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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士

尼克站了起來。身子沒什麼大礙。他沿著鐵軌望去,看著前方的守車拐彎,燈光消失在盡頭。鐵軌兩邊都有水,再過去一點,就是長有落葉松林的沼澤。
他摸摸膝蓋。褲子破了,皮膚擦傷。他的雙手破皮,指甲縫底卡著砂礫和煤渣。他越過軌道的邊緣,走下斜坡邊的水窪洗手。他在冷水中仔細搓洗,要把指甲內的髒污弄乾淨。他蹲下來,清洗膝蓋。
那個混帳煞車工。遲早要他付出代價。讓那傢伙見識他的厲害。對,就該怎麼辦。
「小鬼,過來一下。」他說:「我有東西給你。」
他就這樣上當了。竟敗給這麼幼稚的把戲。他們休想再用相同招式誆他了。
「小鬼,過來一下。我有東西給你。」緊接著,「砰」,他雙手雙膝全趴在鐵軌旁。
尼克揉揉眼睛。隱約有腫塊浮現。眼窩黑青了,算了。真痛。那個混帳煞車工。
他用手指輕撫眼窩的腫塊。呃,還好,只有一隻眼睛黑青。他僅受一丁點傷。這代價算輕的了。他想檢查傷勢。往水裡探,卻什麼都看不見。向晚了,他人還在荒郊野外。他把雙手往褲子上一抹,站起身,沿著路堤走回鐵軌。
他沿著軌道走。路基鋪得平整,十分方便行走,枕木間鋪著沙子和小石,走起來很踏實。平滑的路基就像是直直通往沼澤地的砌道。尼克向前走。總得找個地方落腳才行。
一輛開往渥爾頓聯軌站調車場的貨車正減速行駛,尼克趁機攀爬上車。尼克搭乘的這輛火車駛過卡爾卡斯卡郡時,天色已轉黑。這會兒他應該快到曼賽羅納了。還要再穿過三四英里的沼澤地帶。他踩在枕木之間的石礫上,沿著鐵路向前走,一旁的沼澤在薄霧之中看起來陰森恐怖。他眼睛疼,肚子又餓。他的腳步未曾停下,就這樣走過好幾英里。鐵路兩旁沼澤地的景觀沒有任何變化。
前方有一座橋。尼克過橋,靴子在鐵橋上踩出空洞的響聲。從軌枕間的縫隙往下探,水面一片漆黑。尼克踢飛了一根鬆動的釘子,釘子順勢落入水中。橋的前方有一片山丘。只見黑暗悠長的山線聳立在鐵路兩旁。尼克發現軌道遠處有一堆火。
他謹慎地走向火光。就在軌道的另一面,鐵軌路堤下方。從這邊望去,只能看見火光。鐵軌從山丘通道穿出,火堆所在的原野向下蔓延到樹林邊。尼克小心跳下路堤、抄近路走進樹林,打算穿過樹叢再順著上坡走到火堆。他越過山毛櫸樹林時,一直踩到帶刺的山毛櫸堅果。火光正明亮,在樹林邊燒著。有一男子坐在火堆旁。尼克躲在樹後觀察他的動靜。看樣子,那男人沒有夥伴。他雙手捧著臉,坐著看火。尼克走出樹叢,來到火光所在。
男子坐著凝視火焰。尼克在他身邊停下腳步,他卻一動也不動。
「你好。」尼克說。
男子抬頭。
「你臉怎麼了?」他問。
「被一個煞車工揍了。」
「從貨車下來的?」
「對。」
「我見過那雜種。」男子說:「他走在列車頂上,拍著手臂高興唱歌。」
「混帳東西!」
「他揍你揍得很爽。」男子嚴肅說道。
「這筆帳我會討回來。」
「等他經過,拿石頭一砸不就得了。」
「我要自己動手。」
「你很有種,是不是?」
「沒有。」
「你們這群小鬼最有種。」
「不硬起來不行啊。」
「我就說嘛。」
男子看著尼克,微笑了。火光中,尼克看見一張毀容的臉。他的鼻子塌陷,眼睛瞇成兩條縫,兩片嘴唇也變形了。尼克無法一下子就看清臉部細節,只覺男子五官怪異,破了相。像是上過色的油灰。火光照映下,看似死人的臉。
「你不喜歡我這張臉嗎?」男子問。
尼克覺得尷尬。
「當然喜歡。」
「你看好。」男子摘下帽子。
他只有一隻耳朵。肥大厚實,緊貼著頭皮側邊。原本該長另一隻耳朵的地方只剩下耳根。
「見過我這種人嗎?」
「沒有。」尼克說。他有點反胃。
「我承受得了。」男子說:「你不覺得我承受得了?」
「當然可以。」
「我挨過那麼多拳頭。」小個子說道:「但沒人傷得了我。」
他盯著尼克瞧。「坐下來。」他說:「要不要吃點東西?」
「別麻煩了。」尼克說:「我得上路了,要往鎮裡去。」
「聽著。」男子說:「叫我艾得。」
「好。」
「聽好。」男子說:「我不太對勁。」
「怎麼了?」
「我瘋了。」
他戴上帽子。尼克忽然想笑。
「你正常得很。」他說。
「不,我有毛病。我瘋了。喂,你瘋過嗎?」
「沒有。」尼克說:「你是怎麼瘋的?」
「我不知道。」艾得說:「瘋了就瘋了,自己不會知道。你認得我吧,對不對?」
「不認得。」
「我是艾得‧法蘭西斯。」
「對天發誓?」
「你不信嗎?」
「我信。」
尼克知道這絕對是真的。
「你知道我怎麼痛宰他們的嗎?」
「不知道。」尼克說。
「我心跳比較慢。一分鐘只跳四十下。你摸摸看。」
尼克遲疑了。
「來嘛。」男子捉住他的手。「抓著我的手腕。手指頭按上來。」
這小個子的手腕很粗,骨頭的肌肉隆起。尼克感受到指尖傳來緩慢的脈搏。
「有錶嗎?」
「沒有。」
「我也沒有。」艾得說:「沒錶就不成了。」
尼克鬆開他的手腕。
「聽著。」艾得‧法蘭西斯說:「再按一次。你數脈搏,我數到六十。」
指尖傳來緩慢有力的脈搏,尼克開始數數。他聽著小個子慢吞吞地數著一、二、三、四、五……一路大聲報數。
「六十。」艾得數完了。「一分鐘到。你數到多少?」
「四十。」尼克說。
「沒錯。」艾得開心說道:「她絕對不會加快。」
有個人從鐵道路堤跳了下來,走過空地來到火堆旁。
「你好啊,小蟲。」艾得說。
「你好!」小蟲回答。聽起來是黑人的聲音。從他走路的樣子判斷,尼克就知道他是黑人。他背對他們,彎腰烤起火來。他挺直腰桿。
「這是我哥兒們小蟲。」艾得說:「他也瘋了。」
「很高興認識你。」蟲子說:「你打哪兒來的?」
「芝加哥。」尼克說。
「那地方很不錯。」黑人說:「怎麼稱呼?」
「亞當斯。尼克‧亞當斯」
「小蟲,他說他沒瘋過。」艾得說。
「以後的事誰說得準。」黑人說。他正在火邊解開一個小包裹。
「什麼時候開飯啊,小蟲。」職業拳擊手問道。
「馬上就好了。」
「尼克,你餓了嗎?」
「餓死了。」
「小蟲,你聽到沒?」
「你們說什麼,我幾乎都聽到了。」
「我不是問你這個。」
「對,我聽到這位先生說的話了。」
他把幾片火腿放進平底鍋。等到鍋底漸熱,油脂開始噴濺,彎著黑人天生的修長雙腿、蹲坐在火邊的小蟲便將火腿翻面,順道打了些蛋進去,然後左右輕晃平底鍋,讓雞蛋充分沾上燙熱的油脂。
「亞當斯先生,能不能幫忙切麵包?在那袋子裡。」小蟲從火堆轉身問道。
「沒問題。」
尼克手伸進袋裡,抽出一條麵包。他切了六片。艾得緊盯著他,向前靠了上去。「尼克,刀子給我。」他說。
「不行,不能給他。」黑人說:「亞當斯先生,請把刀子收好。」
職業拳擊手坐回原位。
「亞當斯先生,幫我拿麵包過來吧。」小蟲問,尼克交給了他。
「要不要拿麵包沾火腿油?」黑人問道。
「當然要!」
「我們還是等一下。先吃完這輪再說。給你。」
黑人挑了一片火腿,放在其中一片麵包上,再蓋了炒蛋上去。
「拿麵包蓋上,作成三明治,再幫我交給法蘭西斯先生,好嗎?」
艾得接過三明治,吃了起來。
「小心蛋汁流出來。」黑人提醒說道:「這份給你,亞當斯先生。剩下的留給我。」
尼克一口咬進三明治。黑人在他對面,和艾得並肩坐著。熱騰騰的火腿蛋好吃極了。
「亞當斯先生真的餓了。」黑人說道。小個子——尼克從姓名確認他是前冠軍拳擊手——依然沉默。自從黑人提起刀子的事,他就不曾開口說話。
「我來幫你弄一份沾滿熱騰騰火腿油的麵包吧?」小蟲說。
「謝謝。」
小個頭白人看著尼克。
「阿道夫‧法蘭西斯先生,你要不要也來一點?」小蟲在鍋邊問。
艾得沒有回答。他正盯著尼克瞧。
「法蘭西斯先生?」黑人輕喚。
艾得沒有回答。他正盯著尼克瞧。
「法蘭西斯先生,我在對你說話。」黑人溫和說道。
艾得一直看著尼克。他的帽簷遮住了雙眼。尼克開始不安。
「你天殺的這什麼態度?」帽簷下傳來這一番針對尼克的話。
「你以為你誰?自大的雜種。別人沒問就自個兒上門,還大吃別人東西,主人向你拿把刀子,你跩個屁。」
他惡狠狠地瞪著尼克,一臉蒼白,那雙眼睛依然遮在帽簷下。
「搞笑嘛你。哪個天殺的准你上門湊熱鬧?」
「沒人。」
「對極了,沒人邀你過來。也沒人叫你留下。你闖到我這,嘲笑我的臉,抽我的雪茄,喝我的酒,講話又那麼跩。你真以為你有辦法走出去?」
尼克沉默不語。艾得站起身。
「你給我聽好,你這個芝加哥雜種,懦夫。你屁股完蛋了!你懂不懂?」
尼克向後退。小個子慢慢朝他逼近,他拖著雙腳走路,左腳每走一步,右腳就拖行跟上。
「揍我啊。」他搖晃腦袋。「揍我看看!」
「我不想揍你。」
「你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準備挨揍吧你,懂嗎?來啊,出手。」
「鬧夠了沒。」尼克說。
「好啊,來啊,雜種。」
小個子低頭看尼克的雙腳。在他低頭瞬間,自他離開火堆後就跟在他後頭的黑人,立刻穩住身子,朝他的後腦杓一敲。他身子向前仆倒,小蟲把裹著布的短棍往草地一扔。小個子趴在地上,臉埋進草堆。黑人一把將他抱起,他的頭向下垂,被帶到火堆旁。他臉色很差,睜著雙眼。小蟲輕輕放下他。
「能幫我拿桶水過來嗎?亞當斯先生。」他說:「恐怕我出手重了點。」
黑人單手掬水灑在他的臉上,輕輕拉著他的耳朵。他終於閉上眼睛。
小蟲起身。
「他沒事了。」他說:「沒什麼好擔心的。真是抱歉,亞當斯先生。」
「沒什麼。」尼克低頭探視男子。他看見草地上的短棍,順手拾起。上頭有可調整的手把,握在手裡十分靈活。包覆在外的黑色皮革已經破舊,沈重的那端繫著一條手帕。
「那是鯨骨柄。」黑人說:「現在已經停產了。我不知道你能自保到什麼程度,總之,我不希望你傷到他,或讓他再掛彩。」
黑人又微笑了。
「你倒是自己動手了。」
「我知道拿捏輕重。他什麼都不會記得的。一旦他發作,我也只能這樣做,幫他換個腦袋。」
尼克低頭望著小個子,他正躺著,在火光中緊閉著雙眼。小蟲添了柴火。
「不用擔心,亞當斯先生。他這樣子,我見過好幾次了。」
「他怎麼會發瘋?」尼克問。
「噢,很多原因。」黑人自火堆旁回答。「亞當斯先生,來杯咖啡嗎?」
他端給尼克一杯咖啡,順手整理他枕在昏迷男子頭下的外套。
「他挨過太多拳頭,這是其一。」黑人啜了一口咖啡。「不過這只讓他變得頭腦簡單。接著呢,是他的經紀人,也就是他的妹妹,報紙總把他們兄妹寫在一塊兒,說她有多愛她哥哥,他有多愛他妹妹之類的,然後他們在紐約結了婚,惹出許多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我記得這件事。」
「是啊。他們根本不是兄妹,都亂寫的,就算如此還是有人看他們不順眼,他們自己也鬧不合,有一天,她就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
他喝著咖啡,用淡紅色的掌心抹了嘴唇。
「他就瘋啦。亞當斯先生,再喝些咖啡吧?」
「謝謝。」
「我見過她幾次。」黑人繼續說:「她美得不像話,看起來就像是他的雙胞胎。要不是挨過那麼多拳頭,他也不會破相。」
話停了。故事應該講完了。
「你在哪兒遇到他的?」尼克問。
「在監獄裡。」黑人說:「她離家之後,他就四處揍人,他們把他關進牢裡。我當時因為砍人而被關。」
他笑了,輕柔說著:
「我一見到他就喜歡上他了,我出獄之後,也會去探望他。他老愛講我發瘋,我完全不介意。我喜歡和他作伴,也喜歡四處觀光,這樣一來我也不需要去犯竊盜罪。我喜歡過紳士般的生活。」
「那你們幹什麼活?」尼克問。
「什麼都不幹。就四處溜達。他有錢。」
「他一定賺了不少錢。」
「當然。不過全都花光了。要不就被人搞走了。她會寄錢給他。」
他攪動火堆。
「她這女人實在太棒了。」他說:「她看起來就像是他的雙胞胎。」
黑人望向小個子,他躺臥著,發出沈重的呼吸聲。凌亂的金髮貼在額頭上。那張毀容的臉在睡夢中看起來像孩子般稚嫩。
「我隨時可以叫醒他,亞當斯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趕快上路。我很想好好招待你,但又怕他一見你就不安寧。我不想敲他腦袋,但這偏是阻止他失控的唯一辦法。我只能盡量不讓他和外界接觸。你不介意吧,亞當斯先生?不,不用謝我,亞當斯先生。我提醒過你要留意他,不過他似乎對你很有好感,我本來以為會沒事的。你只要沿著鐵路往前走兩英里,就會看到城鎮了。大家都叫那地方曼賽羅納。再見了。我真希望能留你過夜,但實在沒辦法。你要不要帶點火腿和麵包在路上吃?不要?你還是帶著三明治吧。」黑人用低沉、輕柔、有禮貌的聲音說道。
「好。那麼再見了,亞當斯先生。再見,祝你好運。」
尼克離開火堆,穿過那片空地走回鐵軌。離開火堆所在的範圍後,他傾聽著。只聽見低沉的黑人聲音溫柔說著話。尼克聽不清他說什麼。然後他聽見小個子說:「小蟲,我的頭好痛。」
「法蘭西斯先生,馬上就舒服了。」黑人的聲音慰藉著。「喝下這杯熱咖啡就好了。」
尼克爬上路堤,沿著鐵軌出發。他發現手上多了一個火腿三明治,便收進口袋裡。在鐵道拐彎轉進山丘之前,尼克站在山坡上回頭望去,依然看得見空地上那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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