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聽見很長的嗡鳴聲,泰森才醒過來。又聽見了,而且就在耳朵裡。原來是耳機,有人打電話來。想要轉身卻覺得身體很遲緩,彷彿手腳被壓著太久循環不良。
外頭很黑漆很安靜。
他到底睡了多久?
泰森終於摸到手機,是潘妮打來的。時間凌晨兩點半。出事了——泰森直覺這樣反應。
「哈囉?」他的聲音沙啞。
「快出去!」
「啊?」
「泰森,快點離開公寓!」
「什麼啊?」
「別問什麼了,快醒醒,然後往外跑!」
泰森動起來,翻下床竄進客廳、拉開正門、進入走道,轉到樓梯口時,只和臥房隔著一堵牆。他身上只穿著襪子,依然兩級兩級快步往下跳。「潘妮,這到底怎麼——」
瞬間爆炸將泰森震向另一側牆壁。事情發生得太快,他來不及扶任何東西便眼前一黑。
第一個感覺是疼痛。泰森的背、肘、頭都好痛。然後是耳鳴與眼花,彷彿聲音從耳朵鑽入眼球。牆面石膏板化作粉塵碎屑散落在他身上,像細沙與礫石的一陣小雨。泰森才睜開眼睛,立刻被刺痛得趕緊閉上。他知道自己還在樓梯間,只是倒在牆角。才敢睜開眼睛,瞥到月光自窗戶射入——窗戶會構成威脅。大腦和身體一樣驚嚇過度。
慢慢翻了個身之後,他用手掌與膝蓋撐起身體,右手臂痛得讓人眉頭緊蹙。臉朝著地面,窗戶玻璃也裂了。很危險。泰森雖然能意識到這件事,卻一下子沒辦法清楚理解。幾呎外的煙塵中閃過一道光束,如同海霧裡的燈塔。問題是,磚瓦會發光?不合理。泰森張開嘴巴想試試能不能舒緩耳鳴。
他沒想太多,朝著那道光伸出右手,觸碰到地板的瞬間又痛得將手抽回來。就著月光,泰森瞇起眼睛,從掌心拔出玻璃渣。因此窗戶破掉很危險,現在滿地都是玻璃碎屑。於是再想起身時,泰森也忽然停住。要是不小心,待會兒兩腿就會血痕遍佈。他用左手稍微拍開煙塵好看清四周,摸到發亮物體才會意過來——是自己的手機。又有來電,而且聯絡人是潘妮.紐曼。泰森接聽之後發覺耳鳴蓋過對方講話。「我聽不見。」他連自己的大叫都覺得模糊。潘妮掛斷電話立刻發了訊息:

立刻到我們認識的地點碰面。

泰森將手機塞進口袋,開始觀察平臺和階梯,只能靠月光反射判斷地面有沒有玻璃。他不能走,要先確認住戶平安撤離,或等待救援抵達。接著他就在走廊煙霧中瞧見阿吉特.譚敦抱著兒子的蹣跚身影。泰森上前想幫忙但對方直接
擦身而過,尾隨的尹德菈看到泰森便上前抱了一下,這一抱卻抱得他渾身又痛起來。譚敦太太的聲音聽起來也朦朦朧朧。「你沒事吧?」他點點頭,跌跌撞撞轉頭走向自己套房,見狀一呆。顯而易見爆炸中心點就是自己家,牆壁全焦了,原本餐桌位置只剩下地板大洞,樓下鄰居公寓也烏漆墨黑,而且沒有任何動靜。書本炸碎四散,乍看好像節慶用的彩色紙屑緩緩飄落。他家裡隔開廚房、餐桌、客廳與臥室的那面牆徹底消失。聽力一點一滴漸漸回復。最先聽見的是遠方夜色中的消防車警笛快速駛近,有三輛、或許四輛,應該是第一批緊急出動。
比較近的範圍裡,大樓內叫聲此起彼落,有法語、德語、英語。
小心玻璃——門卡住了。跟我來!
泰森口袋有震動,手機又收到文字簡訊。可是他的視線停在公寓遲遲挪不開,因為爆炸源頭再明白不過,就是那個突如其來的鬧鐘包裹。但為什麼呢?怎麼會出這種事?有沒有鄰居受傷?不知道什麼人想暗殺自己,而且,潘妮事前知情。這又是怎麼回事?筆電毀了,殘骸就是客廳裡幾片灰色塑膠。筆記付之一炬,頂多剩下焦炭。
他伸手探進口袋, USB隨身碟還在,針對大型強子對撞機的演算法儲存在裡面。他的心血結晶還沒搞丟。
該不會是為了這個要取他性命?指尖還停在隨身碟時,手機又震動起來。泰森取出一看,潘妮連續傳了兩次訊息。

快逃。
快!

他還錯愕的時候,又冒出第三行:

你多待一秒鐘,身邊的人就多一分危險。他們的目標只有你,拜託快點走。

泰森心臟撲通撲通跳著,好像踩在跑步機忽然被調高速度。他彎腰穿好鞋子,再回去外頭走廊時已經空無一人。下樓發現眾人集中在大門,很多家庭抱在一塊兒滿面驚恐又睡眼惺忪,有幾個人嚇得呆滯。
附近其他大樓的人也聚集過來,彷彿遊行般排在街道兩側,等待消防車、警車、救護車抵達。
也差不多要到了,警笛聲非常靠近。泰森跳上單車,朝著暗夜用力踩踏。

***
泰森將單車靠著牆壁,停在那天座位的窗外。舊城區狹窄街道冷清寂靜,商店餐廳咖啡館都歇息了,只剩住宅高處還有幾戶透出光線,除了夜貓子應該就是跨時區工作的人。咖啡店旁邊巷子不寬,三人並肩就很勉強。越朝裡面走,身後古老街燈的光線越是暗淡。泰森只能聽見自己踩在石子地的腳步聲。幾乎沒有光線時,他聽見有人在對話的聲音,一男一女。女的是潘妮,語調尖銳,泰森立刻跟著緊繃,還沒聽見交談內容就能判斷她很害怕。「相信我,他一定會過來。」
男子是德國口音,聲音很粗。「妳不該多管閒事。」
「是你們讓我別無選擇。」
「胡說,我們已經變更強子對撞機的數據網格,現在就只剩下他一個威脅。」「不對,他的 USB碟裡還有備份資料,有些筆記沒放在工作用的電腦和雲端。」
「會跟著爆炸一起毀掉。」
「那只是你的假設而已。」潘妮語氣激動起來。「你的問題就是太先入為主,什麼時候會出紕漏都不曉得。我們必須掌握他的研究進度到什麼地方,而且隨身碟這種東西有可能爆炸之後也沒壞,隨便什麼人先到達現場都可以拿走,所以我當然得打電話叫他來。我們需要那些檔案。」
這段話像刀子在泰森心上來來回回。而且還是把沒磨利的刀,割得毫無效率、宛如酷刑。所幸它刨開表面之後,終於能看到底下的真相。原來潘妮毫不在乎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在乎,全都是演戲。為了什麼呢?他的研究嗎?泰森明白自己該轉身逃跑,但太恐慌太憤怒,反而呆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後警車鳴笛越來越響亮。就在警車經過的短短幾秒內,車頂警燈有如探照燈一般將光束打
進巷子裡。光線中,泰森看見了德國男子的面孔——對方從建築物後探頭出來朝警車瞥了一眼。兩人目光對上,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泰森掉頭拔腿狂奔。
人高馬大的德國人緊追在後,鞋跟踏著石子地.噠作響,彷彿夜裡疾馳的駿馬,拉近距離立刻就飛撲。泰森跌倒後趕快翻滾,靠手掌膝蓋撐起身但已經來不及,巷子口被對方擋得嚴實,而且男子手中有槍,握槍動作講究,即使巷子外有人經過也看不到那個角度。槍口微微向上,瞄準泰森胸膛。
潘妮跑過來以後,舉著雙掌安撫,口中不停喘氣
。「別亂動。」男子槍口撇了兩下,示意繞到咖啡廳後方不會被路人注意的位置。
「過去。」泰森站起來高舉雙手側身移動,視線不敢從男子身上離開。對方鬍子刮得乾淨、留著平頭,
淡褐色眼珠好像完全不必眨眼,渾身冒著一股壓抑的怒氣。潘妮保持在兩人之間,到了咖啡廳後方又開口。「泰森,你先別緊張,我們找你只是想聊點事。」她朝德國人看一眼。「海因里希,東西收起來,會嚇著人家。」
海因里希冷笑。「還演什麼演,他都聽見了。」說完槍口朝泰森一比。「隨身碟交出來。」
泰森本能地說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的答案。「藏起來了。」
「騙誰呢。」海因里希啐了口口水,轉頭吩咐潘妮。「搜他的身。」
但潘妮沒動作。「去搜他,不然你們兩個一起吃子彈。」潘妮這才上前,高舉著雙手,緊盯泰森的眼睛,兩人臉孔只距離幾公分時,才將手探向他上衣口袋,手掌平貼著心窩,然後緩緩往下,滑過胸膛、腹部到了褲子——隨身碟在那邊。她的眼神沒透露任何情緒,就只是一直注視泰森,雙手遊走同時也在他臉上呼出溫暖鼻息。潘妮的右手伸進泰森左邊口袋,隔著薄薄褲子布料就是腿與鼠蹊,她的指尖擦過手機,摸到了隨身碟。泰森感覺得到她掐住、確認了幾秒,想必能夠判斷那物體是不是目標。可是潘妮繼續凝視著他的眼睛,另一手在泰森右邊口袋摸到錢包與鑰匙之後故意搖晃,叮噹聲在夜色下特別清脆。出乎意料,潘妮抽回雙手卻什麼也沒有拿走。她盯著泰森,沒有轉頭。
「東西不在他身上。」海因里希槍口轉向泰森的腳。「鞋子脫掉。」泰森踮腳以後踢掉一隻鞋,另一腳如法炮製。
「退後。」海因里希又吩咐。「兩個都退後。」
槍口依舊指著泰森,他彎腰拎起鞋,翻過來搖了搖。「妳讓開。」海因里希朝潘妮說。
「不信我?」
海因里希臉上第一次浮現笑意,卻是陰沉惡毒且夾雜鄙視的獰笑。「傻子才會著妳的道。」
泰森察覺潘妮本來無動於衷的面孔忽然神色驟變,但轉瞬即逝,不確定海因里希是否也留意到,或者說是否在意這種事。潘妮退開一步。
「我叫妳讓開。」她再退一步。海因里希逼近,目光好似要在泰森身上鑿個洞。「別動,就算只是眨個眼,我都會開槍。」話雖如此,泰森還是忍不住用力吞了口水,心跳愈發劇烈,震幅大得好像大雨落在鐵皮屋頂
上蓋過其他聲音。要是海因里希找到隨身碟就完蛋了,泰森心裡很清楚屆時自己必死無疑,還偏偏死在這間咖啡廳後面髒兮兮的小巷子,從這兒開始的戀情只是一樁騙局罷了。
活到這把年紀,泰森還沒用拳頭揍過陌生人。他有個雙胞胎哥哥,兩個人偶爾會打架,但不會打到見血。此刻的情況完全不同,他懷疑這是人生第一次得動真格,為了活下去必須用盡全力一搏。海因里希發現隨身碟那瞬間恐怕就會下殺手。
對方一手持槍一手探向泰森領口,檢查衣服底下是否藏了東西。不出幾秒他就會找到褲子口袋裡頭,泰森低頭瞪著槍口,做好發難的心理準備。然而,一道影子從泰森眼角餘光閃過——潘妮突然扣住海因里希持槍的手,朝他的臉部發出
肘擊,重重落在顴骨下方。他隨著悶響往後躺倒,潘妮立刻撲上前追打。槍脫手飛出,滑過石子地。海因里希朝潘妮揮出手臂,她被狠狠推開時發出尖叫。尖叫聲彷彿觸動泰森心底某個開關。這次換他撲了過去,拳頭往海因里希已經發腫的臉頰不停痛毆,觸感就像在硬檯面上敲打薄肉排。可是這麼動手以後,泰森自己反而劇痛起來,痛感從手掌蔓延到手臂,再擴散到被炸飛後身上扭傷拉傷的各個部位,痛得他的動作一下子停頓下來。海因里希逮到空檔,右手臂架在身前,將泰森整個彈飛,緊接著一個翻身就跳起來。但,太遲了。槍響劃破寧靜夜幕。海因里希頭一扭,整個人癱在地面。
潘妮兩手握槍,渾身顫抖,瞪大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地上的死人。泰森喘息一陣以後,兩腿發軟地站起來。海因里希屍體下方的血池逐漸擴大,有如黑紅色野獸的觸手,緩緩填滿石子地縫隙。
「你得快點走。」潘妮將手槍收進防風外套內。泰森也將手探進自己口袋,想取出藏有研究資料的 USB隨身碟。潘妮明白他的意思。「我不要你的研究。」成千上萬的疑惑在泰森的腦袋裡轉呀轉,但他終究只說出受傷最深的那一點。「妳騙我。」
「嗯。」
「為什麼?」
「不得已。」
「為什麼不得已?」
「沒辦法解釋清楚。」
「至少說說看啊!」
「泰森,你得快逃,警察應該出發了,海因里希背後的人也一樣。」
「不就是妳自己背後的人嗎?」
「對。」
「是誰?什麼目的?這一切究竟怎麼回事,潘妮,妳說清楚!」
她湊近扣住泰森的肩膀,令他疼得皺起眉頭。「上頭只要我盯著你,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請你相信我。」
「所以全都是謊言。」
「一開始的確是,後來並不是……我自己也沒料到。」
「還想要騙我。」泰森低聲咒罵。
潘妮聽了,身子一震,顯然很受傷。「泰森,我剛剛為你殺了人。如果這都不能證明我愛你,那我想說服你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一瞬間,那條巷子和地上還在蔓延的血水再也不重要了,泰森的世界裡只剩下潘妮。之前她從未開口說過:我愛你。兩人互望許久,彷彿一切從這句話重新開始。海因里希、公寓爆炸、下班之後那通電話,都當作沒發生過,讓這段關係回到原點,回到這一夜之前的純粹美好。潘妮雙手從他肩膀往下滑到口袋。泰森怔了怔,以為她終究想要隨身碟。結果潘妮掏出他的手機,蹲下之後快速拔出 SIM卡放在地面、用槍托敲碎。
「別換手機了,連預付型的也別用,語音有可能被辨識出來,也不要登入任何公眾服務或手機軟體。」
「對方到底是誰?」
「已經沒時間解釋了,你發現的東西會改變一切,所以對他們構成了威脅,危害到他們想創造的世界。」
「那要去報警 ——」
「報警的話,你壽命就只剩下一、兩個小時,大概會死在拘留所。你還不明白自己對抗的是什麼樣的勢力。」
遠方傳來警笛,一聲接著一聲。「你該走了。」潘妮催促。
「去哪?」
「首先,離我越遠越好。」
「為什麼?」
「他們能夠追蹤我,我也是今天晚上才發現這件事。」潘妮低頭瞥了海因里希一眼。「所以你得快點逃。」
「該去什麼地方?」
「不會被人追蹤到,你能求援的地點。」
「那妳怎麼辦?」
「不重要。」
「對我很重要。」
潘妮湊過來用力一吻、緊緊擁抱他。泰森不顧背上的傷,閉著眼睛將她摟入懷中。再睜開眼睛,血水已經順著石子地縫隙留到兩人腳邊,潘妮的網球鞋被染紅,接下來就會輪到他的腳。她鬆手以後,凝視泰森的眼睛。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但我很肯定你心裡住著一個非常非常堅強的人,連你自己都沒辦法想像。可是,別讓自己徹底變成那樣的人,一不小心就回不了頭了。」潘妮又吻了他臉頰。「別忘記今天之前的自己,那才是我愛的泰森。」警笛越來越接近,潘妮最後又抱他一次,耳語吩咐:「快走吧,泰森,否則就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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