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一章
那你呢?你又有多少念頭肯讓別人看見?如果真讓人看見了,你還會有朋友嗎?啊?請告訴我。

是偶然間的好奇心啟動了這一切。有一條流浪狗在我們一樓門口的地墊上睡了一晚。翌日上午我要出門時,還停下腳步仔細嗅了嗅他留下的刺鼻氣味,試圖要辨認出狗的品種。後來,要回到裡面去的時候,我再次停下腳步。
一會兒之後,我便在達賴喇嘛的一樓辦公室窗台上歇息。這是我一向喜愛的角落,特別是因為這裡是個理想的制高點,可以用最少的力氣達到最全面的監控效果。單純的與尊者處在同一個房間裡,是你所能擁有的最美好的感受。無論你說是他的「臨在」、他的「能量」,或他的「愛」都好;當你在他的身邊,你將不禁被一種永恆的、深刻的安適所感動,由衷感受到「安心踏實」──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在外在的表相之下,一切都是安好的。
回到剛說的那天上午,我才在窗台上安坐下來,迫切想要沉浸在達賴喇嘛周遭的慈悲氣場中,卻即刻感到全身一陣雞皮疙瘩。我馬上轉過頭來,瘋了似地大舔特舔。但,只是癢得更厲害了! 我又抓又撓,甚至開始啃自己肚子和背部的皮膚。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就好像我全身已被某種隱形軍團圍攻占領一般。
尊者從書桌前抬起頭來,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過了一會兒,那股癢勁兒突然停止,就像它突然爆發那樣。難道這全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 難道是源自於某種「誰知道哪兒來的」業力突然的反常逆襲?
同一日稍晚,我又一次外出返家後,再度受到攻擊。那種突如其來的痛感太強烈了,暫歇於行政助理辦公室檔案櫃上的我都不禁跳了起來,跳落到地上時身體還抖動不已。我扭著身軀開始另一陣抽搐,激烈地舔咬背部。彷彿有幾百隻小小兵攻陷我的身體,爬滿我的皮膚,用他們又紅又燙的毒牙大口大口地咬我,啟動了全面攻擊。我一心只想著要驅離他們,根本不管他們是誰。
丹增──達賴喇嘛在政治外交事務方面的左右手──從他的辦公桌那邊看過來。
他正在寫一封電子郵件給北歐某位著名的流行音樂偶像,寫到一半便驚訝地望著我。
「HHC?」他永遠一絲不苟,此刻喚我,用的是我的正式職稱「尊者貓」(His Holiness's Cat),「這樣可不像妳了!」
這樣子的確是不像我。當天晚上後來,加上持續一整夜更大規模、針扎似的刺痛、一陣陣的侵蝕感,因痛苦而扭曲身體的模樣也不像平時的我。我感覺自己快要神經錯亂了。
尊者翌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傳喚他的助理,「丹增,我們小雪獅好像不舒服。」
達賴喇嘛私下對我所用的親密暱稱通常會讓我滿心歡喜。但這次卻沒有。反而像是聽到出場訊號一樣,我弓起了背部,轉而與從自己的尾巴前段傳來的野蠻齧感進行一場混戰。
「她昨天也那樣做呢,」丹增說。他們兩人站著,觀察了我好一會兒,然後看向彼此的眼睛,他們異口同聲說出同樣的診斷結果:「跳蚤!」
丹增急忙命人送來滅蚤頸圈,顯然是打算用來套在我脖子上的。他向我保證說,這樣不只可以去除讓我痛苦不堪的病因,在可預見的未來也會防止跳蚤再次上身。
我好掙扎,試著設法吞忍剛才聽到的話。跳蚤? 我?「達賴喇嘛的貓」也不能免於這類粗鄙骯髒的傳染病嗎? 這世上還有比「被流浪狗傳染」這種事更大的侮辱嗎?
起初,我抗拒丹增的好意,不願公開展示我染上了傳染病;但是他把我抓得牢牢的,又一再地安撫我,這才將頸圈套上了我的脖子。接著,達賴喇嘛外出去視察一場重要的比丘考試,丹增便把我隔離在急救室裡。趁著尊者不在,他叫人來進行一次徹底的春季大掃除,連尊者的辦公室,還有所有我走過的走廊都清掃消毒了。
關於流浪狗的事終於真相大白。門口地墊送去檢驗後,果然驗出有大量的感染源,必須丟棄。也很快就換了一張美觀的新地墊—椰殼纖維材質,上面有短刺般的硬毛,四周有紅色圍邊。相關的安全細節也公告周知,要大家警覺有流浪狗出沒,若有流浪狗再次出現,就要送到寺廟那邊,然後再安置到願意收養的人家。
那時,這整起跳蚤事件看來已然告一段落。
然而,人生遠比那個更為複雜。雖然說,謝天謝地,我很快就擺脫了跳蚤,但是,他們的影響一直都在,以至於就算沒有特別原因,也無論白天或夜晚,只要一有空閒,我就會想像「跳蚤來了」這種事。原本在窗台上坐得好好的我,沉浸在靜思之中,卻會突然冒出一身的雞皮疙瘩。或者,都準備好要靜坐了,跳蚤大軍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闖入我的內心。我會想像在我的皮毛下面有好多害蟲從不同的方向爭先恐後地攻擊我,而我只能抽搐、抓撓。即使設法忍住了身體上的衝動反應,我的心念也會因為心神渙散而動盪不安。偶而在心平氣和的時候,我會嘗試自我安撫,告訴自己所受的創傷已經過去──可我就是無法忘記我親身體驗過的真實──也許我不會再感染跳蚤,但是仍會因為跳蚤而受苦。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發生一件事情,震驚了我們整個社區。我當時也在,是「內幕觀察員」。當時我怎麼也猜想不到,那件事對我的生命即將帶來直接的衝擊,而我也將無可避免地被捲入,參與其中。特別的是,那件事讓我知道,我們貓族並非唯一會「因跳蚤而受苦」的動物。
那件事情是在達賴喇嘛偶而舉辦的某次VIP餐會上發生的。梵蒂岡的高階代表團將前來拜會並用餐。在樓下廚房裡的春喜太太──達賴喇嘛的VIP主廚,一直不遺餘力地再三確認,希望尊者的客人們都能驚艷讚嘆。這三天以來,她一直不放鬆,因為過分講究每個最後的細節而苦惱著。她身為義大利人,似乎想要證明──無論羅馬最出色的餐廳可以做出怎樣的極致美食,在喜馬拉雅山這裡就算沒有超越,也能打成平手。
麵食餐點被撤下之後,有一小段歇息空檔,尊者與客人們愉快地交流著──尊者用的不只是言語,還有他的「臨在感」。在我的生活中,每一天都在目睹達賴喇嘛對訪客們帶來的影響,而且我不曾感到厭倦。今天,輪到梵蒂岡的訪客沐浴在永恆的安適感中。他們享受著這種感受時,我就待在一樓的窗台上,懷著愈來愈強烈的期待,等候我的午餐饗宴。
若有人問我,在尊勝寺的所有人當中,我最喜歡誰?──當然是除了達賴喇嘛之外囉──那麼,毫不遲疑地,我會說出春喜太太的名字。熱情洋溢、美豔華麗,在大廚房裡呼風喚雨的春喜太太自從第一眼看到我之後,便宣布我就是「有史以來最美生物」。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出現在廚房門口,她自會一舉將我抱起,接著就像是要擺放一件上好的明朝瓷器般,把我安置在廚櫃上,然後還會弄幾口香滑多汁的點心供我享受。當我對著一碟碎雞肝丁兒狼吞虎嚥,吃得津津有味、嘖嘖有聲時,她戴著假睫毛的琥珀色眼睛會一眨一眨,在我耳邊低聲說著花言巧語。
即便我不在她眼前,我也一直在她的心上。春喜太太或許正忙著為從美國白宮、捷克布拉格城堡,或巴西總統官邸黎明宮(Palacio da Alvorada)遠道而來的客人籌辦一頓精心準備的宴席,但是她從來沒有忘記我。餐車上除了令人口水直流的珍貴甜點之外,她總會確認還有一小碗給我的無乳糖牛奶,又或者──可能是一份難得的享受──「妳最真摯的」專為我準備的一大匙凝脂奶油。
特別是那一天,有義大利式焦糖蛋奶凍、提拉米蘇、德式烤果仁蛋糕等等一長串的餐後甜點列隊上桌。一如往常,尊者的貴賓們隨即報以感激的笑容。侍者們為每一位貴賓呈上甜點。用畢,侍者們一個個退去,只有侍者領班「達瓦」還在。我看向甜點餐車,竟然沒看到通常會給我的白色小塊乳脂乾酪。
我真的沒有被遺忘嗎? 連這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喔?
注意到此事的可不只我而已。我被剝奪了該有的享受,在一旁獨坐時,尊者當時正與客人密切討論聖方濟各.亞西西(St. Francis of Assisi),但他只稍稍一瞥,便盯著達瓦,然後看向我,又看向點心餐車。他不必親自開口。一會兒,達瓦便打開房門,低聲吩咐侍者快去張羅。
然而,很快就有別的事情占據了我的注意力──遠遠地傳來了救護車的鳴笛聲。而且,似乎正朝我們這裡呼嘯而來。
我兩耳指向前方,想要定位這一陣陣由遠而近的聲響。毫無疑問,救護車正朝著山上而來。當這輛閃著車燈的白色車體出現在尊勝寺入口處時,我站起身來。
丹增也是。餐桌上的對談因為鳴笛聲,再也無法進行下去,他欠身告退,走向窗前。我們兩個就這樣向外頭看了一會兒。救護車開進了大門,緩緩駛過前院。成群的比丘和觀光客都盯著這個喧嘩的移動幽靈,紛紛四散讓出路來。救護車開得愈近,警笛聲就愈強,聲音大到令人幾乎無法忍受。等到救護車開到我們這棟樓的前方,才突然安靜下來,從我們眼前消失。
隨即是一陣不安的靜默。餐桌上,人人都揚起眉毛,一副關切的神色。梵蒂岡代表團的幾位成員抬眼上看,在胸前畫十字。丹增回到座位上後,桌上的人們才慢慢回復對談。
我注視著樓下前院裡,如同平時一樣滿滿的人潮──紅袍比丘、揮舞著陽傘的旅行團領隊,還有穿著亮眼背心的引導員。有那麼一會兒我忘了剛剛午餐後那個令我費解的疏失;直到達瓦帶著乳脂乾酪來到我面前。他放在窗台上後,還對我行了一個大鞠躬禮。
不一會兒,梵蒂岡使節團開始與尊者道別。他們說未來要透過網路電話Skype 聯繫之類的,同時,身著黑色長袍的他們便往外頭轉身離去。然後,達賴喇嘛自己一人站著,雙手在胸前合十,他低聲輕柔地唸著曼陀(Mantra,咒語)。那是我以前在幾個特殊場合見他做過的一個動作。我的本能告訴我有什麼重大事件正在發酵中。
傾刻之間,丹增便從走廊上急忙走回來。
「尊者,很遺憾要向您報告,春喜太太好像是心臟病發作了。」
我往上張望關注著──我有聽錯嗎?
尊者的臉上充滿了慈悲之情,這情懷也擴及整個空間。他的關切之情好像無法自持,似乎要往外流動,並觸動尊勝寺裡裡外外的每個生靈。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丹增繼續說:「已經在送往醫院途中了。一有什麼消息,我會盡快向您報告的。」
達賴喇嘛點點頭。「謝謝你,」他輕輕說道:「但願她很快就能完全康復。」
丹增也在胸前雙手合十,然後便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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