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凌晨三點五十分
沃夫摸黑尋找手機，隨著每一次震動，都讓它在超耐磨地板上愈滑愈遠。黑暗開始慢慢淡入，眼前出現的是他剛搬入的公寓，內部的格局看起來還很陌生。他爬下床墊，往惱人的嗡嗡聲前進，被汗水浸溼的床罩黏住他的肌膚不放。
「我是沃夫。」他接起手機說，並鬆了一口氣，至少這表示他找對了方向，才會在牆上摸到電燈開關。
「我是西蒙斯。」
沃夫啪地按下開關，微弱的黃光讓他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不禁發出沉重的嘆息。他很想把燈關掉。這間小臥室由四面牆組成，地上有一張破舊的雙人床墊，另外還有一顆顯得孤伶伶的燈泡。拜房東之賜，這個會導致幽閉恐懼症的空間酷熱難耐，因為他還沒從前任房客手中要回窗戶鑰匙。通常這種事在倫敦並不會造成什麼大問題，偏偏沃夫這次搬家居然碰上英國史上非比尋常的熱浪，而且持續了差不多兩週之久。
「口氣別這麼差。」西蒙斯說。
「現在幾點？」沃夫打著呵欠問。
「差十分鐘就四點了。」
「我這個週末不是休假沒班嗎？」
「你的假期沒了。我要你到犯罪現場跟我會合。」
「去你的辦公桌旁邊？」沃夫半開玩笑地問，他有好幾年沒看過他的老闆離開辦公室。
「你真搞笑。這一回我得外出跑現場了。」
「事情這麼嚴重？」
電話另一頭先是停頓無聲，之後西蒙斯才答道：「非常嚴重。你有筆嗎？」
門口堆了成疊的紙箱，沃夫在其中一只箱子裡東摸西找，最後找到一枝原子筆，打算寫在自己手背上。
「行了。說吧。」
他眼角餘光注意到照映在廚房碗櫃上的燈光忽隱忽現。
「丰滙大廈……」西蒙斯開始說。
沃夫走進設備不足的小廚房，穿透小窗戶的藍色閃光叫他眼花撩亂。
「……一○八號公寓──」
「肯特鎮希巴德路？」沃夫打斷對方，凝視樓下十幾輛警車、記者，以及從對面那棟公寓大樓疏散到街上的住戶。
「搞什麼鬼？你怎麼知道？」
「我是個警探。」
「好吧，既然這樣，你也是我們的頭號嫌犯。趕快過來。」
「行啦。我只要……」沃夫話聲暫歇，發現西蒙斯已經掛斷電話。
閃光時斷時續，在一亮一滅之間，他察覺到發自洗衣機的穩定橘色燈號，這才想起睡覺前將工作服丟進了洗衣機。他四下環顧沿著牆邊排列的數十個紙箱。
「聽你在胡扯。」
五分鐘後，沃夫閃身穿過一群旁觀者，這些人聚集在他住的那棟大樓外面。他走向一名警員，亮出他的委任證，以為這樣就可以直接通過警戒線，未料那位年輕警員奪下他手中的證件詳細檢查，用狐疑的目光掃視眼前這個顯眼的傢伙──穿著泳褲，以及印有「93邦喬飛：保持信念巡迴演唱會」褪色字樣的短袖圓領衫。
「你是雷頓－佛克斯警官？」這名警員用懷疑的語氣問道。
聽見自己那個做作矯飾的姓氏，沃夫當場皺眉。「是佛克斯偵查佐，沒錯。」
「就是那位──法庭殺人狂佛克斯？」
「我的名字叫威廉，不叫法庭殺人狂……我可以進去了嗎？」他伸手指向眼前的公寓大樓。
年輕人把委任證交還沃夫，然後將警戒帶拉高，好讓他從下方通過。
「需要我為您帶路嗎？」他問。
沃夫低頭看著自己那條有花卉圖案的短褲、光溜溜的膝蓋和工作鞋。
「你知道嗎？我是覺得自己去還行啦。」
那警員露齒而笑。
「四樓。」他對沃夫說。「對了，自己一個人上去要當心。這一區很亂。」
沃夫再一次深深嘆息，他走進有漂白水氣味的門廳，然後踏入電梯。二樓和五樓的按鈕不見了，控制板的其他區塊都沾有已經乾掉的棕色液體。動用一身的查案本領，他斷定這若非屎塊或鐵鏽，就是可口可樂。他用T恤下襬──那個位置剛好是邦喬飛吉他手瑞奇．山伯拉的臉──來擦拭按鈕。
這種機型的電梯他一生中搭過無數次：無接縫的鐵箱子，全國各地都是由地方議會來負責安裝。裡面沒鋪地氈、沒裝鏡子，也沒有外露的燈泡或配件。在這個為了打造優質生活的器械中，完全沒有東西可供貧困的住戶去破壞或侵占，結果他們反而在電梯牆上噴漆，揮灑淫穢的下流語言來自我滿足。電梯抵達四樓，開門時發出刺耳刮擦聲，沃夫只來得及辨識出強尼．雷特克里夫「在此」和「同性戀」這幾個字。
走道寂靜無聲，裡頭有十來個人四處散開。多數人看起來都有點心煩意亂，用不以為然的眼神盯著沃夫的穿著，唯一例外的是一名佩戴鑑識組識別證的邋遢男子，他點頭表示認同，並在兩人擦身而過時豎起拇指比了個讚。走道盡頭的門敞開著，沃夫愈接近那道門，原本非常微弱卻很熟悉的氣味也益發強烈。死亡的氣味是不會弄錯的。凡是工作上會招惹到這種事的人，很快就會適應這一類混合了渾濁空氣、屎尿與腐肉的獨特氣味。
聽到房內傳來跑動聲，沃夫往後退開一步。一名年輕女子衝出門口，膝蓋一彎雙腿一跪，當著他的面在走道吐了起來。他禮貌地稍待片刻，在一個恰當的時機請她讓開，這時又有另一組腳步聲趨近。他出於本能又退了一步，艾蜜莉．巴克絲特偵查佐正好快步進入走道。
「沃夫！我還以為你是在這裡臥底埋伏。」她一陣風似地衝過玄關。「說真的，這樣穿很酷嗎？」
她低頭瞥了一眼跪在他們之間嘔吐的女子。
「拜託妳去別的地方吐好嗎？」
那女子難為情地爬開。巴克絲特一把抓住沃夫的手臂，興奮地帶他走進公寓。巴克絲特大概小他十歲，跟他差不多高。毫不起眼的入口大廳陰沉幽暗，使得她深棕色的頭髮變得像黑髮，她一如往常化暗色系的妝，讓嫵媚動人的眼眸大得不像話。合身的襯衫搭配帥氣的褲子，她露齒一笑，面帶淘氣的神情上下打量他。
「沒人告訴我今天是便服日。」
沃夫才不上這個當，知道自己只要繼續裝聾作啞，她很快就會失去興趣。
「錯過這個便服日，想必錢伯斯會很火大吧？」她眉開眼笑地說。
「我個人對於去加勒比海搭船一遊的興趣，大過於一具死屍。」沃夫意興闌珊地說。
巴克絲特大感意外，她那雙大眼睛為之一亮。「西蒙斯沒跟你說？」
「跟我說什麼？」
她帶他穿過人滿為患的公寓，十幾支刻意架設的手電筒發出光芒，微微照亮這個空間。有股味道聞起來雖不至於難以忍受，卻愈來愈濃烈。從大量蒼蠅在他頭上發狂地拍翅盤旋來看，沃夫知道惡臭的源頭就在不遠處。
這間公寓有挑高天花板，沒有任何家具，內部空間比沃夫的住處大很多，但住起來一樣不舒服。發黃的牆壁盡是坑坑洞洞，陳舊又覆蓋灰塵的塑膠管線垂落在光禿禿的地板上。浴室和廚房看起來像是從一九六○年代以後就沒再重新整修過。
「跟我說什麼？」他又問了她一遍。
「就是這個，沃夫。」巴克絲特沒理會他的發問。「這是一生中千載難逢的案子。」
沃夫的心思飄到別的地方去了，他暗自估計這間次臥室的大小，並且心生疑惑：他對街那間小不拉嘰的公寓，為何房租這麼高？他們繞過牆角，走進擁擠不堪的主臥室，他無意識地開始在好幾雙腿與各式各樣的家電之間尋找屍體。
「巴克絲特！」
她停下腳步，不耐煩地朝他轉身。
「西蒙斯沒跟我說什麼？」
她背後有一群人走到一旁，讓出來的地方正好是一面俯視這個房間、挑高到天花板的大型落地窗。她還來不及回話，沃夫已經一個踉蹌往前走了幾步，眼睛緊盯著這群人上方的某一處：那束光線的源頭並非來自警方，而是照在暗黑舞臺上的一盞聚光燈……
那具屍首身無寸縷，飄浮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方一呎之處，全身扭曲成一種怪異的姿態。它背對室內，面朝巨大的窗戶向外瞭望。有許多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線，將那副軀體固定在適當的位置，而這些細線又依序繫在兩塊工業用的金屬掛鉤上。
眼前的超現實場景──黑皮膚的腿接在白肌膚的軀幹上──還有看了令人膽怯腿軟的容貌，沃夫花了點時間觀察分辨。他對自己所見之事感到大惑不解，於是奮力從人群中向前推進。拉近距離後，他察覺到這些並不匹配的屍塊是被粗大的針線綁在一起，皮膚被編織用具穿透後凸起有如帳篷：一條黑人男性的腿，另一條是白人的腿；一邊是男人的一隻大手，另一邊與之配對的是一條晒成棕褐色的女性的手；糾纏在一塊的烏黑亂髮，顫巍巍地懸掛在一具蒼白、有雀斑且苗條的女性軀幹上。
巴克絲特退到他旁邊，擺明是興致盎然地欣賞他一臉驚恐的表情。
「他沒跟你說的是……一具屍體，有六個被害人！」她靠在他耳邊開心地低語。
沃夫目光低垂。那具古怪屍體所投射的陰影正好在他腳下，扁平的軀幹與四肢完全不成比例，叫人看了更是心裡發毛。在一閃一滅的燈光下，身體和四肢連接的部位顯得歪曲變形。
「搞什麼鬼，這些記者在外面幹嘛？」沃夫聽見他老闆沒針對特定人選地大吼。「我敢說這間公寓的裂縫比鐵達尼號還多。要是讓我知道是誰跟媒體通風報信，那個抓耙子就等著停職去坐冷板凳吧！」
沃夫微微一笑，這時候老闆該有什麼樣的嘴臉，西蒙斯只是把它演出來罷了，這一點沃夫太清楚了。他們彼此認識十多年，在哈立德事件發生之前，沃夫只把他當朋友看待。在不得不裝出來的虛張聲勢下，西蒙斯其實是個頭腦清晰、會替別人著想，而且稱職能幹的警官。
「佛克斯！」西蒙斯朝他們的方向大步走來。他很不想用下屬的綽號來稱呼對方，但總是得天人交戰一番。他的身高幾乎比沃夫矮了一呎，現年五十來歲，腰圍方面已經得好好約束了。「沒有人告訴我今天是便服日。」
沃夫聽到巴克絲特在暗自偷笑。他決定採取同樣的策略，猶如剛才應付她一樣，把西蒙斯的話當耳邊風。在一陣令人感到不自在的靜默之後，西蒙斯轉向巴克絲特。
「亞當斯人呢？」他問。
「誰？」
「亞當斯。妳新收的門生。」
「你是說艾德蒙斯？」
「就是他。艾德蒙斯。」
「我哪知道你在說誰啊？」
「艾德蒙斯啊！」西蒙斯衝著熙熙攘攘的房間大聲怒吼。
「妳現在很常跟他合作？」沃夫輕聲問，卻隱藏不住吃味的語氣。此舉讓巴克絲特笑了。
「只是當人家的臨時保姆罷了。」她低聲說。「他從緝查處轉調過來，見過的屍體沒幾具。待會兒說不定會嚇到哭出來。」
這時有個年輕人擠過人群、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們。他年紀才二十五歲左右，身材瘦得像竹竿，除了一頭淺紅黃色的邋遢亂髮外，整體來說算是完美無瑕。他拿著隨時備用的記事本，衝著總督察露出興奮的笑容。
「鑑識組的人跑去哪裡忙了？」西蒙斯問。
艾德蒙斯將手中的筆記本往回翻了幾頁。
「海倫說她的整組人馬都在公寓裡搜查，可是連一滴血都還沒找到。他們已經證實六份屍塊分別來自不同受害人，而且截肢的手法相當粗暴，很可能是被鋼鋸切斷。」
「海倫有提出任何我們還不知道的訊息嗎？」西蒙斯啐道。
「其實有的。截肢所造成的傷口附近不見血跡，也沒有血管收縮的現象……」
西蒙斯翻了翻白眼，檢視自己的手錶。
「……由此可見，屍塊是死後才切除的。」艾德蒙斯說完，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樣。
「警察的工作真是了不起啊，艾德蒙斯。」西蒙斯語帶諷刺地說，接著突然大喊：「拜託你們誰去把那個無頭人的牛奶卡通廣告撤掉好嗎？謝謝！」
艾德蒙斯的笑容頓時消失無踪。沃夫發現西蒙斯的視線往自己一瞥，於是他裝出不自然的傻笑。他們倆共事多年，什麼羞辱怠慢的話沒聽過。這都是培養能力的必經路程。
「我只是要說，不管那雙手雙腳的主人是誰，鐵定全都死透了。只要把屍體送回實驗室，就可以取得更多訊息。」艾德蒙斯咕噥著，語氣不太自在。
沃夫注意到屍體映在暗沉窗戶裡的身影，這才想到自己還沒從正面看到它的模樣。他繞過去看。
「妳查到什麼線索，巴克絲特？」西蒙斯問。
「收獲不多。鑰匙孔受到輕微的破壞，八成是被撬過。我們派了幾名警員去詢問外頭的鄰居，不過到目前為止，沒有人曾看到或聽到任何動靜。喔，對了，電路方面沒什麼問題，公寓裡的每顆燈泡全都被拆了下來，只有受害者……那些受害者上面的那顆沒拆，好像是意圖要展示之類的。」
「你呢，佛克斯，有什麼想法？佛克斯？」
沃夫直盯著那具屍體的黝黑臉孔看。
「抱歉，我們是打擾到你了嗎？」
「沒這回事。不好意思。天氣這麼熱，可是這東西才正要開始發臭，意味著凶手昨晚一口氣殺了六個人，但是這不太可能辦到吧，要不就是他把這些屍體全都先冷凍起來。」
「沒錯。派個人去查一查最近發生過的非法侵入案，像是有冷凍設備的公司、超級市場、飯店餐館，以及備有工業用規格冷藏室這一類的場所。」西蒙斯說。
「也問問看附近鄰居有沒有人聽見鑽洞聲。」沃夫說。
「某種程度上，鑽洞聲是很常見的聲音。」艾德蒙斯突然說道，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這時候有三對憤怒的目光朝他射去。
「如果這是凶手的精心傑作，」沃夫繼續說，「在我們抵達這裡之前，他絕不會冒著讓它們從天花板掉下來、在地上疊成一落的風險。關於那幾個掛鉤，可能是把它們鑽入可承重的金屬桁架固定住。應該會有人聽到什麼聲音才對。」
西蒙斯點頭稱是。「巴克絲特，找個人去處理這件事。」
「老大，可以借用你一點時間嗎？」巴克絲特和艾德蒙斯一走開，沃夫立刻問道。他戴了一雙拋棄式手套，從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屍體臉上拉起一撮糾纏成結的黑髮。這顆頭的主人是男性，雙目圓睜，一想到這名受害者死得這麼悽慘，他臉上鎮定的表情反而叫人不安。「覺得眼熟嗎？」
西蒙斯走到沃夫旁邊，靠著冷冰冰的窗戶，他彎下腰來，為了把那張黝黑的臉看得更清楚。片刻過後，他聳了聳肩。
「是哈立德。」沃夫說。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西蒙斯再度細看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原本狐疑的表情逐漸轉為凝重。
「巴克絲特！」他大聲叫道。「妳和亞當斯──」
「是艾德蒙斯。」
「……給我跑一趟貝爾瑪許監獄，叫典獄長直接帶你們去找納吉布．哈立德。」
「哈立德？」巴克絲特驚訝地問，不由自主地看了沃夫一眼。
「沒錯，哈立德。如果你們見到他還活著，馬上打電話給我。快去！」
沃夫往對街張望，看著自己住的那棟公寓大樓。許多窗戶依然漆黑一片，別的窗戶中則露出興奮的臉孔，正用他們的手機拍攝樓下的景觀，大概是希望可以捕捉到叫人毛骨悚然的畫面吧，這麼一來早上的時候就可以說給自己的朋友聽。命案現場的光線昏暗，看樣子他們是不可能窺透裡面的情況，要是看得見，這些人等於是占到前排座位了。
目光往上掠過幾個窗口，沃夫可以看見自己公寓內部的情形。他出門時走得匆忙，所有的燈都還亮著。在一疊紙箱當中，他看到被壓在最底下的箱子上潦草寫著「褲子和襯衫」。
「啊哈，有了！」
西蒙斯走回沃夫那邊，揉揉疲憊的眼睛。相隔懸掛在半空中的屍體，他們倆靜靜地分站兩側，看著破曉侵蝕了暗黑夜空。即便這個房間鬧哄哄的，他們依然可以聽見外頭傳來寧靜祥和的鳥鳴聲。
「如此看來，這是你此生見過最毛的東西了？」西蒙斯以消沉的語氣調侃。
「坐二望一吧。」沃夫回答，視線不曾離開過逐漸擴大的深藍天幕。
「排在第二位？我倒想知道什麼玩意可以超越這──這個東西？」西蒙斯很不情願地再次看了那具截肢又重組的垂吊物。
沃夫往那具屍體伸長的右臂輕輕敲了敲。其他部位都是晒成古銅色的肌膚，相較之下右掌心顯得很蒼白，紫色的指甲細心修剪過。很多條絲狀的細線撐起這條伸長的手臂，另外還有十二條細線將伸直的食指固定住。
他先確認周遭沒有人在聽他們講話，然後靠向西蒙斯耳邊低聲細語。
「它所指的方向，是我公寓的窗戶。」
第2章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凌晨四點三十二分
巴克絲特讓艾德蒙斯留下來等很晃的電梯，自己則是衝過防火安全門，進入陰暗的迴旋梯，結果遇上一行彷彿永無止盡的隊伍。這群冷漠又煩躁的人們，終於獲准可以進自己家門。下樓途中，她收起自己的識別證，若要問為何這麼做，是因為她發現和持續上樓的人潮擦身而過時，自己那張證件會形成阻礙。這個案件發生在夜晚，如今已過了好幾個小時，起初的那種新鮮感一旦消褪，大樓的住戶就會變得昏昏欲睡又滿肚子火，心中對警方幹聲連連。
最後她總算離開樓梯間、衝進大廳，艾德蒙斯已經好整以暇地在大門口等候。她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走過去，迎向戶外寒意逼人的早晨。太陽還沒露臉，可是從上頭完美的清澈天空來看，這波沒完沒了的熱浪還會持續下去。一見到蜂擁而來的民眾和記者在警戒線周遭擠得水洩不通，而自己那輛黑色奧迪A1卻在警戒線外面，她不禁飆罵粗口。
「什麼都別說。」她對艾德蒙斯厲聲說。艾德蒙斯仍維持他一貫優雅的風度，沒把她不必要的命令口氣放在心上。
往警戒線前進時，他們被一連串的問題和閃光燈猛烈砲轟，然後低頭彎腰從警戒線下方迅速通過，再設法穿越擁擠的人潮。巴克絲特咬緊牙關，聽到落後的艾德蒙斯一再說著對不起。正要轉身瞪他一眼之際，她跟一名體格魁偉的男子撞個滿懷，他那臺笨重的電視攝影機摔落在地，發出一聽就知道損失慘重的破裂聲。
「靠！抱歉。」她說，機械式地從口袋遞出一張倫敦警察廳的名片。過去這些年來，她碰過上百次這樣的場面，手中的名片有如借條一樣，一旦遞出去，隨即將自己捅出來的婁子忘得一乾二淨。
那個大塊頭男子仍然跪在地上，眼前散落一地的攝影機殘骸恰似死去的愛人。突然有隻女人的手冒了出來，搶走巴克絲特手中的名片。巴克絲特忿忿抬頭一看，發現有張不大友善的臉正在回瞪她。雖然現在是一大清早，這個女人卻已經精雕細琢地化了上電視的妝。每個人臉上都有沉重的眼袋，只有她例外，因為她臉上所有疲憊的痕跡都被掩蓋掉了。她的一頭紅髮長又捲，身上的裙子和上衣時髦帥氣。在令人緊張不安的靜默中，這兩個女人對峙了一會兒，艾德蒙斯懷著敬畏之心靜觀其變。他萬萬沒想到他的導師也會有侷促不安的時刻。
那名紅髮女子匆匆瞥了艾德蒙斯一眼。
「看來妳總算找到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了。」她對巴克絲特說。巴克絲特正對著艾德蒙斯擺臭臉，似乎是在怪他怎能憑眼前所見就誤解她。「她有把她那套邪惡的手段用在你身上嗎？」那女子用憐憫的口氣問他。
艾德蒙斯一時呆住了，他認真懷疑自己是否正處於人生最糟的時刻。
「沒有？」她繼續說，檢視自己的手錶。「好吧，來日方長，你還很年輕。」
「我快要結婚了。」艾德蒙斯咕噥著，自己也搞不懂為何冒出這句話來。
紅髮女子得意地笑了，嘴巴一張正要說話。
「我們要走了！」巴克絲特對艾德蒙斯厲聲喝道，重回她一貫冷漠的姿態。「安潔雅。」
「艾蜜莉。」那女子回應道。
巴克絲特轉過身去，背對她跨步走開，將一整排相機甩在身後，繼續拖著艾德蒙斯向前走。上車後，艾德蒙斯再三確認自己的安全帶是否繫牢，此刻巴克絲特發動引擎，突然倒車。在顛簸彈跳中，車子繞過兩塊路緣石，然後她踩油門全力加速，任由後視鏡中閃爍的藍光逐漸縮小。
離開犯罪現場之後，巴克絲特一直悶不吭聲，一句話也沒說，首都的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他們開著車疾速行進，艾德蒙斯努力打起精神，不讓自己的眼皮闔上。這輛奧迪的暖氣正送出輕柔暖和的微風，內裝極為豪華舒適，卻被巴克絲特弄得髒亂不堪：光碟片、用了一半的化妝品，以及空無一物的速食包裝袋丟得到處都是。他們穿過滑鐵盧橋，這時升起的太陽在城市背後發光發熱，金色天空映襯下那平凡無奇的剪影，其實是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
艾德蒙斯敗給自己沉重的眼皮，腦袋瓜猛然撞上副駕駛座的車窗。他馬上挺身坐正，對自己又一次在上司面前醜態畢露感到火大。
「這麼說，那個人就是他？」他脫口而出。為了趕走瞌睡蟲，他急著發起一場對話。
「你說誰？」
「佛克斯。就是那位威廉．佛克斯。」
事實上，艾德蒙斯以前見過沃夫好幾次，早就注意到這位資深警探在同僚間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這位名人的周遭瀰漫著大家都不爽他的氛圍，非常明顯，艾德蒙斯一直都看在眼裡。
「那位威廉．佛克斯啊。」巴克絲特低聲細語地嘲弄道。
「當時發生的事，我聽過非常多傳聞……」他停頓下來，等待著應該中止這個話題的指示出現。「那段期間，妳是他團隊的一員，對不對？」
巴克絲特繼續悶不吭聲地開車，彷彿艾德蒙斯沒開口講過話。他覺得自己好傻，笨到以為她會想跟一個菜鳥討論這麼重要的話題，正想拿出手機打發時間，沒想到她居然回話了。
「對。當時我的確是。」
「這麼說，他被指控的那些罪名，每一項都是罪有應得？」艾德蒙斯知道自己走的這步路很危險，然而他對這件事感到由衷的好奇，即便會惹得巴克絲特勃然大怒也在所不惜。「栽贓證據、攻擊羈押犯—」
「有些罪名的確屬實。」
艾德蒙斯無意識地咂嘴，發出的嘖嘖聲激怒了巴克絲特。
「量你也沒那個膽敢評斷他！你對這份工作根本一無所知。」她厲聲罵道。「沃夫知道哈立德就是火葬殺手。他非常確定。而且他很清楚那個人會再度犯案。」
「那也得要有合理的證據才行。」
巴克絲特一臉苦笑。
「那你就等吧，等這樣過了好幾年，你一直看到那些渾蛋一次又一次逃過法律制裁。」她停頓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動了怒。「事情並不是非黑即白。沃夫的做法是錯的，但是他鋌而走險的所作所為，背後都有正當的理由。」
「即便在擠滿人的法庭上衝著一個人痛毆？」艾德蒙斯以挑釁的口氣問。
「尤其在這種情況下，他更是有正當理由。」巴克絲特答道。她太生氣了，完全沒注意到艾德蒙斯的語氣。「處於壓力下的他一時崩潰了。有朝一日你也會這樣，我也會—每個人都會。但願哪天你崩潰發狂時，身邊會有人支持你。當年出事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為沃夫撐腰，連我也沒有……」
艾德蒙斯保持緘默，從她的語氣中嗅出懊悔的意味。
「他本來會因為這起事件判刑入獄。那些人嗜血成性，打算以『丟臉可恥的警探』為名來殺一儆百，然後在一個冷颼颼的二月清晨，猜猜看是誰站在一具被火烤過的女學生屍體旁邊？要是當時他們聽了沃夫的話，今天她就會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天啊。」艾德蒙斯說。「妳覺得那個就是他—那顆頭？」
「納吉布．哈立德是個弒童犯。即便是罪犯，也要有品才行。為了他的人身安全，哈立德被關在一所大型安全管理監獄，而且是囚禁在高度戒備的永久單人牢房。他見不到任何人，更別說有人可以提著他的腦袋走出那個地方。這太荒謬了。」
這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巴克絲特最後下了這個結論，兩人之間又陷入情緒緊繃的靜默狀態。艾德蒙斯意識到在他們短暫搭檔的三個半月以來，這次的對話應該是最順暢的一次。他重啟那個未完的話題。
「佛克斯—抱歉，應該要說沃夫，可以東山再起真令人意想不到。」
「千萬別低估輿論的力量，也別小看當權者急著向輿論獻殷勤的渴望。」巴克絲特以不屑的口氣說。
「聽起來妳對他復職似乎不以為然。」
巴克絲特一語不發。
「如今沒什麼人在注意這名警探了，不是嗎？」艾德蒙斯說。「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全身而退？」巴克絲特不敢置信地說。
「對啊，後來他並沒有入獄吧。」
「如果有去坐牢，對他來說反而比較好。那些愛面子的律師奮力爭取了入院令。我猜，這樣的爛攤子比較容易收拾吧。他們說那個案子所帶來的壓力，引爆了他『完全不合乎本性』的行為反應—」
「到底得犯多少次不合乎本性的行為反應，大家才會明白沒這回事？」艾德蒙斯插嘴。
對於他的批判，巴克絲特不予置評。
「按照辯護律師的分析判斷，他們說他有潛在的反人格—不對，應該是反社會人格障礙，需要進行持續不斷的治療才行。」
「妳不相信他有什麼反社會人格障礙？」
「至少他入院的時候沒有。可是，只要有很多人一直跟你說你瘋了、塞給你多到不行的藥丸，到最後你也不得不懷疑自己瘋了。」巴克絲特嘆道。「所以說，現在來回答你的問題：在聖安妮醫院待了一年，職等降級、名譽掃地，門口地墊上放了離婚協議書。沃夫當然沒有『全身而退』。」
「既然已經證明他一開始就是對的，那他老婆還離開他？」
「我還能說什麼？她是個賤貨。」
「這麼說，妳認識她？」
「還記得剛才在犯罪現場的那個紅髮記者？」
「她就是他老婆？」
「她的名字是安潔雅。關於我和沃夫的關係，她腦袋裡有個愚蠢的念頭。」
「上床？」
「不然還有什麼？」
「所以……你們沒有搞在一起？」
艾德蒙斯屏息以待。他知道談這麼敏感的話題，自己一直是如履薄冰，但剛才還是說錯話了，他們的對話就此結束。巴克絲特沒理會這個唐突的問題，她催油加速，引擎隨之低聲咆哮，車子沿綠樹成蔭的雙向車道直奔監獄。
「他死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巴克絲特朝典獄長戴維斯大吼。
她又站了起來，艾德蒙斯和典獄長依然坐著不動，在這間空洞乏味的辦公室裡，他們身旁那張大桌子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那個男人喝了一小口滾燙的咖啡，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提早進辦公室是想要工作，然而過去這半個鐘頭卻徹底毀了他這一天。
「巴克絲特偵查佐，把這樣的消息傳達給貴部門，是地方當局的職責所在。按照慣例，我們不用—」
「但是—」巴克絲特試圖打斷他的話。
典獄長更加堅定地往下說：
「囚犯哈立德在自己的單人牢房生病了，移送到醫務室，之後又轉到伊利沙伯醫院。」
「生什麼病？」
典獄長取出老花眼鏡，打開放在桌上的文件夾。
「報告書指出：『呼吸短促，反胃噁心』。『雖然施以氧氣療法，但囚犯毫無反應，而且血氧量持續下降』，所以在晚間八點左右，將他送往伊利沙伯醫院的加護病房，以上這段敘述，你們兩位有聽懂嗎？」
典獄長抬眼看見巴克絲特和艾德蒙斯接連會意點頭。當他的視線重回報告書上時，他們倆卻不約而同地聳肩表示有聽沒有懂。
「在他的病房外面，有當地警察全天候輪班看守。以結果論來看，他們太過樂觀了，以為還可以多撐二十一個鐘頭，因為他晚間十一點左右就過世了。」典獄長闔上報告書，摘下老花眼鏡。「我能告訴你們的恐怕就只有這些了。你們應該直接去跟院方談談看，或許可以問到更進一步的消息。好啦，還有別的事情嗎？」
他又忍痛喝了一小口熱騰騰的咖啡，然後把杯子推出伸手可及之處，以免燙傷自己。巴克絲特和艾德蒙斯起身準備離去。艾德蒙斯面帶微笑，朝典獄長伸手。
「謝謝你，耽誤你的時間—」他開口說。
「暫時就先這樣吧。」巴克絲特一邊往外走，一邊厲聲說。
艾德蒙斯尷尬地縮手，尾隨其後走出去，任由房門在他身後迴旋，眼看就要關上之際，巴克絲特突然轉身衝進辦公室，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靠，差點忘了。哈立德離開監獄時，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他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吧？」
典獄長一頭霧水地點點頭。
「謝啦。」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凌晨三點五十分
沃夫摸黑尋找手機，隨著每一次震動，都讓它在超耐磨地板上愈滑愈遠。黑暗開始慢慢淡入，眼前出現的是他剛搬入的公寓，內部的格局看起來還很陌生。他爬下床墊，往惱人的嗡嗡聲前進，被汗水浸溼的床罩黏住他的肌膚不放。
「我是沃夫。」他接起手機說，並鬆了一口氣，至少這表示他找對了方向，才會在牆上摸到電燈開關。
「我是西蒙斯。」
沃夫啪地按下開關，微弱的黃光讓他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不禁發出沉重的嘆息。他很想把燈關掉。這間小臥室由四面牆組成，地上有一張破舊的雙人床墊，另外還有一顆顯得孤伶伶的燈泡。拜房東之賜，這個會導致幽閉恐懼症的空間酷熱難耐，因為他還沒從前任房客手中要回窗戶鑰匙。通常這種事在倫敦並不會造成什麼大問題，偏偏沃夫這次搬家居然碰上英國史上非比尋常的熱浪，而且持續了差不多兩週之久。
「口氣別這麼差。」西蒙斯說。
「現在幾點？」沃夫打著呵欠問。
「差十分鐘就四點了。」
「我這個週末不是休假沒班嗎？」
「你的假期沒了。我要你到犯罪現場跟我會合。」
「去你的辦公桌旁邊？」沃夫半開玩笑地問，他有好幾年沒看過他的老闆離開辦公室。
「你真搞笑。這一回我得外出跑現場了。」
「事情這麼嚴重？」
電話另一頭先是停頓無聲，之後西蒙斯才答道：「非常嚴重。你有筆嗎？」
門口堆了成疊的紙箱，沃夫在其中一只箱子裡東摸西找，最後找到一枝原子筆，打算寫在自己手背上。
「行了。說吧。」
他眼角餘光注意到照映在廚房碗櫃上的燈光忽隱忽現。
「丰滙大廈……」西蒙斯開始說。
沃夫走進設備不足的小廚房，穿透小窗戶的藍色閃光叫他眼花撩亂。
「……一○八號公寓──」
「肯特鎮希巴德路？」沃夫打斷對方，凝視樓下十幾輛警車、記者，以及從對面那棟公寓大樓疏散到街上的住戶。
「搞什麼鬼？你怎麼知道？」
「我是個警探。」
「好吧，既然這樣，你也是我們的頭號嫌犯。趕快過來。」
「行啦。我只要……」沃夫話聲暫歇，發現西蒙斯已經掛斷電話。
閃光時斷時續，在一亮一滅之間，他察覺到發自洗衣機的穩定橘色燈號，這才想起睡覺前將工作服丟進了洗衣機。他四下環顧沿著牆邊排列的數十個紙箱。
「聽你在胡扯。」
五分鐘後，沃夫閃身穿過一群旁觀者，這些人聚集在他住的那棟大樓外面。他走向一名警員，亮出他的委任證，以為這樣就可以直接通過警戒線，未料那位年輕警員奪下他手中的證件詳細檢查，用狐疑的目光掃視眼前這個顯眼的傢伙──穿著泳褲，以及印有「93邦喬飛：保持信念巡迴演唱會」褪色字樣的短袖圓領衫。
「你是雷頓－佛克斯警官？」這名警員用懷疑的語氣問道。
聽見自己那個做作矯飾的姓氏，沃夫當場皺眉。「是佛克斯偵查佐，沒錯。」
「就是那位──法庭殺人狂佛克斯？」
「我的名字叫威廉，不叫法庭殺人狂……我可以進去了嗎？」他伸手指向眼前的公寓大樓。
年輕人把委任證交還沃夫，然後將警戒帶拉高，好讓他從下方通過。
「需要我為您帶路嗎？」他問。
沃夫低頭看著自己那條有花卉圖案的短褲、光溜溜的膝蓋和工作鞋。
「你知道嗎？我是覺得自己去還行啦。」
那警員露齒而笑。
「四樓。」他對沃夫說。「對了，自己一個人上去要當心。這一區很亂。」
沃夫再一次深深嘆息，他走進有漂白水氣味的門廳，然後踏入電梯。二樓和五樓的按鈕不見了，控制板的其他區塊都沾有已經乾掉的棕色液體。動用一身的查案本領，他斷定這若非屎塊或鐵鏽，就是可口可樂。他用T恤下襬──那個位置剛好是邦喬飛吉他手瑞奇．山伯拉的臉──來擦拭按鈕。
這種機型的電梯他一生中搭過無數次：無接縫的鐵箱子，全國各地都是由地方議會來負責安裝。裡面沒鋪地氈、沒裝鏡子，也沒有外露的燈泡或配件。在這個為了打造優質生活的器械中，完全沒有東西可供貧困的住戶去破壞或侵占，結果他們反而在電梯牆上噴漆，揮灑淫穢的下流語言來自我滿足。電梯抵達四樓，開門時發出刺耳刮擦聲，沃夫只來得及辨識出強尼．雷特克里夫「在此」和「同性戀」這幾個字。
走道寂靜無聲，裡頭有十來個人四處散開。多數人看起來都有點心煩意亂，用不以為然的眼神盯著沃夫的穿著，唯一例外的是一名佩戴鑑識組識別證的邋遢男子，他點頭表示認同，並在兩人擦身而過時豎起拇指比了個讚。走道盡頭的門敞開著，沃夫愈接近那道門，原本非常微弱卻很熟悉的氣味也益發強烈。死亡的氣味是不會弄錯的。凡是工作上會招惹到這種事的人，很快就會適應這一類混合了渾濁空氣、屎尿與腐肉的獨特氣味。
聽到房內傳來跑動聲，沃夫往後退開一步。一名年輕女子衝出門口，膝蓋一彎雙腿一跪，當著他的面在走道吐了起來。他禮貌地稍待片刻，在一個恰當的時機請她讓開，這時又有另一組腳步聲趨近。他出於本能又退了一步，艾蜜莉．巴克絲特偵查佐正好快步進入走道。
「沃夫！我還以為你是在這裡臥底埋伏。」她一陣風似地衝過玄關。「說真的，這樣穿很酷嗎？」
她低頭瞥了一眼跪在他們之間嘔吐的女子。
「拜託妳去別的地方吐好嗎？」
那女子難為情地爬開。巴克絲特一把抓住沃夫的手臂，興奮地帶他走進公寓。巴克絲特大概小他十歲，跟他差不多高。毫不起眼的入口大廳陰沉幽暗，使得她深棕色的頭髮變得像黑髮，她一如往常化暗色系的妝，讓嫵媚動人的眼眸大得不像話。合身的襯衫搭配帥氣的褲子，她露齒一笑，面帶淘氣的神情上下打量他。
「沒人告訴我今天是便服日。」
沃夫才不上這個當，知道自己只要繼續裝聾作啞，她很快就會失去興趣。
「錯過這個便服日，想必錢伯斯會很火大吧？」她眉開眼笑地說。
「我個人對於去加勒比海搭船一遊的興趣，大過於一具死屍。」沃夫意興闌珊地說。
巴克絲特大感意外，她那雙大眼睛為之一亮。「西蒙斯沒跟你說？」
「跟我說什麼？」
她帶他穿過人滿為患的公寓，十幾支刻意架設的手電筒發出光芒，微微照亮這個空間。有股味道聞起來雖不至於難以忍受，卻愈來愈濃烈。從大量蒼蠅在他頭上發狂地拍翅盤旋來看，沃夫知道惡臭的源頭就在不遠處。
這間公寓有挑高天花板，沒有任何家具，內部空間比沃夫的住處大很多，但住起來一樣不舒服。發黃的牆壁盡是坑坑洞洞，陳舊又覆蓋灰塵的塑膠管線垂落在光禿禿的地板上。浴室和廚房看起來像是從一九六○年代以後就沒再重新整修過。
「跟我說什麼？」他又問了她一遍。
「就是這個，沃夫。」巴克絲特沒理會他的發問。「這是一生中千載難逢的案子。」
沃夫的心思飄到別的地方去了，他暗自估計這間次臥室的大小，並且心生疑惑：他對街那間小不拉嘰的公寓，為何房租這麼高？他們繞過牆角，走進擁擠不堪的主臥室，他無意識地開始在好幾雙腿與各式各樣的家電之間尋找屍體。
「巴克絲特！」
她停下腳步，不耐煩地朝他轉身。
「西蒙斯沒跟我說什麼？」
她背後有一群人走到一旁，讓出來的地方正好是一面俯視這個房間、挑高到天花板的大型落地窗。她還來不及回話，沃夫已經一個踉蹌往前走了幾步，眼睛緊盯著這群人上方的某一處：那束光線的源頭並非來自警方，而是照在暗黑舞臺上的一盞聚光燈……
那具屍首身無寸縷，飄浮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方一呎之處，全身扭曲成一種怪異的姿態。它背對室內，面朝巨大的窗戶向外瞭望。有許多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線，將那副軀體固定在適當的位置，而這些細線又依序繫在兩塊工業用的金屬掛鉤上。
眼前的超現實場景──黑皮膚的腿接在白肌膚的軀幹上──還有看了令人膽怯腿軟的容貌，沃夫花了點時間觀察分辨。他對自己所見之事感到大惑不解，於是奮力從人群中向前推進。拉近距離後，他察覺到這些並不匹配的屍塊是被粗大的針線綁在一起，皮膚被編織用具穿透後凸起有如帳篷：一條黑人男性的腿，另一條是白人的腿；一邊是男人的一隻大手，另一邊與之配對的是一條晒成棕褐色的女性的手；糾纏在一塊的烏黑亂髮，顫巍巍地懸掛在一具蒼白、有雀斑且苗條的女性軀幹上。
巴克絲特退到他旁邊，擺明是興致盎然地欣賞他一臉驚恐的表情。
「他沒跟你說的是……一具屍體，有六個被害人！」她靠在他耳邊開心地低語。
沃夫目光低垂。那具古怪屍體所投射的陰影正好在他腳下，扁平的軀幹與四肢完全不成比例，叫人看了更是心裡發毛。在一閃一滅的燈光下，身體和四肢連接的部位顯得歪曲變形。
「搞什麼鬼，這些記者在外面幹嘛？」沃夫聽見他老闆沒針對特定人選地大吼。「我敢說這間公寓的裂縫比鐵達尼號還多。要是讓我知道是誰跟媒體通風報信，那個抓耙子就等著停職去坐冷板凳吧！」
沃夫微微一笑，這時候老闆該有什麼樣的嘴臉，西蒙斯只是把它演出來罷了，這一點沃夫太清楚了。他們彼此認識十多年，在哈立德事件發生之前，沃夫只把他當朋友看待。在不得不裝出來的虛張聲勢下，西蒙斯其實是個頭腦清晰、會替別人著想，而且稱職能幹的警官。
「佛克斯！」西蒙斯朝他們的方向大步走來。他很不想用下屬的綽號來稱呼對方，但總是得天人交戰一番。他的身高幾乎比沃夫矮了一呎，現年五十來歲，腰圍方面已經得好好約束了。「沒有人告訴我今天是便服日。」
沃夫聽到巴克絲特在暗自偷笑。他決定採取同樣的策略，猶如剛才應付她一樣，把西蒙斯的話當耳邊風。在一陣令人感到不自在的靜默之後，西蒙斯轉向巴克絲特。
「亞當斯人呢？」他問。
「誰？」
「亞當斯。妳新收的門生。」
「你是說艾德蒙斯？」
「就是他。艾德蒙斯。」
「我哪知道你在說誰啊？」
「艾德蒙斯啊！」西蒙斯衝著熙熙攘攘的房間大聲怒吼。
「妳現在很常跟他合作？」沃夫輕聲問，卻隱藏不住吃味的語氣。此舉讓巴克絲特笑了。
「只是當人家的臨時保姆罷了。」她低聲說。「他從緝查處轉調過來，見過的屍體沒幾具。待會兒說不定會嚇到哭出來。」
這時有個年輕人擠過人群、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們。他年紀才二十五歲左右，身材瘦得像竹竿，除了一頭淺紅黃色的邋遢亂髮外，整體來說算是完美無瑕。他拿著隨時備用的記事本，衝著總督察露出興奮的笑容。
「鑑識組的人跑去哪裡忙了？」西蒙斯問。
艾德蒙斯將手中的筆記本往回翻了幾頁。
「海倫說她的整組人馬都在公寓裡搜查，可是連一滴血都還沒找到。他們已經證實六份屍塊分別來自不同受害人，而且截肢的手法相當粗暴，很可能是被鋼鋸切斷。」
「海倫有提出任何我們還不知道的訊息嗎？」西蒙斯啐道。
「其實有的。截肢所造成的傷口附近不見血跡，也沒有血管收縮的現象……」
西蒙斯翻了翻白眼，檢視自己的手錶。
「……由此可見，屍塊是死後才切除的。」艾德蒙斯說完，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樣。
「警察的工作真是了不起啊，艾德蒙斯。」西蒙斯語帶諷刺地說，接著突然大喊：「拜託你們誰去把那個無頭人的牛奶卡通廣告撤掉好嗎？謝謝！」
艾德蒙斯的笑容頓時消失無踪。沃夫發現西蒙斯的視線往自己一瞥，於是他裝出不自然的傻笑。他們倆共事多年，什麼羞辱怠慢的話沒聽過。這都是培養能力的必經路程。
「我只是要說，不管那雙手雙腳的主人是誰，鐵定全都死透了。只要把屍體送回實驗室，就可以取得更多訊息。」艾德蒙斯咕噥著，語氣不太自在。
沃夫注意到屍體映在暗沉窗戶裡的身影，這才想到自己還沒從正面看到它的模樣。他繞過去看。
「妳查到什麼線索，巴克絲特？」西蒙斯問。
「收獲不多。鑰匙孔受到輕微的破壞，八成是被撬過。我們派了幾名警員去詢問外頭的鄰居，不過到目前為止，沒有人曾看到或聽到任何動靜。喔，對了，電路方面沒什麼問題，公寓裡的每顆燈泡全都被拆了下來，只有受害者……那些受害者上面的那顆沒拆，好像是意圖要展示之類的。」
「你呢，佛克斯，有什麼想法？佛克斯？」
沃夫直盯著那具屍體的黝黑臉孔看。
「抱歉，我們是打擾到你了嗎？」
「沒這回事。不好意思。天氣這麼熱，可是這東西才正要開始發臭，意味著凶手昨晚一口氣殺了六個人，但是這不太可能辦到吧，要不就是他把這些屍體全都先冷凍起來。」
「沒錯。派個人去查一查最近發生過的非法侵入案，像是有冷凍設備的公司、超級市場、飯店餐館，以及備有工業用規格冷藏室這一類的場所。」西蒙斯說。
「也問問看附近鄰居有沒有人聽見鑽洞聲。」沃夫說。
「某種程度上，鑽洞聲是很常見的聲音。」艾德蒙斯突然說道，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這時候有三對憤怒的目光朝他射去。
「如果這是凶手的精心傑作，」沃夫繼續說，「在我們抵達這裡之前，他絕不會冒著讓它們從天花板掉下來、在地上疊成一落的風險。關於那幾個掛鉤，可能是把它們鑽入可承重的金屬桁架固定住。應該會有人聽到什麼聲音才對。」
西蒙斯點頭稱是。「巴克絲特，找個人去處理這件事。」
「老大，可以借用你一點時間嗎？」巴克絲特和艾德蒙斯一走開，沃夫立刻問道。他戴了一雙拋棄式手套，從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屍體臉上拉起一撮糾纏成結的黑髮。這顆頭的主人是男性，雙目圓睜，一想到這名受害者死得這麼悽慘，他臉上鎮定的表情反而叫人不安。「覺得眼熟嗎？」
西蒙斯走到沃夫旁邊，靠著冷冰冰的窗戶，他彎下腰來，為了把那張黝黑的臉看得更清楚。片刻過後，他聳了聳肩。
「是哈立德。」沃夫說。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西蒙斯再度細看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原本狐疑的表情逐漸轉為凝重。
「巴克絲特！」他大聲叫道。「妳和亞當斯──」
「是艾德蒙斯。」
「……給我跑一趟貝爾瑪許監獄，叫典獄長直接帶你們去找納吉布．哈立德。」
「哈立德？」巴克絲特驚訝地問，不由自主地看了沃夫一眼。
「沒錯，哈立德。如果你們見到他還活著，馬上打電話給我。快去！」
沃夫往對街張望，看著自己住的那棟公寓大樓。許多窗戶依然漆黑一片，別的窗戶中則露出興奮的臉孔，正用他們的手機拍攝樓下的景觀，大概是希望可以捕捉到叫人毛骨悚然的畫面吧，這麼一來早上的時候就可以說給自己的朋友聽。命案現場的光線昏暗，看樣子他們是不可能窺透裡面的情況，要是看得見，這些人等於是占到前排座位了。
目光往上掠過幾個窗口，沃夫可以看見自己公寓內部的情形。他出門時走得匆忙，所有的燈都還亮著。在一疊紙箱當中，他看到被壓在最底下的箱子上潦草寫著「褲子和襯衫」。
「啊哈，有了！」
西蒙斯走回沃夫那邊，揉揉疲憊的眼睛。相隔懸掛在半空中的屍體，他們倆靜靜地分站兩側，看著破曉侵蝕了暗黑夜空。即便這個房間鬧哄哄的，他們依然可以聽見外頭傳來寧靜祥和的鳥鳴聲。
「如此看來，這是你此生見過最毛的東西了？」西蒙斯以消沉的語氣調侃。
「坐二望一吧。」沃夫回答，視線不曾離開過逐漸擴大的深藍天幕。
「排在第二位？我倒想知道什麼玩意可以超越這──這個東西？」西蒙斯很不情願地再次看了那具截肢又重組的垂吊物。
沃夫往那具屍體伸長的右臂輕輕敲了敲。其他部位都是晒成古銅色的肌膚，相較之下右掌心顯得很蒼白，紫色的指甲細心修剪過。很多條絲狀的細線撐起這條伸長的手臂，另外還有十二條細線將伸直的食指固定住。
他先確認周遭沒有人在聽他們講話，然後靠向西蒙斯耳邊低聲細語。
「它所指的方向，是我公寓的窗戶。」
第2章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凌晨四點三十二分
巴克絲特讓艾德蒙斯留下來等很晃的電梯，自己則是衝過防火安全門，進入陰暗的迴旋梯，結果遇上一行彷彿永無止盡的隊伍。這群冷漠又煩躁的人們，終於獲准可以進自己家門。下樓途中，她收起自己的識別證，若要問為何這麼做，是因為她發現和持續上樓的人潮擦身而過時，自己那張證件會形成阻礙。這個案件發生在夜晚，如今已過了好幾個小時，起初的那種新鮮感一旦消褪，大樓的住戶就會變得昏昏欲睡又滿肚子火，心中對警方幹聲連連。
最後她總算離開樓梯間、衝進大廳，艾德蒙斯已經好整以暇地在大門口等候。她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走過去，迎向戶外寒意逼人的早晨。太陽還沒露臉，可是從上頭完美的清澈天空來看，這波沒完沒了的熱浪還會持續下去。一見到蜂擁而來的民眾和記者在警戒線周遭擠得水洩不通，而自己那輛黑色奧迪A1卻在警戒線外面，她不禁飆罵粗口。
「什麼都別說。」她對艾德蒙斯厲聲說。艾德蒙斯仍維持他一貫優雅的風度，沒把她不必要的命令口氣放在心上。
往警戒線前進時，他們被一連串的問題和閃光燈猛烈砲轟，然後低頭彎腰從警戒線下方迅速通過，再設法穿越擁擠的人潮。巴克絲特咬緊牙關，聽到落後的艾德蒙斯一再說著對不起。正要轉身瞪他一眼之際，她跟一名體格魁偉的男子撞個滿懷，他那臺笨重的電視攝影機摔落在地，發出一聽就知道損失慘重的破裂聲。
「靠！抱歉。」她說，機械式地從口袋遞出一張倫敦警察廳的名片。過去這些年來，她碰過上百次這樣的場面，手中的名片有如借條一樣，一旦遞出去，隨即將自己捅出來的婁子忘得一乾二淨。
那個大塊頭男子仍然跪在地上，眼前散落一地的攝影機殘骸恰似死去的愛人。突然有隻女人的手冒了出來，搶走巴克絲特手中的名片。巴克絲特忿忿抬頭一看，發現有張不大友善的臉正在回瞪她。雖然現在是一大清早，這個女人卻已經精雕細琢地化了上電視的妝。每個人臉上都有沉重的眼袋，只有她例外，因為她臉上所有疲憊的痕跡都被掩蓋掉了。她的一頭紅髮長又捲，身上的裙子和上衣時髦帥氣。在令人緊張不安的靜默中，這兩個女人對峙了一會兒，艾德蒙斯懷著敬畏之心靜觀其變。他萬萬沒想到他的導師也會有侷促不安的時刻。
那名紅髮女子匆匆瞥了艾德蒙斯一眼。
「看來妳總算找到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了。」她對巴克絲特說。巴克絲特正對著艾德蒙斯擺臭臉，似乎是在怪他怎能憑眼前所見就誤解她。「她有把她那套邪惡的手段用在你身上嗎？」那女子用憐憫的口氣問他。
艾德蒙斯一時呆住了，他認真懷疑自己是否正處於人生最糟的時刻。
「沒有？」她繼續說，檢視自己的手錶。「好吧，來日方長，你還很年輕。」
「我快要結婚了。」艾德蒙斯咕噥著，自己也搞不懂為何冒出這句話來。
紅髮女子得意地笑了，嘴巴一張正要說話。
「我們要走了！」巴克絲特對艾德蒙斯厲聲喝道，重回她一貫冷漠的姿態。「安潔雅。」
「艾蜜莉。」那女子回應道。
巴克絲特轉過身去，背對她跨步走開，將一整排相機甩在身後，繼續拖著艾德蒙斯向前走。上車後，艾德蒙斯再三確認自己的安全帶是否繫牢，此刻巴克絲特發動引擎，突然倒車。在顛簸彈跳中，車子繞過兩塊路緣石，然後她踩油門全力加速，任由後視鏡中閃爍的藍光逐漸縮小。
離開犯罪現場之後，巴克絲特一直悶不吭聲，一句話也沒說，首都的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他們開著車疾速行進，艾德蒙斯努力打起精神，不讓自己的眼皮闔上。這輛奧迪的暖氣正送出輕柔暖和的微風，內裝極為豪華舒適，卻被巴克絲特弄得髒亂不堪：光碟片、用了一半的化妝品，以及空無一物的速食包裝袋丟得到處都是。他們穿過滑鐵盧橋，這時升起的太陽在城市背後發光發熱，金色天空映襯下那平凡無奇的剪影，其實是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
艾德蒙斯敗給自己沉重的眼皮，腦袋瓜猛然撞上副駕駛座的車窗。他馬上挺身坐正，對自己又一次在上司面前醜態畢露感到火大。
「這麼說，那個人就是他？」他脫口而出。為了趕走瞌睡蟲，他急著發起一場對話。
「你說誰？」
「佛克斯。就是那位威廉．佛克斯。」
事實上，艾德蒙斯以前見過沃夫好幾次，早就注意到這位資深警探在同僚間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這位名人的周遭瀰漫著大家都不爽他的氛圍，非常明顯，艾德蒙斯一直都看在眼裡。
「那位威廉．佛克斯啊。」巴克絲特低聲細語地嘲弄道。
「當時發生的事，我聽過非常多傳聞……」他停頓下來，等待著應該中止這個話題的指示出現。「那段期間，妳是他團隊的一員，對不對？」
巴克絲特繼續悶不吭聲地開車，彷彿艾德蒙斯沒開口講過話。他覺得自己好傻，笨到以為她會想跟一個菜鳥討論這麼重要的話題，正想拿出手機打發時間，沒想到她居然回話了。
「對。當時我的確是。」
「這麼說，他被指控的那些罪名，每一項都是罪有應得？」艾德蒙斯知道自己走的這步路很危險，然而他對這件事感到由衷的好奇，即便會惹得巴克絲特勃然大怒也在所不惜。「栽贓證據、攻擊羈押犯—」
「有些罪名的確屬實。」
艾德蒙斯無意識地咂嘴，發出的嘖嘖聲激怒了巴克絲特。
「量你也沒那個膽敢評斷他！你對這份工作根本一無所知。」她厲聲罵道。「沃夫知道哈立德就是火葬殺手。他非常確定。而且他很清楚那個人會再度犯案。」
「那也得要有合理的證據才行。」
巴克絲特一臉苦笑。
「那你就等吧，等這樣過了好幾年，你一直看到那些渾蛋一次又一次逃過法律制裁。」她停頓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動了怒。「事情並不是非黑即白。沃夫的做法是錯的，但是他鋌而走險的所作所為，背後都有正當的理由。」
「即便在擠滿人的法庭上衝著一個人痛毆？」艾德蒙斯以挑釁的口氣問。
「尤其在這種情況下，他更是有正當理由。」巴克絲特答道。她太生氣了，完全沒注意到艾德蒙斯的語氣。「處於壓力下的他一時崩潰了。有朝一日你也會這樣，我也會—每個人都會。但願哪天你崩潰發狂時，身邊會有人支持你。當年出事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為沃夫撐腰，連我也沒有……」
艾德蒙斯保持緘默，從她的語氣中嗅出懊悔的意味。
「他本來會因為這起事件判刑入獄。那些人嗜血成性，打算以『丟臉可恥的警探』為名來殺一儆百，然後在一個冷颼颼的二月清晨，猜猜看是誰站在一具被火烤過的女學生屍體旁邊？要是當時他們聽了沃夫的話，今天她就會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天啊。」艾德蒙斯說。「妳覺得那個就是他—那顆頭？」
「納吉布．哈立德是個弒童犯。即便是罪犯，也要有品才行。為了他的人身安全，哈立德被關在一所大型安全管理監獄，而且是囚禁在高度戒備的永久單人牢房。他見不到任何人，更別說有人可以提著他的腦袋走出那個地方。這太荒謬了。」
這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巴克絲特最後下了這個結論，兩人之間又陷入情緒緊繃的靜默狀態。艾德蒙斯意識到在他們短暫搭檔的三個半月以來，這次的對話應該是最順暢的一次。他重啟那個未完的話題。
「佛克斯—抱歉，應該要說沃夫，可以東山再起真令人意想不到。」
「千萬別低估輿論的力量，也別小看當權者急著向輿論獻殷勤的渴望。」巴克絲特以不屑的口氣說。
「聽起來妳對他復職似乎不以為然。」
巴克絲特一語不發。
「如今沒什麼人在注意這名警探了，不是嗎？」艾德蒙斯說。「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全身而退？」巴克絲特不敢置信地說。
「對啊，後來他並沒有入獄吧。」
「如果有去坐牢，對他來說反而比較好。那些愛面子的律師奮力爭取了入院令。我猜，這樣的爛攤子比較容易收拾吧。他們說那個案子所帶來的壓力，引爆了他『完全不合乎本性』的行為反應—」
「到底得犯多少次不合乎本性的行為反應，大家才會明白沒這回事？」艾德蒙斯插嘴。
對於他的批判，巴克絲特不予置評。
「按照辯護律師的分析判斷，他們說他有潛在的反人格—不對，應該是反社會人格障礙，需要進行持續不斷的治療才行。」
「妳不相信他有什麼反社會人格障礙？」
「至少他入院的時候沒有。可是，只要有很多人一直跟你說你瘋了、塞給你多到不行的藥丸，到最後你也不得不懷疑自己瘋了。」巴克絲特嘆道。「所以說，現在來回答你的問題：在聖安妮醫院待了一年，職等降級、名譽掃地，門口地墊上放了離婚協議書。沃夫當然沒有『全身而退』。」
「既然已經證明他一開始就是對的，那他老婆還離開他？」
「我還能說什麼？她是個賤貨。」
「這麼說，妳認識她？」
「還記得剛才在犯罪現場的那個紅髮記者？」
「她就是他老婆？」
「她的名字是安潔雅。關於我和沃夫的關係，她腦袋裡有個愚蠢的念頭。」
「上床？」
「不然還有什麼？」
「所以……你們沒有搞在一起？」
艾德蒙斯屏息以待。他知道談這麼敏感的話題，自己一直是如履薄冰，但剛才還是說錯話了，他們的對話就此結束。巴克絲特沒理會這個唐突的問題，她催油加速，引擎隨之低聲咆哮，車子沿綠樹成蔭的雙向車道直奔監獄。
「他死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巴克絲特朝典獄長戴維斯大吼。
她又站了起來，艾德蒙斯和典獄長依然坐著不動，在這間空洞乏味的辦公室裡，他們身旁那張大桌子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那個男人喝了一小口滾燙的咖啡，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提早進辦公室是想要工作，然而過去這半個鐘頭卻徹底毀了他這一天。
「巴克絲特偵查佐，把這樣的消息傳達給貴部門，是地方當局的職責所在。按照慣例，我們不用—」
「但是—」巴克絲特試圖打斷他的話。
典獄長更加堅定地往下說：
「囚犯哈立德在自己的單人牢房生病了，移送到醫務室，之後又轉到伊利沙伯醫院。」
「生什麼病？」
典獄長取出老花眼鏡，打開放在桌上的文件夾。
「報告書指出：『呼吸短促，反胃噁心』。『雖然施以氧氣療法，但囚犯毫無反應，而且血氧量持續下降』，所以在晚間八點左右，將他送往伊利沙伯醫院的加護病房，以上這段敘述，你們兩位有聽懂嗎？」
典獄長抬眼看見巴克絲特和艾德蒙斯接連會意點頭。當他的視線重回報告書上時，他們倆卻不約而同地聳肩表示有聽沒有懂。
「在他的病房外面，有當地警察全天候輪班看守。以結果論來看，他們太過樂觀了，以為還可以多撐二十一個鐘頭，因為他晚間十一點左右就過世了。」典獄長闔上報告書，摘下老花眼鏡。「我能告訴你們的恐怕就只有這些了。你們應該直接去跟院方談談看，或許可以問到更進一步的消息。好啦，還有別的事情嗎？」
他又忍痛喝了一小口熱騰騰的咖啡，然後把杯子推出伸手可及之處，以免燙傷自己。巴克絲特和艾德蒙斯起身準備離去。艾德蒙斯面帶微笑，朝典獄長伸手。
「謝謝你，耽誤你的時間—」他開口說。
「暫時就先這樣吧。」巴克絲特一邊往外走，一邊厲聲說。
艾德蒙斯尷尬地縮手，尾隨其後走出去，任由房門在他身後迴旋，眼看就要關上之際，巴克絲特突然轉身衝進辦公室，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靠，差點忘了。哈立德離開監獄時，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他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吧？」
典獄長一頭霧水地點點頭。
「謝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