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跟我把你叫起來,」胖德說,「是為了跟你說樓上的事。」
艾莉緹兩手抓著大杯子,越過杯緣看著爸媽。
胖德咳了一聲,然後說:「前陣子你說,天空是深棕色的,上面還有裂縫。事實上並不是。」他看她的眼神幾乎像在指責。「天空是藍色的。」
「我知道,」艾莉緹說。
「你知道!」胖德驚道。
「我當然知道啊。我有格柵板。」
「你從格柵板那裡看得到天空?」
「繼續說,」荷蜜莉打斷他,「告訴她柵門的事。」
「那麼,」胖德嚴肅地接著說,「如果走出這個房間,你會看到什麼?」
「一條陰暗的通道,」艾莉緹說。
「還有呢?」
「其他房間。」
「如果再走更遠呢?」
「更多的通道。」
「那麼,假如你繼續往前走,穿過地板底下那些彎彎曲曲的通道,你會發現什麼?」
「柵門,」艾莉緹說。
「那些柵門很堅固,」胖德說,「你想打都打不開。你想它們是做什麼用的?」
「抵擋老鼠?」艾莉緹回答。
「對,」胖德不太確定地說,彷彿只算她對了一半。「可是老鼠從沒傷害過誰。還有呢?」
「大老鼠?」艾莉緹試探地說。
「我們這裡沒有大老鼠,」胖德說。「那貓呢?」
「貓?」艾莉緹驚叫一聲。
「或是阻止你跑出去?」胖德說。
「阻止我跑出去?」艾莉緹一臉錯愕。
「樓上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胖德說。「而我們只有你一個孩子,懂了嗎?我們跟亨德力不一樣,他還有兩個親生骨肉,露萍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從前,亨德力有三個……三個自己的孩子。」
「你爸想到了愛戈蒂娜,」荷蜜莉說。
「對,」胖德說。「愛戈蒂娜。他們從沒告訴過她樓上的事,他們住的地方也沒有格柵板。所以他們跟她說天空被釘死了,上面有裂縫──」
「這樣教小孩太愚蠢了,」荷蜜莉喃喃地說。她輕輕吸鼻子,伸手去摸艾莉緹的頭髮。
「但愛戈蒂娜不是笨蛋,」胖德說。「她不相信他們說的話。所以有一天,她跑到樓上親自去求證。」
「她是怎麼出去的?」艾莉緹好奇地問。
「當時還沒有裝那麼多柵門,只有大鐘底下一道。亨德力一定因為某個原因沒把門鎖上。總之,愛戈蒂娜溜了出去……」
「穿著一件藍色連身裙,」荷蜜莉說,「一雙你爸用黃色小山羊皮替她做的鈕釦靴,用黑玉珠當鈕釦。好看極了。」
「唉,」胖德說,「換作其他時候可能不會有事。她出去看看,或許會被嚇到,最後也就自己回來了。沒什麼損失,但也沒有懂得更多……」
「但那陣子剛好發生了一些事,」荷蜜莉說。
「對,」胖德說。「她不知道她父親『被看到』,樓上還因此弄來一隻貓,因為他們沒告訴她──」
「他們等了一個禮拜,」荷蜜莉說,「一個月,最後整整盼了一年,但從此再也沒有人看過愛戈蒂娜。」
停頓片刻之後,胖德看著艾莉緹說:「這就是愛戈蒂娜發生的事。」
房間一片靜默,只聽見胖德的呼吸聲和熱湯微弱的沸騰聲。
「你亨德力伯父傷透了心,」最後荷蜜莉說,「從此不再到樓上去……就怕在上面找到那雙鈕釦靴,他是這麼說的。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移民。」
艾莉緹靜了片刻,然後抬起頭問:「為什麼告訴我這個?為什麼偏偏是現在?今天晚上?」
荷蜜莉站起來,焦躁不安地走向爐子。「我們從來不提這件事,」她說,「起碼提得不多,但今天晚上我們覺得……」她突然轉過頭。「我們就直接了當地說了:艾莉緹,你爸爸『被看見』了!」
「哦。」艾莉緹問:「被誰看見?」
「被一個……你從沒聽說過的人。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你們擔心他們會弄來一隻貓。」
「有可能,」荷蜜莉說。
艾莉緹暫時放下熱湯,眼睛盯著立在她旁邊的地上、幾乎到她膝蓋的杯子看。她低下頭時,臉上閃過一絲憧憬,表情又顯得神祕。「我們不能移民嗎?」最後她大著膽子問,但聲音很輕。
荷蜜莉倒抽一口氣,雙手交握,轉向牆壁。「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激動地對著掛在牆上的一把煎鍋說。「外面有蟲子和鼬鼠,而且又冷又溼,還有──」
「可是假如,」艾莉緹說,「假如我像愛戈蒂娜那樣跑出去,然後被貓咪吃掉,那麼你跟爸爸不是就得移民了?」她問,聲音在顫抖。「不是嗎?」
荷蜜莉又轉過身,但這次是轉向艾莉緹,臉色惱怒。「艾莉緹‧時鐘,你再這樣亂說話,我要打人了!」
艾莉緹的淚水湧上眼眶。「我只是在想,」她說,「我想去那裡……我也想移民。」然後輕聲加上一句:「可是不想被吃掉。」淚水滾落臉龐。
「好了,」胖德說,「夠了!艾莉緹,回房去睡覺,你不會被吃掉,也沒人要打你。明天早上再說。」
「我不是害怕,」艾莉緹憤憤不平地哭喊。「我喜歡貓咪。我敢說愛戈蒂娜沒被貓吃掉,她只是逃跑了,因為她恨死被關起來……一天又一天……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一年又一年……就跟我一樣!」她邊說邊啜泣。
「關起來!」荷蜜莉震驚地說。
艾莉緹把臉埋進雙手。「柵門……」她抽抽噎噎地說。「一道又一道柵門……」
*
那是一隻眼睛。至少看起來像一隻眼睛,像天空一樣清澈明亮。跟她一樣的眼睛,但非常巨大,而且瞪著她瞧。她嚇到喘不過氣,趕緊坐起來。那隻眼睛眨了眨。一排彎彎的巨大睫毛刷下來又很快升起,消失不見。艾莉緹小心謹慎地移動雙腿,她打算穿過草地悄悄溜走,然後再滑下草坡。
「不要動!」有個聲音說。那聲音異常巨大,就跟那隻眼睛一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刻意壓低,而且嘶啞像三月暴風雨夜裡吹過格柵板的一陣風聲。
艾莉緹僵住,心想:完了,世界上最糟糕最可怕的事被我遇上了──我「被看見」了!之前發生在愛戈蒂娜身上的事,我十之八九也逃不掉!
停頓的片刻,艾莉緹聽到自己的心臟怦怦狂跳,還有空氣再度被快速吸進巨大肺部的聲音。「不然的話,」那個聲音又說,仍然故意壓低聲音,「我就用我的梣木手杖打你。」
艾莉緹突然間鎮定下來。「為什麼?」她問。她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多麼奇怪!像水晶一樣薄,像藍鈴花一樣亮,在空氣中叮鈴鈴響。
「免得……」那驚訝的聲音終於又輕輕響起,「你越過草皮,朝我這裡跑過來……免得……」聲音有點顫抖。「你用你邪惡的小手抓我。」
艾莉緹盯著那隻眼睛,站在原地不動。「為什麼?」她又問,聲音同樣叮鈴鈴響,這次聽起來像冰一樣冷,像針一樣利。
「可能會這樣啊,」那聲音說,「我看過。在印度。」
艾莉緹想起她那本《世界地理百科》。「你現在又不在印度,」她提醒他。
「你是從屋子裡出來的嗎?」
「對,」艾莉緹說。
「屋子的哪裡?」
艾莉緹盯著那隻眼睛。「不告訴你,」最後她勇敢地說。
「那我就用我的手杖打你!」
「好,」艾莉緹說,「你打啊!」
「我要把你抓起來折成兩半!」
艾莉緹站起來。「好,」她說,然後上前兩步。
猛抽一口氣的聲音轟然響起,草地開始劇烈晃動。他轉身坐起來,有如穿著綠色衣服的一座大山。他有一頭金色的直髮,睫毛也是金色的。「待在原地不要動!」他大喊。
艾莉緹抬頭看他。這就是那個「男孩」!她覺得呼吸困難,嚇到有點頭重腳輕,過了一會兒才喘著氣說:「我猜你大概九歲。」
他紅了臉。「你猜錯了,我十歲。」他低頭看她,深深地呼吸。「你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