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雷夫看到了一群虎鯨。

這些虎鯨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此刻正聚集在獨木舟四周。虎鯨有著黑白分明的肚腹,背鰭露在海面上,但因為牠們在海裡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游動,因此雷夫不確定虎鯨的數量究竟有多少,但少說也有六隻,甚至可能多達八隻。其中有些虎鯨體型很大,有些較小,較大的那幾隻當中有隻可能是公的(但雷夫並不確定),因為牠看起來非常巨大,體長遠超過雷夫的獨木舟,大大的背鰭直挺挺豎在海面上。小的那幾隻當中,有兩三隻可能是幼鯨。

雷夫心想,我應該感到害怕才對。虎鯨可是大家口中的「殺人鯨」,可以輕易把他的獨木舟撞個粉碎,而且他曾看過虎鯨們把小海豹丟到空中,彼此拋接,直到小海豹身子癱軟,顯然已經嚥氣為止。還有好幾次,雷夫看到虎鯨們在營地附近的海面上粗暴地玩著遊戲,連站在海灘上的他都能感受到虎鯨的力道。

不知怎地,雷夫恍然想起他生病的時候,虎鯨曾耍弄他的獨木舟,將船推來推去的情景。虎鯨顯然把他和獨木舟都當成了玩具。如果當時虎鯨用力過猛……

雷夫應該害怕才對。至少應該擔心。

但他卻沒有。虎鯨顯然對他不抱持敵意。即使有兩隻小虎鯨游過來,開始用鼻子將獨木舟頂來頂去,但牠們也只是出自好奇心,在鬧著玩罷了。雷夫不禁想:這些虎鯨是不是在他生病時出現的那幾隻呢?

這些虎鯨的模樣出奇美麗,黑白的身軀在清澈冷冽的海水中閃閃生輝,線條簡潔、輪廓鮮明,彷彿雕刻品,或者是畫出來的。虎鯨們在獨木舟附近游著,看起來毫不費力。雷夫不確定是他划船的速度跟虎鯨一樣快,還是虎鯨為了待在他附近而刻意游慢一點,以配合他的速度。就連最大的那隻虎鯨似乎也一直跟著雷夫,大虎鯨浮出水面換氣時,和獨木舟只隔著大約一支槳的距離,因此牠噴出的那些帶著鮮明魚腥味的溫暖水氣,往往濺得雷夫全身都是。

這些虎鯨屬於同一個家族,而且全都跟著雷夫走(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但也可能是雷夫跟著牠們走。

無論是哪種情況,雷夫都不介意。雖然這聽起來有點荒謬,但雷夫已經把這些虎鯨當成朋友,而且也相信這些虎鯨不會傷害自己。就這樣,他們一路相伴,來到一座海灣。虎鯨的行動具有明確目標,顯然是刻意到這裡來,而獨木舟在那些小虎鯨的推波助瀾下也不自覺地跟著來了。

雷夫心想,那海灣就在眼前,他怎麼能不跟呢?

海灣彼端有一片淺灘,斜斜地延伸入海,上面布滿了小圓石。這些石頭都不及雷夫的拳頭大,但數量達千百萬顆之多,從岸上一直鋪到海底,形成厚厚的一層,有如一張巨大的石頭地毯。經過海浪與潮汐無數次的沖刷與打磨後,這些圓石都顯得光滑無比,閃閃生輝。雷夫撿起了其中一顆,心想:原來虎鯨要找的就是這個。

雷夫把獨木舟划到旁邊,看著虎鯨們輪流潛入海裡,以肚子和身子兩側卡嗒卡嗒地滑過那片石床。那聲音是如此響亮,雷夫隔著獨木舟的船身和船底都能感覺到。

最初,雷夫以為虎鯨們只是在玩耍而已。的確,虎鯨似乎很享受那些小石頭的觸感,牠們會從同伴身體上方躍過去,彼此逗弄,並輪流游到這U型海岸的東端,再拱起背,以肚子或身體兩側連滾帶滑地擦過那片石床,彷彿在享受被撫摸的感覺。

但這不只是一種遊戲而已。虎鯨們似乎有個明確目的。雷夫更仔細地觀察時,發現牠們可能是利用那些石頭來清理體側和腹部。虎鯨會小心翼翼地在水裡翻騰,同時用臉部、背部、尾鰭摩擦海灣底部的石頭。

成年的虎鯨做這些動作時,幼鯨會在一旁觀看,前者做完後便開始教導後者,要幼鯨游到海灣的一端,從石床的一頭翻滾到另外一頭。起初那些幼鯨並不懂該怎麼做,有的會走錯方向,有的會朝著海灣外面游,有的則忘記翻滾,或者只摩擦身體的一側,有的甚至會銜起石頭,用力拋過海面,再用尾巴去接。雷夫心想,這些小虎鯨簡直就像一群小狗,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聲音來。但他旋即發現:那隻體型最大的公虎鯨或許是聽到了他的笑聲,竟離開幼鯨身邊,朝他緩緩游過來,停在獨木舟旁把身體橫亙在獨木舟和那些在教導幼鯨如何正確使用石子的鯨魚之間。

然後,大虎鯨便一直待在那兒。

牠看起來並沒有要攻擊或威脅雷夫的意思,只是想保護其他鯨魚。牠躺在那兒時,鼻子裡噴出的水花濺到了獨木舟上,也濺到了雷夫身上。他再度聞到了那濃郁的氣息,其中摻雜著魚腥味、海風味以及鯨魚體內的熱氣。那是牠特有的氣味。雷夫藉著這些氣息更加了解大虎鯨。此刻,大虎鯨就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呼吸很慢,呼出的氣息卻很強烈。大虎鯨那大大的背鰭正好靠近獨木舟的正中央,就在雷夫旁邊,看起來黑得發亮,距他僅僅一臂之遙。

「我應該摸牠一下,」雷夫心想,「我應該摸摸牠的鰭。或許這樣大虎鯨就會認識我,更了解我,我也能更了解牠。」但雷夫猶豫了一下,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有些難為情,擔心這樣會打擾到大虎鯨。雷夫心想,大虎鯨體型如此巨大,卻溫和而友善,並沒有侵犯自己,那自己又憑什麼伸手去摸大虎鯨,打斷牠正在做的事情或攪擾牠的思緒?憑什麼伸出自己細小的手臂和可笑的手掌,去碰觸大虎鯨那個朝天聳立、閃亮而神氣的背鰭?

「◢然而……◢」雷夫心想。

「◢我怎麼能不摸摸看呢?◢」

這個念頭愈來愈強烈,讓雷夫想起他初次學習如何用打火石和鍛鋼把舊松鼠巢引燃的時候。雖然打火石只迸出了一粒火星子,但落在巢裡後,就會開始四處蔓延,像一條紅色的蠕蟲不停吞吃著那些乾草碎片,然後火勢便愈來愈旺,最後整個鳥巢都燒了起來。

這個念頭也是一樣。它就像一條熾熱的蟲子,起初雖然只有些許微光,但想著想著,就點燃了慾望的火焰,使雷夫想要了解更多……

大虎鯨距自己那麼近。這樣的時刻再合適不過了。他怎能不去摸大虎鯨一下呢?

於是,雷夫幾乎是無意識地把手伸到獨木舟外面,用手指輕輕地、溫柔地握住那個堅硬的背鰭。雖然他們相距只有咫尺之遙,雷夫卻感覺自己彷彿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但雷夫只摸了一下。

就一下下。

很快又把手鬆開、縮回,開始回味那種感受。那個質地比雷夫想像得更堅硬,就像一塊亮閃閃的、有生命的黑色石頭,而且頗為光滑。或許還有點溫度,但因為魚鰭是濕的,所以雷夫並不確定。雷夫不知道大虎鯨會有什麼反應。大虎鯨會因此而生氣嗎?會不會不高興?會不會把他的獨木舟弄壞?雷夫知道,大虎鯨只要用牠那個巨大的尾鰭猛力一揮,就能把自己拋到半空中去。

但大虎鯨的反應讓雷夫非常訝異。大虎鯨只是微微仰起頭,稍微轉動了一下身子,以便看見坐在船裡的雷夫。大虎鯨盯著雷夫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但很快就再度轉過身去,回復原來的姿勢,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大虎鯨是在保護其他鯨魚。

不久,大虎鯨突然呼出一口氣。同一時間,雷夫也吸了一口氣。他之前一直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這時深吸一口氣,正好大虎鯨從體內噴出的溫暖氣息吸進去,那氣味和大虎鯨背鰭的觸感融合在一起,深深刻在雷夫心中。雷夫多希望他們能彼此交談,希望他能問大虎鯨……

問大虎鯨什麼呢?他要問大虎鯨什麼問題呢?

雷夫什麼都想問。問大虎鯨一切鯨魚知道而雷夫自己也想了解的東西。於是,雷夫輕聲說道:「我希望……」

才剛開口,雷夫就打住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希望什麼,或者想知道什麼。相反的,雷夫開始感覺這樣的一刻是多麼神奇:這隻鯨魚看見了他,了解他,也知道雷夫無意傷害牠,而雷夫也看得出大虎鯨並不想傷害自己。他們兩個就只是待在一起,無意彼此傷害。

這也是一種交談,是某種形式的對話。

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也沒有唱歌,但彼此心意相通。雷夫知道他這一生將永遠忘不了這個時刻,也希望大虎鯨有同樣的感覺。雷夫相信,他們已經是朋友了。不,不只是朋友。大虎鯨背鰭的一側有一道斜斜的、凹陷的傷疤,差不多像雷夫的手這麼長。雷夫知道如果他再度看到這疤痕,就能認出大虎鯨,想起他曾將他的知識傳達給這隻鯨魚,這隻鯨魚也曾將牠的想法、牠的存在,傳給雷夫……

但沒過多久,等那幾隻幼鯨都翻滾、玩耍過了之後,虎鯨們就離開了這片卵石淺灘,掉過頭,目標明確地朝著海灣外面游去。當牠們繞過一座海岬後,就消失不見了。

牠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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