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原來這就是恨的滋味

她一直記得冰棒快化時的黏手感,提醒她眼前看到的是真實的,但事後只記得指尖上那些洗不乾淨的黏膩。
那年她大約七歲,曝曬在太陽下的那個自己稀稀鬆鬆的。某幾幕回憶不斷的閃回,讓「夏天」成為一個成長儀式,記憶中那些理當濃豔的顏色,感覺都像進水一樣不確實。
那是某一天下午,或許是個假日,她照例在家樓梯轉角邊翻著童書,那裡有大片蔭涼,讓窗外的陽光不能進犯,樓下的人也通常不會發現上頭有個小個頭的蹲坐在那裡。這樣自以為自由的地方,是她以為的祕密基地。 
家裡看似沒有人。她一個午覺醒來,哥哥去補習了,家裡靜悄悄。她拿著一盒冰淇淋與書,開始翻讀著。這樣無人的時光,好像時間沒有盡頭地可以浪費,她不知道這樣的「安全感」在她長大後將很難擁有,只知道此刻很開心。沒有多久,樓下出現一些人聲與細碎的聲響,似乎是自己父親的身影,她好奇著,一般來說白天時父親很少在家,正想喚聲,看到爸爸的對面是她的保母,兩人正彼此撫摸著,兩人都發出了輕笑聲。她直覺自己不該打擾,甚至她覺得她應該躲回去睡覺,繼續待在這個「祕密基地」可能不安全了。 
但她仍然坐在那裡,像個木石一樣,動也不敢動。看了一會兒父親與對方親密的摟抱,她轉頭看著窗外的樹枝與鳥,只有耳朵聽著動靜,但手上的那盒冰淇淋融得差不多,也不想吃了,變成一碗水似的,手捧著顯重,但也忘記放下,連自己哭了都沒怎麼覺得,只想自己比「安靜」還安靜。 
她坐在那角落,等著人聲走遠,也不知多久,終於黃昏來了。家人陸續回來, 她只記得窗外黃昏的光澄紫色有了重量,冰淇淋變得很難吃,一個形同「下午」的牆壁被擊碎一般,那時那地都變得諷刺。當然那時的她並不知道什麼是諷刺,只覺得晚上湊齊一家人吃飯,光景與以往沒有不同,保母也與母親說笑著,父親看著新聞,哥哥照舊搶她的果汁喝。只有自己變得比較不同,驚覺著原來「祕密」的重量是這樣沉的。 

也有一天,她也是貪涼就在街角的小攤叫了碗清冰吃,坐在那裡看著家就在對面。下課時分,所有的氣味開始撲鼻,菜販開始收攤、魚攤開始折扣算、賣包子與饅頭的老兵騎著腳踏車,打開棉被就聞到麵香。她看著路人提著一兩袋食物,沒有哪個時刻比得上黃昏讓人心滿意足。眼看冰要吃完了,在算手中零錢時,她看到那年輕保母下了她父親的座車,隔了一個街角下來,保母親密地向車裡人說了些什麼,便往自己家走去,她父親的車子則疾馳到老遠。她像剛剛看到了兩個陌生人,印象中,保母應該是很熟悉的人吧。兩人曾經熟悉到用同一瓶沐浴乳,也曾熟悉到會對對方說祕密。此時連看著對方笑著,她都斟酌著笑意該有幾分。
這些回憶甜膩膩的,讓她覺得不舒服,從此不愛吃甜品。儘管台北滿街賣的都是甜水,她從不碰一杯。 
後來她父母鬧離婚,各種理由都有,就是沒人說是外遇。幾番爭執後,她母親終於要到了她的監護權。她們住進了一間小屋子,直到青春期時母親才跟她提到父親曾外遇的事,講起來仍是憤恨,她聽著像是從那祕密中解脫一樣,但也頭一次發現她對自己的憤怒如此冷靜,好像已是預演了太多次的分離;預習了太多次對父親的質問,她連那時候的自己都感覺「生份」了。 
家人與親戚都覺得她對父親冷淡,以為是因她母親挑撥,趁她母親不在時,總叫她與父親偷連絡,她往往跑開,甚至想跑到街上去大叫。直到一次電話播通了, 她不知為何聽完對方一連串的「為什麼」後,不發一語地掛掉電話。周遭人開始說她冷漠,大人教訓時的臉都靠得太近,讓她覺得人聲擾攘、面目不清。 
幾年後,高中快畢業的她終究答應見父親。那天她父親帶了很多玩具給她,他們一路吃著美食街,也跟父親回到了老家,看著那沒有變的樓梯口,屋裡的女人是她從沒見過的,父親叫她喚那人阿姨。她看著樓下起居間的沙發與家具都沒有變,父親也沒有老很多,連社區都沒太大的變化。回到了「家」,原來變的只有她。她想或許從在樓梯一角偷看到一切後,她的「家」就變了。 
知道她父親那天特地安排見面是因為他要舉家出國,這一去就是長年定居了。 那天陽光大好,不認識的女人為她做了鬆餅加一球冰淇淋,看起來甚是美味,她禮 貌性地吃了一口,想起原來那就叫「恨」的滋味。 

一個外向的內向者

從小,她就學會瞧人臉色,倒不是位置多低人一等,只是發現那些臉色千變萬化,比人說出的話更五味雜陳,於是她總習慣性地往後退一步細品。 
後來發現,這是個壞習慣,她變得不喜歡在人群裡,怕自己又讀取到什麼。尤其是盤據在角落的惡意。那惡意從不是只屬於誰,而是會去抓住誰。那些四方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小心思,雖然明明滅滅,但氣味始終還在。人心有時是個滾燙的泡泡,下面會蒸餾著矛盾,沒有一種情緒會單獨存在。無法分辨的,會像蘚類攀附著歲月,長在蔭涼地,生著苔。
那些小心思通常只會出現幾秒,但五六個小心思在同一個社交場合反覆出現 時,就出現了下載的吃力。她的記憶體日久積累了不少無法歸檔,且不知是誰或自己的粉塵。 
久了,她開始有點社交恐懼症,並成為別人說的「外向的內向者」。

一個外向型的內向人,每天要忙很多的事。首先一起床,就要把自己內在的溫度調到恆溫、要把自己影子從藏身的地下室拖上來,同時也要記得將自己想在人群裡「消失」的念頭掩蓋住。 
最好能一整天都能騙過自己。
如果那天結束一個大型場合,她就像是要返回地球的太空人,結束有點失重的漂浮。然後設定好返回的飛行艙裡的氣溫與空氣比例,如同預防之後可能會缺氧一般,做好內在的數據調整,直到確定所有都適合這世間「正常」的數據。她才會走出艙門,出現在另一個場合裡。
一個外向型的內向者通常會有一根天線,接收四面人們的心事。並學著適時地將天線收起,不然就會像一路撿拾訊息的拾荒人,直到自己超載為止。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時變成這樣。人們都認為她愛笑討喜,有一天她就發現自己當機了。開始當機似的無法與人長時間互動,也無法保持笑容太久。像個當機的微笑機器人,失去了正常的轉速,但腦子裡還在下意識收集周遭情緒,唯獨自己的數據是一連串的亂碼。
那時她才知道,始終感到力有未逮的原因是什麼。像是習慣投射他人情感的人,並非為了要討好人,而是感受到了那些尷尬、矛盾、緊張等盤旋空中的小毛屑,必須定期清乾淨。 
但她常來不及清掃,心思就像氣球突然被抽了風一樣,在眾人前就此飛竄去了遠方。 
她甚至不算亞斯伯格症,只是像個下雨天忘記撐傘的人。心裡總滴滴答答地如個裝水盆一樣,但外在世界又是個漏雨的房子。在這樣的節奏中,持續渴望寧靜。
至於為什麼會被當成是外向人呢?因為她總以為微笑著是種省電裝置,是逐漸淡出自己「存在」的方式,讓自己假裝在開機的自動運轉著。
並非她孱弱,她甚至看起來很硬朗。但沒辦法常常入戲。她最常的狀態是如個拿著小板凳的場記人員,進入他人的戲裡軋上一角。有時在同一個場子,如龍套般進出幾個人的幾台戲裡,同時自己的獨腳戲也還沒有落幕。 
這樣始終有分身般地在人前代打,讓她一方面冷靜到不像話,另方面也脆弱到像缺了一角。這世界何時搭戲棚、何時下笑點,又何時散場,她既像一個局外人一樣蒼老著,同時也像個說書者不相干地感傷。 
那般無法投入的介入,讓疏離感是她的過敏原也是疫苗。
她無法訴說一個外向的內向者是如何感到無法真正關機的疲累,想讓大家開心點時會人來瘋;怕冷場時,也不介意裝瘋賣傻,因她最想騙過的是自己。 
但她不習慣讓人知道自己的心事,不是因為逞強,而是就像根樹枝,如果落雪量太大就會折斷,她最無力面對的就是自己這片雪花。
她是長年不哭的,情緒調節穩定。像個有紀律的水庫管理者,定期檢查著閘門關緊了沒。因一旦洩洪,那些眼淚,自己都不知從哪裡來,如經年累月的沉默。
她不知道如何去擁抱世界,因她有小小的刺,以為不傷到人就可以保護了自己。儘管看起來有很多人喜歡,但她總不自覺以一步之差落單著。 
她有幾分像《雲端情人》中那個冷不防被人工智慧給理解,卻甘願城牆被一夕擊潰的解脫者。她也能幾分體會梵谷為何畫出那般憔悴的向陽花,因為那種花一不小心就在日曬下忘了自己。
這天晚上,她照例檢查將迎接明天的自己數據正常與否,並檢查那些需要維修的長年故障。這時她益發感到自己機型有點老舊了,一顆心這樣不適宜又不協調地 跳動著。 
然後她就這樣睡著了,如同大雨下進海底那樣平靜的不平靜,也像水裡某隻座 頭鯨魚,在習慣了眼淚的重量後,持續潛沉到深處。 

有時候,正常也是種強迫症

有時候,正常很像是種強迫症。這很像是某一條沙丁魚在某天醒來,發現原來它已經被製成罐頭了,然後聽到自己被條碼刷過「叮」的一聲,並被穩妥妥地裝進袋子裡。順著這個流水線與其他林林總總的混在一起,不分你和我,並因此竟然感到無比心安的過程。 
因為沒有絕對正常的人,因此很想「正常」的人,也許會像個強迫症患者。
那向中間看齊的欲望,怎麼樣拿尺調整,放在心頭都還是歪的。我們對於自己並不工整的潛意識很牢靠,所以習慣不斷地被修正。
那潛意識的生根,像是幼童時總愛抓著自己的臭毛巾當寶貝,聞著那沒洗的氣味才能入睡一樣。那臭臭的、有口水殘留的毛巾。其存在感就像是我們如今在工整儀容下總整治不好的一根翹毛,或愈緊張就愈是想起家裡的狗,與想啃起指甲的衝動。 
「怎麼都是我的錯?」東方人對自己的評估常有兩極的反應:一種是先認了錯再說,這可能是從原生家庭就培養的求生機制。另一種極致就是全怪到別人身上。 
前者盡量地希望著自己不犯錯。就是習慣要守好自己這塊小天地,盡可能的善良一點。 
但這樣的人,一旦失控一次就會被當成怪或壞人,儘管他怪罪過自己上百次。改過自己性格無數次。 

這樣管控各種生活風險的人,我在電影《怪胎》裡看到他們的影子。那對男女看似有著整潔的強迫症,想把自己的世界修整到無垢。
看完那部電影以後,我才有一種錯覺,他們也可能是同一個人。一方面想試著接受自己,同時又想割捨掉自己的同一人。
那人守著自己的腹地,想讓自己感到「安全」。可能連果醬的深淺、衛浴用品的位置都要一致,才能讓自己的人生上好了機油般進行下一步。不然總是哪裡卡住般,而心裡總要確定著:「至少這裡是我的。」 
但人怎麼擦洗外在,都跟不上心底的落塵量。
內心的那點汙漬就是去不掉。於是周而復始的,近乎懲罰著還不夠好的自己。表面上洗著馬桶,心底除垢的是長年的積壓。 
可能多年來,我們都習慣了打罵教育,也習慣標籤式的教法。我們被根植的關鍵句是:「不夠好」、「還可以加強。」 
這樣的不夠好,久了就拖著一股快軟爛的意志,彷彿自己終究正常未果。
有一齣冷門日劇叫《一個人的露營》,那些在都市裡不知為何累得不得了的人,自己去了山上用洋蔥炒著罐頭雞丁。在那樣的儀式中,終不用思考被辜負虧待的自己。 
我一直記得那劇裡有一幕。有個女孩總習慣笑臉迎人,很偶爾的一次,她習慣性地帶著醃好的肉跟蔬菜,與朋友要去海邊野餐。一路嘻嘻哈哈的,朋友愛說人是非,她也盡量微笑以對。後來朋友蹺頭先走了,她傍晚就自己烤著肉,沿著海岸走,看著夜晚的潮浪,才終於哭了出來。像是太久沒感受過這樣自由的人,也像是發現原來自己可以這樣活著的大聲哭著。 
她哭得宛如新生兒一般,第一次發現了「自己」。
那是一個已經在人前努力很久的人了吧。世上其實沒有太多的怪胎,多數是努力想正常卻無法達標的人。久了才知道「正常」這標準永無止盡,不過就是一個世人不斷加碼的避險保單。 
這就很像是某個罐頭(當它原本是條魚好了),突然在結帳時,聽到自己被刷過條碼的聲音,原是應該感到心安的過程,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個什麼,以及被困在了哪裡。 
這世界上,彷彿天邊有一朵類似「集體正常強迫症」的雲(也很像是伍迪艾倫電影裡天空出現的老媽臉),動輒要打雷劈死你。那團黑漆漆又重呼呼的滯留,當你長期被它籠罩時,就會很像個「正常人」,且簡直像沙丁魚窩在罐頭一樣正常,也可被有效分析與運用的。 
這樣的「正常」卻有點類似人在週末的鬆散態度,正常只是不假思考的方便行事。 
類似這樣的馬虎,反而能更正常了一點;只要按著前人使用規則般的漫不經心。 
正常未果的人則通常是不小心又想了一下的人,那樣的一想,可能就回不了頭了。 
思考的重量會讓各種「正常」都顯得突兀。
回想起《怪胎》電影中那兩人都這樣洗洗刷刷,巡視自己領地一般。好不容易找到生存模式,也有伴了。但當有了更正常的機會讓人生更保險時,他還是選擇了那罐頭追求的「叮」一聲;滾落塑膠袋的安心,急忙與過去告別。 
這世界從來都鼓勵有條件的愛,從來都在威脅人失去條件後,愛就即將消失。於是許多人並不是真的怪胎,是不能接受在這樣條件下的愛而已。 
像留了一張不會用到的保單,這般跟自己本身無關地持續追求著正常,好像如此,就可以安全地以一隻雞的記憶,從此睡在魚的罐頭裡也無所謂。 
這現代化的悲傷,讓幸福有了公式,正常也有了加工的成分,如我們吃進喝進與吸進的如今都似是而非一般。只是很偶爾地會想起那個你辜負過的自己,在某一天想出逃的下午。如韓國導演洪尚秀的電影風格,總在輕言細語中擱置了那些重要的問題。像撈不出來的水底船骸,海面上卻平靜無波,「正常人」的一天也就這樣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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