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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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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吸血鬼坐在橫跨新學院巷、銜接哈特福學院兩校區的懸空陸橋上,藏身陰影裡,他背靠著較新那棟建築的老石牆,腳擱在拱形橋梁的屋頂上。
女巫出現了,腳步出乎意料地穩定,穿過博德利外面高低不平的人行道。她從他下方經過,步伐愈走愈快。緊張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感覺更脆弱。
原來這就是那位令人敬畏的歷史學家呀,他嘲弄地想道,同時把她的學經歷在心裡復習一遍。即使看過她的照片,馬修仍預期她本人會更老一點,因為她的專業成就相當可觀。

戴安娜‧畢夏普雖然很明顯受了驚嚇,仍保持抬頭挺胸。也許恐嚇她並不像他希望的那麼容易。她在圖書館裡的反應也是如此。她直視他的眼睛,沒有流露一絲馬修習慣在非吸血鬼──以及很多吸血鬼──身上看到的恐懼。
她繞過轉角,馬修沿著屋頂跟蹤,直到來到新學院的圍牆。他悄無聲息跳進牆內。這吸血鬼熟知學院的地形,早已猜到她的房間應該在什麼位置。她開始爬樓梯時,他已經在樓梯對面的走廊裡藏好身形。

馬修看著她在公寓裡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打開每一盞燈。她把廚房窗戶推開,讓它半掩,然後就不見了。
替我省了打破窗戶或撬鎖的功夫。他想道。
馬修箭也似的衝過沒有遮蔽的空地,爬上她那棟建築,靠著銅製承霤和結實的藤蔓之助,他的手腳在古老的灰泥裡找到支撐點。在新的優越地位上,他聞到女巫的氣味,也聽到窸娑翻書的聲音。他伸長脖子往窗裡窺視。

畢夏普在讀書。他想道,休息的時候,她的臉看起來不一樣。就好像她的皮膚搭配下面的骨骼很服貼。她慢慢點著頭,發出一聲疲倦的輕嘆,往椅墊上靠去。不久,規律的呼吸聲就讓馬修知道,她睡著了。
他在牆上翻個身,抬高雙腿,穿過女巫的廚房窗戶。這個吸血鬼已經很久沒有爬進女人的房間了。即使當年,這種機會也很少,而且通常是在他被熱戀沖昏腦袋的時候。這次的動機卻大不相同。儘管如此,如果被人逮著,解釋起來可也夠他頭痛的。

馬修必須知道,艾許摩爾七八二號是否仍在畢夏普手中。他在圖書館裡沒法子搜她的書桌,但匆匆一瞥,顯然它不在她今天參考的手抄本之列。儘管如此,一個女巫──畢夏普──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這本書脫離她掌握的。他踩著聽不見的腳步,巡視一個個小房間。手抄本不在女巫的浴室或臥室裡。他靜悄悄走過她睡覺的長沙發。

女巫的眼皮在抽搐,好像在看一部只有她看得見的電影。她一隻手握緊成拳,兩腿不時舞動。但她臉色很平靜,不受身體其他部分自以為在做的事干擾。
有件事不對勁。他從第一次在圖書館看見她就感覺到了。馬修交叉起手臂,端詳著她,但還是想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女巫身上沒有一般女巫的氣味──天仙子、硫磺、鼠尾草。她在隱藏一些東西,吸血鬼想道,遺失的手抄本之外的東西。
馬修轉過身,在她當書桌使用的餐桌上搜索。這是個明顯的目標,到處堆著書和紙張,她最可能把偷拿出來的書擱在這兒。他走上前一步,嗅到電流,立刻靜止不動。

有光從戴安娜‧畢夏普的身體裡滲漏出來──環繞她的身體,從毛孔裡逸出。那是一種極輕淡的藍光,幾乎可說是白色,一開始它形成一層雲霧似的薄紗,短暫地貼附在她身上。忽然她好像會閃閃發光。馬修無法置信地搖頭。不可能。他已經好幾個世紀沒看到一個女巫像這樣發光了。
但另一件更迫切的事在催促他,馬修繼續搜尋手抄本,匆匆翻過她桌上的物品。他沮喪地抓抓頭髮。到處都是這女巫的氣味,讓他分心。他的眼光回到沙發上。畢夏普動彈一下,翻了個身,膝蓋縮到胸前。再一次,脈動的光線湧上她體表,開始閃爍,過了一會兒又退縮回去。

馬修皺起眉頭,前一晚偷聽到的話跟現在親眼目睹的一切,有明顯的差距,令他不解。有兩個女巫在聊艾許摩爾七八二號以及借閱這本書的女巫的八卦。其中一個說,那個美國歷史學者不使用魔法。但馬修看到她在博德利圖書館用過──現在又看著它以顯著的強度在她全身上下周流。他也懷疑她利用魔法做學術研究。她寫到的很多男人都曾經是他的朋友──德雷貝爾、利巴威斯、牛頓。她完全捕捉到這些人的怪脾氣和執念。若非靠魔法,一個現代女性怎麼可能了解活在那麼久以前的男人?偶一轉念,馬修不禁很好奇,畢夏普可不可能以同樣神祕的精準度了解他。

鐘敲了三下,讓他一驚。他喉嚨覺得很乾。他發現自己已經動也不動站了好幾個小時,注視那個女巫作夢,她的法力波濤般起起落落。一時之間,他考慮用這女巫的血來解渴。嘗到它的滋味,說不定就能找到失蹤的書,得知這女巫的祕密。但他克制住自己。他之所以逗留在謎樣的戴安娜‧畢夏普身旁,純粹是出於找尋艾許摩爾七八二號的慾望。
如果手抄本不在這女巫的房間,那就一定還在圖書館裡。
他走向廚房,鑽出窗口,融化在黑夜裡。(待續)第四章

我在四小時後醒來,人躺在被子外面,手抓著電話。不知什麼時候,我踢掉了右腳的拖鞋,腳懸空掛在床外。我看一眼時鐘,呻吟一聲。沒時間到河上去,甚至也沒時間跑步了。
我縮短晨間的例行儀式,沖個澡,邊擦頭髮,邊把一杯滾燙的熱茶喝下肚。我那頭稻草黃的頭髮很難控制,從不聽髮刷管束。我跟大多數女巫一樣,搞不定那頭齊肩的短髮。莎拉認為這都是魔法受壓抑的錯,她保證只要定期使用法力,就不容易累積靜電,我的頭髮也會馴服得多。

刷完牙,我換上牛仔褲和乾淨的白襯衫、黑外套。這都是我做慣的事,衣服也是穿慣的,但今天兩者都讓我不舒坦。衣服好像束手縛腳,穿上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我把外套東拉西扯,看看能不能讓它變合身點,但蹩腳的剪裁與縫工是不可能改善的。
我照照鏡子,母親的臉從鏡中回望我。我已經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跟她這麼像。讀大學那幾年,也許?先前沒有人提,直到我大一那年放感恩節長假返家。從那時起,凡是認識芮碧嘉‧畢夏普的人,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這件事。

今天鏡中的我,皮膚因缺乏睡眠而顯得蒼白。這使得我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雀斑變得醒目而恐怖,眼睛下面的黑圈使我的眼珠色澤比平常更淺。疲倦又拉長了我的鼻子,凸顯我的下巴。我想到長相沒有絲毫瑕疵的柯雷孟教授,不禁好奇他一早起來會是什麼模樣。或許就跟昨晚一樣乾淨漂亮。認了吧──我是野獸。我對自己的投影扮了個鬼臉。

出門前,我停下腳步,看一眼自己的房間。有些事讓我不安──遺忘的約會,限期。我遺漏了某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不安的感覺包覆我整個胃,用力擠捏,然後放鬆。檢查過行程表和書桌上成堆的郵件後,我姑且假設問題出在肚子餓,便到樓下去。忠於職守的廚房女職員在我經過時,遞給我一份土司。她們打從我做研究生開始就認得我,現在只要我看起來壓力大,她們仍然會嘗試硬餵我蛋塔和蘋果派。

嚼著土司,在新學院巷的卵石上一路打滑,已足夠說服我,昨晚只是一場夢。我的頭髮在領子上甩動,我的呼吸在清冷的空氣裡清晰可見。早晨的牛津正常得挑不出半點兒毛病,送貨卡車停在各學院的廚房門口,燒焦的咖啡噴香,摻著人行道的潮濕味,還有斜斜穿過薄霧的新鮮陽光。完全不像個窩藏吸血鬼的地方。

穿藍外套的博德利守門人照例把我的閱覽證仔細檢查一番,好像從來沒見過我,而且懷疑我是個偷書大盜似的。終於他揮手讓我通行。我先取出我的錢包、電腦、筆記本,然後把包包寄放在門旁的儲物格裡,就直奔曲折的木梯上三樓去。
圖書館的氣味總是讓我精神大振──老石頭、灰塵、蠹蟲和破布配製的古法紙張,組合得恰到好處。從窗裡流洩進來的陽光照耀著樓梯的轉角,照亮了空中飛舞的微塵,在古老的牆壁上映出一條條光柵。陽光也照亮了已經捲邊的上學期講座系列公告。新海報還沒有貼上,但只消再等幾天,校門就要大開,讓蜂擁而入的大學部學生,打破這座城市的寧靜。

我小聲哼著歌,對站在杭佛瑞公爵閱覽館拱門兩側的湯瑪斯‧博德利和英王查理一世半身像點頭致意,便推開借書台旁邊的彈簧門。
「我們今天得在賽頓閱覽室幫他安排座位。」閱覽室主任有點氣憤地說。
圖書館才開門幾分鐘,但江森先生和他的職員已在奔波忙碌。這種情形我遇到過,只發生在聲望最高的學者來訪時。
「他已經提出借閱單,人就在那兒等著。」昨天那個不熟悉的女館員對我擺出一張臭臉,調整一下手中那疊書的位置。「這些也都是他的。他叫人從博德利新館的閱覽室送過來的。」
那兒是收藏東亞圖書的地方。不是我的領域,所以我立刻興趣全失。

「那妳先把這批書送過去,告訴他我們會在一小時內把手抄本送過去。」主任走回辦公室,聽起來很苦惱。
我向取書台走去,項恩見到我,眼珠子往上一轉。「嗨,戴安娜。要拿妳保留的手抄本嗎?」
「謝了。」我小聲說,想到等著我的那堆書就很興奮。「大日子,是嗎?」
「顯然如此。」他不怎麼起勁地說,隨即鑽進放過夜手抄本而需要上鎖的籠子。他捧著我的寶物回來。「拿去吧,妳的座位號碼?」
「A4。」我每次來都坐那兒,位於賽頓閱覽室的東南角,那兒有最好的自然光線。(待續)江森先生快步走過來。「啊,畢夏普博士,我們安排柯雷孟教授坐A3。您可能坐A1或A6比較好。」他緊張地把重心從一腳換到另一腳,把眼鏡推高,隔著厚厚的鏡片對我眨眼。
我瞪著他:「柯雷孟教授?」
「是的。他正在看李約瑟報告,特別要求光線好,還要足夠的擺書空間。」
「李約瑟,那位中國科技史專家?」我太陽穴附近的血液開始沸騰。
「是的,他也是生物化學家,當然──所以柯雷孟教授對他有興趣。」江森先生解釋道,看起來愈來愈慌亂。「您願意坐在A1嗎?」
「我坐A6好了。」想到坐在一個吸血鬼旁邊,即使中間隔一個空位,也讓人非常不安。但A4在他對面,更不可能。想著那兩隻奇怪的眼睛不知在看什麼,我怎麼定得下心?中世紀書庫那邊的書桌如果舒服一點,我就寧願棲身一隻捍衛窄窗的石像怪獸下方,忍受季蓮的不以為然。
「哦,那太好了。謝謝您的體諒。」江森先生鬆了一口氣。

我走進賽頓閱覽室的明亮光線下,不禁瞇起眼睛。柯雷孟看起來完美無瑕,顯然睡了個好覺,白皙的皮膚襯著他的黑髮十分醒目。這次他的尖領毛衣上有極小的綠色碎花點,襯衫領子在後面略為豎起。往桌下瞄一眼,可以看到鐵灰色的長褲,搭配的襪子,和一雙保證比一個普通學者衣櫃裡的全部行頭加起來更值錢的黑皮鞋。

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柯雷孟到圖書館來做什麼?他為什麼不待在自己的實驗室裡?
我沒試圖掩飾自己的腳步聲,大步朝吸血鬼走去。跟我成對角線,坐在堆滿東西的書桌另一頭的柯雷孟,渾似沒察覺我接近,繼續埋頭閱讀,我把我的塑膠袋和手抄本往標示A5的空桌上一扔,擴張我的領域。

他抬起頭,挑高眉毛,做出訝異的表情。「畢夏普博士。早安。」
「柯雷孟教授。」我忽然想到,他的聽覺跟蝙蝠一樣靈敏,閱覽室入口每一句跟他有關的對話,他都聽到了。我拒絕接觸他的眼神,開始把袋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用文具營建一座小城堡,擋在我和吸血鬼中間。柯雷孟看著我把所有東西拿完,然後垂下眼簾繼續閱讀。

「你坐到北區去一定會比較舒服。」我喃喃說道,並開始搜尋我的手抄本清單。
柯雷孟抬起頭,擴張的瞳孔使他的眼睛忽然變得很黑。「我打擾到妳嗎,畢夏普博士?」
「當然沒有。」我連忙答道,跟他的話一起湧現的濃郁丁香味使我喉頭一緊。「但我很驚訝你在朝南的窗口會覺得舒服。」
「妳並不相信妳讀到的每件事,是嗎?」他又把一側濃眉挑高,形成問號的形狀。
「如果你是說,我是否以為你一被陽光照到,就會迸發成一把烈焰,答案是不。」吸血鬼不會被陽光照到就燒成灰,也沒有獠牙。這都是凡人編的神話。「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種人喜歡曬太陽的。」

柯雷孟的身體靜止不動,但我發誓他壓抑了一陣狂笑。「畢夏普博士,妳有多少次跟我這種人直接接觸的經驗?」
他怎麼會知道我跟吸血鬼接觸的次數不多?吸血鬼的感官與能耐都遠超過一般人──但他們不會讀心術或預知未來。那是女巫的專長,少數魔族也具備這種能力。這是大自然的秩序,至少我小時候,晚上睡不著,害怕吸血鬼來偷我的思想,強迫我跟他們一起飛出窗外時,阿姨是這麼給我解釋的。

我仔細打量他:「不知怎麼說,柯雷孟教授,我認為再多的經驗都不能讓我知道我現在需要知道的事。」
「我很樂意回答妳的問題,只要我能力所及。」他道,閤上書,放在書桌上。他以老師聆聽一個喜歡挑釁又不怎麼聰明的學生的耐性等待著。
「你到底要什麼?」
柯雷孟往椅背上一靠,雙手輕鬆地搭在扶手上。「我要仔細閱讀李博士的論文,研究他對型態發生(Morphogenesis)的觀念如何演進。」
「型態發生?」
「胚胎細胞發生改變,導致器官分化──」
「我知道型態發生是什麼,柯雷孟教授。那不是我的問題。」
他嘴角牽動一下。我交叉雙臂,擋在胸前,擺出防禦姿勢。

「我明白了。」他把手肘靠在椅子上,修長的指尖搭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帳棚。「昨晚我到博?利的圖書館來借一些手抄本。既然進來了,我就決定到處逛逛──我喜歡了解身處的環境,妳知道,而且這兒我不常來。然後看見妳在走廊上。當然後來我看到的事,相當出乎意料。」他嘴角又開始牽動。
我想起我只為了拿一本書就動用魔法,不禁脹紅了臉。我也希望自己不要因為他用「博?利的圖書館」這種過時的詞彙而放下武裝,卻不怎麼成功。
小心啊,戴安娜。我警告自己。他想要迷惑妳。(待續)「所以按照你的說法,就只是一連串不相干的巧合,使得一個吸血鬼和一個女巫面對面而坐,像兩個普通讀者一樣閱讀手抄本?」
「我相信凡是花點兒時間把我好好看清楚的人,都不會認為我普通,妳說呢?」柯雷孟坐在椅子上,身體向前靠過來,原本已經壓得很低的聲音,變得彷彿在耳語。他潔白的皮膚映著太陽,好像會發光。「但話說回來,是的,只是一連串巧合,很容易理解。」
「我還以為科學家已經不相信巧合了。」
他輕笑一聲:「總要有人相信。」

柯雷孟一直盯著我,真讓人說不出的心驚膽戰。那位女館員推著閱覽室的木製推車走到吸血鬼身旁,一盒盒手抄本整齊地排列在推車的層架上。
吸血鬼把眼睛從我臉上移開。「謝謝妳,范勒麗。非常感謝妳的協助。」
「應該的,柯雷孟教授。」范勒麗道,欣喜無比地望著他,臉上起了紅暈。這吸血鬼只用一聲謝謝就迷住了她。我嗤之以鼻。「您需要別的資料,告訴我們就是了。」她說完便回到入口旁,躲進她藏身的小窟窿去了。

柯雷孟拿起第一個盒子,用修長的手指解開繫帶,朝桌子對面望過來:「我不想耽誤妳的工作。」
馬修‧柯雷孟占了上風。憑我跟資深同事打交道的經驗,已經可以從種種跡象中體會這一點,而且我知道,任何回應都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我打開電腦,毫無必要地狠狠用力按下電源開關,拿起我第一份手抄本。一打開盒蓋,我就把那本皮面書攤開,放在面前的看書架上。

接下來一個半小時,我把第一頁讀了起碼三十遍。我從頭開始,閱讀早已耳熟能詳、掛在喬治‧芮普利名下,號稱透露賢者之石奧祕的詩句。由於今天早晨我經歷的意外,詩中關於製作綠獅子、創造黑龍、用化學原料調配一種神祕血漿的描述,都比平常更艱澀難懂。

柯雷孟完成的工作分量卻很驚人,他拿著那枝萬寶龍大班系列的自動鉛筆振筆疾書,寫了滿滿幾大張乳白色的紙。他還不時把書頁翻得窸娑響,讓我咬牙切齒,又得重頭開始。
江森先生不時到這間閱覽室來走一圈,確認沒有人把書弄壞。那隻吸血鬼只顧寫個不停。我卻怒目瞪著他們兩個。

十點四十五分,一陣熟悉的刺痛感傳來,季蓮‧張伯倫匆匆走進賽頓閱覽室,她向我走來──無疑打算要告訴我,她參加秋分節晚宴玩得多愉快。然後她看見那個吸血鬼,手中裝滿鉛筆和紙張的塑膠袋掉在地上。他抬起頭,瞪著她,直到她飛奔逃回中世紀書區為止。

十一點十分,我覺得脖子上有個圖謀不軌的親吻的壓力。是音樂參考室那個頭腦不清、咖啡成癮的魔族來了。他拿著一套白色塑膠耳機,在手指上纏繞很多圈,然後放開,讓它在空中打著轉鬆開,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這隻惡魔看到我,對馬修點一下頭,就坐在房間正中央一台電腦前面。螢幕上出現一行字:本機台故障,報請維修中。接下來幾小時,他一直坐在那兒,不時回頭望,然後看一眼天花板,好像想藉此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什麼會來到這地方。

我把注意力轉回芮普利上頭,柯雷孟的眼光冷冷注視著我的頭頂。
十一點四十分,我肩膀中間有冰冷的點開始擴大。
這是最後一根稻草。莎拉常說,每十個人形生物當中就有一個是超自然生物。但今天杭佛瑞閱覽館裡的異能生物數量是凡人的五倍。他們都是從哪兒來的?

我猛然站起來,轉過身,把那個長著小天使臉蛋的光頭僧吸血鬼嚇了一跳,他抱著滿滿一落中世紀彌撒書,正打算坐在一張對他而言實在太小的椅子上。突如其來受到他不想招惹的注意,他不禁怪叫一聲。再看到柯雷孟,他的臉色頓時變成我原先以為即使對吸血鬼而言也不可能的那麼蒼白。他愧悔地一鞠躬,忙不迭往圖書館更幽暗的深處撤退。
一整個下午,只有幾個凡人和另外三個超自然生物進入賽頓閱覽室。

兩個看來像姊妹的陌生女吸血鬼,從柯雷孟身旁滑行而過,停在窗前的本國歷史書區,挑了幾本有關貝得福郡與多塞特郡早期屯墾的書,只用一本筆記本,妳遞過來我遞過去抄了些資料。其中一人小聲說了幾句話,柯雷孟猛然扭過頭去,速度快到若是比較柔弱的生物一定會扭斷脖子。他低沈地發出一種讓我脖子上的汗毛豎立的嘶嘶聲。那兩個女吸血鬼交換一個眼色,便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了。

第三個超自然生物是個老人,他站在一道直射而下的陽光裡,對格子花窗欣喜若狂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來看我。他的穿著是很尋常的學者打扮──咖啡色斜紋呢外套,肘部打著麂皮補丁,稍微有點刺眼的綠色燈心絨長褲,領子尖端附小扣子的棉布襯衫,前胸口袋上有墨水痕跡──若非皮膚上的刺痛告訴我,他是個巫師,否則我一定把他當作是另一位牛津學者。儘管如此,他是個陌生人。我回頭專心讀我的手抄本。

但後腦杓那股溫和的壓力,使我讀不下去。那股壓力轉移到耳朵,變得更強大,開始覆蓋我的前額,我的胃在驚慌中揪成一團。這已經超出不作聲打個招呼的範疇,變成一種威脅了。但他為什麼要來威脅我呢?(待續)那名巫師向我的書桌走來,神態自若。他走近時,我悸動的頭內部出現一個聲音。聲音太小,無法分辨它說些什麼。但我確定是這個巫師搞的鬼,他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滾出我的腦袋,我碰觸自己的前額,凶惡而無聲地說。
柯雷孟動作極快,我根本沒看見他繞過桌子。一瞬間他已站在我旁邊,一手扶著我的椅背,另一手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他寬闊的肩膀環繞著我,像一隻獵鷹用翅膀捍衛他的獵物。

他問道:「妳還好嗎?」
「我很好。」我用發抖的聲音說,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吸血鬼會有必要在一個巫師面前保護我。
我們上方的走廊裡,有個讀者探出頭來張望下面的騷動。她站在那兒,眉頭打結。女巫、巫師加上吸血鬼,凡人是不可能視而不見的。

「別管我,凡人注意到我們了。」我咬著牙說。
柯雷孟挺直身軀,但仍然背對那名巫師,他的身體像復仇天使般擋在我們中間。
「啊,是我不對。」巫師在柯雷孟身後低聲說:「我以為這個位子可以坐。請原諒。」輕微的腳步聲退向遠處,我頭部的壓力逐漸消失。
極輕微的風,那是吸血鬼冰冷的手伸向我肩頭,停止,又回到椅背上。柯雷孟靠過來。「妳看起來好蒼白。」他聲音低沈、溫柔:「要我送妳回家嗎?」
「不必。」我搖頭,希望他坐回原位,好讓我收拾電腦。走廊裡那個凡人讀者仍然警戒地看著我們。
「畢夏普博士,我真的覺得妳該讓我送妳回家。」
「不要!」我的嗓門比預期的響亮。我連忙壓低成耳語:「休想把我趕出圖書館──不論是你,或任何人。」
柯雷孟的臉近得讓我心慌意亂。他慢慢吸一口氣,又是一陣濃郁的肉桂與丁香的氣味。我眼中的某種東西讓他相信我是認真的,所以他退開了。他嘴巴抿成一根嚴厲的線條,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下午剩下的時間,我們都保持緩和的對峙。我設法讀完第一份手抄本的第二個對摺,柯雷孟則以法官裁度死刑案的專注,翻閱殘缺的文稿和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
三點鐘時,我的神經已疲憊到再也不能集中精神。這一天算報銷了。
我收好散落的物品,把手抄本放回盒子裡。
柯雷孟抬頭望。「回家了嗎,畢夏普博士?」語氣很溫和,但他眼睛發亮。
「是的。」我道。
吸血鬼小心保持空白的表情。

我離開的時候,全圖書館裡的異生物都瞪著我看──威脅我的巫師、季蓮、吸血鬼修士,甚至那個魔族。我不認識還書台的下午值班員,因為我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離開過。江森先生稍微把椅子退後一點,看見是我,驚訝得低頭看錶。
走到方庭,我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暢飲新鮮的空氣。但要扭轉這一天,光靠新鮮空氣是不夠的。

十五分鐘後,我換上一條經得起各種方式拉扯的緊身七分褲、褪了色的新學院划船俱樂部的背心,再套上一件長袖運動衫,繫好球鞋,就朝咫尺之外的河邊走去。
來到河畔,我的壓力已消散了一部分。「腎上腺素中毒」是一位醫生給自幼困擾我的焦慮感取的別名。醫生都說,我的身體似乎基於某種他們無法理解的原因,永遠有處於危機之下的自覺。我阿姨諮詢的一位專科大夫熱心解釋道,這是狩獵採集時代遺留的生理作用。我只要用跑步排除血液中過剩的腎上腺素,就像受驚的野生山羊逃離獅子一樣,就沒事了。

不幸的是,這位醫生有所不知,我小時候跟父母去過塞倫蓋蒂,親眼目睹過這樣的一場追逐。山羊輸了。這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從那時起,我嘗試過藥物治療和冥想打坐,但驅除慌亂沒有比運動更好的特效藥。在牛津,我每天早晨會趁大學校隊在狹窄的河道裡製造交通堵塞前去划船。但現在還沒有開學,今天下午河面會很空曠。(待續)我的腳步在通往船庫的碎石小徑上嘎嘰作響。我跟船隻管理員彼得揮手打招呼,他拎著扳手和一罐機油到處巡視,設法把大學部學生受訓時因操作不當而造成的損壞修好。我在七號船庫前停下腳步,先彎彎腰,緩和肋骨兩旁因跑步產生的痛感,然後取出藏在船庫門外照明燈上方的鑰匙。

裡面一排排黃白二色的船艇向我致意。有八人座的大船是給男子隊甲組用的,稍微細長一點的船是女用的,還有其他的船按照品質與大小排列。一艘還沒有安裝配備的亮晶晶新船在船首掛了一塊牌子,要求訪客未得到新學院划船俱樂部主席允許,不准把法國中尉的女人帶出船庫。那艘船的名字用維多利亞式字體新鮮地漆在船側,向創造這個角色的那位新學院畢業的校友致敬。

船庫後側,一艘寬不滿十二吋,長度卻超過二十五呎,幾乎不像船的船,搭在一組高度齊腰的吊索上。上帝保佑彼得,我想道。他還花費心思不把划艇直接擱在地板上。座位上貼著一張字條:「大學訓練下週一開始。船會放回架上。」
我脫下球鞋,從存放在門旁的船槳中選了兩枝葉片呈弧形的,先把它們拿到碼頭,然後再回去取船。

我把船輕輕放進水中,一腳踏在座位上,免得它在我把槳裝上槳架前隨水漂走。彷彿拿特大號筷子般,我一隻手抓住兩根槳,小心地坐上船,用左手推一把碼頭。小船便漂浮在河面上。
划船在我心目中就像宗教,有一整套一再重複的儀式和動作,最後變得像冥想打坐一樣。我一碰到裝備,儀式就開始了,但真正的魔法來自於划船要求精確、節奏與力量的組合。從我念大學部開始,划船就能把一種無與倫比的寧靜灌注到我心裡。

我把槳打進水中,緊貼著水面掠過。我逐漸加快節奏,每划一下,槳葉向後,在水中划動時,我都利用雙腿和水流的感覺增加力道。風很冷而強勁,每打一下槳,都會切進我的衣服。
我的動作發展成天衣無縫的節拍,感覺就像在飛翔。這種幸福的時刻,時間和空間都為我停頓,只剩下流動的河水中一具無重量的軀殼。我飛快的小船箭也似的前進,我以完美的和諧跟著船和槳擺動。我閉上眼睛微笑,今天發生的事退縮到無關緊要的角落。

我隔著閉上的眼皮,忽覺得天色一暗,頭上的隆隆車聲顯示我已來到唐寧頓橋下。過了橋,來到另一頭的陽光下,我張開眼睛──因為冰冷的吸血鬼目光觸及我的胸骨。
橋上有個人影,長大衣在膝蓋旁翻飛。我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那過人的身高和魁梧的身材都顯示他就是馬修‧柯雷孟。又來了。

我咒罵一聲,差點弄丟了一根槳,牛津市立碼頭就在附近。想到我或能違規轉彎,橫過河面,到對岸去,用隨便什麼趁手的划船工具,痛擊他漂亮的吸血鬼腦袋,打他一個倒栽蔥,實在是很大的誘惑。我正在心中籌思計策,又看到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碼頭上,穿一件沾了油漆的連身工作褲,邊抽煙邊講手機。
牛津市立船庫不常看到這種景象。

她抬起頭,目光光輕輕壓迫我的皮膚。一個魔族。她把嘴巴扭曲成一個猙獰的微笑,對手機說了幾句話。
真太古怪了。先是柯雷孟,然後他每次現身,都會有一大群超自然生物跟來?我放棄了原來的計畫,把不安的情緒投注在划船上。
我設法沿著河划向下游,但出遊的平靜已經煙消雲散。我在愛昔絲酒店前面迴轉時,看到柯雷孟站在酒店一張桌子旁邊。他從唐寧頓橋趕到這兒──徒步──花的時間比我划賽艇還少。
我用拉高船槳,讓它們離水面兩呎高,像一隻大水鳥的翅膀,直接向酒店東倒西歪的木造碼頭滑行過去。我從船上爬出來的時候,柯雷孟已經越過我們中間二十多呎寬的草坪。他的體重把浮動碼頭壓得稍微下沈,船身晃動著保持平衡。

「你倒底想做什麼?」我質問,跨過船槳,越過粗糙的甲板,向他走去。我因使力而氣喘吁吁,臉頰通紅。「你和你的朋友在跟蹤我嗎?」
柯雷孟皺起眉頭:「他們不是我的朋友,畢夏普博士。」
「不是嗎?我自從十三歲那年被我阿姨拖去參加異教徒夏日慶典以來,就沒再在同一個地方看到過這麼多的吸血鬼、女巫、魔族。如果他們不是你的朋友,為什麼總是跟在你身旁?」我用手背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把潮濕的頭髮從臉上撥開。

「我的天。」吸血鬼無法置信地喃喃道:「謠言是真的。」
「什麼謠言?」我不耐煩地說。
「妳以為這些……東西喜歡跟我在一起?」柯雷孟的聲音充滿了輕蔑與某種聽起來像是驚訝的情緒:「怎麼可能?」
我奮力把套頭運動衫拉到肩膀上,把它扯下來。柯雷孟閃動的眼光逐一掃過我的鎖骨、裸露的手臂、向下到我的指尖。我雖然穿著穿慣的划船服,卻很反常地覺得好像沒穿衣服。
「就是。」我不屑地說:「我在牛津住過。我每年來訪。這次唯一的差別就是有你出現。從昨晚你現身開始,我就在圖書館被迫讓出座位,陌生的吸血鬼和魔族跑來瞪著我看,還有個不認識的巫師來威脅我。」(待續)柯雷孟的手臂微微抬起,好像想抓住我肩膀,用力搖我一搖。雖然我個子不算矮,接近五呎七吋高,但他實在太高,我要跟他眼神接觸,脖子幾乎要後仰成直角。我強烈意識到他相對佔優勢的體型與力量,只好退後一步,抱起手臂,扮演我的專業角色,給自己壯膽。

「他們感興趣的不是我,畢夏普博士。他們是對妳感興趣。」
「為什麼?他們從我這兒能得到什麼?」
「難道妳真的不知道,密得蘭以南每一個魔族、女巫、吸血鬼都在跟蹤妳,為的是什麼嗎?」他聲音裡帶著不信,而他臉上的表情毋寧像是第一次見到我一樣。
「不知道。」我道,眼睛看著兩個在附近桌上享受午後一杯啤酒的男人。謝天謝地,他們全心全意在聊自己的事。「我在牛津只不過讀讀古老的手抄本,到河上划划船、為討論會作準備、過自己的生活。我在這兒無非就做這些事。超自然生物沒理由這麼注意我。」

「想一想,戴安娜。」柯雷孟的聲音很緊張。他直呼我名字的時候,有一陣與恐懼無關的波動穿過我的皮膚。「妳讀過些什麼?」
他垂下眼皮,遮住那雙奇怪的眼睛,但我已經看到其中貪婪的表情。
阿姨警告過我,馬修‧柯雷孟想要某種東西。她們是正確的。
他再次用有灰色邊緣的黑眼睛盯著我。「他們跟蹤妳,因為他們認為妳找到了一件多年前失落的東西。」他有點遲疑地說;「他們要拿回那個東西,他們以為妳可以替他們拿回來。」
我回顧過去幾天來我看過的手抄本,心頭一沉,要引起這麼大的注意,只有一種可能。

「如果他們不是你的朋友,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想要什麼?」
「我聽到消息,畢夏普博士。我的聽力非常好。」他耐心地解釋,又恢復了一貫的正經八百。「我也有很棒的觀察力。星期天晚上一場演奏會上,有兩個女巫聊起一個美國人──女巫同族──在博?利圖書館找到一本各界都以為已經遺失的書。從那時起,我就在牛津看到許多新面孔,他們讓我不安。」
「是秋分節。那足以說明女巫為什麼到牛津來。」我努力裝出像他一樣耐心的口吻,雖然他還沒有回答我上一個問題。

柯雷孟諷刺地一笑,搖頭道:「不,跟秋分節無關。是手抄本。」
「你對艾許摩爾七八二號知道些什麼?」我低聲問。
「比妳少。」柯雷孟說,他眼睛瞇成一線,使他越發顯得像一頭致命的巨獸。「我沒有看過它。妳把它控制在手中。它現在在哪裡,畢夏普博士?妳不至於愚蠢到把它留在妳房間裡吧?」
我驚駭莫名。「你以為我偷了它?偷博?利的書?你怎敢說這種話?」
「妳星期一晚上沒有借閱那本書。」他道:「今天它也不在妳桌上。」
「你的觀察力還真敏銳,」我尖刻地說:「你從你今天坐的地方能看到這麼多。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上星期五就把書歸還了。」現在想到太遲了,他很可能翻過我桌上的東西。「那本手抄本有什麼特別,你為了它來偷窺同事工作的情形?」

他微皺一下眉,但我逮著他做出這麼不妥的行為的勝利感,卻被這吸血鬼可能像現在一樣密切跟蹤我的恐懼抵銷了。
「純屬好奇。」他露出牙齒道。莎拉沒騙我──吸血鬼真的沒有獠牙。
「希望你不至於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話。」
「我不在乎妳相信什麼,畢夏普博士。但妳該提高警覺。這些生物是來真的。而他們一旦發現妳是個多麼不尋常的女巫……?」柯雷孟搖搖頭。

「你是什麼意思?」我的大腦忽然缺血,讓我頭昏。
「這年頭很難得看見一個女巫這麼……有潛力。」柯雷孟的聲音低到像一陣藏在他喉嚨深處的呼嚕聲。「不是每個人都看得見──目前還不是──但我看見了。妳專心思考的時候,力量會發出閃光。妳憤怒的時候也一樣。圖書館裡的魔族即使還沒有發覺,也很快就會知道。」
「感謝你的警告。但我不需要你幫忙。」我昂首預備走開,但他飛快伸出手,抓住我手臂,攔下我。
「不要太有把握。小心一點,拜託妳。」柯雷孟遲疑了一下,他流露內心掙扎的時候,臉上的線條不復完美。「尤其如果妳再看見那個巫師。」

我瞪著我手臂上的那隻手。柯雷孟放開我。他垂下眼簾,遮起眼睛。
划回船庫的路程緩慢而穩定,但重複的動作帶不走盤桓我心頭的困惑與不安。河邊的縴路上不時出現一道模糊的灰影,但除了騎自行車下班回家的人和一個非常普通的蹓狗婦人,沒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
歸還設備,鎖好船庫,我沿著縴路,開始有節奏地慢跑。
馬修‧柯雷孟站在河對岸的大學船庫門口。
我拔足狂奔,再回頭看時,他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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