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的牢獄
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顆子彈打中了我寶寶的胸膛，他就地倒下，當場斷了氣……
１
默里杜拉從縣官的法庭回到女牢房時，表情顯得頗為高興，獲釋的一線希望使她的面頰多了些光澤。一看到她，幾個女政治犯就把她圍了起來，問她判了多久的刑期。
默里杜拉帶著勝利的傲氣說：「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我沒有參加靜坐示威。我說：『如果你們這麼不講道理，那你們想做出什麼判決，就放手做好了。我既沒有擋住也沒有拉住任何一個人；我既沒有推誰，也沒有求告誰。當然，我的確是站在商店門口，但沒有任何顧客到我身邊來。那個地方有幾個參加靜坐示威的志願者被逮捕了，所以聚集了一群人看熱鬧，我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就因為這樣，警察局長將我逮捕了。』」
恰馬德薇懂得一點法律，她說：「縣長會按警察的報告做出判決，這樣的案子我見多了。」
默里杜拉反駁說：「我給警察的難堪，他們大概是忘不了了。本來我不想在審訊過程中插嘴的，但是當我看到幾個證人徹頭徹尾地撒謊，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我開始質問他們──我多少懂點法律，可不是白白長這麼大的！警察原以為我會一言不發，他們想怎麼說就可以怎麼說。
我一開口質問，那些傢伙就都不知所措了。我證實了三個證人全都做假證，那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想到這一招。警察局長拐彎抹角地回答我的問題時，縣官好幾次都指責他。縣官說：『你就針對她所提的問題進行答覆，為什麼要多說廢話呢？』當下警察局長那傢伙就變得非常狼狽啦！我封住了他們那伙人的嘴，使他們一個個都無言可對。剛才縣官老爺還沒有做出判決，不過我相信，我會被釋放的。我不是害怕坐牢，我只是不想被當傻瓜。法庭上的聽眾中有我們的祕書長，還有很多的姊妹們，她們都表示，我會被釋放。」
恰馬德薇站在默里杜拉身邊，正陷入沉思之中。她的罪是發表偏激演說，被判一年徒刑。她在另外一個縣的監獄裡待了一個月後才轉到了這裡，還有八個月才期滿。在這裡的十五名女政治犯中，她的心無法和誰靠在一起。她不爽她們總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而彼此吵鬧，為了買梳妝打扮的東西而向女獄卒們說好話，還因為要和家裡來探監的人見面而顯得那麼迫不及待。這樣令人作嘔的事和背後的說三道四在獄中經常發生，她認為，她們誰都沒有一個政治犯應具備的自尊心。
恰馬德薇盡量遠離她們。她無限熱愛自己的民族，渾身充滿了對民族的深厚感情，但其他女政治犯認為她很驕傲，因此以冷硬的態度來回應她的淡漠。默里杜拉被拘留已經好幾天了，在這些日子裡，恰馬德薇對她產生了特別的好感。默里杜拉沒有那種褊狹和嫉妒心理，她不習慣說人家的壞話，不迷戀於裝飾打扮，對那種使人難堪的玩笑也不感興趣──她內心有服務的精神、對人的憐憫和對國家的熱愛。恰馬德薇曾想過，她將和默里杜拉在監獄裡愉快地度過半年光陰。不過，倒楣的運氣在這一點上也沒放過她，明天默里杜拉就要離開了，而她，又將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這裡，有誰可以同她坐下來談上一個鐘頭的國家大事或個人苦衷呢？她們一個個都很高傲。
默里杜拉問道：「大姊，妳還得待八個月嗎？」
恰馬德薇惋惜地說：「反正日子總會過去的，但是以後一想到妳，大妹子，就會使我感到難過。這一個星期來，不知妳是用什麼魔術，把我給迷住了，自從妳來了以後，我就覺得監獄再也不是監獄了。以後，請經常來與我會會面吧！」(待續)默里杜拉看見恰馬德薇的兩眼滿是淚水，安慰她道：「大姊，我一定會來看妳的，不見妳，我自己也會忍受不了啊！我還會把我的孩子帕納也帶來，我會告訴他說：『咱們去吧，你的大姨來了，她叫你去哩！』他一定會很快跑來的。大姊，我跟妳說，在這裡我誰也不想，只想念帕納。可憐的孩子一定哭得很傷心，他看到了我會生氣的，他會說：『妳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把我丟下？妳走，我不跟妳說話，別到我家裡來。』大姊，他是個小淘氣哩！一會兒也坐不住。大清早一起來，就唱著『高舉我們的旗幟』、『心中想著神聖的自由』，當他背上背著小旗子，就說：『喝酒是罪過。』看了還真使人發笑。他還對他爸爸說：『你是奴隸。』
他爸爸在一家英國公司工作，好多次都考慮要辭職，但為了糊口還是得努力打拼，怎麼好辭掉呢？如果不是飯碗問題，他早就辭了。說真的，他是討厭當奴隸的，要不是我一再勸他，現在不知他上不上班，也不知道他怎麼管帕納？帕納不想待在祖母身邊，可憐的祖母怎麼有體力跟他到處跑呢？她總希望小孫子能老老實實地讓她抱在懷裡，但小傢伙偏偏對被抱很反感。
婆婆非常生我的氣，現在我就是害怕這一點，她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昨天在法庭上，孩子他爸對我說：『媽媽生妳的氣，三天不吃也不喝，說妳這個丫頭敗壞了家庭名譽，給家族的祖先抹了黑，說妳是丟臉、敗壞家風的女人，還不知嘮叨一些什麼？』我不怪她罵這些話，她是舊時代的人。如果有人想讓她加入我們的行列，這要求確實過分了。我回去後還得給她賠話，好好哀告一陣，她也許才會平息怒氣。妳看吧，她明天還會請人念經，請婆羅門吃飯；同族的人會聚在一起，我還得做坐過牢的懺悔。大姊，妳釋放後一定要到我家住幾天再走，到時候我會來接妳。」
恰馬德薇早失去了說這種天倫之樂的權利。她是寡婦，單獨一個人。在傑利亞公園慘案中，她失去了一切，丈夫和兒子都犧牲了，她沒有一個可以稱為親人的人──她的心胸至今還未能開闊到把整個人類都當自己的親人。
這十年來，她一顆痛苦的心一直希望從為民族服務的事業中尋求安慰和平靜。她的幸福家庭為什麼會被毀掉，她兒子的生命為什麼被奪走……為了徹底消滅產生這種問題的根源，她全心全意參與革命。她早就做出了最大的犧牲，現下除了一顆心以外，還剩下什麼可以貢獻出來？對其他的人來說，為民族服務是一種文明傳統或出風頭的手段，但對恰馬德薇來說卻是一種苦行，她把自己身為一個女性的全部力量連同一片赤誠的心都投入到其中。
只不過，即使是天上的飛鳥，也會想念自己的舊巢，而她恰馬德薇的安身之地又在哪兒呢？
這就是她在痛苦不安時經常想到的問題，所以遇到默里杜拉後她才會為自己感到慶幸，然而，這樣一個依靠也快沒有了……
恰馬德薇哽咽著說：「一離開這裡，妳就會把我忘掉的。默里杜拉，對妳來說，我就像在火車上認識的旅人一樣，妳的諾言也像在車廂認識的過客所許的。一旦在某個地方重新碰了面，要麼根本不相認，要麼簡單地笑笑，問一聲好就各走各的路──這就是人類啊！為自己的事操心都忙不過來了，誰還會為別人操心？對妳來說，我根本算不了什麼；對我來說，妳卻是一個知己。不過，當妳生活在妳家人之間時，請一定要想到我這個不幸的人。對一個乞丐說來，一把米就很不少啦！」
第二天，縣官宣判默里杜拉無罪釋放。傍晚時，她和姊妹們擁抱後流著眼淚離開了，簡直像要離開娘家一樣。(待續)2
三個月過去了，默里杜拉一次也沒有來過。其他女犯的家人陸續前來探望，有的人家裡還送來了吃喝的東西和禮物，但是又有誰問起恰馬德薇呢？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她從早上開始等默里杜拉一直等到探監時間結束，然後哭泣一會兒，自己開導自己：這就是人類啊！
一天傍晚，當恰馬德薇做完禱告起了身，看到默里杜拉朝她走來。默里杜拉完全變了樣，容貌變了，氣色變了，再也沒有一點光澤。恰馬德薇跑上前和她緊緊擁抱在一起，難過地問道：「默里杜拉，妳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妳的面貌完全變了，生病了嗎？」
默里杜拉眼中的淚珠不斷湧出。她說：「我沒有生病，大姊，災難把我壓垮了。妳一定在狠狠地罵我吧？我是來懺悔我過去的無情。這次來，我已經從一切苦惱中解脫了。」
恰馬德薇顫抖了起來，內心深處捲起一陣波濤，而她過去的生活就像隻破船在波濤裡沉浮。她哽咽著說：「大妹子，家裡都還好嗎？怎麼這麼快又來了？連三個月都不到哩！」
默里杜拉微微地笑了笑，但笑容裡卻隱藏著悲哀。「現在都好，大姊，永遠徹底地好了，不再有任何苦惱。現在我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我懂得妳恩情的價值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淚眼汪汪地說，「妳怎麼聽得到外邊的消息呢？前天，城裡開槍了。農村裡現在正利用刺刀在徵收土地稅，農民根本沒有錢，用什麼來交稅呢？糧價一天天在下跌，一滿糧食還賣不到兩個盧比。別說我這樣年紀的人，我婆婆也說，糧食從來沒有這麼賤價過。田裡收割的糧食連種子的錢都撈不回來，勞動力和灌溉的開銷就更不用提了。
窮苦的農民怎麼交得出土地稅？對此，政府卻下了命令要強迫徵收，農民們只得答應拍賣家產、房屋充公，讓人家收回他們的土地。當地的官員們迫不及待地要表現自己的威風和厲害，根本不考慮農民的死活。政府也不禁止他們胡作非為──我聽說，政府甚至縱容他們那樣做，政府只考慮自己的土地稅，人民是死是活與它沒有任何關係。
就算是地主，有時也不敢收地租，可是現在警察卻來幫助他們了。帕格耿傑地區的農民全被搶了！
瀕臨死亡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呢？
農民紛紛背井離鄉逃往外地，此外，還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幾個警察闖進一個農民的家裡打他，這個可憐人就坐在那裡讓他們打，他的妻子看不下去，開始罵警察，但她這麼一鬧，其中一個警察就把這不幸婦女的衣裳脫光了！
大姊，真叫人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們的同胞竟做出這樣殘酷無情的事！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痛心和感到恥辱的呢？這時那個農民再也受不了了！本來，窮苦的農民平常飯吃不飽，加上沉重的勞動，身上沒有力量、心裡沒有膽量，但是，人總有一顆心，可憐的農民被打得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但一聽到妻子的叫喚，就猛地坐起身，狠狠地把那流氓警察推倒在地，兩個人就在地上扭打起來。屈屈一個農民竟對一個警察這麼無理，其他警察豈能忍受，於是一起把那個窮苦農民活活打死了。」
恰馬德薇說：「村子裡的人難道都在一邊看熱鬧？」
默里杜拉情緒激昂地說：「大姊，如果有十個、二十個人聚集在一起，警察就會說他們打算跟警察鬧事，這一來他們就可以理所當然大揮警棍了；要是有人氣不過，就算只扔了一星半點石頭，警察還是會開槍的，一傢伙就能撂倒十幾個……所以人們是不聚集在一起的。
但是，剛才說的那個農民一被打死，村子裡的人都氣極了，反正老百姓橫豎也是一死，就拿了棍棒紛紛趕來把警察包圍起來，很可能有幾個人還動了棍棒，於是警察開了槍。有兩、三個警察受了點輕傷，可村子裡的人卻死了十二個，還有許多人被打斷手腳──連警察這些小人物都能這樣濫用權力！警察血洗了半個村子以後，威風凜凜地回去了。
有誰聽農民們的控告呢？他們窮，又沒有力量，孤立無援的，人家想打死他們多少，就打死多少。他們對法庭和官吏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畢竟政府是為了鎮壓他們才派警察去的，又怎麼會聽農民的申訴呢？可他們不甘心，於是決定向城市裡的兄弟們申訴。
一般民眾在其他方面是起不了什麼作用，至少可以表示同情；聽了他們的不幸遭遇，至少還能灑下同情之淚──
受苦的人對同情之淚是很珍惜的。
如果附近村子的人聚集起來和他們一起誌哀，那他們的心也許可以平靜些，然而警察卻封鎖了村子，在村子周圍布置了崗哨……這一來更是火上加油！他們想──
你弄死我們，還不允許我們哭！
最後，他們抬上屍體，去向城裡的人敘說遭受苦難的真相了。(待續)出了亂子的消息早就傳到城裡，城裡的人們看到被抬著的屍體，都被激怒了。當警察局長發出了不允許抬屍體遊行的命令，大家更是火冒三丈。許許多多的人聚集了起來，我丈夫赫利德希也是其中之一。我本來阻止他說：『你別去，今天的形勢不大好。』可是他卻回說：『我又不是去和誰打架。』農民們不顧政府的命令，仍然抬著屍體遊行，全城有五萬名群眾支持他們。對方則派出五百名武裝警察擋住隊伍，有騎兵、有步兵，還有警官，完全是一支武裝的部隊。在手無寸鐵的群眾面前，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揮動武器，耀武揚威，一點也不覺得可恥。
當警察一再威脅也驅散不了群眾時，就奉令開槍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槍擊，究竟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誰也不知道。我家就在那條街上，我站在陽臺上，兩手捂著胸口發抖。一聽到開槍，群眾的隊伍就跑開了，成千上萬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亂竄。大姊，這一場面現在還清晰地映在我眼前，那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毛骨悚然，又多麼可恥啊！令人感到人的生命好像轉眼之間就會消失似的。不過，在許多逃命的人背後，還有一支有堅定信念的英雄隊伍，像山一樣屹立不動──
雖然他們的胸膛挨了子彈的掃射，但誰都沒有後退一步。
槍聲清脆地響著，然而每一陣槍聲過後，就有成千上萬張喉嚨發出響徹雲霄的勝利歡呼聲。那聲音多麼誘人、多麼振奮人心，又多麼使人陶醉啊！當時，我多想出去、站到警察的槍口面前，含笑地死去。在那個當下，我彷彿感覺到死亡是一件輕鬆的事。婆婆抱著帕納，從房裡一次又一次地叫我進屋，見我始終沒有進去，就抱著帕納來到陽臺上。就在此時，十來個人用擔架抬著赫利德希的屍體來到了大門口。是婆婆先看到的，她立刻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我，全身像癱瘓了一樣……
婆婆迎上前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把他摟在懷裡，親親他，給他祝福，然後搖搖晃晃地向十字街頭走去，而當時，那裡仍不斷傳來槍聲和勝利的歡呼聲。我失去知覺似的站在那裡，有時望望丈夫的屍體，有時望望婆婆。我沒有說話、沒有哭泣，也沒有驚惶失措，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我失去了所有活力，連意識都好像都不復存在。」
恰馬德薇說：「妳婆婆也到開槍的地方去了嗎？」
默里杜拉說：「對，大姊，就是這裡很奇怪。婆婆平常聽到槍聲都要用手捂住耳朵，看到鮮血都會昏過去，但就是這樣的婆婆穿過堅持真理的人的行列，站到了最前面。然後，很快地她就被子彈打中，倒在地上了。看到她倒下，戰士們再也不能忍受了，原本信守不向警察回手的諾言再也無法約束他們了。要向警察討還血債的心驅使著他們每一個人，他們手裡沒有武器，不夠強而有力，但每個人都感到內心有著無限的力量──他們向警察反擊了！
警察看到潮水般的人群向他們湧來，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個逃命要緊，但他們在逃走的同時還是不斷開槍，我的帕納正站在陽臺上，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胸膛，我的寶寶就地倒下，當場斷了氣。
連這時候，我眼晴仍沒有湧上一滴眼淚，我把我可愛的帕納抱在懷裡，鮮血正從他的胸口流出來，我曾抱著他讓他吮吸奶汁，而現在，他付出的卻是他的鮮血……
我穿著被寶寶鮮血浸濕了的衣裳，把孩子放在他爸爸懷裡，就在這時候，幾個志願者將婆婆也抬來了，她的模樣彷彿在微笑──她原本還一再阻止我，她自己卻投入了戰鬥的烈火，好像那是一條升入天堂的大道。她活著就是為了兒子，怎麼能讓兒子獨自一人離開這個世界呢？
當三具屍體被同時放在一堆燒屍的柴堆上時，我恢復知覺，清醒了過來。我真想坐到柴堆上去，乾脆全家四口一同進入天堂……（待續）送魂的遊行
騎警們用警棍一個勁兒地毒打遊行的人十幾分鐘，他們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１
要求完全獨立的遊行隊伍出發了。為數不多的青年、老頭，還有一些孩子，手裡拿著大大小小的旗幟，他們唱著《膜拜母親》從馬拉街前面經過。兩邊都站著看熱鬧的人牆，好像他們和遊行的目標毫無關係，好似這不過是一場戲，他們的任務就是站著觀賞。
辛甫納特站在商店前面的人行道上，對自己的鄰居丁德亞爾說：「這些人一個個都去送死，前面那隊騎兵鐵定會把他們打得七零八落。」
丁德亞爾說：「聖雄甘地先生也是老糊塗了，要是憑著遊行就可以獲得獨立，早就獨立了。你看看，遊行隊伍裡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小青年、流浪漢、瘋瘋癲癲的傢伙，城裡的大人物一個也沒有。」
墨古脖子上掛著一串各種拖鞋的樣品站在那裡，聽了這兩位老板的對話，笑了出聲。
辛甫納特問道：「墨古，你笑什麼？今天你的生意好像很不錯。」
墨古說：「我是笑你們說遊行的隊伍中沒有一個城裡的大人物。大人物何必參加遊行呢？他們在現今的政權下有什麼不好過的？住在公館和洋房裡，坐著汽車東遊西逛，和老爺們一起赴宴，有什麼不愜意的？活不下去的，只有我們這些連飯也吃不到的人。眼下他們有的在打網球、有的在飲茶、有的在欣賞留聲機放的音樂、有的在逛公園……他們會來這裡挨警察的鞭子？別說笑了！」
辛甫納特說：「墨古，這些事情你懂得什麼？凡是有幾個大人物帶頭的事情，就可以對政府產生一點影響力。政府的官員怎麼會把小青年、流浪漢的隊伍放在眼裡呢？」
墨古看了看他，眼神好像在說，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懂得這個道理。他說：「大人物不是由我們這些人抬出來的嗎？把他們慣壞的，還會有其他什麼人嗎？好多人先前連理都沒有人理，由於我們的努力，他們才變成了大人物，一旦出人頭地，就翻臉不認人。現在，他們坐小汽車出入，把我們看成下等人了。這只能算他們的運氣好！那些穿著短褲衩和赤著腳到處跑的人，那些為了改善我們的處境而冒著生命危險東奔西走的人，才真正是我們的大人物哩！我們也甭管什麼大人物不大人物，說實在的，就是這些大人物把我們毀了的。一旦政府給了他們個好差使，他們便對政府百依百順。」
丁德亞爾說：「那個新上任的警官算是一大劊子手，遊行隊伍一到十字街頭，他肯定會用鞭子抽人。到時看吧！看他們這些人怎樣夾著尾巴逃跑，很有意思的！」
遊行的人陶醉在獨立的理想中。他們來到了十字街頭，發現有一支騎兵和步兵組成的隊伍站在那裡，擋住了去路。
突然，警官比爾伯爾‧森赫縱馬來到遊行隊伍的前面，開口說：「有命令，禁止你們再往前走。」
遊行隊伍的負責人易卜拉欣‧阿里老頭兒走上前，善意地說：「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出任何亂子。我們不是來搶劫商店或搗毀汽車的，我們的目標要比這崇高得多。」
比爾伯爾說：「我接到命令，不能讓遊行隊伍從這裡通過。」
易卜拉欣說：「請你再問問你們的長官吧！」
比爾伯爾回說：「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易卜拉欣接著說：「那我們就坐在這裡，等你們走了以後，我們再走過去。」
比爾伯爾又說：「沒有准許你們待在這裡的命令，你們得回去！」
易卜拉欣嚴肅地表示道：「我們是不會回去的。你或者其他什麼人，都沒有權力阻止我們。如果你想憑著你的騎兵、刺刀和槍支的力量來阻擋我們，那就來阻擋吧！但你是無法把我們擋回去的。我們自己的同胞拒絕服從這個政權的命令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啊？而這個政權的目的，就是要使我們的民族永遠束縛在受奴役的鎖鏈裡。」
比爾伯爾是個大學畢業生，父親曾當過警察局長，在長官的眼裡，他很有身分。身為一個白淨皮膚、藍眼睛、淡黃色頭髮又威風凜凜的男子，他傲氣十足，只要穿上西服、戴上禮帽，就會忘記自己也是一個印度人，更或許，他已經把自己當成統治這個國家的民族的一分子了。不過，剛才易卜拉欣那些語帶輕蔑的話，卻使他有那麼一會兒感到些許羞愧。只是，事情實在棘手：如果讓遊行隊伍過去，他會受到質問；如果讓人待在那裡，又不知道他們要待到什麼時候？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他看見警察局副局長騎著馬來了。再也沒有左思右想的餘地了，這正是他表現自己能力的好時機。他從腰間抽出了警棍，用馬靴刺刺馬，向遊行的隊伍衝去，其他的騎警看到後，也騎著馬開始衝向遊行的隊伍。易卜拉欣原本就站在警官的馬前面，頭部挨了重重的一棍，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他站不穩，手抱著頭跌坐了下去。此時，警官坐騎的兩隻前蹄已經騰空而起，然後重重地踩到躺在地上的易卜拉欣身上。
遊行隊伍本來還是平靜地站著的，看到易卜拉欣倒了下去，幾個人想衝上前扶他，可是沒有一個人衝得上去。騎警的警棍不斷地落在遊行的人們頭上，他們用手擋著警棍，仍然堅定地站著不動。對他們來說，不被暴力的衝動所支配已經愈來愈困難了。反正都要忍受打擊和侮辱，為什麼不努力衝垮這堵非暴力之牆呢？考慮到城裡千千萬萬人的目光都在盯著他們，要是從這兒打著旗幟回去，今後還有什麼臉大談獨立的事業呢？
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考慮過要逃命，因為他們不是為了填飽肚皮或是受僱佣而來的，他們是一些真正為獨立而奮鬥的志願者，是一支嚮往自由而有組織的隊伍，深深懂得自己的職責。他們中間有多少人頭上在流血，有多少人的手受了傷，只要發一聲喊，馬上就可以衝破騎警的隊形，但他們腳上有鎖鏈─這是一種原則、教義和理想的鎖鏈。
騎警們用警棍一個勁兒地毒打遊行的人十幾分鐘，他們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待續)２
警察毆打遊行隊伍的消息很快地傳遍了市場和大街小巷。人們得知，易卜拉欣被馬踩了，有一些人受傷，還有一些人的手被打斷，但他們沒有往回走，警察也沒有讓他們再前進。
墨古激動地說：「老兄，現在已經忍無可忍，我也去參加遊行啦！」
丁德亞爾說：「我也去，看警察怎麼辦！」
辛甫納特一聲也不吭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把店門一關，說道：「人總是要死的。要發生什麼不幸，就讓它發生吧！他們那些人畢竟也是為了大家在做犧牲啊！」轉眼間，大部分商店都關了門。前不久還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跑攏了起來，很快地組成了一支幾千人的龐大隊伍，隨後就向出事地點出發。這是失去了理智、胸懷殺機、不考慮原則和理想的人群集體，他們不僅準備獻身送死，也準備置對方於死地。隊伍中有許多人手裡拿著棍棒、許多人口袋裡裝滿石頭。他們誰都不向誰說什麼或問什麼，所有人心中只懷著一個堅強的意志─衝向前去。像一片烏雲般地，他們迅速捲向出事地點。
從遠處看到這支隊伍以後，騎警有點慌亂了。比爾伯爾‧森赫的臉上露出了愁容，警察局副局長策馬向前，可是用警棍亂打一群信守和平與非暴力原則的人是一回事，要對付失去理智的群眾卻是另一回事。騎警和警察都向後退了。
被馬踩到背的易卜拉欣，躺在地上失去知覺，聽到大批人的喧嚷後，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睜開了。他向一個青年示意，請他來到面前說：「什麼事，蓋拉斯？有人從市中心來了嗎？」
蓋拉斯看了看那黑雲般湧來的人群說：「是，總共約有幾千人！」
易卜拉欣說：「大勢不好了！趕快搖旗往回撤，我們應該馬上返回去，要不，風暴就要來臨了。我們的目的不是和自己的同胞開戰，馬上往回撤！」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想站起來，但卻無法如意。
很快地，人們像有組織的部隊一樣馬上後撤了。他們迅速地用旗杆、頭巾和手帕紮成一副擔架，把易卜拉欣放在擔架上抬著往回走。然而，這是他們的失敗了嗎？如果有些人高興把這當成他們的失敗，就隨他們去吧！實際上，他們取得了一個劃時代的勝利。
他們知道自己是在和同胞戰鬥，這些同胞的利益在客觀條件上和他們的互相矛盾，但他們內心並不仇恨這些同胞。另一方面，他們也不願意城裡發生搶劫和騷亂，不願意看到聖戰的結果是留下一家家遭洗劫的商店和一個個血肉模糊的人頭。他們勝利的最光輝標誌是獲得人民的同情，那些以前譏笑他們的人，現在看到他們的毅力和勇氣後都趕來援助了。這種轉變就是他們真正的勝利─他們沒有必要和任何人開戰，他們的目的僅僅是獲得人民的同情、轉變人民的思想。
他們達到目的的那天，就是獨立的太陽升起的日子。(待續)３
三天過去了。比爾伯爾‧森赫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喝茶，妻子米滕‧巴伊懷裡抱著嬰兒站在他面前。比爾伯爾說：「有什麼辦法？警察局副局長就站在後面，如果讓開了，連我的生命都有危險。」
米滕‧巴伊搖搖頭說：「你至少可以做到不讓騎警拿警棍打他們，難不成用警棍打人是你的任務？你最多只能擋他們！如果明天下了要用棍棒拷打犯人的任務，你就痛快了，是不是？」
比爾伯爾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妳根本什麼事也不了解。」
米滕‧巴伊說：「我很清楚。後面站著警察局副局長，你也許在想，不知以後是否還可以碰上能表現一番的大好機會。你以為那遊行隊伍裡沒有好人嗎？他們中間有好多人能雇用像你這樣的人當佣人，在學問方面也許大多數人都還超過你，你卻用警棍毆打他們，讓馬踩他們。呵！多勇敢啊！」
比爾伯爾厚著臉皮笑了笑說：「真的，警察局副局長記住我的名字了。」
警官以為把這件事告訴米滕‧巴伊，會讓她高興。他以為好心和善良等都只是表面的偽裝，不是出自內心，而是口頭說說；私利的考慮隱藏在內心的深處，私利才是應該嚴肅思考的問題。
可是，米滕‧巴伊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高興的神色，也許表面說說的事已經滲透到內心深處了。「他肯定記住了，說不定你會很快就會升官啦！可是，手上沾滿無辜者鮮血的提拔算什麼呢？這不是對你能力的獎賞，而是你背叛行為的代價。只有你抓到某一個殺人凶手，或是拯救某一個快要淹死的人，那時得到的獎賞才是對你能力的肯定。」
突然，一個警察來到走廊裡說：「先生，我帶來了一封信。」比爾伯爾走出房間拿了信並打了開來，取出裡面的官方通知看了看，然後把它放到桌子上。
米滕‧巴伊問道：「是升官的通知來了吧？」
比爾伯爾‧森赫不好意思地說：「妳光會挖苦人。今天又有人要遊行，這是叫我跟蹤的命令。」
米滕‧巴伊說：「哦？你的運氣又來了，好好準備吧！今天又會碰到上一次那種犧牲品的，好好使出你那一手吧！副局長也一定會來的，真的，這一次你一定會當上巡官的。」
比爾伯爾‧森赫皺著眉頭說：「妳總是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假使我在那裡一聲不吭地待著，會有什麼結果？我會被認為是不中用的人，會馬上派另外一個人代替我。一旦被懷疑在同情鬧獨立的人，那我就沒有容身之地了；就算不被開除，那也得每次點名必到。一個人不論生活在什麼樣的社會上，總得跟著那個社會的潮流行事嘛！雖然我算不上聰明人，總還是知道這些人是在為國家和民族的解放而努力。我也知道政府想壓制思想，我沒蠢到像頭驢，對奴隸的生活感到驕傲，但形勢迫使我不得不這麼做。」這時他聽到鼓樂的聲音，走出去一問，才知道要求獨立的遊行隊伍已經出發了。他迅速穿好制服，戴上頭巾，把槍放進口袋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馬也準備好了，警察們早就做好出發的準備，他們一齊向遊行隊伍行進的方向奔去了。
４
奔跑了十來分鐘，他們來到遊行隊伍的面前。一看到他們，人們的喉嚨裡就高聲唱出《膜拜母親》，響亮得像烏雲中發出的雷鳴，接下來則是一片沉寂。上次與今天的遊行隊伍是這麼大的不同！上次是為獨立而舉行的遊行，今天則是為了向烈士誌哀。
經過三天高燒的痛苦折磨，一個人的生命結束了。這個人從不貪求職位，從沒有向當局低過頭。他臨終的遺囑是，希望能在恆阿裡擦洗自己的遺體後再進行安葬，並在他的墓地上插上獨立的旗幟。他去世的消息一傳開，全城就籠罩了一片哀悼的氣氛。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大為震驚，好像遭到了槍擊，紛紛跑來瞻仰他的遺容。商店全都關了門，各種車輛連影兒也看不到，整個城市好像遭到了洗劫。不一會兒，全市的人個個情緒激昂，參加送葬儀式共有十幾萬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哭紅了。
比爾伯爾‧森赫命令警察和騎警與遊行隊伍保持幾尺遠的距離尾隨著，他自己則走在後面，再後面幾丈遠的地方是婦女們的隊伍。警官朝她們打量了一下，看到妻子米滕‧巴伊走在最前面一排。他開頭還不相信，又仔細地瞧了一眼─的確是米滕‧巴伊。米滕‧巴伊也朝他瞥了瞥，但馬上又把臉扭了過去。這一瞥充滿了鄙視、羞愧、痛心和厭惡，使得比爾伯爾‧森赫從頭到腳像被電流竄過了一樣─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自己的卑下、渺小和軟弱無能。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派我來執行這種任務呢？不是還有其他人嗎？為什麼不派他們呢？難道只有我最壞？只有我最無情？
米滕‧巴伊把我看成多麼懦弱和卑下的人哪！就算現在有人把我打死了，她一定也不會站出來說一句話的，說不定心裡還很高興，認為幹得好哩！如果這時有人向老爺報告，說比爾伯爾‧森赫的妻子參加了遊行，那我真沒有容身之地了。米滕‧巴伊很清楚，她完全了解，仍然參加了遊行，問也不問我一聲。她一點顧忌也沒有，所以才會這樣。參加遊行的人都是沒有什麼牽掛的，他們都是大學生、中學生和工人，需要擔心什麼？受罪的還是我們這樣的人，我們有孩子，要考慮一家子的臉面……
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顆子彈打中了我寶寶的胸膛，他就地倒下，當場斷了氣……
１
默里杜拉從縣官的法庭回到女牢房時，表情顯得頗為高興，獲釋的一線希望使她的面頰多了些光澤。一看到她，幾個女政治犯就把她圍了起來，問她判了多久的刑期。
默里杜拉帶著勝利的傲氣說：「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我沒有參加靜坐示威。我說：『如果你們這麼不講道理，那你們想做出什麼判決，就放手做好了。我既沒有擋住也沒有拉住任何一個人；我既沒有推誰，也沒有求告誰。當然，我的確是站在商店門口，但沒有任何顧客到我身邊來。那個地方有幾個參加靜坐示威的志願者被逮捕了，所以聚集了一群人看熱鬧，我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就因為這樣，警察局長將我逮捕了。』」
恰馬德薇懂得一點法律，她說：「縣長會按警察的報告做出判決，這樣的案子我見多了。」
默里杜拉反駁說：「我給警察的難堪，他們大概是忘不了了。本來我不想在審訊過程中插嘴的，但是當我看到幾個證人徹頭徹尾地撒謊，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我開始質問他們──我多少懂點法律，可不是白白長這麼大的！警察原以為我會一言不發，他們想怎麼說就可以怎麼說。
我一開口質問，那些傢伙就都不知所措了。我證實了三個證人全都做假證，那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想到這一招。警察局長拐彎抹角地回答我的問題時，縣官好幾次都指責他。縣官說：『你就針對她所提的問題進行答覆，為什麼要多說廢話呢？』當下警察局長那傢伙就變得非常狼狽啦！我封住了他們那伙人的嘴，使他們一個個都無言可對。剛才縣官老爺還沒有做出判決，不過我相信，我會被釋放的。我不是害怕坐牢，我只是不想被當傻瓜。法庭上的聽眾中有我們的祕書長，還有很多的姊妹們，她們都表示，我會被釋放。」
恰馬德薇站在默里杜拉身邊，正陷入沉思之中。她的罪是發表偏激演說，被判一年徒刑。她在另外一個縣的監獄裡待了一個月後才轉到了這裡，還有八個月才期滿。在這裡的十五名女政治犯中，她的心無法和誰靠在一起。她不爽她們總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而彼此吵鬧，為了買梳妝打扮的東西而向女獄卒們說好話，還因為要和家裡來探監的人見面而顯得那麼迫不及待。這樣令人作嘔的事和背後的說三道四在獄中經常發生，她認為，她們誰都沒有一個政治犯應具備的自尊心。
恰馬德薇盡量遠離她們。她無限熱愛自己的民族，渾身充滿了對民族的深厚感情，但其他女政治犯認為她很驕傲，因此以冷硬的態度來回應她的淡漠。默里杜拉被拘留已經好幾天了，在這些日子裡，恰馬德薇對她產生了特別的好感。默里杜拉沒有那種褊狹和嫉妒心理，她不習慣說人家的壞話，不迷戀於裝飾打扮，對那種使人難堪的玩笑也不感興趣──她內心有服務的精神、對人的憐憫和對國家的熱愛。恰馬德薇曾想過，她將和默里杜拉在監獄裡愉快地度過半年光陰。不過，倒楣的運氣在這一點上也沒放過她，明天默里杜拉就要離開了，而她，又將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這裡，有誰可以同她坐下來談上一個鐘頭的國家大事或個人苦衷呢？她們一個個都很高傲。
默里杜拉問道：「大姊，妳還得待八個月嗎？」
恰馬德薇惋惜地說：「反正日子總會過去的，但是以後一想到妳，大妹子，就會使我感到難過。這一個星期來，不知妳是用什麼魔術，把我給迷住了，自從妳來了以後，我就覺得監獄再也不是監獄了。以後，請經常來與我會會面吧！」(待續)默里杜拉看見恰馬德薇的兩眼滿是淚水，安慰她道：「大姊，我一定會來看妳的，不見妳，我自己也會忍受不了啊！我還會把我的孩子帕納也帶來，我會告訴他說：『咱們去吧，你的大姨來了，她叫你去哩！』他一定會很快跑來的。大姊，我跟妳說，在這裡我誰也不想，只想念帕納。可憐的孩子一定哭得很傷心，他看到了我會生氣的，他會說：『妳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把我丟下？妳走，我不跟妳說話，別到我家裡來。』大姊，他是個小淘氣哩！一會兒也坐不住。大清早一起來，就唱著『高舉我們的旗幟』、『心中想著神聖的自由』，當他背上背著小旗子，就說：『喝酒是罪過。』看了還真使人發笑。他還對他爸爸說：『你是奴隸。』
他爸爸在一家英國公司工作，好多次都考慮要辭職，但為了糊口還是得努力打拼，怎麼好辭掉呢？如果不是飯碗問題，他早就辭了。說真的，他是討厭當奴隸的，要不是我一再勸他，現在不知他上不上班，也不知道他怎麼管帕納？帕納不想待在祖母身邊，可憐的祖母怎麼有體力跟他到處跑呢？她總希望小孫子能老老實實地讓她抱在懷裡，但小傢伙偏偏對被抱很反感。
婆婆非常生我的氣，現在我就是害怕這一點，她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昨天在法庭上，孩子他爸對我說：『媽媽生妳的氣，三天不吃也不喝，說妳這個丫頭敗壞了家庭名譽，給家族的祖先抹了黑，說妳是丟臉、敗壞家風的女人，還不知嘮叨一些什麼？』我不怪她罵這些話，她是舊時代的人。如果有人想讓她加入我們的行列，這要求確實過分了。我回去後還得給她賠話，好好哀告一陣，她也許才會平息怒氣。妳看吧，她明天還會請人念經，請婆羅門吃飯；同族的人會聚在一起，我還得做坐過牢的懺悔。大姊，妳釋放後一定要到我家住幾天再走，到時候我會來接妳。」
恰馬德薇早失去了說這種天倫之樂的權利。她是寡婦，單獨一個人。在傑利亞公園慘案中，她失去了一切，丈夫和兒子都犧牲了，她沒有一個可以稱為親人的人──她的心胸至今還未能開闊到把整個人類都當自己的親人。
這十年來，她一顆痛苦的心一直希望從為民族服務的事業中尋求安慰和平靜。她的幸福家庭為什麼會被毀掉，她兒子的生命為什麼被奪走……為了徹底消滅產生這種問題的根源，她全心全意參與革命。她早就做出了最大的犧牲，現下除了一顆心以外，還剩下什麼可以貢獻出來？對其他的人來說，為民族服務是一種文明傳統或出風頭的手段，但對恰馬德薇來說卻是一種苦行，她把自己身為一個女性的全部力量連同一片赤誠的心都投入到其中。
只不過，即使是天上的飛鳥，也會想念自己的舊巢，而她恰馬德薇的安身之地又在哪兒呢？
這就是她在痛苦不安時經常想到的問題，所以遇到默里杜拉後她才會為自己感到慶幸，然而，這樣一個依靠也快沒有了……
恰馬德薇哽咽著說：「一離開這裡，妳就會把我忘掉的。默里杜拉，對妳來說，我就像在火車上認識的旅人一樣，妳的諾言也像在車廂認識的過客所許的。一旦在某個地方重新碰了面，要麼根本不相認，要麼簡單地笑笑，問一聲好就各走各的路──這就是人類啊！為自己的事操心都忙不過來了，誰還會為別人操心？對妳來說，我根本算不了什麼；對我來說，妳卻是一個知己。不過，當妳生活在妳家人之間時，請一定要想到我這個不幸的人。對一個乞丐說來，一把米就很不少啦！」
第二天，縣官宣判默里杜拉無罪釋放。傍晚時，她和姊妹們擁抱後流著眼淚離開了，簡直像要離開娘家一樣。(待續)2
三個月過去了，默里杜拉一次也沒有來過。其他女犯的家人陸續前來探望，有的人家裡還送來了吃喝的東西和禮物，但是又有誰問起恰馬德薇呢？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她從早上開始等默里杜拉一直等到探監時間結束，然後哭泣一會兒，自己開導自己：這就是人類啊！
一天傍晚，當恰馬德薇做完禱告起了身，看到默里杜拉朝她走來。默里杜拉完全變了樣，容貌變了，氣色變了，再也沒有一點光澤。恰馬德薇跑上前和她緊緊擁抱在一起，難過地問道：「默里杜拉，妳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妳的面貌完全變了，生病了嗎？」
默里杜拉眼中的淚珠不斷湧出。她說：「我沒有生病，大姊，災難把我壓垮了。妳一定在狠狠地罵我吧？我是來懺悔我過去的無情。這次來，我已經從一切苦惱中解脫了。」
恰馬德薇顫抖了起來，內心深處捲起一陣波濤，而她過去的生活就像隻破船在波濤裡沉浮。她哽咽著說：「大妹子，家裡都還好嗎？怎麼這麼快又來了？連三個月都不到哩！」
默里杜拉微微地笑了笑，但笑容裡卻隱藏著悲哀。「現在都好，大姊，永遠徹底地好了，不再有任何苦惱。現在我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我懂得妳恩情的價值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淚眼汪汪地說，「妳怎麼聽得到外邊的消息呢？前天，城裡開槍了。農村裡現在正利用刺刀在徵收土地稅，農民根本沒有錢，用什麼來交稅呢？糧價一天天在下跌，一滿糧食還賣不到兩個盧比。別說我這樣年紀的人，我婆婆也說，糧食從來沒有這麼賤價過。田裡收割的糧食連種子的錢都撈不回來，勞動力和灌溉的開銷就更不用提了。
窮苦的農民怎麼交得出土地稅？對此，政府卻下了命令要強迫徵收，農民們只得答應拍賣家產、房屋充公，讓人家收回他們的土地。當地的官員們迫不及待地要表現自己的威風和厲害，根本不考慮農民的死活。政府也不禁止他們胡作非為──我聽說，政府甚至縱容他們那樣做，政府只考慮自己的土地稅，人民是死是活與它沒有任何關係。
就算是地主，有時也不敢收地租，可是現在警察卻來幫助他們了。帕格耿傑地區的農民全被搶了！
瀕臨死亡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呢？
農民紛紛背井離鄉逃往外地，此外，還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幾個警察闖進一個農民的家裡打他，這個可憐人就坐在那裡讓他們打，他的妻子看不下去，開始罵警察，但她這麼一鬧，其中一個警察就把這不幸婦女的衣裳脫光了！
大姊，真叫人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們的同胞竟做出這樣殘酷無情的事！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痛心和感到恥辱的呢？這時那個農民再也受不了了！本來，窮苦的農民平常飯吃不飽，加上沉重的勞動，身上沒有力量、心裡沒有膽量，但是，人總有一顆心，可憐的農民被打得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但一聽到妻子的叫喚，就猛地坐起身，狠狠地把那流氓警察推倒在地，兩個人就在地上扭打起來。屈屈一個農民竟對一個警察這麼無理，其他警察豈能忍受，於是一起把那個窮苦農民活活打死了。」
恰馬德薇說：「村子裡的人難道都在一邊看熱鬧？」
默里杜拉情緒激昂地說：「大姊，如果有十個、二十個人聚集在一起，警察就會說他們打算跟警察鬧事，這一來他們就可以理所當然大揮警棍了；要是有人氣不過，就算只扔了一星半點石頭，警察還是會開槍的，一傢伙就能撂倒十幾個……所以人們是不聚集在一起的。
但是，剛才說的那個農民一被打死，村子裡的人都氣極了，反正老百姓橫豎也是一死，就拿了棍棒紛紛趕來把警察包圍起來，很可能有幾個人還動了棍棒，於是警察開了槍。有兩、三個警察受了點輕傷，可村子裡的人卻死了十二個，還有許多人被打斷手腳──連警察這些小人物都能這樣濫用權力！警察血洗了半個村子以後，威風凜凜地回去了。
有誰聽農民們的控告呢？他們窮，又沒有力量，孤立無援的，人家想打死他們多少，就打死多少。他們對法庭和官吏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畢竟政府是為了鎮壓他們才派警察去的，又怎麼會聽農民的申訴呢？可他們不甘心，於是決定向城市裡的兄弟們申訴。
一般民眾在其他方面是起不了什麼作用，至少可以表示同情；聽了他們的不幸遭遇，至少還能灑下同情之淚──
受苦的人對同情之淚是很珍惜的。
如果附近村子的人聚集起來和他們一起誌哀，那他們的心也許可以平靜些，然而警察卻封鎖了村子，在村子周圍布置了崗哨……這一來更是火上加油！他們想──
你弄死我們，還不允許我們哭！
最後，他們抬上屍體，去向城裡的人敘說遭受苦難的真相了。(待續)出了亂子的消息早就傳到城裡，城裡的人們看到被抬著的屍體，都被激怒了。當警察局長發出了不允許抬屍體遊行的命令，大家更是火冒三丈。許許多多的人聚集了起來，我丈夫赫利德希也是其中之一。我本來阻止他說：『你別去，今天的形勢不大好。』可是他卻回說：『我又不是去和誰打架。』農民們不顧政府的命令，仍然抬著屍體遊行，全城有五萬名群眾支持他們。對方則派出五百名武裝警察擋住隊伍，有騎兵、有步兵，還有警官，完全是一支武裝的部隊。在手無寸鐵的群眾面前，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揮動武器，耀武揚威，一點也不覺得可恥。
當警察一再威脅也驅散不了群眾時，就奉令開槍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槍擊，究竟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誰也不知道。我家就在那條街上，我站在陽臺上，兩手捂著胸口發抖。一聽到開槍，群眾的隊伍就跑開了，成千上萬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亂竄。大姊，這一場面現在還清晰地映在我眼前，那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毛骨悚然，又多麼可恥啊！令人感到人的生命好像轉眼之間就會消失似的。不過，在許多逃命的人背後，還有一支有堅定信念的英雄隊伍，像山一樣屹立不動──
雖然他們的胸膛挨了子彈的掃射，但誰都沒有後退一步。
槍聲清脆地響著，然而每一陣槍聲過後，就有成千上萬張喉嚨發出響徹雲霄的勝利歡呼聲。那聲音多麼誘人、多麼振奮人心，又多麼使人陶醉啊！當時，我多想出去、站到警察的槍口面前，含笑地死去。在那個當下，我彷彿感覺到死亡是一件輕鬆的事。婆婆抱著帕納，從房裡一次又一次地叫我進屋，見我始終沒有進去，就抱著帕納來到陽臺上。就在此時，十來個人用擔架抬著赫利德希的屍體來到了大門口。是婆婆先看到的，她立刻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我，全身像癱瘓了一樣……
婆婆迎上前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把他摟在懷裡，親親他，給他祝福，然後搖搖晃晃地向十字街頭走去，而當時，那裡仍不斷傳來槍聲和勝利的歡呼聲。我失去知覺似的站在那裡，有時望望丈夫的屍體，有時望望婆婆。我沒有說話、沒有哭泣，也沒有驚惶失措，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我失去了所有活力，連意識都好像都不復存在。」
恰馬德薇說：「妳婆婆也到開槍的地方去了嗎？」
默里杜拉說：「對，大姊，就是這裡很奇怪。婆婆平常聽到槍聲都要用手捂住耳朵，看到鮮血都會昏過去，但就是這樣的婆婆穿過堅持真理的人的行列，站到了最前面。然後，很快地她就被子彈打中，倒在地上了。看到她倒下，戰士們再也不能忍受了，原本信守不向警察回手的諾言再也無法約束他們了。要向警察討還血債的心驅使著他們每一個人，他們手裡沒有武器，不夠強而有力，但每個人都感到內心有著無限的力量──他們向警察反擊了！
警察看到潮水般的人群向他們湧來，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個逃命要緊，但他們在逃走的同時還是不斷開槍，我的帕納正站在陽臺上，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胸膛，我的寶寶就地倒下，當場斷了氣。
連這時候，我眼晴仍沒有湧上一滴眼淚，我把我可愛的帕納抱在懷裡，鮮血正從他的胸口流出來，我曾抱著他讓他吮吸奶汁，而現在，他付出的卻是他的鮮血……
我穿著被寶寶鮮血浸濕了的衣裳，把孩子放在他爸爸懷裡，就在這時候，幾個志願者將婆婆也抬來了，她的模樣彷彿在微笑──她原本還一再阻止我，她自己卻投入了戰鬥的烈火，好像那是一條升入天堂的大道。她活著就是為了兒子，怎麼能讓兒子獨自一人離開這個世界呢？
當三具屍體被同時放在一堆燒屍的柴堆上時，我恢復知覺，清醒了過來。我真想坐到柴堆上去，乾脆全家四口一同進入天堂……（待續）送魂的遊行
騎警們用警棍一個勁兒地毒打遊行的人十幾分鐘，他們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１
要求完全獨立的遊行隊伍出發了。為數不多的青年、老頭，還有一些孩子，手裡拿著大大小小的旗幟，他們唱著《膜拜母親》從馬拉街前面經過。兩邊都站著看熱鬧的人牆，好像他們和遊行的目標毫無關係，好似這不過是一場戲，他們的任務就是站著觀賞。
辛甫納特站在商店前面的人行道上，對自己的鄰居丁德亞爾說：「這些人一個個都去送死，前面那隊騎兵鐵定會把他們打得七零八落。」
丁德亞爾說：「聖雄甘地先生也是老糊塗了，要是憑著遊行就可以獲得獨立，早就獨立了。你看看，遊行隊伍裡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小青年、流浪漢、瘋瘋癲癲的傢伙，城裡的大人物一個也沒有。」
墨古脖子上掛著一串各種拖鞋的樣品站在那裡，聽了這兩位老板的對話，笑了出聲。
辛甫納特問道：「墨古，你笑什麼？今天你的生意好像很不錯。」
墨古說：「我是笑你們說遊行的隊伍中沒有一個城裡的大人物。大人物何必參加遊行呢？他們在現今的政權下有什麼不好過的？住在公館和洋房裡，坐著汽車東遊西逛，和老爺們一起赴宴，有什麼不愜意的？活不下去的，只有我們這些連飯也吃不到的人。眼下他們有的在打網球、有的在飲茶、有的在欣賞留聲機放的音樂、有的在逛公園……他們會來這裡挨警察的鞭子？別說笑了！」
辛甫納特說：「墨古，這些事情你懂得什麼？凡是有幾個大人物帶頭的事情，就可以對政府產生一點影響力。政府的官員怎麼會把小青年、流浪漢的隊伍放在眼裡呢？」
墨古看了看他，眼神好像在說，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懂得這個道理。他說：「大人物不是由我們這些人抬出來的嗎？把他們慣壞的，還會有其他什麼人嗎？好多人先前連理都沒有人理，由於我們的努力，他們才變成了大人物，一旦出人頭地，就翻臉不認人。現在，他們坐小汽車出入，把我們看成下等人了。這只能算他們的運氣好！那些穿著短褲衩和赤著腳到處跑的人，那些為了改善我們的處境而冒著生命危險東奔西走的人，才真正是我們的大人物哩！我們也甭管什麼大人物不大人物，說實在的，就是這些大人物把我們毀了的。一旦政府給了他們個好差使，他們便對政府百依百順。」
丁德亞爾說：「那個新上任的警官算是一大劊子手，遊行隊伍一到十字街頭，他肯定會用鞭子抽人。到時看吧！看他們這些人怎樣夾著尾巴逃跑，很有意思的！」
遊行的人陶醉在獨立的理想中。他們來到了十字街頭，發現有一支騎兵和步兵組成的隊伍站在那裡，擋住了去路。
突然，警官比爾伯爾‧森赫縱馬來到遊行隊伍的前面，開口說：「有命令，禁止你們再往前走。」
遊行隊伍的負責人易卜拉欣‧阿里老頭兒走上前，善意地說：「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出任何亂子。我們不是來搶劫商店或搗毀汽車的，我們的目標要比這崇高得多。」
比爾伯爾說：「我接到命令，不能讓遊行隊伍從這裡通過。」
易卜拉欣說：「請你再問問你們的長官吧！」
比爾伯爾回說：「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易卜拉欣接著說：「那我們就坐在這裡，等你們走了以後，我們再走過去。」
比爾伯爾又說：「沒有准許你們待在這裡的命令，你們得回去！」
易卜拉欣嚴肅地表示道：「我們是不會回去的。你或者其他什麼人，都沒有權力阻止我們。如果你想憑著你的騎兵、刺刀和槍支的力量來阻擋我們，那就來阻擋吧！但你是無法把我們擋回去的。我們自己的同胞拒絕服從這個政權的命令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啊？而這個政權的目的，就是要使我們的民族永遠束縛在受奴役的鎖鏈裡。」
比爾伯爾是個大學畢業生，父親曾當過警察局長，在長官的眼裡，他很有身分。身為一個白淨皮膚、藍眼睛、淡黃色頭髮又威風凜凜的男子，他傲氣十足，只要穿上西服、戴上禮帽，就會忘記自己也是一個印度人，更或許，他已經把自己當成統治這個國家的民族的一分子了。不過，剛才易卜拉欣那些語帶輕蔑的話，卻使他有那麼一會兒感到些許羞愧。只是，事情實在棘手：如果讓遊行隊伍過去，他會受到質問；如果讓人待在那裡，又不知道他們要待到什麼時候？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他看見警察局副局長騎著馬來了。再也沒有左思右想的餘地了，這正是他表現自己能力的好時機。他從腰間抽出了警棍，用馬靴刺刺馬，向遊行的隊伍衝去，其他的騎警看到後，也騎著馬開始衝向遊行的隊伍。易卜拉欣原本就站在警官的馬前面，頭部挨了重重的一棍，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他站不穩，手抱著頭跌坐了下去。此時，警官坐騎的兩隻前蹄已經騰空而起，然後重重地踩到躺在地上的易卜拉欣身上。
遊行隊伍本來還是平靜地站著的，看到易卜拉欣倒了下去，幾個人想衝上前扶他，可是沒有一個人衝得上去。騎警的警棍不斷地落在遊行的人們頭上，他們用手擋著警棍，仍然堅定地站著不動。對他們來說，不被暴力的衝動所支配已經愈來愈困難了。反正都要忍受打擊和侮辱，為什麼不努力衝垮這堵非暴力之牆呢？考慮到城裡千千萬萬人的目光都在盯著他們，要是從這兒打著旗幟回去，今後還有什麼臉大談獨立的事業呢？
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考慮過要逃命，因為他們不是為了填飽肚皮或是受僱佣而來的，他們是一些真正為獨立而奮鬥的志願者，是一支嚮往自由而有組織的隊伍，深深懂得自己的職責。他們中間有多少人頭上在流血，有多少人的手受了傷，只要發一聲喊，馬上就可以衝破騎警的隊形，但他們腳上有鎖鏈─這是一種原則、教義和理想的鎖鏈。
騎警們用警棍一個勁兒地毒打遊行的人十幾分鐘，他們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待續)２
警察毆打遊行隊伍的消息很快地傳遍了市場和大街小巷。人們得知，易卜拉欣被馬踩了，有一些人受傷，還有一些人的手被打斷，但他們沒有往回走，警察也沒有讓他們再前進。
墨古激動地說：「老兄，現在已經忍無可忍，我也去參加遊行啦！」
丁德亞爾說：「我也去，看警察怎麼辦！」
辛甫納特一聲也不吭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把店門一關，說道：「人總是要死的。要發生什麼不幸，就讓它發生吧！他們那些人畢竟也是為了大家在做犧牲啊！」轉眼間，大部分商店都關了門。前不久還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跑攏了起來，很快地組成了一支幾千人的龐大隊伍，隨後就向出事地點出發。這是失去了理智、胸懷殺機、不考慮原則和理想的人群集體，他們不僅準備獻身送死，也準備置對方於死地。隊伍中有許多人手裡拿著棍棒、許多人口袋裡裝滿石頭。他們誰都不向誰說什麼或問什麼，所有人心中只懷著一個堅強的意志─衝向前去。像一片烏雲般地，他們迅速捲向出事地點。
從遠處看到這支隊伍以後，騎警有點慌亂了。比爾伯爾‧森赫的臉上露出了愁容，警察局副局長策馬向前，可是用警棍亂打一群信守和平與非暴力原則的人是一回事，要對付失去理智的群眾卻是另一回事。騎警和警察都向後退了。
被馬踩到背的易卜拉欣，躺在地上失去知覺，聽到大批人的喧嚷後，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睜開了。他向一個青年示意，請他來到面前說：「什麼事，蓋拉斯？有人從市中心來了嗎？」
蓋拉斯看了看那黑雲般湧來的人群說：「是，總共約有幾千人！」
易卜拉欣說：「大勢不好了！趕快搖旗往回撤，我們應該馬上返回去，要不，風暴就要來臨了。我們的目的不是和自己的同胞開戰，馬上往回撤！」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想站起來，但卻無法如意。
很快地，人們像有組織的部隊一樣馬上後撤了。他們迅速地用旗杆、頭巾和手帕紮成一副擔架，把易卜拉欣放在擔架上抬著往回走。然而，這是他們的失敗了嗎？如果有些人高興把這當成他們的失敗，就隨他們去吧！實際上，他們取得了一個劃時代的勝利。
他們知道自己是在和同胞戰鬥，這些同胞的利益在客觀條件上和他們的互相矛盾，但他們內心並不仇恨這些同胞。另一方面，他們也不願意城裡發生搶劫和騷亂，不願意看到聖戰的結果是留下一家家遭洗劫的商店和一個個血肉模糊的人頭。他們勝利的最光輝標誌是獲得人民的同情，那些以前譏笑他們的人，現在看到他們的毅力和勇氣後都趕來援助了。這種轉變就是他們真正的勝利─他們沒有必要和任何人開戰，他們的目的僅僅是獲得人民的同情、轉變人民的思想。
他們達到目的的那天，就是獨立的太陽升起的日子。(待續)３
三天過去了。比爾伯爾‧森赫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喝茶，妻子米滕‧巴伊懷裡抱著嬰兒站在他面前。比爾伯爾說：「有什麼辦法？警察局副局長就站在後面，如果讓開了，連我的生命都有危險。」
米滕‧巴伊搖搖頭說：「你至少可以做到不讓騎警拿警棍打他們，難不成用警棍打人是你的任務？你最多只能擋他們！如果明天下了要用棍棒拷打犯人的任務，你就痛快了，是不是？」
比爾伯爾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妳根本什麼事也不了解。」
米滕‧巴伊說：「我很清楚。後面站著警察局副局長，你也許在想，不知以後是否還可以碰上能表現一番的大好機會。你以為那遊行隊伍裡沒有好人嗎？他們中間有好多人能雇用像你這樣的人當佣人，在學問方面也許大多數人都還超過你，你卻用警棍毆打他們，讓馬踩他們。呵！多勇敢啊！」
比爾伯爾厚著臉皮笑了笑說：「真的，警察局副局長記住我的名字了。」
警官以為把這件事告訴米滕‧巴伊，會讓她高興。他以為好心和善良等都只是表面的偽裝，不是出自內心，而是口頭說說；私利的考慮隱藏在內心的深處，私利才是應該嚴肅思考的問題。
可是，米滕‧巴伊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高興的神色，也許表面說說的事已經滲透到內心深處了。「他肯定記住了，說不定你會很快就會升官啦！可是，手上沾滿無辜者鮮血的提拔算什麼呢？這不是對你能力的獎賞，而是你背叛行為的代價。只有你抓到某一個殺人凶手，或是拯救某一個快要淹死的人，那時得到的獎賞才是對你能力的肯定。」
突然，一個警察來到走廊裡說：「先生，我帶來了一封信。」比爾伯爾走出房間拿了信並打了開來，取出裡面的官方通知看了看，然後把它放到桌子上。
米滕‧巴伊問道：「是升官的通知來了吧？」
比爾伯爾‧森赫不好意思地說：「妳光會挖苦人。今天又有人要遊行，這是叫我跟蹤的命令。」
米滕‧巴伊說：「哦？你的運氣又來了，好好準備吧！今天又會碰到上一次那種犧牲品的，好好使出你那一手吧！副局長也一定會來的，真的，這一次你一定會當上巡官的。」
比爾伯爾‧森赫皺著眉頭說：「妳總是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假使我在那裡一聲不吭地待著，會有什麼結果？我會被認為是不中用的人，會馬上派另外一個人代替我。一旦被懷疑在同情鬧獨立的人，那我就沒有容身之地了；就算不被開除，那也得每次點名必到。一個人不論生活在什麼樣的社會上，總得跟著那個社會的潮流行事嘛！雖然我算不上聰明人，總還是知道這些人是在為國家和民族的解放而努力。我也知道政府想壓制思想，我沒蠢到像頭驢，對奴隸的生活感到驕傲，但形勢迫使我不得不這麼做。」這時他聽到鼓樂的聲音，走出去一問，才知道要求獨立的遊行隊伍已經出發了。他迅速穿好制服，戴上頭巾，把槍放進口袋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馬也準備好了，警察們早就做好出發的準備，他們一齊向遊行隊伍行進的方向奔去了。
４
奔跑了十來分鐘，他們來到遊行隊伍的面前。一看到他們，人們的喉嚨裡就高聲唱出《膜拜母親》，響亮得像烏雲中發出的雷鳴，接下來則是一片沉寂。上次與今天的遊行隊伍是這麼大的不同！上次是為獨立而舉行的遊行，今天則是為了向烈士誌哀。
經過三天高燒的痛苦折磨，一個人的生命結束了。這個人從不貪求職位，從沒有向當局低過頭。他臨終的遺囑是，希望能在恆阿裡擦洗自己的遺體後再進行安葬，並在他的墓地上插上獨立的旗幟。他去世的消息一傳開，全城就籠罩了一片哀悼的氣氛。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大為震驚，好像遭到了槍擊，紛紛跑來瞻仰他的遺容。商店全都關了門，各種車輛連影兒也看不到，整個城市好像遭到了洗劫。不一會兒，全市的人個個情緒激昂，參加送葬儀式共有十幾萬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哭紅了。
比爾伯爾‧森赫命令警察和騎警與遊行隊伍保持幾尺遠的距離尾隨著，他自己則走在後面，再後面幾丈遠的地方是婦女們的隊伍。警官朝她們打量了一下，看到妻子米滕‧巴伊走在最前面一排。他開頭還不相信，又仔細地瞧了一眼─的確是米滕‧巴伊。米滕‧巴伊也朝他瞥了瞥，但馬上又把臉扭了過去。這一瞥充滿了鄙視、羞愧、痛心和厭惡，使得比爾伯爾‧森赫從頭到腳像被電流竄過了一樣─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自己的卑下、渺小和軟弱無能。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派我來執行這種任務呢？不是還有其他人嗎？為什麼不派他們呢？難道只有我最壞？只有我最無情？
米滕‧巴伊把我看成多麼懦弱和卑下的人哪！就算現在有人把我打死了，她一定也不會站出來說一句話的，說不定心裡還很高興，認為幹得好哩！如果這時有人向老爺報告，說比爾伯爾‧森赫的妻子參加了遊行，那我真沒有容身之地了。米滕‧巴伊很清楚，她完全了解，仍然參加了遊行，問也不問我一聲。她一點顧忌也沒有，所以才會這樣。參加遊行的人都是沒有什麼牽掛的，他們都是大學生、中學生和工人，需要擔心什麼？受罪的還是我們這樣的人，我們有孩子，要考慮一家子的臉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