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琳妮．瑞奇威！」
「就是她！」伯納比先生說。
這位先生是「三王冠」旅館的老闆。他用手肘推推他的同伴。這兩個人鄉巴佬似的睜大眼睛盯著，嘴巴微微張開。
一輛深紅色的勞斯萊斯停在郵局門口。有位女孩跳下汽車，她沒戴帽子，身穿一件看似簡單（只是看起來）的上衣。她頭髮金黃，相貌端正，露出獨斷獨行的神氣。她體態窈窕──這樣的女孩在莫爾頓這個地方難得看到。
她傲慢地快步走進郵局。
「就是她！」伯納比先生又說了一遍，他肅然起敬地低聲說：「她有幾百萬英鎊的財產……正打算花個幾萬英鎊來重修那座莊園。要蓋游泳池，還有義大利式的庭院、舞廳；房屋有一半要拆掉重建……」
「她會讓鎮上的人賺點錢。」老闆的朋友說。這人是個瘦子，臉色憔悴，話裡有些羨慕和嫉妒。
伯納比先生表示同意。
「對呀，這對我們莫爾頓來說是件大事，是件大事呀。」他十分得意。「使我們大家都振作起來。」
「對喬治爵士就不是了。」另一位說。
「啊，是賭馬害了他，」伯納比先生幫他說話。「他運氣老是不好。」
「他那座莊園賣了多少錢？」
「聽說是足足六萬英鎊。」
瘦子吹了聲口哨。伯納比先生又得意地說：「他們說完工以前她還要花六萬英鎊！」
「真了不起！」瘦子說，「她從什麼地方弄來那麼多錢？」
「聽說是從美國。她母親是個百萬富翁的獨生女，就像電影裡的劇情，是吧？」
那個女孩從郵局裡出來，上了汽車。
瘦子目送她開車離開，低聲地自言自語：「太不應該了，她長得那麼漂亮。既有金錢，又有美貌──這太過分了！像她那樣有錢的女孩沒有權利長得漂亮，但她是個美人兒……這女孩什麼都有。真不公平……」
§
摘自《每日笑談報》專欄：
在「姑姑筵」餐廳就餐的人士中，我看到了美麗的琳妮．瑞奇威。和她在一起的有知名的喬安娜．索伍德女爵、溫德遜勳爵和托比．布萊斯先生。眾所周知，瑞奇威小姐是安娜．哈茨與梅伊許．瑞奇威所生的女兒，她繼承了她外祖父利奧波．哈茨的鉅額財產。美麗的琳妮目前在社交界是轟動一時的人物，謠傳她即將訂婚。當然，看起來溫德遜勳爵對她一往情深！
喬安娜．索伍德女爵說：「親愛的，我想一定會美得不得了！」
她坐在沃德莊園中琳妮．瑞奇威的臥室裡。
朝窗外望過庭院，是一片林地蓊鬱的開闊鄉野。
「這地方太棒了，是不是？」琳妮說。
她雙臂倚在窗台上，臉上的神情是雄心勃勃、生氣盎然、充滿活力的。不知怎麼地，在她身旁，喬安娜．索伍德就顯得有些黯然失色。喬安娜芳齡二十七，年輕苗條，有個聰明的長臉蛋，但修過的眉毛顯得有些古怪。
「這些時間你做了這麼多的事！你請了不少建築師之類的人吧？」
「請了三個。」
「建築師是什麼樣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建築師。」
「他們還不錯，但我發現他們有時候不切實際。」
「親愛的，你絕對很快就會把他們糾正過來！你這個人最講究實際了！」
喬安娜從梳妝台上拿起一串珍珠。
「我想這些珍珠是真的，對嗎，琳妮？」
「當然是真的。」
「我知道對你來說是『當然』，親愛的，可是對大多數人卻未必如此，他們的珍珠可能是人工養殖的，甚至是假的！親愛的，這些珍珠簡直太漂亮了，一顆顆相配得如此美妙。價格一定貴得驚人！」
「你覺得它們很俗氣，是嗎？」
「不，一點也不會──真的很美。到底值多少錢呢？」
「大約五萬英鎊。」
「這麼多的錢！你不怕被人偷走？」
「不怕，我經常戴著這串珍珠；而且，我給珍珠保了險。」
「讓我戴戴這串珍珠，吃晚飯的時候就還你，可以嗎，親愛的？讓我快樂一陣子。」
琳妮笑了。
「當然可以，你高興就好。」
「你知道，琳妮，我真羨慕你。你要什麼有什麼。你今年才二十歲，自己的事就可以自己做主，要多少錢有多少錢，長得漂亮，身體也健康。你甚至還挺聰明的！你到什麼時候滿二十一歲？」
「明年六月。到時我要在倫敦舉行一個盛大的成年慶祝宴會。」
「然後你就要和查爾斯．溫德遜結婚了吧？對於這件婚事，那些可怕的八卦專欄作家已經是望眼欲穿了。他對你的確是一往情深哪。」
琳妮聳聳肩。
「我不知道，我現在還不想和任何人結婚。」
「親愛的，你說得沒錯！結婚之後就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不是嗎？」
電話鈴聲響起，琳妮走過去接電話。
「喂？喂？」
回答她的是男管家的聲音：「貝弗小姐打電話來，要我接過來嗎？」
「貝弗？哦，當然，好的，把電話接過來。」
喀噠一響，電話接通後，是一個熱切、溫柔、有點氣喘吁吁的聲音。「喂，是瑞奇威小姐嗎？琳妮！」
「賈姬，親愛的！我好久好久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真是段可怕的時光，琳妮，我好想見到你。」
「親愛的，你能到這裡來嗎？這座莊園是我的新玩具，我想讓你看看。」
「我正想到你那裡去。」
「那你趕快坐趟火車或開車來吧。」
「好，我一定來，我會開一輛破舊不堪的雙座汽車來，是花了十五英鎊買的。算來這車子走得很好，可是它喜怒無常，如果下午茶時間我還到不了，那你就知道是車子發脾氣了。再見，親愛的。」
琳妮放下電話，走回喬安娜身旁。
「是我的老朋友賈桂琳．貝弗打來的。我們一起在巴黎的一所修道院裡待過。她的運氣壞透了。她父親是個法國伯爵，母親是美國人─南方人。她父親跟一個女人跑了，母親在那次華爾街股市大崩盤時，把全部的錢輸個精光。賈姬被拖累得身無分文，我不知道她最近兩年是怎樣應付過來的。」
喬安娜用她朋友的指甲油塗出血紅的十指。她朝後傾，頭偏在一邊，端詳著效果如何。
「親愛的，」她慢吞吞地說，「這豈不令人討厭？如果我的朋友遇到倒楣的事，我馬上和她們斷絕往來！這聽起來是滿冷酷無情，但是將來可以省掉許多麻煩！她們會老想著向你借錢，要不就去開間服飾店，那你就不得不在她們店裡買些難看的衣服；她們還喜歡畫燈罩啦，或是去做蠟染之類的。」
「所以，如果我破產了，你明天就會和我斷絕往來？」
「對，親愛的，我會的。你不能否認我很坦白吧！我只喜歡成功的人。其實幾乎人人都是如此，只不過他們不承認罷了。他們只會藉口說，他們再也受不了瑪麗、艾蜜麗或是潘蜜拉了！『遭遇不幸使她的脾氣變得那樣壞、那樣古怪，可憐的人！』」
「你真殘忍，喬安娜！」
「我只不過是追求名利，大家都這樣。」
「我可不追求名利！」
「想也知道！你當然可以自命清高，每一季你那個美國財產託管人帥哥都會給你寄來一大筆錢。」
「你也把賈姬看錯了，」琳妮說，「她不是靠朋友過日子的那種人。我曾經想幫助她，可是她不願意。她像魔鬼一樣自傲。」
「那她為什麼急於要見你？我敢打賭她有求於你！等著瞧吧！」
「聽上去好像有什麼事使她挺興奮的，」琳妮承認。「賈姬是很容易激動的，有一次她曾拿小刀戳人！」
「親愛的，太可怕了！」
「那時有個小夥子在戲弄一條狗，賈姬要他住手，他不肯。她一把拉住他，可是他力氣比她大得多，後來她拔出小刀一下子就刺進他的身體。結果大家亂成一團！」
「我想也是。這事聽起來叫人非常不舒服！」
琳妮的貼身女僕走進房來。她低聲說了句道歉的話，從衣櫥裡取出一件衣服，然後拿著走出了房間。
「瑪麗怎麼啦？」喬安娜問。「她哭了。」
「可憐的人！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她想和一個在埃及工作的男人結婚。她對那個人的情況不太了解，因此我想最好去調查一下。結果我查出他結婚了──而且有三個孩子。」
「你看你製造了多少敵人呀，琳妮。」
「敵人？」琳妮感到驚訝。
喬安娜點點頭，幫自己點了一根菸。
「對，敵人，親愛的。你的效率高得使人受不了，而且你太擇善固執了。」
琳妮笑了。
「瞧你說的！我在這世上可沒有敵人。」
§
溫德遜勳爵坐在一棵杉樹下。他的眼光停留在沃德莊園某一處優雅的角落。沒有任何俗物可以破壞這座房子的古典美──拐彎過去才是新房子和加蓋的部分。沐浴在秋陽下，觸目所及一派美好。可是凝神細看，他，查爾斯．溫德遜看到的卻不再是沃德莊園的老屋了，他似乎看見一座更富麗堂皇的伊麗莎白式建築，看見一大片園林，看見更蕭瑟的背景……那是他自己的老家查爾頓伯瑞莊園，而在這幅畫面的前景上站著一個人，一個有著閃亮金髮和自信臉龐的女子……查爾頓伯瑞莊園的女主人琳妮！
他覺得這樁婚事大有希望。她沒斬釘截鐵地拒絕他，只不過要他給她一些時間。好吧，他還能再等待一下……
這樁婚事簡直是天作之合！娶個有錢的女人，這當然是上上之策；但他倒並未違背自己的感情。他愛琳妮，即使她一文不名，不是英國最有錢的女人，他也願意娶她。幸運的是，她剛好就是個英國最有錢的女人……
他腦子裡想著未來的美妙計畫。也許弄個羅克斯戴爾狩獵俱樂部的會長當當，把西側的房子修一修，這樣一來就沒有必要把蘇格蘭的獵場租出去了……
查爾斯．溫德遜在陽光下作著美夢。
§
四點鐘的時候，那輛破舊的雙座小汽車停了下來，車輪壓在石子路上嘎吱地響。一個女孩從汽車裡出來──她的身材小巧而苗條，有一頭黑髮。她奔上石階，猛拉門鈴。
幾分鐘後，她被帶進那個寬敞而富麗堂皇的客廳。有著牧師神態的男管家用他特有的哀傷聲調報道：「貝弗小姐到了。」
「琳妮！」
「賈姬！」
這個熱情的小女人伸開雙臂投入琳妮的懷抱，溫德遜站在一旁頗有所感地看著。
「溫德遜勳爵，這是貝弗小姐，我最要好的朋友。」
是個漂亮的小女孩，他想，並不真正漂亮，可是確實迷人，有一頭黑色的鬈髮和一雙大眼睛。他低聲說了幾句得體的應酬話，然後謙抑地離去，讓這一對朋友在一起敘舊。
賈姬撲了過來，琳妮記得這是她的招牌動作。
「溫德遜？溫德遜？哦，就是報紙上一直說要和你結婚的那個人！琳妮，你打算和他結婚嗎？是這樣嗎？」
琳妮低聲說：「也許。」
「親愛的，我真高興！他看來不錯呀。」
「哦，你先別下定論，我還沒有決定哩。」
「當然！女王選配偶總是要三思而行哪！」
「別說傻話了，賈姬！」
「你確實是個女王啊，琳妮！你一直是個女王。金髮的琳妮，我的女王陛下！而我……我是女王的密友！女王的心腹宮女。」
「你在說些什麼呀，親愛的賈姬！這些日子你都在什麼地方？你一聲不響就失蹤了，不寫信來。」
「我討厭寫信。你說我在什麼地方？哦，我差不多要給淹沒了，親愛的。你知道，淹沒在各種工作裡，和討厭的女人們在一起做種種討厭的工作！」
「親愛的，我希望你能夠──」
「能夠接受女王的賞賜？好吧，坦白說，親愛的，這正是我來此的目的。不，不是要借錢，還沒到這個地步！可是我來請你幫個大忙！」
「說下去。」
「如果你打算和那個溫德遜結婚，也許你會明白。」
琳妮一時大惑不解，然後她臉上的疑問消失了。
「賈姬，你的意思是──」
「對，親愛的，我訂婚了！」
「原來是這樣！我才在想，你怎麼看起來特別興奮。當然，你一直是這樣，但是今天你甚至比平常更有活力。」
「我的確覺得如此。」
「把他的一切都告訴我。」
「他的名字是賽門．多伊爾。一個寬肩膀的大塊頭，人很單純，非常孩子氣，有種說不出的可愛！他很窮，沒什麼錢。他是那種所謂的『名門子弟』──但是個很窮的名門子弟。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大概是這樣。他們家是德文郡人。他喜歡鄉下，喜歡鄉下的東西。他在倫敦一家死氣沉沉的公司裡工作了五年，現在他們在裁員，他沒有工作了。琳妮，如果我不能和他結婚，我就會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會死……」
「別說傻話了，賈姬。」
「我跟你說，我真的會死！我愛他愛得發狂，他也愛我愛得發狂。我們誰沒有誰，就都活不下去了。」
「親愛的，你陷得太深了！」
「我知道。這樣不好，不是嗎？一旦愛情這東西找上了你，你就毫無招架能力。」
她停了一會兒，睜大黑眼睛，眼神突然顯得悲傷，身子微微地一顫。
「這種感覺──有時真叫我害怕！賽門和我是天生的一對，我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你一定要幫助我們，琳妮。我聽說你買下了這座莊園，我就有了個主意。你聽我說，你一定需要一個田產管理人──也許兩個，我要你把這個工作交給賽門。」
「哦！」琳妮一怔。
賈姬趕快接著說：「他對那些事很在行的，田莊裡的事他都懂─他是在田莊上長大的。他還受過產業管理的訓練。哦，琳妮，為了我，你會給他一個工作，是嗎？如果他做得不好，就辭掉他，但他會做得很好的。我們可以住在一幢小房子裡，我可以經常和你見面，到那時候，莊園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會變得非常美妙。」
她站起身來。
「說你答應了，琳妮。告訴我，你答應了。美麗的琳妮！了不起的琳妮！我最要好的琳妮！說，你答應了！」
「賈姬──」
「你答應了？」
琳妮放聲大笑。
「這真胡鬧，賈姬！把你的心上人帶來讓我看看，然後我們再商量。」
賈姬衝過去，興高采烈地吻了琳妮。
「親愛的琳妮，你是個真正的朋友！我早知道你是真正的朋友。你不會讓我失望，永遠不會。你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再見！」
「哦，賈姬，你在我這兒小住一下吧。」
「我？不，我不住這兒，我要回倫敦去，明天我把賽門帶來，我們再把一切都談妥。你會喜歡他的，他很討人喜歡。」
「可是你等一等，喝了茶再走，好嗎？」
「不啦，我不能等，琳妮。我太高興了，我得回去告訴賽門。我知道我瘋了，親愛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想等結了婚，我這毛病會好的，結婚似乎總能使人們清醒過來。」
她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站了一會兒，然後跑回來，像小鳥揮翅似的和琳妮很快地再擁抱一次。
「親愛的琳妮，沒有人像你這樣好。」
§
加斯東．布隆丹先生是「姑姑筵」那家時髦小餐廳的老闆，他不是一個喜歡奉承顧客的人。不論是有錢的闊佬、漂亮的女人、聲名狼藉的人或出身名門的人士，這些人若想要布隆丹先生對他們另眼相看，並給予特殊的款待，可能只會落得大失所望。只有在極為罕見的情況下，布隆丹先生才會紆尊降貴來招呼一位客人，陪他到一張特別的桌子面前，以最得體的言辭和他交談。
這天晚上相當特別，布隆丹先生曾經三度施展他的上上之禮──一次是招呼一位公爵夫人；一次是一位貴族，他是個著名的賽馬迷；另一次是對一位相貌滑稽、嘴上留著一大把黑鬍子的矮個兒。漫不經心的旁觀者也許會認為這位先生光臨「姑姑筵」餐廳，並不是老闆的光榮。
可是布隆丹先生對這位先生似乎周到得過了頭。儘管半小時前他就已經對上門顧客宣布沒有空位了，但現在一張空桌子卻神祕地出現了，而且是在最好的位置上。布隆丹先生體貼入微地把這位客人帶到這張桌子前面。
「當然，我們永遠有空桌子留給您，白羅先生！真希望你能多多光臨本店。」
赫丘勒．白羅微笑，他記起了一件往事，那次事件牽涉到一具死屍，一名侍者，布隆丹先生本人和一位很可愛的小姐。
「你太客氣了，布隆丹先生。」他說。
「就您一個人嗎，白羅先生？」
「對，就我一個人。」
「哦，好，朱爾斯將為您安排一席像詩一樣的美食──一首完美的詩！和女伴共餐有個缺點，不管她多麼迷人，都會叫你注意力分散，食不知味！但在這兒你一定會大飽口福的，白羅先生，我可以保證。啊，至於用什麼酒─」
接下來是有關烹調的對話，餐廳的總管朱爾斯也幫著出主意。
布隆丹先生在離開前停留了片刻，壓低聲音神祕地問：「你手頭有重要案件嗎？」
白羅搖搖頭。
「哎，我是個清閒的人，」他輕聲地說。「我工作了一輩子，稍稍有點積蓄，現在總算有資格享受一下悠閒的生活了。」
「我真羨慕你。」
「不，不，你要是羨慕我那就不聰明了。我可以向你保證，悠閒的生活並不像看起來那麼愉快。」他嘆了一口氣。「這話說得真好：工作是避免胡思亂想的良方。」
布隆丹先生兩手一翻。
「可是有許多事情可做！可以去旅行！」
「對，可以去旅行，我滿常去旅行的。今年冬天我想去埃及觀光。他們說那裡的氣候極好，可以逃避那濛濛大霧，灰暗的天空，和單調乏味的雨季。」
「啊！埃及。」布隆丹先生吸了一口氣。
「現在搭火車就可以到那裡去，除了渡過英吉利海峽這一段之外，都不必搭船。」
「啊，搭船，這對你不適合吧？」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身體微微一顫。
「對我也不適合，」布隆丹先生深有同感地說。「它會引起胃部不舒服。」
「還只對某些人的胃起作用！有些人對大海的搖晃根本不在乎，實際上，他們覺得很舒服。」
「這是上帝不公平的一面哪。」布隆丹先生說。
他傷心地搖搖頭，然後走開，回想著他那對上帝大為不敬的念頭。
侍者們步伐輕巧，動作熟練，正伺候著上菜。梅爾巴式烤麵包、奶油、冰香檳酒用的小桶，這頓精美晚餐的附屬品皆屬上乘。
黑人樂隊演奏起令人忘我的、有些怪異而協調的音樂。倫敦這城市正翩翩起舞。
赫丘勒．白羅冷眼旁觀，把這些的印象記錄在他那井井有條的腦子裡。
大部分的面孔顯得多麼厭倦而疲乏呀！比方有些矮胖的男人跳得很快活，但他們的舞伴卻露出耐心忍受的表情。那個穿紫衣裳的胖女人看上去容光煥發……毫無疑問，夜生活給胖子帶來了補償，那種熱情，那種興致勃勃，都是時髦一族、身材苗條的人所不具備的。
餐廳裡的年輕人，有的心不在焉，有的神情厭倦，而有些十分不快樂。人們常把青春年華說成是人生最歡樂的階段，這是多麼荒謬啊──人在年輕時期最是脆弱的呢。
他看到一對年輕男女，頓時目光變得柔和了。這一對十分登對，男的高大，女的嬌美，兩人的身體隨著節奏移動，充滿快樂之情；他們為此時此地感到快樂，也為彼此感到快樂。
舞曲突然停止，人們鼓掌，接著舞曲又響起了。在跳完安可的第二支舞曲後，這一對情侶回到他們的桌子，這桌子離白羅很近。女孩的臉上發紅微笑著。當她坐下仰頭面對著伴侶時，白羅有機會研究她的表情。
她的眼裡除了笑意之外，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赫丘勒．白羅疑惑地搖搖頭。
「她愛得太深了，這個小女孩，」他自言自語，「這可不妙；不，這有點危險。」
接著他聽到兩個字：埃及。
他們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那女孩的聲音年輕、清新、高傲，帶有那麼一點點柔和的外國捲舌音；那男人的聲音悅耳、低沉，是一種有教養的英國腔。
「我並不是太過樂觀，賽門。我告訴你，琳妮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但我可能會令她失望。」
「胡扯，這個職務正適合你。」
「我也這麼覺得……我不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而且我打算好好地做──為了你！」
那女孩笑了，笑聲裡充滿真正的快樂。
「我們要等待三個月──確定你不會被炒魷魚，然後……」
「然後我就把我的一切交給你。這就是重點，對嗎？」
「我們到埃及去度蜜月如何？管它要花多少錢！我這一生一直夢想到埃及去。去看尼羅河、金字塔、沙漠……」
他應和著，聲音有點含糊。
「我們一起去旅行，賈姬……我們一塊兒去，這不是很棒嗎？」
「我不知道，這對你也像對我一樣美妙嗎？你真的愛我像我愛你一樣深嗎？」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起來，眼睛睜大，幾乎露出害怕的表情。
那男人馬上明快地回答：「別說蠢話了，賈姬。」
可是那女孩重複說：「我不知道……」
最後她聳聳肩。「我們去跳舞吧。」
赫丘勒低聲地喃喃自語：「女孩深愛著男孩，男孩卻是被動回應，唉，我不禁要懷疑這樣的愛情。」
「琳妮．瑞奇威！」
「就是她！」伯納比先生說。
這位先生是「三王冠」旅館的老闆。他用手肘推推他的同伴。這兩個人鄉巴佬似的睜大眼睛盯著，嘴巴微微張開。
一輛深紅色的勞斯萊斯停在郵局門口。有位女孩跳下汽車，她沒戴帽子，身穿一件看似簡單（只是看起來）的上衣。她頭髮金黃，相貌端正，露出獨斷獨行的神氣。她體態窈窕──這樣的女孩在莫爾頓這個地方難得看到。
她傲慢地快步走進郵局。
「就是她！」伯納比先生又說了一遍，他肅然起敬地低聲說：「她有幾百萬英鎊的財產……正打算花個幾萬英鎊來重修那座莊園。要蓋游泳池，還有義大利式的庭院、舞廳；房屋有一半要拆掉重建……」
「她會讓鎮上的人賺點錢。」老闆的朋友說。這人是個瘦子，臉色憔悴，話裡有些羨慕和嫉妒。
伯納比先生表示同意。
「對呀，這對我們莫爾頓來說是件大事，是件大事呀。」他十分得意。「使我們大家都振作起來。」
「對喬治爵士就不是了。」另一位說。
「啊，是賭馬害了他，」伯納比先生幫他說話。「他運氣老是不好。」
「他那座莊園賣了多少錢？」
「聽說是足足六萬英鎊。」
瘦子吹了聲口哨。伯納比先生又得意地說：「他們說完工以前她還要花六萬英鎊！」
「真了不起！」瘦子說，「她從什麼地方弄來那麼多錢？」
「聽說是從美國。她母親是個百萬富翁的獨生女，就像電影裡的劇情，是吧？」
那個女孩從郵局裡出來，上了汽車。
瘦子目送她開車離開，低聲地自言自語：「太不應該了，她長得那麼漂亮。既有金錢，又有美貌──這太過分了！像她那樣有錢的女孩沒有權利長得漂亮，但她是個美人兒……這女孩什麼都有。真不公平……」
§
摘自《每日笑談報》專欄：
在「姑姑筵」餐廳就餐的人士中，我看到了美麗的琳妮．瑞奇威。和她在一起的有知名的喬安娜．索伍德女爵、溫德遜勳爵和托比．布萊斯先生。眾所周知，瑞奇威小姐是安娜．哈茨與梅伊許．瑞奇威所生的女兒，她繼承了她外祖父利奧波．哈茨的鉅額財產。美麗的琳妮目前在社交界是轟動一時的人物，謠傳她即將訂婚。當然，看起來溫德遜勳爵對她一往情深！
喬安娜．索伍德女爵說：「親愛的，我想一定會美得不得了！」
她坐在沃德莊園中琳妮．瑞奇威的臥室裡。
朝窗外望過庭院，是一片林地蓊鬱的開闊鄉野。
「這地方太棒了，是不是？」琳妮說。
她雙臂倚在窗台上，臉上的神情是雄心勃勃、生氣盎然、充滿活力的。不知怎麼地，在她身旁，喬安娜．索伍德就顯得有些黯然失色。喬安娜芳齡二十七，年輕苗條，有個聰明的長臉蛋，但修過的眉毛顯得有些古怪。
「這些時間你做了這麼多的事！你請了不少建築師之類的人吧？」
「請了三個。」
「建築師是什麼樣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建築師。」
「他們還不錯，但我發現他們有時候不切實際。」
「親愛的，你絕對很快就會把他們糾正過來！你這個人最講究實際了！」
喬安娜從梳妝台上拿起一串珍珠。
「我想這些珍珠是真的，對嗎，琳妮？」
「當然是真的。」
「我知道對你來說是『當然』，親愛的，可是對大多數人卻未必如此，他們的珍珠可能是人工養殖的，甚至是假的！親愛的，這些珍珠簡直太漂亮了，一顆顆相配得如此美妙。價格一定貴得驚人！」
「你覺得它們很俗氣，是嗎？」
「不，一點也不會──真的很美。到底值多少錢呢？」
「大約五萬英鎊。」
「這麼多的錢！你不怕被人偷走？」
「不怕，我經常戴著這串珍珠；而且，我給珍珠保了險。」
「讓我戴戴這串珍珠，吃晚飯的時候就還你，可以嗎，親愛的？讓我快樂一陣子。」
琳妮笑了。
「當然可以，你高興就好。」
「你知道，琳妮，我真羨慕你。你要什麼有什麼。你今年才二十歲，自己的事就可以自己做主，要多少錢有多少錢，長得漂亮，身體也健康。你甚至還挺聰明的！你到什麼時候滿二十一歲？」
「明年六月。到時我要在倫敦舉行一個盛大的成年慶祝宴會。」
「然後你就要和查爾斯．溫德遜結婚了吧？對於這件婚事，那些可怕的八卦專欄作家已經是望眼欲穿了。他對你的確是一往情深哪。」
琳妮聳聳肩。
「我不知道，我現在還不想和任何人結婚。」
「親愛的，你說得沒錯！結婚之後就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不是嗎？」
電話鈴聲響起，琳妮走過去接電話。
「喂？喂？」
回答她的是男管家的聲音：「貝弗小姐打電話來，要我接過來嗎？」
「貝弗？哦，當然，好的，把電話接過來。」
喀噠一響，電話接通後，是一個熱切、溫柔、有點氣喘吁吁的聲音。「喂，是瑞奇威小姐嗎？琳妮！」
「賈姬，親愛的！我好久好久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真是段可怕的時光，琳妮，我好想見到你。」
「親愛的，你能到這裡來嗎？這座莊園是我的新玩具，我想讓你看看。」
「我正想到你那裡去。」
「那你趕快坐趟火車或開車來吧。」
「好，我一定來，我會開一輛破舊不堪的雙座汽車來，是花了十五英鎊買的。算來這車子走得很好，可是它喜怒無常，如果下午茶時間我還到不了，那你就知道是車子發脾氣了。再見，親愛的。」
琳妮放下電話，走回喬安娜身旁。
「是我的老朋友賈桂琳．貝弗打來的。我們一起在巴黎的一所修道院裡待過。她的運氣壞透了。她父親是個法國伯爵，母親是美國人─南方人。她父親跟一個女人跑了，母親在那次華爾街股市大崩盤時，把全部的錢輸個精光。賈姬被拖累得身無分文，我不知道她最近兩年是怎樣應付過來的。」
喬安娜用她朋友的指甲油塗出血紅的十指。她朝後傾，頭偏在一邊，端詳著效果如何。
「親愛的，」她慢吞吞地說，「這豈不令人討厭？如果我的朋友遇到倒楣的事，我馬上和她們斷絕往來！這聽起來是滿冷酷無情，但是將來可以省掉許多麻煩！她們會老想著向你借錢，要不就去開間服飾店，那你就不得不在她們店裡買些難看的衣服；她們還喜歡畫燈罩啦，或是去做蠟染之類的。」
「所以，如果我破產了，你明天就會和我斷絕往來？」
「對，親愛的，我會的。你不能否認我很坦白吧！我只喜歡成功的人。其實幾乎人人都是如此，只不過他們不承認罷了。他們只會藉口說，他們再也受不了瑪麗、艾蜜麗或是潘蜜拉了！『遭遇不幸使她的脾氣變得那樣壞、那樣古怪，可憐的人！』」
「你真殘忍，喬安娜！」
「我只不過是追求名利，大家都這樣。」
「我可不追求名利！」
「想也知道！你當然可以自命清高，每一季你那個美國財產託管人帥哥都會給你寄來一大筆錢。」
「你也把賈姬看錯了，」琳妮說，「她不是靠朋友過日子的那種人。我曾經想幫助她，可是她不願意。她像魔鬼一樣自傲。」
「那她為什麼急於要見你？我敢打賭她有求於你！等著瞧吧！」
「聽上去好像有什麼事使她挺興奮的，」琳妮承認。「賈姬是很容易激動的，有一次她曾拿小刀戳人！」
「親愛的，太可怕了！」
「那時有個小夥子在戲弄一條狗，賈姬要他住手，他不肯。她一把拉住他，可是他力氣比她大得多，後來她拔出小刀一下子就刺進他的身體。結果大家亂成一團！」
「我想也是。這事聽起來叫人非常不舒服！」
琳妮的貼身女僕走進房來。她低聲說了句道歉的話，從衣櫥裡取出一件衣服，然後拿著走出了房間。
「瑪麗怎麼啦？」喬安娜問。「她哭了。」
「可憐的人！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她想和一個在埃及工作的男人結婚。她對那個人的情況不太了解，因此我想最好去調查一下。結果我查出他結婚了──而且有三個孩子。」
「你看你製造了多少敵人呀，琳妮。」
「敵人？」琳妮感到驚訝。
喬安娜點點頭，幫自己點了一根菸。
「對，敵人，親愛的。你的效率高得使人受不了，而且你太擇善固執了。」
琳妮笑了。
「瞧你說的！我在這世上可沒有敵人。」
§
溫德遜勳爵坐在一棵杉樹下。他的眼光停留在沃德莊園某一處優雅的角落。沒有任何俗物可以破壞這座房子的古典美──拐彎過去才是新房子和加蓋的部分。沐浴在秋陽下，觸目所及一派美好。可是凝神細看，他，查爾斯．溫德遜看到的卻不再是沃德莊園的老屋了，他似乎看見一座更富麗堂皇的伊麗莎白式建築，看見一大片園林，看見更蕭瑟的背景……那是他自己的老家查爾頓伯瑞莊園，而在這幅畫面的前景上站著一個人，一個有著閃亮金髮和自信臉龐的女子……查爾頓伯瑞莊園的女主人琳妮！
他覺得這樁婚事大有希望。她沒斬釘截鐵地拒絕他，只不過要他給她一些時間。好吧，他還能再等待一下……
這樁婚事簡直是天作之合！娶個有錢的女人，這當然是上上之策；但他倒並未違背自己的感情。他愛琳妮，即使她一文不名，不是英國最有錢的女人，他也願意娶她。幸運的是，她剛好就是個英國最有錢的女人……
他腦子裡想著未來的美妙計畫。也許弄個羅克斯戴爾狩獵俱樂部的會長當當，把西側的房子修一修，這樣一來就沒有必要把蘇格蘭的獵場租出去了……
查爾斯．溫德遜在陽光下作著美夢。
§
四點鐘的時候，那輛破舊的雙座小汽車停了下來，車輪壓在石子路上嘎吱地響。一個女孩從汽車裡出來──她的身材小巧而苗條，有一頭黑髮。她奔上石階，猛拉門鈴。
幾分鐘後，她被帶進那個寬敞而富麗堂皇的客廳。有著牧師神態的男管家用他特有的哀傷聲調報道：「貝弗小姐到了。」
「琳妮！」
「賈姬！」
這個熱情的小女人伸開雙臂投入琳妮的懷抱，溫德遜站在一旁頗有所感地看著。
「溫德遜勳爵，這是貝弗小姐，我最要好的朋友。」
是個漂亮的小女孩，他想，並不真正漂亮，可是確實迷人，有一頭黑色的鬈髮和一雙大眼睛。他低聲說了幾句得體的應酬話，然後謙抑地離去，讓這一對朋友在一起敘舊。
賈姬撲了過來，琳妮記得這是她的招牌動作。
「溫德遜？溫德遜？哦，就是報紙上一直說要和你結婚的那個人！琳妮，你打算和他結婚嗎？是這樣嗎？」
琳妮低聲說：「也許。」
「親愛的，我真高興！他看來不錯呀。」
「哦，你先別下定論，我還沒有決定哩。」
「當然！女王選配偶總是要三思而行哪！」
「別說傻話了，賈姬！」
「你確實是個女王啊，琳妮！你一直是個女王。金髮的琳妮，我的女王陛下！而我……我是女王的密友！女王的心腹宮女。」
「你在說些什麼呀，親愛的賈姬！這些日子你都在什麼地方？你一聲不響就失蹤了，不寫信來。」
「我討厭寫信。你說我在什麼地方？哦，我差不多要給淹沒了，親愛的。你知道，淹沒在各種工作裡，和討厭的女人們在一起做種種討厭的工作！」
「親愛的，我希望你能夠──」
「能夠接受女王的賞賜？好吧，坦白說，親愛的，這正是我來此的目的。不，不是要借錢，還沒到這個地步！可是我來請你幫個大忙！」
「說下去。」
「如果你打算和那個溫德遜結婚，也許你會明白。」
琳妮一時大惑不解，然後她臉上的疑問消失了。
「賈姬，你的意思是──」
「對，親愛的，我訂婚了！」
「原來是這樣！我才在想，你怎麼看起來特別興奮。當然，你一直是這樣，但是今天你甚至比平常更有活力。」
「我的確覺得如此。」
「把他的一切都告訴我。」
「他的名字是賽門．多伊爾。一個寬肩膀的大塊頭，人很單純，非常孩子氣，有種說不出的可愛！他很窮，沒什麼錢。他是那種所謂的『名門子弟』──但是個很窮的名門子弟。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大概是這樣。他們家是德文郡人。他喜歡鄉下，喜歡鄉下的東西。他在倫敦一家死氣沉沉的公司裡工作了五年，現在他們在裁員，他沒有工作了。琳妮，如果我不能和他結婚，我就會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會死……」
「別說傻話了，賈姬。」
「我跟你說，我真的會死！我愛他愛得發狂，他也愛我愛得發狂。我們誰沒有誰，就都活不下去了。」
「親愛的，你陷得太深了！」
「我知道。這樣不好，不是嗎？一旦愛情這東西找上了你，你就毫無招架能力。」
她停了一會兒，睜大黑眼睛，眼神突然顯得悲傷，身子微微地一顫。
「這種感覺──有時真叫我害怕！賽門和我是天生的一對，我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你一定要幫助我們，琳妮。我聽說你買下了這座莊園，我就有了個主意。你聽我說，你一定需要一個田產管理人──也許兩個，我要你把這個工作交給賽門。」
「哦！」琳妮一怔。
賈姬趕快接著說：「他對那些事很在行的，田莊裡的事他都懂─他是在田莊上長大的。他還受過產業管理的訓練。哦，琳妮，為了我，你會給他一個工作，是嗎？如果他做得不好，就辭掉他，但他會做得很好的。我們可以住在一幢小房子裡，我可以經常和你見面，到那時候，莊園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會變得非常美妙。」
她站起身來。
「說你答應了，琳妮。告訴我，你答應了。美麗的琳妮！了不起的琳妮！我最要好的琳妮！說，你答應了！」
「賈姬──」
「你答應了？」
琳妮放聲大笑。
「這真胡鬧，賈姬！把你的心上人帶來讓我看看，然後我們再商量。」
賈姬衝過去，興高采烈地吻了琳妮。
「親愛的琳妮，你是個真正的朋友！我早知道你是真正的朋友。你不會讓我失望，永遠不會。你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再見！」
「哦，賈姬，你在我這兒小住一下吧。」
「我？不，我不住這兒，我要回倫敦去，明天我把賽門帶來，我們再把一切都談妥。你會喜歡他的，他很討人喜歡。」
「可是你等一等，喝了茶再走，好嗎？」
「不啦，我不能等，琳妮。我太高興了，我得回去告訴賽門。我知道我瘋了，親愛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想等結了婚，我這毛病會好的，結婚似乎總能使人們清醒過來。」
她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站了一會兒，然後跑回來，像小鳥揮翅似的和琳妮很快地再擁抱一次。
「親愛的琳妮，沒有人像你這樣好。」
§
加斯東．布隆丹先生是「姑姑筵」那家時髦小餐廳的老闆，他不是一個喜歡奉承顧客的人。不論是有錢的闊佬、漂亮的女人、聲名狼藉的人或出身名門的人士，這些人若想要布隆丹先生對他們另眼相看，並給予特殊的款待，可能只會落得大失所望。只有在極為罕見的情況下，布隆丹先生才會紆尊降貴來招呼一位客人，陪他到一張特別的桌子面前，以最得體的言辭和他交談。
這天晚上相當特別，布隆丹先生曾經三度施展他的上上之禮──一次是招呼一位公爵夫人；一次是一位貴族，他是個著名的賽馬迷；另一次是對一位相貌滑稽、嘴上留著一大把黑鬍子的矮個兒。漫不經心的旁觀者也許會認為這位先生光臨「姑姑筵」餐廳，並不是老闆的光榮。
可是布隆丹先生對這位先生似乎周到得過了頭。儘管半小時前他就已經對上門顧客宣布沒有空位了，但現在一張空桌子卻神祕地出現了，而且是在最好的位置上。布隆丹先生體貼入微地把這位客人帶到這張桌子前面。
「當然，我們永遠有空桌子留給您，白羅先生！真希望你能多多光臨本店。」
赫丘勒．白羅微笑，他記起了一件往事，那次事件牽涉到一具死屍，一名侍者，布隆丹先生本人和一位很可愛的小姐。
「你太客氣了，布隆丹先生。」他說。
「就您一個人嗎，白羅先生？」
「對，就我一個人。」
「哦，好，朱爾斯將為您安排一席像詩一樣的美食──一首完美的詩！和女伴共餐有個缺點，不管她多麼迷人，都會叫你注意力分散，食不知味！但在這兒你一定會大飽口福的，白羅先生，我可以保證。啊，至於用什麼酒─」
接下來是有關烹調的對話，餐廳的總管朱爾斯也幫著出主意。
布隆丹先生在離開前停留了片刻，壓低聲音神祕地問：「你手頭有重要案件嗎？」
白羅搖搖頭。
「哎，我是個清閒的人，」他輕聲地說。「我工作了一輩子，稍稍有點積蓄，現在總算有資格享受一下悠閒的生活了。」
「我真羨慕你。」
「不，不，你要是羨慕我那就不聰明了。我可以向你保證，悠閒的生活並不像看起來那麼愉快。」他嘆了一口氣。「這話說得真好：工作是避免胡思亂想的良方。」
布隆丹先生兩手一翻。
「可是有許多事情可做！可以去旅行！」
「對，可以去旅行，我滿常去旅行的。今年冬天我想去埃及觀光。他們說那裡的氣候極好，可以逃避那濛濛大霧，灰暗的天空，和單調乏味的雨季。」
「啊！埃及。」布隆丹先生吸了一口氣。
「現在搭火車就可以到那裡去，除了渡過英吉利海峽這一段之外，都不必搭船。」
「啊，搭船，這對你不適合吧？」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身體微微一顫。
「對我也不適合，」布隆丹先生深有同感地說。「它會引起胃部不舒服。」
「還只對某些人的胃起作用！有些人對大海的搖晃根本不在乎，實際上，他們覺得很舒服。」
「這是上帝不公平的一面哪。」布隆丹先生說。
他傷心地搖搖頭，然後走開，回想著他那對上帝大為不敬的念頭。
侍者們步伐輕巧，動作熟練，正伺候著上菜。梅爾巴式烤麵包、奶油、冰香檳酒用的小桶，這頓精美晚餐的附屬品皆屬上乘。
黑人樂隊演奏起令人忘我的、有些怪異而協調的音樂。倫敦這城市正翩翩起舞。
赫丘勒．白羅冷眼旁觀，把這些的印象記錄在他那井井有條的腦子裡。
大部分的面孔顯得多麼厭倦而疲乏呀！比方有些矮胖的男人跳得很快活，但他們的舞伴卻露出耐心忍受的表情。那個穿紫衣裳的胖女人看上去容光煥發……毫無疑問，夜生活給胖子帶來了補償，那種熱情，那種興致勃勃，都是時髦一族、身材苗條的人所不具備的。
餐廳裡的年輕人，有的心不在焉，有的神情厭倦，而有些十分不快樂。人們常把青春年華說成是人生最歡樂的階段，這是多麼荒謬啊──人在年輕時期最是脆弱的呢。
他看到一對年輕男女，頓時目光變得柔和了。這一對十分登對，男的高大，女的嬌美，兩人的身體隨著節奏移動，充滿快樂之情；他們為此時此地感到快樂，也為彼此感到快樂。
舞曲突然停止，人們鼓掌，接著舞曲又響起了。在跳完安可的第二支舞曲後，這一對情侶回到他們的桌子，這桌子離白羅很近。女孩的臉上發紅微笑著。當她坐下仰頭面對著伴侶時，白羅有機會研究她的表情。
她的眼裡除了笑意之外，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赫丘勒．白羅疑惑地搖搖頭。
「她愛得太深了，這個小女孩，」他自言自語，「這可不妙；不，這有點危險。」
接著他聽到兩個字：埃及。
他們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那女孩的聲音年輕、清新、高傲，帶有那麼一點點柔和的外國捲舌音；那男人的聲音悅耳、低沉，是一種有教養的英國腔。
「我並不是太過樂觀，賽門。我告訴你，琳妮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但我可能會令她失望。」
「胡扯，這個職務正適合你。」
「我也這麼覺得……我不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而且我打算好好地做──為了你！」
那女孩笑了，笑聲裡充滿真正的快樂。
「我們要等待三個月──確定你不會被炒魷魚，然後……」
「然後我就把我的一切交給你。這就是重點，對嗎？」
「我們到埃及去度蜜月如何？管它要花多少錢！我這一生一直夢想到埃及去。去看尼羅河、金字塔、沙漠……」
他應和著，聲音有點含糊。
「我們一起去旅行，賈姬……我們一塊兒去，這不是很棒嗎？」
「我不知道，這對你也像對我一樣美妙嗎？你真的愛我像我愛你一樣深嗎？」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起來，眼睛睜大，幾乎露出害怕的表情。
那男人馬上明快地回答：「別說蠢話了，賈姬。」
可是那女孩重複說：「我不知道……」
最後她聳聳肩。「我們去跳舞吧。」
赫丘勒低聲地喃喃自語：「女孩深愛著男孩，男孩卻是被動回應，唉，我不禁要懷疑這樣的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