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戲劇表演晚會
公眾的記憶力是短暫的。當年埃奇瓦男爵四世──喬治．艾弗雷．聖文森．馬許命案曾引發人們高度的好奇和關注，而如今卻已成舊事，全遭世人遺忘，取而代之的是更新、更轟動的消息。
人們談起這案子時，從未公開提及我的朋友──赫丘勒．白羅。我得說，這全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意願。因為他自己不想在案子裡曝光露臉，於是功勞就落到別人頭上去了──這也是他個人的意願。更何況，按照白羅自己獨特的觀點，這案子是他的一個敗筆。他總是信誓旦旦地說，是偶然聽到街頭路人的談話，才使他找到正確的線索。
無論如何，正是憑藉他的天才智慧，案件才得以水落石出。要不是赫丘勒．白羅，我真懷疑案子是否能真相大白，凶手是否能被揪出來。
因此我覺得，現在該是白紙黑字、把我知道的一切寫出來的時候了。我知道整個案子的來龍去脈，而且我這樣做，也能成全一位非常迷人的女士的心中願望。
我常常回憶起那天在白羅那間整潔客廳裡的情景，我這位身材不高的朋友一邊在地毯上踱來踱去，一邊巧妙又令人驚訝地向我們概述破案經過。我準備從他那次開始敘述的地方說起。那是去年六月間，在倫敦的一家劇院裡。
當時卡洛塔．亞登絲在倫敦正風靡一時。在前一年，她曾連續演出幾個日場，全都大獲成功。今年她連續演了三星期，那天的演出正是倒數第二個夜場。
卡洛塔．亞登絲是一位美國女子，在獨角戲表演方面有令人驚嘆的才能，她的表演可以不受化妝或布景的限制。她似乎任何語言都講得流暢自如。她把場景設定在某夜某家外國旅館的表演，更是妙不可言──美國遊客、德國遊客、中產階級的英國人、形跡可疑的女子、貧窮的俄國貴族，以及倦怠有禮的侍者，被她一一演來，皆是栩栩如生。
她的表情時而嚴肅，時而放蕩，而且在兩種情緒間變換自如。她所表演的醫院裡瀕臨死亡的捷克斯洛伐克女子，令人觀之無不哽咽。但片刻之後，她所表演的一邊給病人拔牙、一邊和病人聊天的牙科醫生，又讓我們笑得前仰後合。
最後是以被她自己稱為「熟練模仿表演」的節目，來結束她的演出。
她又一次表現出令人驚訝的伶俐熟練。不用任何化裝，她的面貌特徵似乎瞬間消失了，接著又突然轉變為著名的政客、女伶或交際花的面貌。在表演每一位人物時，都會加入一段簡短且具代表性的台詞。這些台詞都相當巧妙，似乎能簡潔明瞭地表現出該角色的精神。
她最後扮演的人物是珍．威金森──一位多才多藝、在倫敦很出名的美國年輕女伶。模仿表演的確精采絕倫。無意義的話從她的口裡說出來，卻帶有強烈的感染力，使你聽了之後會不禁覺得，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含有令人折服的深遠意義。她說話時語調優雅，並帶有一種低沉沙啞的嗓音，聽起來令人陶醉不已。她的姿態矜持，每個動作都有特殊意味，她微微搖晃的身姿和健美胴體，予人留下深刻印象，我真難想像她是怎樣辦到的。
我一直景仰美麗的珍．威金森。她熱情奔放的表演令我感動。面對那些認為她是美女但不是好演員的人，我總是唱反調，堅稱她全身充滿表演細胞。
她那略帶沙啞的聲音中，還含有一種宿命論者低沉的悲調，這種眾所皆知的聲音聽起來，是會讓人感到有點奇怪。我自己就是經常為此而激動。看到她那極有力度的手指時而慢慢張開，時而合攏，頭突然一甩，頭髮也隨之滑過面龐，這時我知道表演即將結束。
有些女演員一結婚便離開舞台，但過了幾年又回到舞台上來。珍．威金森就是如此。
三年前，她嫁給富有但性情略微古怪的埃奇瓦男爵。謠傳她很快就離開他了。不管事實如何，結婚十八個月後她開始在美國拍電影，今年又在倫敦一部很成功的戲裡露臉演出。
看著卡洛塔．亞登絲精湛但似乎略帶惡意的模仿，我突然想到：不知那些被模仿者看了會做何感想。對於這種惡名昭彰的揚名方式，他們會感到開心嗎？還是很惱怒呢？畢竟這是在有意暴露他們那一行的拿手絕活。卡洛塔．亞登絲難道不是在向對手示威，表示「噢！這是一套舊把戲！非常簡單。我來露一手給你們看」？
我的結論是：如果我是當事人，一定會很生氣。當然我會掩飾心中的惱怒，但我必定不會喜歡。若要一個人對這種毫不留情的揭露表示讚賞，那他還真需要寬廣的胸襟和難得的幽默感才行。
我才剛這麼想，後面就傳來舞台上那種沙啞的笑聲。
我猛一回頭，原來目前的被模仿者─埃奇瓦夫人就坐在我後面（她更為人知的名字是珍．威金森）。她雙唇微開，身體前傾。
我立刻意識到我的想法完全錯誤。因為她的眼裡流露著喜悅和興奮。
當「模仿表演」結束時，她大聲鼓掌，笑著轉向同伴。她的同伴身材高大，相貌屬希臘美男子型，極為英俊。我認識這面孔，他在電影裡比在舞台上更為人所熟悉。他的名字叫布萊恩．馬丁，是當時最紅的電影明星。他和珍．威金森在好幾部電影裡聯袂演出。
「她真是棒極了，不是嗎？」埃奇瓦夫人說。
他大笑。
「珍，你看起來很興奮。」
「是的，她真是太棒了，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得多！」
我沒有聽清楚布萊恩．馬丁玩笑似的回答，因為卡洛塔．亞登絲又開始另一段新的即興表演。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個令人驚異的巧合──我一直這麼認為。
看完表演後，白羅和我去薩伏飯店吃飯。
埃奇瓦夫人、布萊恩．馬丁，以及另外兩位我不認識的人就坐在我們鄰座。我把他們指出來給白羅看，就在這當下，又有一對男女走進來坐在他們鄰桌。其中的女士很面善，但我一時間想不起來她到底是誰。
突然我意識到我正盯著看的女士，居然是卡洛塔．亞登絲！另外那位男士我不認識。他的衣著得體考究，神情一派怡然快活，面部表情卻很茫然空洞。他不屬於我喜歡的類型。
卡洛塔．亞登絲穿著極不顯眼的黑色衣服。她的面容不怎麼起眼，並且也不易被人立刻認出。而這種精巧易變的面容，更有利於她的模仿表演。這樣的面容可以輕而易舉地裝出和本來面目迥然不同的模樣，同時還可以隱去自己的明顯特徵。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白羅。他那蛋形的腦袋微微偏到一邊，仔細聽著我的話，同時將銳利目光不時投向這兩桌的客人。
「那就是埃奇瓦夫人？是的，我看過她的表演。她是belle femme。」
「也是一位好演員。」
「可能吧。」
「你似乎不太贊同。」
「我認為這要取決於環境背景，我的朋友。如果她是戲裡的軸心人物，而且劇情都是圍繞著她來發展，那麼，她就能演好她的角色。如果沒有這樣的條件配合，我懷疑她能否將一個小配角或是一種性格角色演得恰到好處。要嘛她所演的角色必須是她自己，不然就是劇本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對我來說，她只對自己這種人感興趣。」他停了一下，然後又突如其來地加了一句：「這樣的人，遲早會碰上很大的危險。」
「危險？」我驚訝地問。
「我明白我用了一個令你驚訝的字眼，我的朋友，是的，危險。你知道的，這樣的女人眼中只看到一樣東西──她自己。對於四周潛伏的危機，人生中的多種矛盾和錯綜複雜的關係，她們完全視而不見。是的，她們只看見眼前的路，所以總有一天會大難臨頭。」
我對他的話很感興趣，說實話，這般見解我大概想不出來。
「那麼，另外一個呢？」
「你是說亞登絲小姐？」
他的目光掃向她那桌。
「怎麼樣？」他笑著說，「你要我對她發表什麼意見嗎？」
「說說看你對她的印象如何？」
「親愛的，難道我今晚成了算命先生嗎？」
「大多數的算命先生都沒你準。」我回答道。
「你真是太信任我了，海斯汀。我很感動。你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無解的謎團，那是一個由矛盾的情感、欲望和態度所構成的迷宮。這是真的，我們會做些小小的判斷，但十之八九是錯的。」
「但赫丘勒．白羅除外。」我笑著說。
「即使是赫丘勒．白羅也不例外。我知道你總是覺得我自負，但實際上我跟你說，我是個非常謙虛的人。」
我大笑。
「你？你會謙虛？」
「是的。不過，我得承認，我對我的鬍子是有點自負。我觀察過了，在倫敦絕對找不出可與我相提並論的鬍子。」
「這你不用擔心，」我不動聲色地說，「在倫敦，你也找不出第二個留著你這種鬍子的人。這麼說，你是不打算大膽地評論一下卡洛塔．亞登絲了？」
「Elle est artiste！」白羅簡單地說道，「這個說法差不多概括了一切，是不是？」
「你總不會認為她一生中會遇上危險吧？」
「我的朋友啊，我們每個人都在所難免。」白羅認真地說，「災難總是伺機而入。不過，關於你的問題，我認為，亞登絲小姐會成功的。她很聰明，另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你一定觀察到了，她是個猶太人。」
我沒注意到。但經過他的提醒，我的確看出她身上有些許猶太人的血統。白羅點著頭。
「她會成功的，雖然面前的路並不好走──既然我們是在談論危險。」
「你的意思是……」
「貪愛金錢。愛錢的人會忘記何謂謹慎，然後就誤入歧途。」
「我們每個人都會這樣。」我回答道。
「沒錯。但你我能看出其中的危險，我們會權衡利弊。如果你太愛錢，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錢，其他東西就全被蒙蔽了。」
看著他那麼認真的樣子，我不禁大笑起來。
「《鐘樓怪人》中的吉普賽女郎愛斯梅達又可以大顯身手了。」我開玩笑地說。
「性格心理學是很有趣的。」白羅不為所動地回答道，「一個人若對心理學不感興趣，那他也不會對犯罪問題有興趣。犯罪問題專家所注意的不僅僅是凶殺案本身，而是問題背後的原因。海斯汀，你明白我的話嗎？」
我回答他我完全聽明白了。
「海斯汀，我注意到，每當我們一起辦案時，你總是催促我採取行動。你希望我勘查腳印、分析菸灰、趴在地上檢查細節。你卻從未發現閉著眼睛、仰臥在扶手椅上，反而更容易解決問題。那時候我們是用心靈的眼睛來觀察事物。」
「我可不行。」我說，「當我躺在扶手椅上閉著眼睛想一件事情時，整個腦袋裡就只容得下那件事，其他什麼都沒有。」
「我注意到了。」白羅說，「這真是奇怪，這時候人的大腦不是陷入懶散的歇息狀態，而是劇烈地活動起來。大腦的活動是如此有趣、如此刺激！裡面那些小小灰色腦細胞的運用，是一種心靈上的樂趣。只有依靠它們，我們才能撥開迷霧，找到真理。」
每當白羅說起灰色的腦細胞，我就習慣性地轉移注意力，因為這個話題我已經聽他說了很多次。
這次我的注意力轉到鄰桌那四個人身上。當白羅的獨白告一段落時，我咯咯笑著說：「白羅，你真受歡迎啊。漂亮的埃奇瓦太太的視線簡直離不開你了。」
「很顯然，有人把我的身分告訴她了。」白羅試著露出謙虛的樣子，但沒成功。
「我猜是因為你那出名的鬍子，」我說道，「她為漂亮的鬍子傾倒。」
白羅偷偷捋著他的鬍子。
「我的鬍子的確很獨特。」他也承認了。「噢，我的朋友，你那自稱為『牙刷』的鬍子真夠可怕，這真是一種暴行，簡直是有意玷汙造物主的恩賜。我的朋友，求求你，把它們剃掉吧。」
「啊！」我不顧白羅的請求。「那位女士站起來了，我敢保證她是要和我們說話。布萊恩．馬丁在一旁反對，但她沒聽他的。」
一點也沒錯，珍．威金森猛然離開她的座位，走向我們這一桌來。白羅站起來鞠躬致意，我也跟著站起來。
「您是赫丘勒．白羅先生？」她的聲音沙啞而溫柔。
「請指教。」
「白羅先生，我想和您談談。我一定要和您談談。」
「當然可以，女士，您要坐下嗎？」
「不，不，不是在這兒。我想單獨和您談談。我們上樓到我的套房去談吧。」
布萊恩．馬丁跟了過來，帶著不以為然的態度笑道：「珍，等一會再去吧，我們還沒吃完飯呢，白羅先生也一樣啊。」
然而，珍．威金森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
「怎麼了，馬丁，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可以叫人把晚飯送到套房裡。你去交代他們，好嗎？還有，馬丁──」
他轉身走掉時，她追了上去，好像是要催促他做什麼。他好像不同意，皺著眉搖搖頭，事情好像很難辦。她的態度十分強硬，於是他聳聳肩讓步了。
在她和他說話的過程中，我發現她朝卡洛塔．亞登絲的方向看了一兩次，我猜她向他催促的事情可能和那位美國女士有關。
珍的目的達到了，便容光煥發地走回來。
「我們現在就上樓吧。」她笑容迷人地說道，並示意我也包括在內。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我們是否同意她的提議，毫無歉意地便拖著我們走了。
「白羅先生，今天晚上能遇見您真是運氣好。」她領著我們走向電梯時說道，「今天我凡事都順遂，這真是難得。我正想著究竟該怎麼辦才好，一抬頭就看到您坐在鄰桌，我就對自己說：『白羅先生會為我指點迷津。』」她中斷談話，並對電梯服務生說：「三樓。」
「如果我能幫您忙的話──」白羅說。
「您一定能。我聽說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我需要有人幫我解圍，而您就是那個人。」
我們在三樓下了電梯，她領頭帶路走過長廊，然後在一扇門前停下來。接著，我們就走進薩伏飯店最豪華的套房。
她把白毛披肩丟在椅子上，再將小珍珠手袋丟在桌上，然後就坐在椅子上大聲說：「白羅先生，不管怎麼樣，我非得擺脫我丈夫不可。」
公眾的記憶力是短暫的。當年埃奇瓦男爵四世──喬治．艾弗雷．聖文森．馬許命案曾引發人們高度的好奇和關注，而如今卻已成舊事，全遭世人遺忘，取而代之的是更新、更轟動的消息。
人們談起這案子時，從未公開提及我的朋友──赫丘勒．白羅。我得說，這全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意願。因為他自己不想在案子裡曝光露臉，於是功勞就落到別人頭上去了──這也是他個人的意願。更何況，按照白羅自己獨特的觀點，這案子是他的一個敗筆。他總是信誓旦旦地說，是偶然聽到街頭路人的談話，才使他找到正確的線索。
無論如何，正是憑藉他的天才智慧，案件才得以水落石出。要不是赫丘勒．白羅，我真懷疑案子是否能真相大白，凶手是否能被揪出來。
因此我覺得，現在該是白紙黑字、把我知道的一切寫出來的時候了。我知道整個案子的來龍去脈，而且我這樣做，也能成全一位非常迷人的女士的心中願望。
我常常回憶起那天在白羅那間整潔客廳裡的情景，我這位身材不高的朋友一邊在地毯上踱來踱去，一邊巧妙又令人驚訝地向我們概述破案經過。我準備從他那次開始敘述的地方說起。那是去年六月間，在倫敦的一家劇院裡。
當時卡洛塔．亞登絲在倫敦正風靡一時。在前一年，她曾連續演出幾個日場，全都大獲成功。今年她連續演了三星期，那天的演出正是倒數第二個夜場。
卡洛塔．亞登絲是一位美國女子，在獨角戲表演方面有令人驚嘆的才能，她的表演可以不受化妝或布景的限制。她似乎任何語言都講得流暢自如。她把場景設定在某夜某家外國旅館的表演，更是妙不可言──美國遊客、德國遊客、中產階級的英國人、形跡可疑的女子、貧窮的俄國貴族，以及倦怠有禮的侍者，被她一一演來，皆是栩栩如生。
她的表情時而嚴肅，時而放蕩，而且在兩種情緒間變換自如。她所表演的醫院裡瀕臨死亡的捷克斯洛伐克女子，令人觀之無不哽咽。但片刻之後，她所表演的一邊給病人拔牙、一邊和病人聊天的牙科醫生，又讓我們笑得前仰後合。
最後是以被她自己稱為「熟練模仿表演」的節目，來結束她的演出。
她又一次表現出令人驚訝的伶俐熟練。不用任何化裝，她的面貌特徵似乎瞬間消失了，接著又突然轉變為著名的政客、女伶或交際花的面貌。在表演每一位人物時，都會加入一段簡短且具代表性的台詞。這些台詞都相當巧妙，似乎能簡潔明瞭地表現出該角色的精神。
她最後扮演的人物是珍．威金森──一位多才多藝、在倫敦很出名的美國年輕女伶。模仿表演的確精采絕倫。無意義的話從她的口裡說出來，卻帶有強烈的感染力，使你聽了之後會不禁覺得，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含有令人折服的深遠意義。她說話時語調優雅，並帶有一種低沉沙啞的嗓音，聽起來令人陶醉不已。她的姿態矜持，每個動作都有特殊意味，她微微搖晃的身姿和健美胴體，予人留下深刻印象，我真難想像她是怎樣辦到的。
我一直景仰美麗的珍．威金森。她熱情奔放的表演令我感動。面對那些認為她是美女但不是好演員的人，我總是唱反調，堅稱她全身充滿表演細胞。
她那略帶沙啞的聲音中，還含有一種宿命論者低沉的悲調，這種眾所皆知的聲音聽起來，是會讓人感到有點奇怪。我自己就是經常為此而激動。看到她那極有力度的手指時而慢慢張開，時而合攏，頭突然一甩，頭髮也隨之滑過面龐，這時我知道表演即將結束。
有些女演員一結婚便離開舞台，但過了幾年又回到舞台上來。珍．威金森就是如此。
三年前，她嫁給富有但性情略微古怪的埃奇瓦男爵。謠傳她很快就離開他了。不管事實如何，結婚十八個月後她開始在美國拍電影，今年又在倫敦一部很成功的戲裡露臉演出。
看著卡洛塔．亞登絲精湛但似乎略帶惡意的模仿，我突然想到：不知那些被模仿者看了會做何感想。對於這種惡名昭彰的揚名方式，他們會感到開心嗎？還是很惱怒呢？畢竟這是在有意暴露他們那一行的拿手絕活。卡洛塔．亞登絲難道不是在向對手示威，表示「噢！這是一套舊把戲！非常簡單。我來露一手給你們看」？
我的結論是：如果我是當事人，一定會很生氣。當然我會掩飾心中的惱怒，但我必定不會喜歡。若要一個人對這種毫不留情的揭露表示讚賞，那他還真需要寬廣的胸襟和難得的幽默感才行。
我才剛這麼想，後面就傳來舞台上那種沙啞的笑聲。
我猛一回頭，原來目前的被模仿者─埃奇瓦夫人就坐在我後面（她更為人知的名字是珍．威金森）。她雙唇微開，身體前傾。
我立刻意識到我的想法完全錯誤。因為她的眼裡流露著喜悅和興奮。
當「模仿表演」結束時，她大聲鼓掌，笑著轉向同伴。她的同伴身材高大，相貌屬希臘美男子型，極為英俊。我認識這面孔，他在電影裡比在舞台上更為人所熟悉。他的名字叫布萊恩．馬丁，是當時最紅的電影明星。他和珍．威金森在好幾部電影裡聯袂演出。
「她真是棒極了，不是嗎？」埃奇瓦夫人說。
他大笑。
「珍，你看起來很興奮。」
「是的，她真是太棒了，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得多！」
我沒有聽清楚布萊恩．馬丁玩笑似的回答，因為卡洛塔．亞登絲又開始另一段新的即興表演。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個令人驚異的巧合──我一直這麼認為。
看完表演後，白羅和我去薩伏飯店吃飯。
埃奇瓦夫人、布萊恩．馬丁，以及另外兩位我不認識的人就坐在我們鄰座。我把他們指出來給白羅看，就在這當下，又有一對男女走進來坐在他們鄰桌。其中的女士很面善，但我一時間想不起來她到底是誰。
突然我意識到我正盯著看的女士，居然是卡洛塔．亞登絲！另外那位男士我不認識。他的衣著得體考究，神情一派怡然快活，面部表情卻很茫然空洞。他不屬於我喜歡的類型。
卡洛塔．亞登絲穿著極不顯眼的黑色衣服。她的面容不怎麼起眼，並且也不易被人立刻認出。而這種精巧易變的面容，更有利於她的模仿表演。這樣的面容可以輕而易舉地裝出和本來面目迥然不同的模樣，同時還可以隱去自己的明顯特徵。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白羅。他那蛋形的腦袋微微偏到一邊，仔細聽著我的話，同時將銳利目光不時投向這兩桌的客人。
「那就是埃奇瓦夫人？是的，我看過她的表演。她是belle femme。」
「也是一位好演員。」
「可能吧。」
「你似乎不太贊同。」
「我認為這要取決於環境背景，我的朋友。如果她是戲裡的軸心人物，而且劇情都是圍繞著她來發展，那麼，她就能演好她的角色。如果沒有這樣的條件配合，我懷疑她能否將一個小配角或是一種性格角色演得恰到好處。要嘛她所演的角色必須是她自己，不然就是劇本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對我來說，她只對自己這種人感興趣。」他停了一下，然後又突如其來地加了一句：「這樣的人，遲早會碰上很大的危險。」
「危險？」我驚訝地問。
「我明白我用了一個令你驚訝的字眼，我的朋友，是的，危險。你知道的，這樣的女人眼中只看到一樣東西──她自己。對於四周潛伏的危機，人生中的多種矛盾和錯綜複雜的關係，她們完全視而不見。是的，她們只看見眼前的路，所以總有一天會大難臨頭。」
我對他的話很感興趣，說實話，這般見解我大概想不出來。
「那麼，另外一個呢？」
「你是說亞登絲小姐？」
他的目光掃向她那桌。
「怎麼樣？」他笑著說，「你要我對她發表什麼意見嗎？」
「說說看你對她的印象如何？」
「親愛的，難道我今晚成了算命先生嗎？」
「大多數的算命先生都沒你準。」我回答道。
「你真是太信任我了，海斯汀。我很感動。你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無解的謎團，那是一個由矛盾的情感、欲望和態度所構成的迷宮。這是真的，我們會做些小小的判斷，但十之八九是錯的。」
「但赫丘勒．白羅除外。」我笑著說。
「即使是赫丘勒．白羅也不例外。我知道你總是覺得我自負，但實際上我跟你說，我是個非常謙虛的人。」
我大笑。
「你？你會謙虛？」
「是的。不過，我得承認，我對我的鬍子是有點自負。我觀察過了，在倫敦絕對找不出可與我相提並論的鬍子。」
「這你不用擔心，」我不動聲色地說，「在倫敦，你也找不出第二個留著你這種鬍子的人。這麼說，你是不打算大膽地評論一下卡洛塔．亞登絲了？」
「Elle est artiste！」白羅簡單地說道，「這個說法差不多概括了一切，是不是？」
「你總不會認為她一生中會遇上危險吧？」
「我的朋友啊，我們每個人都在所難免。」白羅認真地說，「災難總是伺機而入。不過，關於你的問題，我認為，亞登絲小姐會成功的。她很聰明，另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你一定觀察到了，她是個猶太人。」
我沒注意到。但經過他的提醒，我的確看出她身上有些許猶太人的血統。白羅點著頭。
「她會成功的，雖然面前的路並不好走──既然我們是在談論危險。」
「你的意思是……」
「貪愛金錢。愛錢的人會忘記何謂謹慎，然後就誤入歧途。」
「我們每個人都會這樣。」我回答道。
「沒錯。但你我能看出其中的危險，我們會權衡利弊。如果你太愛錢，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錢，其他東西就全被蒙蔽了。」
看著他那麼認真的樣子，我不禁大笑起來。
「《鐘樓怪人》中的吉普賽女郎愛斯梅達又可以大顯身手了。」我開玩笑地說。
「性格心理學是很有趣的。」白羅不為所動地回答道，「一個人若對心理學不感興趣，那他也不會對犯罪問題有興趣。犯罪問題專家所注意的不僅僅是凶殺案本身，而是問題背後的原因。海斯汀，你明白我的話嗎？」
我回答他我完全聽明白了。
「海斯汀，我注意到，每當我們一起辦案時，你總是催促我採取行動。你希望我勘查腳印、分析菸灰、趴在地上檢查細節。你卻從未發現閉著眼睛、仰臥在扶手椅上，反而更容易解決問題。那時候我們是用心靈的眼睛來觀察事物。」
「我可不行。」我說，「當我躺在扶手椅上閉著眼睛想一件事情時，整個腦袋裡就只容得下那件事，其他什麼都沒有。」
「我注意到了。」白羅說，「這真是奇怪，這時候人的大腦不是陷入懶散的歇息狀態，而是劇烈地活動起來。大腦的活動是如此有趣、如此刺激！裡面那些小小灰色腦細胞的運用，是一種心靈上的樂趣。只有依靠它們，我們才能撥開迷霧，找到真理。」
每當白羅說起灰色的腦細胞，我就習慣性地轉移注意力，因為這個話題我已經聽他說了很多次。
這次我的注意力轉到鄰桌那四個人身上。當白羅的獨白告一段落時，我咯咯笑著說：「白羅，你真受歡迎啊。漂亮的埃奇瓦太太的視線簡直離不開你了。」
「很顯然，有人把我的身分告訴她了。」白羅試著露出謙虛的樣子，但沒成功。
「我猜是因為你那出名的鬍子，」我說道，「她為漂亮的鬍子傾倒。」
白羅偷偷捋著他的鬍子。
「我的鬍子的確很獨特。」他也承認了。「噢，我的朋友，你那自稱為『牙刷』的鬍子真夠可怕，這真是一種暴行，簡直是有意玷汙造物主的恩賜。我的朋友，求求你，把它們剃掉吧。」
「啊！」我不顧白羅的請求。「那位女士站起來了，我敢保證她是要和我們說話。布萊恩．馬丁在一旁反對，但她沒聽他的。」
一點也沒錯，珍．威金森猛然離開她的座位，走向我們這一桌來。白羅站起來鞠躬致意，我也跟著站起來。
「您是赫丘勒．白羅先生？」她的聲音沙啞而溫柔。
「請指教。」
「白羅先生，我想和您談談。我一定要和您談談。」
「當然可以，女士，您要坐下嗎？」
「不，不，不是在這兒。我想單獨和您談談。我們上樓到我的套房去談吧。」
布萊恩．馬丁跟了過來，帶著不以為然的態度笑道：「珍，等一會再去吧，我們還沒吃完飯呢，白羅先生也一樣啊。」
然而，珍．威金森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
「怎麼了，馬丁，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可以叫人把晚飯送到套房裡。你去交代他們，好嗎？還有，馬丁──」
他轉身走掉時，她追了上去，好像是要催促他做什麼。他好像不同意，皺著眉搖搖頭，事情好像很難辦。她的態度十分強硬，於是他聳聳肩讓步了。
在她和他說話的過程中，我發現她朝卡洛塔．亞登絲的方向看了一兩次，我猜她向他催促的事情可能和那位美國女士有關。
珍的目的達到了，便容光煥發地走回來。
「我們現在就上樓吧。」她笑容迷人地說道，並示意我也包括在內。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我們是否同意她的提議，毫無歉意地便拖著我們走了。
「白羅先生，今天晚上能遇見您真是運氣好。」她領著我們走向電梯時說道，「今天我凡事都順遂，這真是難得。我正想著究竟該怎麼辦才好，一抬頭就看到您坐在鄰桌，我就對自己說：『白羅先生會為我指點迷津。』」她中斷談話，並對電梯服務生說：「三樓。」
「如果我能幫您忙的話──」白羅說。
「您一定能。我聽說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我需要有人幫我解圍，而您就是那個人。」
我們在三樓下了電梯，她領頭帶路走過長廊，然後在一扇門前停下來。接著，我們就走進薩伏飯店最豪華的套房。
她把白毛披肩丟在椅子上，再將小珍珠手袋丟在桌上，然後就坐在椅子上大聲說：「白羅先生，不管怎麼樣，我非得擺脫我丈夫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