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人類的遲暮
「我很快就發現這些嬌小東道主有個古怪之處，那就是他們缺乏興致。他們會像孩子一樣驚訝地喊叫著朝我簇擁而來，卻也像孩子一樣，他們很快就不再打量我，而是走開去找別的玩具。用餐時間以及由我開啟的對話同時結束了，我這才注意到，一開始圍繞在我身邊的那批人幾乎全都離開了。我很快就不再理會這些小人，這倒也有違常情。等我一填飽肚子，我就走出大門，再度回到灑滿陽光的世界。我不斷遇到更多這些未來人，他們會隔著一小段距離跟著我，拿我當題材說說笑笑，然後對我微笑並比了些友善的手勢後，又讓我做自己的事。
「我從大廳走出去時，傍晚的寧靜已降臨，大地被落日的暖光給籠罩。起初我覺得相當困惑，一切都和我原本所知的世界完全不同──就連花朵都是。我方才離開的建築坐落於一片寬闊河谷的坡地上，但泰晤士河從現有的位置偏移了大約一、兩公里。我決定爬上兩、三公里外一座山頭的頂端，從那裡可以更清楚地看見我們地球在這西元八○二七○一年的樣貌。我該解釋一下，那是我的時間機器上的小指示器所顯示的日期。
「我一邊走，一邊留意任何有助於解釋這世界何以呈現這副盛極而衰的樣貌──因為它確實殘破不堪。譬如說，朝山坡上走一小段路之後，我就看到一座由大量鋁條固定住的花崗岩巨石堆，像是由峭壁和碎石堆構成的大型迷宮，其中還可見一落落厚厚的、十分美麗的塔狀植物，可能是蕁麻吧，但葉緣染著漂亮的棕色，而且一點都不扎手。這顯然是某種大型建物的遺跡，但我無法判斷它是什麼用途。又過了幾天之後，我注定要在這個地方經歷非常奇特的事情──而且那還只是更詭異的發現的開端──不過那件事等該說的時候我再說。
「我在一塊台地上休息時，環顧周圍，突然發現放眼望去都沒有看到小型屋宅。顯然獨立的居處，或許甚至是獨立的家戶，都已經消失了。在遍地綠意之間散布著宮殿一般的建物，但是我們英格蘭地景相當重要的特徵之一，那些磚房和木屋，都已不見蹤影。
「『共產主義。』我自言自語。
「我隨即有了另一個念頭。我望向跟在我身後的六個小人，瞬間看出他們都穿著同樣款式的衣服，有同樣柔和而光滑無毛的外表，以及同樣女性化的圓潤四肢。說起來，我先前都沒注意到或許才更奇怪吧。不過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怪異。現在我能相當明白地看出是怎麼回事了。無論是服裝款式或是膚質和儀態這些現代用來區分兩性的元素，放在這些未來人身上都是大同小異的。我認為孩子都是父母的縮影，因此我判斷那個時代的孩童都極度早熟，至少在生理上是如此，後來我也找到大量證據證實我的看法。
「看到這些人帶著如此強烈的從容與安全感度日，我覺得性別界線變得模糊也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因為男性的剛強與女性的溫柔、家庭制度以及各行各業的分工，都只是肉體力量時代的戰鬥必需品。一旦人口達到平衡且不虞匱乏，對國家而言，生太多孩子便成了罪惡而非祝福；當暴力只是罕見的事件，後代的安全也獲得保障，有效運作的家庭便不是那麼必要存在了──事實上是完全沒必要存在，而親代依其性別各司其職應付孩子需求的狀況也消失了。即使在我們自己的時代，已經能看到這種事略現端倪，而到了這個未來時代則臻至完滿。我必須提醒諸位，這是我當時的猜測。後來我才察覺這跟事實有多大的差距。
「我正在思索這些事的時候，被一個漂亮的小構造給吸引了注意，它看起來像有穹頂遮蔽的一口水井。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到這時代還有水井可真奇怪啊，然後又繼續我原本在思考的事情。接近山丘頂端的位置就沒有大型建物了，顯然我擁有神人一般的行走能力，因為不久之後，我頭一回獲得了獨處的清靜。我懷著奇異的自由與探險心情，繼續朝丘峰推進。
「我在那裡發現一張由我認不出的黃色金屬所打造的寶座，某些部分受到侵蝕而蒙上粉色的鏽斑，又被蔓生的柔軟青苔給半掩住，扶手鑄磨成獅鷲獸頭部的造型。我在椅上坐下，在這漫長一日後的黃昏時分，瞭望我們舊世界的遼闊景觀。那是我所見過最美好的畫面。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之下，西方如同火焰般燦金，綴有幾條紫色與深紅的橫紋。下方是泰晤士河河谷，河水有如拋光的鋼帶鋪在河谷中。我已提過在形形色色的植物間散布的大型宮殿，有些已荒廢，有些仍有住客。在大地受到棄置的花園裡，三不五時可見一尊白色或銀色的雕像，也隨處可見某個穹頂或方尖碑的筆直線條。我看不到樹籬，沒有標記產權的記號，沒有農耕的證據；整個地球都成了一座花園。
「因此我一邊看，一邊開始對眼前所見作出解讀，而那天傍晚隨著我漸漸看出名堂，我的結論大略如下。（後來我發現我只對了一半──或該說只瞥見真相的其中一面。）
「在我看來，我正好遇上了人類的衰退期。微紅的夕陽讓我聯想到人類的遲暮。我頭一回開始醒悟到我們目前戮力從事的社會活動，可能帶來什麼額外的後果。然而仔細尋思，會有這種結果也是很合理的。力量源自匱乏；安逸滋養軟弱。為了改善生活環境所作的工作，也就是讓生活愈來愈安定的真實文明化過程，曾經穩定地發展到巔峰。人類團結一致地戰勝自然，這類勝利一個接一個發生。目前只是夢想的事情，日後將成為刻意交接下去代代相傳的計畫。而成果就是我眼前所見！
「畢竟，現今的衛生和農業都仍處於初步階段。我們這時代的科學只攻克了人類疾病領域的一小部分，但即使如此，它的影響力仍極為穩定和牢固地在擴展當中。我們的農業和園藝只能局部性地消滅雜草，然後栽培出大約二十種有益的植物，剩下的絕大多數植物則任其自生自滅。我們藉由篩選配種的方式，逐步改良我們偏好的動植物（寥寥無幾）；一下子是更新更好的蜜桃，一下子是無籽葡萄，一下子是更美更大的花，一下子是更好用的牛種。我們逐步改良它們，因為我們的理想目標模糊不清又猶豫不決，而且我們的知識非常有限；因為在我們笨拙的手裡，自然也很害羞又反應遲緩。有朝一日，這一切都會更井然有序，而且不斷改進。雖然有一些原地打轉的漩渦，但基本上這就是水的流向。全世界都會擁有高智商、高教育水準，以及高協作力；事物的運作會愈來愈快地朝著征服自然的結果發展。到最後，我們會聰明而謹慎地重整動植物之間生命的平衡，來符合人類的需求。
「我認為這種調整必定曾經執行，且執行得很妥善；事實上，應該是長久以來都一直在執行，涵蓋我的時間機器跨越的這數十萬年的時間長度。空氣中沒有擾人的蚊蚋，土地上沒有雜草或真菌；舉目所及盡是果實和賞心悅目的鮮花；豔麗的蝴蝶四處翩飛。預防性醫療的理想已經實現了，疾病已經消滅了。我待在那裡的整個期間，都沒見到任何傳染病的跡象。晚點我會告訴你們，就連化膿和腐爛等過程都因為這些變化而深受影響。
「社會成就也受到影響。我看到人類住豪宅、披華服，然而我到目前為止都沒看到他們從事任何勞務。無論是社會方面或經濟方面，我都看不到任何困苦艱難的跡象。商店、廣告、交通，所有構成我們世界本體的貿易，全都不見了。在那個黃金傍晚，我會貿然作出『社會天堂』這個結論，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猜他們已經碰到了增加人口的難題，而人口已經不再增加了。 (未完)
「我很快就發現這些嬌小東道主有個古怪之處，那就是他們缺乏興致。他們會像孩子一樣驚訝地喊叫著朝我簇擁而來，卻也像孩子一樣，他們很快就不再打量我，而是走開去找別的玩具。用餐時間以及由我開啟的對話同時結束了，我這才注意到，一開始圍繞在我身邊的那批人幾乎全都離開了。我很快就不再理會這些小人，這倒也有違常情。等我一填飽肚子，我就走出大門，再度回到灑滿陽光的世界。我不斷遇到更多這些未來人，他們會隔著一小段距離跟著我，拿我當題材說說笑笑，然後對我微笑並比了些友善的手勢後，又讓我做自己的事。
「我從大廳走出去時，傍晚的寧靜已降臨，大地被落日的暖光給籠罩。起初我覺得相當困惑，一切都和我原本所知的世界完全不同──就連花朵都是。我方才離開的建築坐落於一片寬闊河谷的坡地上，但泰晤士河從現有的位置偏移了大約一、兩公里。我決定爬上兩、三公里外一座山頭的頂端，從那裡可以更清楚地看見我們地球在這西元八○二七○一年的樣貌。我該解釋一下，那是我的時間機器上的小指示器所顯示的日期。
「我一邊走，一邊留意任何有助於解釋這世界何以呈現這副盛極而衰的樣貌──因為它確實殘破不堪。譬如說，朝山坡上走一小段路之後，我就看到一座由大量鋁條固定住的花崗岩巨石堆，像是由峭壁和碎石堆構成的大型迷宮，其中還可見一落落厚厚的、十分美麗的塔狀植物，可能是蕁麻吧，但葉緣染著漂亮的棕色，而且一點都不扎手。這顯然是某種大型建物的遺跡，但我無法判斷它是什麼用途。又過了幾天之後，我注定要在這個地方經歷非常奇特的事情──而且那還只是更詭異的發現的開端──不過那件事等該說的時候我再說。
「我在一塊台地上休息時，環顧周圍，突然發現放眼望去都沒有看到小型屋宅。顯然獨立的居處，或許甚至是獨立的家戶，都已經消失了。在遍地綠意之間散布著宮殿一般的建物，但是我們英格蘭地景相當重要的特徵之一，那些磚房和木屋，都已不見蹤影。
「『共產主義。』我自言自語。
「我隨即有了另一個念頭。我望向跟在我身後的六個小人，瞬間看出他們都穿著同樣款式的衣服，有同樣柔和而光滑無毛的外表，以及同樣女性化的圓潤四肢。說起來，我先前都沒注意到或許才更奇怪吧。不過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怪異。現在我能相當明白地看出是怎麼回事了。無論是服裝款式或是膚質和儀態這些現代用來區分兩性的元素，放在這些未來人身上都是大同小異的。我認為孩子都是父母的縮影，因此我判斷那個時代的孩童都極度早熟，至少在生理上是如此，後來我也找到大量證據證實我的看法。
「看到這些人帶著如此強烈的從容與安全感度日，我覺得性別界線變得模糊也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因為男性的剛強與女性的溫柔、家庭制度以及各行各業的分工，都只是肉體力量時代的戰鬥必需品。一旦人口達到平衡且不虞匱乏，對國家而言，生太多孩子便成了罪惡而非祝福；當暴力只是罕見的事件，後代的安全也獲得保障，有效運作的家庭便不是那麼必要存在了──事實上是完全沒必要存在，而親代依其性別各司其職應付孩子需求的狀況也消失了。即使在我們自己的時代，已經能看到這種事略現端倪，而到了這個未來時代則臻至完滿。我必須提醒諸位，這是我當時的猜測。後來我才察覺這跟事實有多大的差距。
「我正在思索這些事的時候，被一個漂亮的小構造給吸引了注意，它看起來像有穹頂遮蔽的一口水井。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到這時代還有水井可真奇怪啊，然後又繼續我原本在思考的事情。接近山丘頂端的位置就沒有大型建物了，顯然我擁有神人一般的行走能力，因為不久之後，我頭一回獲得了獨處的清靜。我懷著奇異的自由與探險心情，繼續朝丘峰推進。
「我在那裡發現一張由我認不出的黃色金屬所打造的寶座，某些部分受到侵蝕而蒙上粉色的鏽斑，又被蔓生的柔軟青苔給半掩住，扶手鑄磨成獅鷲獸頭部的造型。我在椅上坐下，在這漫長一日後的黃昏時分，瞭望我們舊世界的遼闊景觀。那是我所見過最美好的畫面。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之下，西方如同火焰般燦金，綴有幾條紫色與深紅的橫紋。下方是泰晤士河河谷，河水有如拋光的鋼帶鋪在河谷中。我已提過在形形色色的植物間散布的大型宮殿，有些已荒廢，有些仍有住客。在大地受到棄置的花園裡，三不五時可見一尊白色或銀色的雕像，也隨處可見某個穹頂或方尖碑的筆直線條。我看不到樹籬，沒有標記產權的記號，沒有農耕的證據；整個地球都成了一座花園。
「因此我一邊看，一邊開始對眼前所見作出解讀，而那天傍晚隨著我漸漸看出名堂，我的結論大略如下。（後來我發現我只對了一半──或該說只瞥見真相的其中一面。）
「在我看來，我正好遇上了人類的衰退期。微紅的夕陽讓我聯想到人類的遲暮。我頭一回開始醒悟到我們目前戮力從事的社會活動，可能帶來什麼額外的後果。然而仔細尋思，會有這種結果也是很合理的。力量源自匱乏；安逸滋養軟弱。為了改善生活環境所作的工作，也就是讓生活愈來愈安定的真實文明化過程，曾經穩定地發展到巔峰。人類團結一致地戰勝自然，這類勝利一個接一個發生。目前只是夢想的事情，日後將成為刻意交接下去代代相傳的計畫。而成果就是我眼前所見！
「畢竟，現今的衛生和農業都仍處於初步階段。我們這時代的科學只攻克了人類疾病領域的一小部分，但即使如此，它的影響力仍極為穩定和牢固地在擴展當中。我們的農業和園藝只能局部性地消滅雜草，然後栽培出大約二十種有益的植物，剩下的絕大多數植物則任其自生自滅。我們藉由篩選配種的方式，逐步改良我們偏好的動植物（寥寥無幾）；一下子是更新更好的蜜桃，一下子是無籽葡萄，一下子是更美更大的花，一下子是更好用的牛種。我們逐步改良它們，因為我們的理想目標模糊不清又猶豫不決，而且我們的知識非常有限；因為在我們笨拙的手裡，自然也很害羞又反應遲緩。有朝一日，這一切都會更井然有序，而且不斷改進。雖然有一些原地打轉的漩渦，但基本上這就是水的流向。全世界都會擁有高智商、高教育水準，以及高協作力；事物的運作會愈來愈快地朝著征服自然的結果發展。到最後，我們會聰明而謹慎地重整動植物之間生命的平衡，來符合人類的需求。
「我認為這種調整必定曾經執行，且執行得很妥善；事實上，應該是長久以來都一直在執行，涵蓋我的時間機器跨越的這數十萬年的時間長度。空氣中沒有擾人的蚊蚋，土地上沒有雜草或真菌；舉目所及盡是果實和賞心悅目的鮮花；豔麗的蝴蝶四處翩飛。預防性醫療的理想已經實現了，疾病已經消滅了。我待在那裡的整個期間，都沒見到任何傳染病的跡象。晚點我會告訴你們，就連化膿和腐爛等過程都因為這些變化而深受影響。
「社會成就也受到影響。我看到人類住豪宅、披華服，然而我到目前為止都沒看到他們從事任何勞務。無論是社會方面或經濟方面，我都看不到任何困苦艱難的跡象。商店、廣告、交通，所有構成我們世界本體的貿易，全都不見了。在那個黃金傍晚，我會貿然作出『社會天堂』這個結論，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猜他們已經碰到了增加人口的難題，而人口已經不再增加了。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