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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華盛頓廣場

1
  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晚餐前都要出門繞著公園走十圈,快慢隨他高興,有時很慢,有時很快,走完後回家上樓,去他房間洗手、扶正領帶,再下樓去吃飯。不過今天他離開大宅前,小女僕遞手套給他時說:「賓恩老爺說要提醒您,您弟弟和妹妹今晚要來吃晚餐。」然後他說:「是的,珍,謝謝妳提醒我。」好像他還真的忘了似的,接著她行了個小小的屈膝禮,等他出去後就關上門。
  他本來因此得走得比平常更快些;但是他發現自己刻意相反,偏偏要放慢腳步,傾聽著自己的靴跟踏在石板路上,在冷空氣中發出堅定而清脆的喀噠聲。白晝將盡,天空是那種特別濃的墨紫色,每一看到,他就不禁心痛地想起自己離家待在學校時,目睹著一切蒙上黑影,一棵棵樹的輪廓在他眼前融入黑夜。
  冬天很快就要降臨,他只穿了薄大衣,然而他還是繼續走,豎起大衣翻領,兩隻手臂緊緊交抱在胸前。即使鐘聲敲過五下之後,他還是低著頭往前走,一直到走完五圈,他才嘆口氣轉身,沿著一條往北的小徑走回大宅,爬上門前整潔的石階,還沒爬到頂,管家已經幫他打開大門,伸手等著要接他的帽子。
  「在客廳裡,大衛少爺。」
  「亞當斯,謝謝。」
  到了通往客廳的雙扇門外,他停下來,雙手重複撫過頭髮(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很像他閱讀或繪畫時會一再摸順前額的頭髮;或者他在思考時,或下西洋棋等著輪到自己時,食指會輕輕劃著鼻子下方,就像他許多天生的習慣性動作),然後他嘆了一口氣,這才把雙扇門往兩旁一推,一副自信且堅定的姿態,但其實他既不自信也不堅定。客廳裡的人同時看向他,只是姿態是被動的,見到他既不高興也不難過。他是一張椅子、一座鐘、一條搭在長沙發椅背上的圍巾,因為看過太多次、如今變得視而不見,他的存在已經太熟悉,在布幕拉起之前,他已經成為舞台背景的一部分了。
  「又遲到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約翰就搶先說。他的聲音溫和,似乎沒有責備的意思,不過約翰這個人永遠說不準。
  「約翰。」他說,沒理會弟弟的評論,而是去跟他和他的丈夫彼得握手;「依登。」他又喊了妹妹,然後陸續吻了她和她妻子伊萊莎的右頰。「祖父人呢?」
  「在酒窖裡。」
  「喔?」
  他們沉默地站在那裡一會兒,一時間,大衛又感覺到他們三個在一起常有的尷尬:如果祖父不在場,他們賓恩三兄妹之間竟然無話可說(或者應該說,他們不曉得該如何交談),彷彿讓他們彼此產生關係的,並不是共同的血緣或往事,而是祖父。
  「忙了一天?」約翰問。大衛趕緊看向他,但約翰正低頭看著菸斗,於是大衛看不出他的問題有何用意。每回他不確定,通常可以看彼得的臉,以解譯約翰的真正意思——彼得話比較少,但是表情比較豐富,而大衛總想著他倆就像單一的溝通單位在運作,彼得用他的雙眼和下巴解釋約翰說的話,而約翰會口齒清晰地表達彼得臉上那些一閃而過的皺眉、鬼臉、短促的笑容是什麼意思。但是這回彼得一臉空白,就跟約翰的聲音一樣沒有表情,因此也幫不上忙。於是他逼自己回答,彷彿這個問題沒有別的意思,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不太忙。」他說。這個回答的真實性(顯而易見、不可否認)太不容爭辯且絕對,感覺上整個房間彷彿又靜止下來,好似連約翰都很羞愧問了這樣的問題。於是大衛開始試著像他有時會做的那樣(結果更糟糕),去自我解釋,試圖描述他白天在做些什麼。「我在閱讀——」啊,他逃過進一步的難堪,因為此時他們的祖父走進客廳,手中高舉一個蒙著鼠灰色厚厚灰塵的深色葡萄酒瓶,勝利地喊著他找到了!他還沒完全加入他們,就跟管家亞當斯說他們今天臨時決定晚餐時要喝這瓶酒,請亞當斯立刻倒入醒酒瓶。「另外,啊,就在我去找這瓶可惡的酒時,另一個可愛的人出現了。」他朝大衛露出微笑,同時轉向其他人,對著所有人微笑,示意大家跟他進入餐室,然後就像平常每月一次的星期日聚餐那般,六個人圍著發亮的橡木桌坐進各自的老位子(祖父坐在桌首,大衛坐在他右邊,接著是伊萊莎,約翰在祖父的左邊,接著是彼得,依登則坐在桌尾),進行他們慣常輕聲、無關緊要的交談:銀行裡的消息、依登研究工作的消息、小孩們的消息、彼得和伊萊莎家人的消息。外頭的世界遭遇風暴和戰火——德國人更深入非洲,法國人還在逐步占領印度支那,以及比較近的是,殖民州剛發生的種種驚人事件:射殺、吊死、毆打、燒死,那些事情可怕得令人不敢多想,同時又離他們這麼近——但這些事情(尤其最接近他們的那些)絕對不許提起,以免刺穿祖父家這頓有如雲朵中的晚餐。這頓晚餐的一切都是柔軟的,堅硬的事物都會被弄彎,就連比目魚也蒸得恰到好處,只消用遞給你的湯匙輕輕一挖,魚骨被銀器稍微一碰就會脫離。只不過,不讓外界事物入侵是愈來愈難了,吃甜點(打得輕如奶泡的薑酒乳酒凍)時,大衛納悶其他人會不會像他一樣,想著這些產自殖民州、珍貴的薑,是廚子花了很大的代價弄來自由州讓他們享用的:誰被迫去挖出這些薑?這種珍貴作物是從誰的手上被奪走的?
  晚餐後他們又回到客廳,男僕馬修幫他們倒了咖啡和茶,祖父在他的座位稍微挪動一下,此時伊萊莎忽然站起來說:「彼得,上星期我跟你提到那種罕見的海鳥,一直想讓你看看書裡的圖片,還一直提醒自己今晚別忘了;賓恩祖父,可以嗎?」祖父點頭說:「孩子,當然可以了。」然後彼得也站起來,兩人挽著手臂離開房間,依登看起來很驕傲,有一個對周圍事物如此敏感的妻子,能預料到賓恩一家想私下談事情,也曉得如何優雅地迴避。伊萊莎一頭紅髮、四肢粗壯,她在客廳走動時,桌燈周圍裝飾的小玻璃都會顫抖著發出叮噹響聲,但這回她離開得輕巧而迅速,他們一家此時都很慶幸她這麼善解人意。
  所以,他們要進行祖父一月時跟他預告過的那場談話了,當時還是一年之初。但是每個月他們都等候著,而且每個月在每次家族晚餐(首先是三月十二日的獨立紀念日,再來是復活節,接著是五朔節,然後是祖父的生日,以及其他一家團聚的特殊日子)之後,他們都沒談、沒談、沒談,一直到現在,十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他們終於要討論了。其他人也立刻意識到這個話題,紛紛做好準備,把咬了一半的餅乾和喝了一半的茶放回碟子上,交叉蹺起的腳紛紛放下,直起身子。只有祖父除外,他在他的座位上反倒往後靠,椅子發出咿呀聲。
  「對我來說,以誠實的態度撫養你們三個長大是很重要的。」他沉默一會兒說:「我知道其他祖父不會跟你們有這番討論,有的可能出於謹慎,有的可能不想經歷隨後無可避免的爭執和失望——何必呢?這些爭執可以拖到自己死了之後,到時自己就不必介入了。但是對你們三個來說,我不是那種祖父,向來不是,所以我想最好坦白跟你們談。先提醒一下,」此時他停下來,目光銳利地一個個輪流看著他們。「這不表示我現在打算忍受任何失望:我告訴你們我的打算,不表示我心裡還不確定;我一說出口,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而不是開始。我現在告訴你們,是為了避免往後有任何誤解或猜測——這件事,你們是親耳聽到我親口說出,而不是等到我死了以後,穿著黑色喪服,在法蘭西絲.侯耳森的事務所,從一張紙上看到。
  「你們應該不會驚訝,我打算把我的遺產平分給你們三個。當然了,你們都從父母那邊分到了一些私人物品和財產,不過我也會給你們一些我的寶貝,是我認為你們或你們的子女會喜歡的。至於是什麼,就得等到我離世後,你們才會知曉。我會撥出一些錢留給你們未來可能有的子女。至於你們現有的孩子,我已經分別幫他們設立了信託:依登,沃夫、羅絲瑪麗都各有一個;約翰,你的提摩西也有一個。至於大衛,你未來可能會有的後代,也會有同等金額的信託。」
(未完)

【內文試閱2】
第二卷 天堂之森
第1部
  那封信是在派對當天寄到的。他很少收到信,即使收到,也不是寄給他的——只是一些雜誌或法律學刊拉訂戶的廣告信,收件人寫「法律助理」,收發室職員把一整捆丟在其中一個助理的桌子上。所以直到他喝下午那杯咖啡時,才拆掉套著那疊郵件的橡皮筋,很快翻了一遍,忽然看到自己的名字。當他看到寄件人地址,忽然無法呼吸,一時之間所有聲響都消失了,只剩一種熱乾的風聲。
  他拿起那個信封,塞進長褲口袋,匆忙跑去檔案室,那是整層樓最私密的地方,然後他把信貼在胸口一會兒才撕開來,匆忙間都撕到信紙了。接著,裡頭的那張信紙才抽出來一半,他又把它推回信封內,摺成一半,塞進襯衫口袋。然後他不得不坐在一疊舊法律書上,朝緊握在一起的雙手吹氣(他焦慮時就會這樣),直到準備好離開。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已經三點四十五分了。之前他獲准今天四點下班,但這會兒他還是跑去問經理能不能提早一點離開。當然了,她說,今天沒什麼事,那就星期一見了。他謝謝她,然後把那封信放進包包裡。
  「週末愉快。」她對著要離開的他說。
  您也是,他說。
  他到電梯的途中必須經過查爾斯的辦公室,但他沒朝裡頭看、跟他說再見,因為他們講好,如果他們假裝只是資深合夥人和資淺法律助理的關係,並沒有更熟悉,這樣最安全。兩人剛開始交往時,他發現自己每天都會經過查爾斯的辦公室十來次,希望能看到他在做一些平凡的事,愈平凡愈好:閱讀簡報時,把頭髮往後撫平;對著錄音機口述備忘錄;翻閱一本法律書籍;背對著門講電話,看著窗外的哈德遜河。查爾斯從來沒跟他打過招呼,但是大衛很確定他知道他經過。
  這是他們早期爭執的其中一個源由:查爾斯沒跟他打招呼。「唔,大衛,我能怎麼做?」他們夜裡躺在床上,查爾斯曾不帶防衛地問他:「我又不能隨時想要就跑去法律助理區,甚至打分機給你:蘿拉在她的分機看得到我打給誰,最後就會推測出來。」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把臉埋在枕頭裡。然後查爾斯嘆氣。「我又不是不想要看到你。」他柔聲說:「只不過狀況很複雜,你也知道。」
  最後,他們想出了一套暗號:每回他經過查爾斯的辦公室,如果查爾斯沒在忙,就會清一清嗓子,手指轉一下鉛筆,表示他看到大衛了。這樣很傻——大衛不敢告訴他的好友們他和查爾斯在辦公室是這樣溝通的;他們已經不信任查爾斯了——但這也令人滿足。「拉森暨衛斯禮律師事務所白天擁有我,但夜裡是你擁有我。」查爾斯總是這麼說,這話也令人滿足。
  但是他們得到你的可計費時間,還是比我多啊。他有回這麼跟查爾斯說。
  「才不是呢。」查爾斯說:「你有週末,有假日,還有夜晚。」然後他伸手去抓計算機——查爾斯是他上過床或交往過的人裡頭,唯一會把計算機放在床頭桌的人,更別說他們爭論或討論到一半,他常常會拿計算機來看,開始按那些鍵。「一天二十四小時,一星期七天。」他說:「拉森暨衛斯禮得到多少?有五天是每天十二小時。好吧,外加週末七小時。那總共是六十七。一星期有一百六十八小時,扣掉六十七——就表示每個星期我至少有一百零一個小時完全任憑你差遣。這還不算我在事務所想你的時間,還有想著你又設法不要想你的時間。」
  那是多少時間?他問。兩個人都笑了。「很多,」查爾斯說:「數不清了。那些可計費的時間,算起來有幾萬元了。比我任何客戶都要多。」
  這會兒他經過查爾斯的辦公室外頭,查爾斯清了清嗓子,手指的鉛筆轉動一下,大衛露出微笑:他看到他了。現在他可以離開了。

  回到家,一切都在控制中。他進門時,亞當斯這麼告訴他:「大衛先生,一切都在控制中。」一如往常,亞當斯似乎有點困惑——對於大衛這個人,對於他出現在這棟房子裡,對於必須服侍大衛,現在又對於大衛相信自己可以對一場晚餐派對著力。這種派對,亞當斯已經安排很多年了,比大衛的一輩子加起來還多。
  他一年前剛搬進這棟房子時,曾經一次又一次要求亞當斯喊他大衛,而不是大衛先生,但是亞當斯從來不肯,至少從來沒照做。亞當斯永遠不會習慣他,他也永遠不會習慣亞當斯。他剛開始來這邊跟查爾斯過夜時,有天早上他們正在床上親熱,幾乎就要性交了,此時他聽到有個人鄭重地喊查爾斯的名字,便震驚地哀叫一聲,抬頭看到亞當斯站在查爾斯的臥室門口。
  「查爾斯先生,我現在可以端早餐過來,除非你想晚一點。」
  「晚一點吧。亞當斯,謝謝。」
  亞當斯離開後,查爾斯又把他拉近,但是大衛推開他,查爾斯大笑。「你剛剛發出的那是什麼聲音?」他取笑道,發出幾個短促、高音調的吠叫聲。「像鼠海豚。」他說:「好可愛。」
  他向來這樣嗎?他問。
  「亞當斯?是啊。他知道我喜歡固定的生活作息。」
  查爾斯,這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啊,亞當斯沒有惡意。」查爾斯說:「他只是有點古板,而且他是個很棒的管家。」
  接下來好幾個月,他一直想跟查爾斯談亞當斯,卻從來沒成功,一部分原因是他始終無法明確表達自己的反對意見。亞當斯待他向來保持一種嚴肅、冷淡的尊敬態度,然而大衛知道,不知怎地亞當斯就是不喜歡他。當他告訴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前任室友依登關於亞當斯的事情,她翻了個白眼。「管家?」她當時說:「大衛,饒了我吧。總之,他大概痛恨查克所有的炮友。」(依登就是這樣叫查爾斯:查克。現在他們所有的朋友也都喊他查克。)
  我不是炮友,他當時糾正依登。
  「喔,沒錯,對不起。」依登立刻說:「你是他的男朋友。」她皺起嘴唇,眨著睫毛——她不贊同一夫一妻制,也不贊同男人。「大衛,除了你之外。」她曾說:「而且你幾乎不算男人。」
  老天,謝謝妳喔,他當時說。然後她大笑。
  他知道亞當斯並非不喜歡查爾斯所有的男朋友,因為他有回無意間聽到亞當斯和查爾斯談到他的前一任男友奧利維耶,他們交往時,查爾斯還不認識大衛。「奧利維耶先生打過電話來。」亞當斯當時說,把留言的字條交給查爾斯,而大衛當時就站在書房門外,聽得出亞當斯的聲音跟平常不太一樣。
  「他聽起來怎麼樣?」查爾斯問。他和奧利維耶還是保持友好的關係,但是一年頂多見一、兩次面。
  「非常好。」亞當斯說:「請幫我向他問好。」
  「一定的。」查爾斯說。
  總之,抱怨亞當斯也沒用,因為查爾斯絕對不會捨棄他,從查爾斯十來歲時開始,亞當斯就是查爾斯父母的管家。後來查爾斯的父母過世,身為家中唯一的孩子,他不但繼承了房子,也繼承了亞當斯。這件事,大衛絕對不會告訴自己的朋友;他們會覺得查爾斯雇用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擔任一個頗耗費體力的職務是壓榨老人,其實大衛知道亞當斯很樂於有這份工作,程度跟查爾斯樂於提供這份工作給他一樣。大衛的朋友永遠不會瞭解的——他們不明白,對某些人來說,只有工作才能讓他們覺得自己真正活著。
  「我知道有個管家好像很過時。」查爾斯曾說(他很少有朋友家裡有管家,即使有的朋友家裡比他有錢、家世也更顯赫):「但是如果你從小家裡就有個管家,習慣了就很難改掉。」他嘆氣。「我不期望你或任何人瞭解。」大衛什麼都沒說。「這裡是我的房子,也同樣是亞當斯的房子。」查爾斯常常這麼說。大衛知道他是認真的,儘管那並非事實。居住並不等於擁有,他曾提醒查爾斯,引用法學院一年級時教授的話。查爾斯聽了抓住他(當時他們也是躺在床上)。「你真的在跟我解釋法律原則?」他取笑地問:「對我?你真的太可愛了。」你不會懂的。關於這件事以及很多別的事,查爾斯都這麼跟他說。每當他這麼說時,大衛腦海中就會閃過自己祖母的臉。他祖母有可能說出,他們的房子同樣是馬修和珍的房子嗎?他不認為。他們的房子只屬於賓恩家,而要成為賓恩家的人,就是出生在這個家中,或是透過婚姻。
(未完)

【內文試閱3】
第三卷 第八區
第一篇 二○九三年,秋
  平常我會搭一八:○○的交通車回家,於一八:三○到一八:四○之間,在第八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口下車,要看一路上有什麼干擾而定。但是今天,我知道會有一場處決大典,所以我去問摩根博士能不能提早下班。我擔心交通車在四十二街附近會塞車,誰曉得會耽誤多久,然後可能就會拖太晚,害我來不及去為我丈夫買菜準備晚餐。我跟摩根博士解釋到一半,他打斷了我。「不必告訴我那麼多細節。」他說:「去搭一七:○○的交通車吧。」於是我謝謝他,便提早下班離開了。
  一七:○○那班交通車的乘客跟一八:○○的不一樣。一八:○○的乘客是其他實驗室的技師和科學家,甚至有一些首席研究員,但是一七:○○這班車上我唯一認得的是一位工友。她經過我座位旁邊時,我還想到要轉身跟她揮手,但我想她沒看到我,因為她沒回應我。
  一如我的預料,這輛交通車往南剛過四十二街就慢下來,然後完全停止。車窗上都裝了金屬柵條,但是外頭的一切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我挑了右邊的座位,可以看到舊圖書館,而且很確定那邊有六張椅子排成一排,面對第五大道,儘管椅子還沒有人坐,成綑的繩子也還沒拉開。處決大典還要再過兩個小時才會開始,不過已經有無線電技師穿著黑色長大衣走來走去,還有兩名男子從一輛大卡車後面搬出石頭,填滿路邊的金屬網垃圾桶。塞住車流的就是那輛卡車,可是我們也沒辦法,只能等那兩人把所有的垃圾桶都填好,然後爬進卡車開走。接下來的這段車程就非常迅速了,即使中間要經過幾個檢查哨。
  車子開到我那一站時,是一七:五○。即使車程比平常來得久,我到家的時間還是提早許多。我還是先做平常下班後會做的事,那就是直接先去雜貨店。今天是肉類日,而且是這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四,也可以領每個月配給的肥皂和衛生紙。上星期我省下一張蔬菜券,除了馬鈴薯和胡蘿蔔之外,我還可以買一罐豌豆。今天,除了平常各種加味的蛋白質塊和黃豆做的素肉排、人造肉,還有真正的馬肉、狗肉、鹿肉及海狸鼠肉。最便宜的是海狸鼠肉,我丈夫卻認為這種肉太油膩了,所以我買了半公斤馬肉,再買一些細粒玉米粉,因為家裡的快用完了。我們還需要牛奶;如果再省下一星期的配給量,就可以買一品脫的布丁,於是我改買奶粉,我丈夫跟我都不喜歡,但也只能忍受。
  然後,我走了四個街區回到我們住的那棟公寓大樓。一直等我回到家,把馬肉用蔬菜油煎成褐色,才想起今天是我丈夫的自由之夜,他根本不會回家吃晚餐。但此時要停止做菜已經太晚了,所以我把肉煎完,配上一些豌豆吃掉。我聽到上方傳來種種尖叫的回音,知道是鄰居在聽收音機轉播的處決大典,可是我不想也打開收音機。於是洗了碗盤之後,我就坐在沙發上,等了我丈夫一會兒;其實我知道他不會很快到家,最後還是先去睡了。

  次日一切如常,我搭一八:○○的交通車回家。經過舊圖書館時,我尋找處決大典的殘留痕跡,但一點也不剩:垃圾桶裡的石頭清掉了,椅子不見了,寫著字的橫幅布條也沒了,灰色的石階乾淨而空蕩,一如往常那般。
  到了家,我在鍋子裡加一點油,又煎了一些肉。此時聽到我丈夫敲門——兩聲輕叩,加上三聲重叩。接著他喊:「眼鏡蛇。」我則喊回去:「貓鼬。」然後是門鎖轉開的碰撞聲:一、二、三、四。最後門打開,他走了進來,我的丈夫、我的貓鼬。
  「晚餐快好了。」我說。
  「我馬上出來。」他說,然後回臥室換衣服。
  我把一塊肉放在他的盤子上,另一塊放在我的盤子上,另外在兩個盤子分別放了豌豆和半個馬鈴薯。馬鈴薯是早上我丈夫去上班後,我就烤好的,現在再加熱一下。然後,我在餐桌前坐下來等他出來,坐在我對面。
  有好一會兒,我們沉默地吃著。「馬肉?」我丈夫問。
  「是的。」我說。
  「嗯。」我丈夫說。
  即使結婚超過五年了,我還是覺得好難想出可以跟他講的話。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後來離開婚姻仲介所時,祖父一手攬著我,把我拉過去緊靠著他,但是始終沒說話,直到我們到了家,他才開口。「妳覺得怎麼樣?」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其實不該說我不知道,因為有人跟我說過我太常這麼說,可是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會回答問題,其他時候,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我說。
  「那很正常。」祖父說:「以後慢慢會變得比較容易。」他沉默了一下。「妳只要記住我們上過的課,」他說:「我們討論過的那些。妳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說:「『你今天過得怎麼樣?』『你聽到收音機的那個報導了嗎?』『今天碰到什麼有趣的事嗎?』」祖父曾經跟我一起擬了份清單,列出可以問別人的種種問題。有時候,即使是現在,我睡覺前還是會溫習這份清單,想著次日可以拿其中一個問我丈夫,或是某個同事。例如:你今天晚上想吃什麼?你最近讀了什麼書?你下次度假要去哪裡?天氣真好/真糟糕,不是嗎?你有什麼感覺?——問題出在其中某些問題,已經變得無關緊要,或者不安全。我看著那份清單,還記得以前跟我祖父練習過的對話,但我已經想不起他的回答。
  這會兒,我問我丈夫:「肉怎麼樣?」
  「很好。」
  「不會太老嗎?」
  「不,不,很好。」他又吃了一口。「非常好。」
  這讓我好過一些,也輕鬆一些。祖父曾經跟我說,焦慮的時候可以在腦子裡做加法,協助自己恢復平靜。於是我剛才就開始做心算,直到我丈夫跟我保證肉很好吃。然後,我覺得夠輕鬆了,可以再跟他談別的。「你的自由之夜怎麼樣?」我問他。
  他沒抬頭。「很好,」他說:「不錯。」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然後我想到了:「昨天晚上有處決大典。我搭車回家的路上有經過。」
  這會兒他注視著我。「妳聽了實況轉播嗎?」
  「沒有。」我說:「你呢?」
  「沒有。」他說。
  「你知道被處決的是什麼人嗎?」我問,即使我們都知道不該問這個問題。我提問只是為了找話題,但讓我意外的是,他再度直視著我,有幾秒鐘都沒吭聲,我也沒說話。然後他說:「不知道。」我覺得他好像想說別的,可是沒說出口。然後,我們就默默地吃完晚餐。

  兩天後的晚間,我們被轟轟的捶門聲和幾名男子的聲音給吵醒。我丈夫從床上跳起來詛咒著,我湊過去打開燈。「妳待在這裡。」他告訴我,但我已經跟著他走到前門。
  「是誰?」他隔著門問道,而我就像以往這類的時刻,總是很佩服我丈夫的勇敢,他似乎毫無畏懼。
  「第三市第五四六調查組,警員編號五五二八、七八七九、四五七八。」門外一個聲音回答。我還聽到一隻狗在吠叫。「我們在追逐嫌犯,被控違反第一二二、一三五、二二九、二四七、三三三條法規。」一開頭的法規是叛亂罪。二開頭的法規是販毒罪。三開頭的法規是資訊方面的罪,通常表示被告接觸了網際網路,或是持有禁書。「請允許我們搜查這個單位。」
  他們其實不是在請求,而是非搜查不可。「請求允許。」我丈夫說,打開門鎖。三名男子和一隻高瘦、三角臉的狗進入我們的住所。塊頭最大的那名男子留在門口,手上的槍指著我們,我們夫妻則退到房間另一頭靠牆站著,雙手舉起,手肘彎成直角。同時,其他兩個男子打開我們的各個櫥櫃,搜查浴室和臥室。他們的搜查本來應該安靜進行,但是我聽到臥室裡那兩個人先是拉起我的床墊,接著是我丈夫的,然後床墊砰地一聲落回床框。另外,門口那名男子雖然塊頭很大,我還是看得到他後頭有其他警察小組經過,一組進入我們左邊那戶,另一組正奔上樓梯。
  搜完之後,兩名男子帶著狗走出臥室,其中一人對門口那名男子說「安全了」,接著對我們說「簽名」。我們兩個就在他遞出的螢幕上按了右手大拇指的指紋,又對著掃描器的麥克風報上姓名和身分號碼。然後,等他們離開,我們又鎖上門。
  搜索總是搞得一團亂。我們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被拉出櫥櫃,床框裡的床墊歪了,窗子也被打開,因為那些警察要檢查是不是有人手抓著窗台懸吊在外,或是躲在樹上,就像一年前發生的那樣。我丈夫確認窗外可拉開的鐵窗都關好上鎖,才關上窗子,拉上黑色的窗簾。接著他先幫我把床墊擺正,再整理他的。我正要稍微整理一下櫥櫃,但他阻止我。「算了,」他說:「明天再弄吧。」他上了他的床,我上了我的。他關掉燈,屋裡又是一片黑暗。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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