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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與他的寶貝(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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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比男孩更早感受到緩慢的車速,他向來先感受到所有事物。從他腳爪上的肉墊,沿著脊椎骨,還有腕關節上敏感的鬍鬚。地面震動的感覺也讓他察覺路面變得更加顛簸。他從男孩的膝上向上伸展身體,嗅聞窗戶透進來的零星氣味,得知他們正駛入林地。松樹尖銳的氣味──樹幹、樹皮、松果和松針──有如刀片般劃過空氣,不過除了這些氣味以外,狐狸還聞得出比較柔和的苜蓿味、野生大蒜與蕨類植物的味道,還有另外一百種他以前沒遇過、但是聞起來翠綠又迫近的氣味。

男孩現在也感覺到什麼了。他把他的寵物拉回來,把棒球手套抓得更緊。

男孩的焦慮讓狐狸嚇了一跳。他們以前有幾次搭車外出的經驗,男孩都很平靜, 甚至很興奮。狐狸用口鼻輕推手套的邊帶,雖然他很討厭皮革的氣味。每次他這樣做,他的男孩都會笑。男孩會用手套包住他寵物的頭,跟他玩角力,這樣狐狸就能讓男孩不再繼續想他正在想的事情。

可是今天男孩拎起他的寵物,把臉用力埋進狐狸頸部白色的毛皮裡。

這時狐狸察覺他的男孩正在哭。他扭動身體,注視男孩的臉,好確定這件事。是的,他在哭──雖然沒有發出聲音,就狐狸所知,男孩哭的時候從來沒有發出過聲音。男孩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不過狐狸還是記得:這件事總是在他哭出來以前發生,就像要求其他人關注從他眼睛流下鹹鹹的水這件怪事。

狐狸舔拭淚水,變得更加疑惑。沒有血的味道。他扭動身體,從男孩懷裡掙脫,以便更仔細查看他的人類,好檢視自己說不定沒察覺的某處傷口,雖然他的嗅覺從不出錯。不,沒有流血;連皮下瘀血或由於骨頭破裂而滲漏骨髓都沒有,後者以前曾經發生過一次。

車子拉向右邊,他們身旁的行李也斜倒下來。憑味道,狐狸曉得行李中裝著男孩的衣服,還有他房間裡最常把玩的東西:他放在衣櫃最上方的照片,以及藏在最底層抽屜的東西。他把爪子探向行李箱一角,希望能把行李箱撬開一點點,這樣男孩嗅覺不強的鼻子就能聞到這些他最喜歡的東西的味道,得到安慰。不過這時車又慢了下來,這次發出隆隆的聲音緩慢前進。男孩往前一震,把頭埋在手裡。

狐狸心跳加快,尾巴上毛茸茸的毛髮都豎了起來。父親新衣服上燒焦金屬的氣味讓狐狸的喉嚨感覺灼熱。他跳到窗邊刮著窗戶。在家時如果他做這個動作,他的男孩有時會舉起一面類似的玻璃牆。這面玻璃牆出現時,他總會感覺好過一點。

不過,這次男孩把他拉下來,抱在膝蓋上,用哀求的語調跟他父親說話。狐狸早就學會許多人類詞彙的意義,他聽見男孩正在使用其中一個詞彙:「不。」「不」這個字通常會跟狐狸知道的兩個名字連在一起:狐狸自己的名字,還有他的男孩的名字。狐狸仔細聆聽,不過今天他只聽到「不」,男孩一遍又一遍的向父親懇求。

車子抖動著完全停了下來,向右邊歪斜,窗畔揚起一陣煙塵。父親再次探身跨過座椅,用顯然與硬邦邦的謊言不相襯的柔軟聲音對兒子說了什麼以後,從狐狸脖子上的環圈部位把他拎起來。

他的男孩沒有反抗,所以狐狸也沒有反抗。他歪著脖子、毫無防備的任憑男人抓在手裡,雖然此刻他心裡怕到很想咬男人一口。他今天不想讓他的人類不高興。父親打開車門,大步跨過碎石路和斑斑點點的雜草,走向一片林地邊緣。男孩走出車外跟在他們身後。

父親把狐狸放了下來,狐狸立刻跳到他舉手無法觸及的地方。他的目光緊緊盯視他的兩個人類,吃驚的發現他們兩人現在已經高度相仿。男孩近來長得很快。

父親指著樹林。男孩盯著父親看了很久,眼睛再度流下淚水。然後他用T恤的衣領把臉擦乾,接著點了點頭。他把手探進牛仔褲口袋裡,取出一個舊舊的塑膠士兵─狐狸最愛的玩具。

狐狸保持警覺,準備要玩他熟悉的遊戲。他的男孩會丟出玩具,然後他會追蹤玩具的位置─男孩好像一直覺得狐狸的這種本事非常厲害。狐狸會找回玩具,把玩具銜在嘴裡等著,直到男孩找到他後拿回玩具,然後再度拋出玩具。

毫無疑問,男孩把玩具士兵鬆鬆的拿在手裡,接著把它拋進樹林裡。狐狸鬆了一口氣──他們只不過是到這裡來玩遊戲罷了!──他也因此變得毫無戒心,直直衝向樹林,沒有回頭看他的人類一眼。如果他回頭,就會看見男孩從父親身上掙脫,把手臂摀在臉上,這樣狐狸就會趕快回來。不管他的男孩需要什麼──需要保護,需要想想其他事情,或者需要關愛──他都會提供。

可是他衝出去找玩具了。這次的尋找比往常困難一些,因為樹林裡存在許多其他更新鮮的氣味。不過也只是稍微困難一點點而已,畢竟他的男孩的氣味也在玩具上。

他可以從任何地方找出那個味道。

玩具士兵臉部朝下掉在一棵白胡桃樹盤根錯節的根部旁邊,彷彿是很絕望的倒在那裡。他的來福槍槍托毫不鬆懈的抵在臉上,埋在雜亂無章的葉柄間。狐狸輕輕把玩具推出來,銜在牙齒間,再起身用臀部坐起來,好讓他的男孩找到他。

在寂靜的樹林間,只有細細的陽光從樹葉鋪就的天篷間篩落,像綠色的玻璃似的閃閃發光。他把身子再抬高一點。沒有他男孩的蹤跡。狐狸的背脊因為擔憂而顫抖。

他丟下玩具嚎叫。沒有回應。他再度發出嚎叫,回應的還是一片寂靜。如果這是新遊戲,他並不喜歡。

他撿起玩具士兵,開始找尋剛才的路。大步從樹林間跑出來時,一隻松鴉飛過他頭頂,發出尖銳的叫聲。狐狸轉過身,停住不動。

他的男孩等著跟他玩遊戲。可是鳥兒呢! 他時常從他的圍欄,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的望著鳥兒們。他常在夏日傍晚看到他們。他們如同閃電般無懼的劃過天空,他的心神為此戰慄不已。他們無拘無束的飛翔總是讓他非常著迷。

松鴉再度啼叫,此刻在更深的森林中,得到一整群聲音回應。狐狸又猶豫了一會兒,他窺探林間,想再次瞥見松鴉靛藍色的楔形身影。

這時,在他身後,狐狸聽見車門猛然關上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他全力衝向前,無心顧及刺到他臉龐的荊棘。汽車的引擎回神發出怒吼,狐狸讓自己緊急煞車,停在路邊。

他的男孩搖下車窗,探出手臂。車子加速開離時噴濺起許多碎石,父親大聲喊出男孩的名字「彼得!」。男孩則喊出另一個狐狸僅知的名字。

「佩克斯!」

***

窗外吹進冷颼颼的四月微風。佩克斯從來不曾單獨待在戶外,除了待在他的圍欄時以外。彼得試著抹去他最後看見他的狐狸的景象。他應該沒有追著他們的車太久。

可是想到他撲倒在碎石路肩上一臉困惑的模樣,彼得感覺更糟。

彼得開始感到焦慮。今天一整天,在開往此地的路程中,彼得覺得他的焦慮不斷盤旋攀升,就像一條蛇,總在他視線可及的地方以外,虎視眈眈的等待,準備順著他的脊椎向上滑行,發出嘶嘶聲嘲諷他。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因為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所以會有壞事發生。

他翻過身去,從床底下拿出餅乾罐。他挑出爸爸用一隻手臂輕鬆攬著那隻黑白相間狗兒的照片,就像他從不擔心自己可能會失去狗兒。

形影不離。他沒有錯過爺爺提起這件事時,語調中流露的驕傲。他當然驕傲──他養育了一個懂得忠貞與責任感的兒子。他懂得一個孩子與自己的寵物應該形影離。這個形容詞本身似乎突然變成一種指控。他和佩克斯,那他們又算是什麼呢……可以分離?

可是他們不是啊。事實上,有時候,彼得有一種奇怪的感受,覺得自己和佩克斯融合在一起了。這種感覺頭一回發生,是在他初次帶佩克斯外出時。佩克斯看見一隻鳥,用力跩住他的皮帶,彷彿遭受電擊一般的顫抖。彼得透過佩克斯的雙眼看見那隻鳥──神奇又快如閃電的飛行,還有牠不可思議的自由與速度。他感覺自己的皮膚隨著全身的震顫發抖,他自己的肩膀就像渴求羽翼般灼燒。

今天下午這種情況又發生了。他感覺車子快速駛離,彷彿自己是被留下來的孤單一方。他的心跳因為驚恐而加速。

眼淚再度刺痛了他,彼得充滿挫折的用手掌抹掉它們。他爸爸說這樣做是對的。「戰爭就要降臨,這意味著每個人都必須做出犧牲。我得入伍服役──這是我的責任。而你必須離開。」

當然,他早有心理準備。在他的朋友中,從所有人都必須搬遷的謠言一出現,就有兩家人已經打包搬走了。他沒有預期到其他的部分──最糟的部分。「那隻狐狸……這個嘛,反正已經到了該把他送回大自然的時候了。」

這個時候,有隻土狼發出嚎叫聲,聲音近到讓彼得跳了起來。第二隻土狼聞聲做出回應,接著是第三隻。彼得坐了起來,猛然把窗戶關上,可是已經太遲了。動物的吠聲與嚎叫聲,以及牠們代表的意義,此刻已然進駐他心中。

對於母親,彼得有兩個不好的回憶。當然他也有很多好的回憶,而且經常召喚這些回憶來安慰自己,儘管他也擔心曝光這麼多次會不會使它們褪色。不過他把兩件不好的回憶埋得很深,用盡一切力量,想讓它們保持埋藏的狀態。現在這些土狼在他腦海中吠叫著,翻出其中一個回憶。
  
在他大約五歲時,撞見媽媽沮喪的站在一畦血紅色的鬱金香花圃旁。花圃中有一半的鬱金香還立正站好,另一半卻岔開花瓣倒在地上,花都被壓皺了。

「是一隻兔子做的好事。牠一定覺得花莖很好吃,這個小壞蛋。」

那天晚上,彼得幫他爸爸一起設置了陷阱。「我們不會傷害牠,對吧?」「好。我們只要抓住牠,把牠載到下一座鎮上就好。讓牠去吃其他人的鬱金香。」

彼得用紅蘿蔔當作陷阱的誘餌,懇求爸爸讓他睡在花園裡看守。爸爸說不行,可是還是幫他設定鬧鐘,以便他能成為第一個醒來的人。鬧鐘響的時候,彼得跑到媽媽房間,牽著她的手走到外面,想查看驚喜。

陷阱掉在一個剛剛才被扒出來的坑洞裡,坑洞至少有五呎寬。洞裡有一隻兔寶寶,死掉了。牠小小的身軀上沒有任何外傷,可是籠子已經被抓到凹陷下去,一旁的土地也被爪子抓成瓦礫。

「是土狼,」他爸爸說著加入他們一起查看。「牠們一定是因為想進去,活活把兔寶寶嚇死了。而我們當中甚至沒有半個人醒來。」

彼得的媽媽打開陷阱,取出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身軀。她把小兔子抱在臉頰旁。「它們只不過是鬱金香而已,只是幾朵鬱金香而已。」

彼得找到紅蘿蔔,其中一端被啃掉了,他把紅蘿蔔盡可能丟得遠遠的。接著媽媽把兔子的身體放在他掬起的掌心,自己去找鏟子。彼得用一隻手指拂過兔子的耳朵,它們在兔子臉上彷彿蕨類植物一樣豎了起來,還有牠神奇小巧的腳掌,頸部柔軟的毛皮,上頭布滿他媽媽的眼淚。
  
他媽媽再回來時,摸了摸他的臉。他的臉因為羞愧而發燙。「不要緊的,你又不知道。」

可是事情才不是這樣。這件事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彼得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土狼。牠們的爪子刨著泥土,下巴不斷啃咬著。一次又一次,他看見自己做著他當時該做的事:從他的睡袋起身,找一顆石頭,把石頭拋擲出去。他看見土狼逃回黑暗中,看見自己打開陷阱,放兔寶寶自由。

一想起那段回憶,焦慮之蛇便重重攻擊他,讓彼得幾乎嚇得快要斷氣。在土狼殺死兔寶寶那天晚上,他沒有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此刻他也沒有置身於他應該置身的地方。

他大口喘氣,讓肺部重新充滿空氣,然後坐了起來。他把照片撕成一半,然後又再撕成一半,把破碎的照片丟到床底下。

把佩克斯留下不是他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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