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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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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我,我需要一個微笑

我的領象人相當年輕,他有時拉著象耳,有時拉著象鼻來引導大象,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寬鬆長衫,大象不斷地用鼻子去捲繞拉扯它。領象人不太搭理牠,只顧著往前走,一路對大象說著旁人聽不見的耳語。我很想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又沒膽子問。他看起來是挺友善的,每次回頭查看我是否安好時,總是笑瞇瞇的,但他似乎不愛說話,而我也不確定他會不會說英語。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們不開始交談的話,我又會一頭掉進那些思緒裡,我可不想那樣,更何況我真的想多了解一點自己騎乘的大象,所以我決定冒險開口說話。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他,我用的是男性的「他」。

「這隻大象不是公的,是母的。」他用還算標準的英語跟我說明。「牠叫作烏娜。如果你想知道的話,牠現在已經十二歲了,就像是我的妹妹。我在牠出生那一天就認識牠了。」這年輕人一開了口,好像就停不下來了。他說話的速度很快,說話時又不回頭,所以很不容易聽懂他的話。我必須很專心聽才行。

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說,同時試著避開不讓象鼻子抓住他的長衫尾巴。「這大象真是的,牠很喜歡這件長衫,也很喜歡人。烏娜非常友善,也非常聰明和頑皮。牠有時候會頑皮到讓你無法置信,有的時候我不讓牠跑,牠就偏要跑,而牠一旦跑起來就很難停下來。若牠停下來,也很難叫牠再開步走。你知道烏娜最喜歡什麼嗎?我告訴你,是大海。但奇怪的是今天例外,今天牠不喜歡大海。我想可能是因為牠今天感覺不舒服吧。今天一大早,我如往常般帶牠下海游泳,但是牠不肯下海,連靠近都不願意。牠只是站在那裡,遠眺著大海,好像牠從未見過大海一般。我告訴牠大海還是大海,跟昨天的一樣,但牠還是不肯走進海水裡。有一件事我是很清楚知道的:你不能勉強烏娜做牠不願意做的事。」

他終於把長衫搶了回來。「謝謝你,烏娜,這樣才乖。」他邊說邊扯扯牠的耳朵。「你看,牠現在比較開心了,我想這也許是因為牠喜歡你。我可以從牠的眼神看得出來,大象是用眼睛說話的,真的是這樣。」

我沒有再問任何問題,因為我忙著享受周遭美景,全心體會這趟象背之旅的每分每秒。這時我注意到這隻象,在灰色的皮膚下有著奇特的粉紅色斑點。一隻粉紅象!我大聲地笑了起來,這隻象甩了甩牠的鼻子,似乎了解這個笑話,但並不太喜歡它。我看到的所有事物,對我來說都是既新鮮又刺激的,一邊是平靜無波的湛藍海洋,另外一邊是一片綠蔭的叢林,樹木一直長到沙灘邊。越過樹梢,我還能看見層峰迭起,消失在遠處的雲海裡。我的前方是無限延伸的白色狹長海灘,我希望這趟象背之旅也能永遠繼續下去。這一刻我在想老媽可能是對的,這裡的確是忘卻痛苦的最佳所在。但是我沒忘記,我忘不了。

老媽和我一起像夢遊者一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這段日子,一起承受了一切事情,像安慰致意的電話、慰問卡、放在門口的幾十束花。電視新聞不斷播放老爸的同一張照片,身著軍裝,一點都不像他在家的時候。

接下來就是爺爺奶奶在前座,載我們去機場的沉默之旅。後座除了我以外,還有老媽坐在我身旁,她一路上望著窗外動也不動,但她會不時輕捏我的手,好讓我安心,而我也會輕捏她的手回應。那變成一種我倆之間的祕密手勢,就像是一種密碼,捏一下表示:我在這裡,我們能夠一起度過這一切的。捏兩下表示:看著我,我需要一個微笑。

站在風勢強勁的停機坪上,我們目迎飛機落地、滑行、停止。此時風笛響起,老爸在覆蓋國旗的靈柩裡,緩緩地,緩緩地,被他的同袍由機腹裡抬了出來。接下來的長日裡有更多沉默的悲傷,爺爺奶奶跟我們住在一起,為我們做所有的事情:奶奶煮我們不想吃的飯,爺爺在院子裡修剪樹籬,割草坪,為花圃除草,奶奶在房子裡,忙上忙下地清潔、打掃、擦拭、燙洗。還有許多電話要回覆,許多訪客要接待,有時多到要先暫時擋一下,這些都是爺爺在安排。購物也是由爺爺負責,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去購物,我喜歡這活動,因為那讓我能走出房子透透氣。

舉行葬禮時,人們排列在街道旁,湧進教堂裡致哀。一管風笛在雨中的墓園裡奏出了悲歌,士兵們列隊對空鳴槍致敬,回響聲不絕於耳。稍後人們步行離開時,我注意到每一個人都在風中按著帽子,除了士兵以外,他們的扁帽似乎還能夠保持不動,我很好奇他們是如何做到的。不論任何時候只要我往上看時,都會發現有人盯著我看,他們是在看我有沒有哭嗎?嗯,我是不會哭的,只要老媽在我身旁,輕捏著我的手,一下、兩下。稍後親友聚會時,每個人似乎都躲在茶杯後面小聲說話。我好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我希望他們全部都離開,我只要跟老媽獨處在屋裡。爺爺奶奶最後才走,他們對我很好,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那晚老媽在與他們說再見後,我看出她跟我一樣整個人放鬆了下來。我們倆站在前門,看著他們開車離去。

兩隻手握在一起互捏,再相視而笑。這件事終於結束了。

但這事還沒完。老爸的釣魚外套還掛在玄關,肩膀上還掛著卻爾西隊的圍巾,他的靴子也還擺在門後,上面布滿我們最後一起走過河邊,到小酒館的路上沾到的泥濘。他那天給我買了包起士洋蔥馬鈴薯脆片,還為此產生了點小爭執,因為後來老媽在我的風衣口袋裡,發現了脆片的空袋子──她一直都很討厭我吃那種零食。

不論我們何時進城,到史丹佛橋球場看卻爾西隊比賽時,老爸和我總是在同一間小酒館,吃一塊派和一些馬鈴薯脆片,如果天氣不錯的話,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會穿著藍色的球衣。大家會一起走到球場,整條街道就像是一條藍色的河流,而我們就是河流的一部分。我喜歡這種趕赴球賽的儀式,就如同喜歡球賽本身一般。我們回家以後,老媽遲早會問我們午餐吃了什麼,然後我們父子倆,總是會說出實情乖乖地懺悔,她會把我們倆罵一頓,我最愛她同時叨唸我跟老爸──這些都是跟老爸一起去看足球儀式的一部分。

老爸的釣魚桿一如往常地,還豎在擺冷凍櫃的角落裡。他的四弦琴仍留在鋼琴上,一旁就是老爸的照片,對著我燦爛微笑,驕傲地舉起他釣到的十磅重梭子魚。通常,當老爸不在家時,像是在外地或是出國演習──而最近他常常不在家──我會伸出手去摸他的照片。有的時候,當我確定四下無人時,我甚至會跟他的照片說話,告訴他我的煩惱。這張照片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幅寶貴的肖像,一張護身符。但是現在我盡可能避免去看它,因為我知道看著它只會讓我再次悲傷痛苦。這讓我很難受,但是我寧願難受,也不願感到悲傷。我全身已經漲滿了悲傷,再也沒空隙可以容納更多悲傷了。

有些日子,我早上醒過來時,會幻想並相信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我下樓時會看到老爸正在樓下廚房裡吃早餐,還會如同往常般陪我一起走到學校。然後我會想起來,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噩夢;這不是夢境,最糟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在葬禮舉行後的一個禮拜左右,就回學校上學了。每一個人都對我很友善,友善過頭了。我能感覺到其實沒有人想要和我講話,即使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查理、東克和巴特──這些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也跟我保持著距離。他們似乎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一切都變得和以前完全不同,每一件事與每一個人,似乎突然都彆扭起來。老師們也都變得和善又親切,連導師麥肯錫先生──我們都叫他「大麥克」,也變得好聲好氣的,感覺真不自然。再也沒有一個人是自然的,每個人都虛情假意的。那讓我覺得孤單,好像自己再也不屬於那裡了。

直到一天早上,我決定再也不要忍受這些了。我在課堂裡舉手要求去上廁所,但我沒去廁所就走出學校,直接回家了。老媽不在家,門也鎖著,我就坐在門口等她。結果大麥克一路找來,就是在門口發現我的,即使如此他當下也沒發火。老媽接到通知後,從她工作的醫院趕來,顯而易見的她很難過,她告訴我所有人都很擔心,但是她也不生我的氣。我倒還希望她生我的氣,這並不是我第一次逃學。

有天下午,老媽身穿護士服就在學校門口接我。通常放學後,我都自己走路回家,所以我馬上就知道有事發生了。她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我,奶奶又要來跟我們住了,但這次爺爺沒來。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高興的,尤其是在喝下午茶時,奶奶一直叫我像個「好孩子」把吐司吃完時,我就更不高興了,這時老媽開口了。

「威爾,奶奶和我想了很多。」她說:「我們覺得你需要更多時間調適,也許我太快就送你回學校了,可能我們都太急著投入。我的意思是說,大家都很親切而體貼。你學校的老師麥肯錫先生,以及醫院,都贊同我們應該離開一陣子,他們說我們愛休多久就休多久,等我們都準備好了再回來。」

這些聽起來挺合我意的,這時奶奶插話說她全都安排好了,我們全都去農場待上個把月,感覺就更棒了。奶奶還說:「威爾,我已經告訴你媽媽了,我不許你們拒絕,你至少要待到耶誕節才行,在那之後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該待多久就待多久。」老媽和我相視而笑,因為奶奶從來就不許別人拒絕她。「奶奶認為這對我們倆來說,都是很需要的一次休息。」老媽這麼說。「你覺得呢,威爾?」

「好啊。」我聳聳肩答,其實我已經樂翻天了。

待在農場的每一天都棒極了,除了有一天突然要去醫生那兒,打一針老媽說很重要的預防針。「你這個年紀的所有小孩都要打的。」她解釋,我仍想抗拒,但我看得出抗拒也沒用。在醫生的手術室裡打針時,我轉頭看著別的方向,但針刺進去時還是痛得要命。除了這件事和奶奶一貫的愛發號施令外,我的確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

所以當老媽突然宣布,我們不留下來跟爺爺奶奶一起過耶誕節時,對我來說真是天大的意外,但是行李箱都已經打包好了,我們要搭當天早上的火車回家。奶奶會開車載我們去火車站。

火車到站後,我們竟然搭了計程車回家,這一點在我看來是很不尋常的,因為老媽總說搭計程車浪費錢,而且實在太貴了。計程車到家時,她轉過身來跟我說,待在車上她很快就會回來。她問司機是否介意等個一兩分鐘,她似乎突然興奮了起來,好像還極力強忍住笑。

「媽,你要去哪裡?」我問她,但是她沒回答我,因為那時她已下了計程車,順著小路跑進房子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我簡直摸不著頭緒。

沒多久她就就跑了出來,手裡拎著一只大箱子,問道:「你能載我們回火車站嗎?拜託。」她問計程車司機。

「載你去月球也可以,只要你付我車錢,親愛的。」司機回答。

「不用到月球那麼遠。」老媽喘著氣爬回計程車,一邊說。

然後她要我閉上眼睛,當我再張開眼睛時,看到她對我揮舞著兩本護照,咧著嘴笑得很開心,「是奶奶的主意。」她說。「威爾,我保證這是她提過最棒的主意了——其實,我想這是爺爺的主意。不管那麼多了,她說他們覺得我們最好自己去過耶誕節,就我們兩個,去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一個我們能淡忘一切的地方⋯⋯你知道,好比幾千英里遠的地方,」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本小冊子,對我揮舞著,說:「威爾你看!這是飯店,那是海灘,還有大海和沙灘。你知道這是哪裡嗎?是印尼,我的家鄉。我從來沒去過那裡,但是我現在要和你一起回去了。你奶奶真是充滿了驚喜,她根本就沒問過我。嗯,她誰也不會問的,對吧?就自作主張去訂了機位,然後對我說:『這是爺爺和我給你們的耶誕禮物,你就放心地去好好享受吧!』」老媽堆滿了笑,整張臉亮了起來。「我們需要的只有打預防針——威爾,記得預防針嗎?還有我們的護照,和夏天要用到的東西,就可以出發了。」

「什麼,現在?我們現在就要出發?」

「就是現在。」

「那學校怎麼辦?」

「不用上學,現在不用。別擔心,我問過麥肯錫先生,他說沒有問題。我們要去痛快玩一頓了,威爾。」

那是老爸常講的俏皮話,好久以來我們第一次放聲大笑,接著卻開始掉眼淚。那時我才發現兩人一起哭,要比獨自一人哭來得好多了。我們坐在計程車後座緊緊擁抱著彼此,終於開始能夠釋放我們的悲傷。

到達火車站後,計程車司機幫我們把行李箱抬下車,而且不肯收我們車資。「車資算我的。」他邊說邊扶著老媽的手,協助她下車。「我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你是誰,葬禮時我就跟人群一起站在教堂外。我看到你和你的孩子。我自己也是軍人,參加過福克蘭島戰役,那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卻忘也忘不掉,我在戰役中失去最好的朋友。現在你們好好去度個假,那是你們應得的。」

我以前搭過幾次飛機到瑞士。但這次搭的飛機超大,花了好長的時間滑行到跑道準備起飛。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它永遠都不打算起飛了。我有自己的螢幕,所以可以選我想看的影片。我又選看了「史瑞克2」。影片結束後,我湊巧拿起老媽的度假小冊子。我打開它,看到的第一張照片,就是一隻婆羅洲長臂猿睜著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我腦袋裡突然閃過一幅嚇人的影像,我一定是從電視,或是有關自然的雜誌裡看到過的,最有可能是《國家地理雜誌》——我們家的浴室裡有一大疊。那是一幅照片,上面是一隻被嚇壞的小長臂猿,可憐兮兮的,緊緊地攀在一棵焦木的頂端,周圍是一片燒焦傾倒的森林。

我快速地翻過這一頁,不想再被它勾起更多的回憶。就在此時我看到了一張大象漫步在海灘上的照片,象背上還騎著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男孩。我忍不住興奮地說:「媽,你看這個!他們那裡有大象,而且還可以騎在牠們的背上!」

但是老媽很快就睡著了,也看不出來有醒過來的跡象。我注意到在這本旅遊小冊子裡,有很多人看起來跟老媽很類似。她從未跟我提過太多印尼的事,但是我早知道那是她的故鄉,但她也是瑞士人,所以我們才去過那裡好幾次,去看外公外婆。「綜合甘草」,老爸都這麼叫我:「一點印尼,一點瑞士,和一點蘇格蘭,就像我一樣。威爾,你是世界最優良的品種。」他這麼說。

我對自己有一個跟朋友不一樣的媽媽,一直都感到很驕傲。她的皮膚是蜜棕色的,柔軟而且平滑,她還有著一頭閃亮的黑髮。我比較想要長得像她,但是我比較像父親,泛著粉紅的皮膚,加上一頭濃密的金髮,套句爺爺的話,「就像成熟的玉米」。

最近我常情不自禁的,試著回想我最後一次看到老爸時他的樣子,但我滿腦子都是我最熟悉的影像,就是鋼琴上那張照片裡,舉起梭子魚的他。我知道僅僅對一張照片的記憶,算不上真正的回憶。我對自己承諾要更常想起老爸,不論那令我多痛苦。不然我要如何保持與他的聯繫?我想要再看到他的微笑,再聽到他的聲音,而回憶與記得他是唯一的方法。令我擔心的是,若我沒有經常回想起他,有一天,也許我會一下子就把他忘的一乾二淨。所以我必須要回憶,但是真的回憶時卻又令我困擾,就像現在這樣的困擾著我,因此我又把注意力轉移到旅遊小冊子上。每翻一頁,就看到更多的大象。當下我就認定,大象肯定是巨大而至高無上的。

此刻我在這裡,真的騎在一頭大象背上漫步海灘,連我自己都無法置信。這時我真希望身上帶著老媽的手機,好想打電話給爺爺,告訴他我正在做什麼。我大聲說出閃過腦海的一句話:「你不會相信這個的,爺爺!」我高舉雙臂,抬起頭迎向太陽,高興地大叫起來。領象人轉過身,與我一起放聲大笑。我想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愛上大象了,可能是從我的第一本故事童書開始的。我最愛的故事是「大象的孩子」,牠的鼻子經過不斷地拉呀拉,最後才被「住在河岸樹木林立,河水灰綠油膩的凌波波河中的鱷魚,給拉成長度大小適中的鼻子。」爺爺常常在我睡覺前唸這個故事給我聽,所以我已經能記得其中的一部分了。從此以後我就愛上了所有關於自然歷史的節目,只要裡面有大象就行。

而現在我就在一個自己騎著大象的節目裡!我忍不住又振臂歡呼大叫。在我頭上大約三萬五千英尺的高空(我估計的),飛著一架銀色的飛機,它的機尾凝結雲又長又直。「我坐過那飛機。」我告訴領象人,但他好像沒在聽,他正眺望海面,似乎被什麼東西給吸引住了。所以我換成跟烏娜說:「我跟老媽一起坐在上面那種飛機裡,飛機裡有一本小冊子,裡面有隻大象跟你很像,也可能就是你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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