪大得像要把人吞下去,船在黑夜裡漂流數天數夜,載著這支名為富台部隊、留守越南的國軍官兵,帶領的是黃杰將軍,人們稱他是「海上蘇武」,他帶著那些被遺忘的士兵和難民,從越南富國島出發,漂過南中國海,回到高雄港。那時船上有人哭著唱國歌,有人握著聖經,也有人默念佛號。他們以為回到了祖國,其實是來到另一個離散之地。後來,那些人被安置在台北、台南、台中、台東和中壢,並且建造起簡易的眷舍,叫「富台新村」——也是赴台、從富國島歸台的意思。那是爺爺來台後的第一個家。母親那次說完後就沒再提過,好像那段歷史是不能碰的易碎品,只要一碰就回不去了。
我低下頭,眼淚掉在泥地上。那不是為自己哭,也不是為祖父,而是為那個永遠無法離開村子的影子。那影子有祖父的手,有父親的沉默,也有我自己的懷疑。「是不是我們家的人都離不開這裡?」我問。太子爺在心裡又說話了,「走出不去是因為你沒有真的回來。」我不懂這句話,但覺得它像詛咒又讖語。我抬頭望著天上的電線,電線纏成亂結,像一張巨大的網。那是整個城市的神經,而我只是被卡在其中的一段纖維。
從那天起,我每天早晨都去廟口擦拭神像,我不再向人要錢,只是站在香爐前看升起的香煙。我看見爺爺從煙裡出來,背著木櫃往天上走。爺爺回頭對我笑,那笑容像哪吒重生的瞬間,那個用蓮花與靈珠重新成形的身體,在風中張開眼。我忽然明白,哪吒並不是死去的孩子,而是重新學會愛的孩子。
我低聲說:「我不要再騙錢了,我要幫太子爺修身體。」於是我開始撿廢棄的塑膠神像,用砂紙磨光,再塗上紅漆。有人笑我發瘋,但我說:「我要讓他們回來。」他們是誰?我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神像、或許是祖父、或許是我。
那一天,我把修好的太子爺和其他神像排成一列,放在富台新村前的舊地上。陽光照耀下,紅漆的表面閃著奇妙的光。我忽然覺得那些神像都在呼吸,於是我對著祂們說:「對不起,」那聲音被風帶走,沒有回音。可是我心裡空空的。那晚我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孩子,背後飛著紅色寶綾,腳下踩著冒著火焰的風火輪。我飛起來,看見整個中壢像一張皺摺的地圖,每條路都通向一個曾經存在的村落。那些村落的屋頂發出微光,像鼓動著呼吸,有人對我說:「你可以回來了。」
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看著懷裡的神像,覺得臉好像更乾淨了。我笑了,第一次沒有害怕。然後我抱著神像,走出富台新村的邊界。那條路底被新建案的廣告遮住,上面寫著:「富台首馥╱新都心╱永恆之地。」我走過去,覺得那幾個字像一場嘲諷,又像一個新的封神榜。我對自己說:「我就是哪吒。」哪吒不是神,而是一個不肯被名字框住的孩子。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遠方傳來廟會的鑼鼓聲,鑼鼓聲沉穩,像和心臟一起跳動,也像古老的呼喚,來自富台新村口那座歷史最久的土地公廟,那裡的香火百年沒斷過,聽說從越南回台時的老兵們,都會聚在廟口前說往事,爺爺一定也曾經坐在長板凳上,望著遠方思念故鄉吧。而原來廟旁一塊凌亂閑置的空地,如今也植起羅漢松,好像也在守護著這片土地,和曾經在這裡生活過的人。我也最常在這裡借香油錢,有時騙,有時求,土地公似乎從不生氣,只用那雙圓圓的眼看著我,像是早就知道我遲早會回來。
鑼鼓聲愈來愈近,我抱緊神像,低聲對自己說:「爺爺,我要走出去了。」然後我笑了。那笑裡有火,有風,也有一種尚未被理解的寬恕。
而那一刻,富台新村的土地在陽光下微微閃爍,像有什麼正在甦醒。
注:據說歌手黃鶯鶯也曾住在富台新村,故引用〈哭砂〉歌詞留住這段記憶。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