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戈斯號
任務年五十五─五十八
康絲坦斯
她四歲。十七號艙中,媽媽在她伸手可及的輪程機上走步,雙眼被目視器的金色箍帶矇住。
「媽媽。」
康絲坦斯輕拍媽媽的膝蓋,拉拉她的工作服。沒反應。
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在爬牆。它跟康絲坦斯小拇指的指甲差不多大小,觸鬚微微揮動,足關節一伸一彎。牠的下顎呈鋸齒狀,又尖又細,若非極為微小,搞不好會嚇壞了她。她伸出一隻指頭擋住牠的行進,牠爬上指頭,然後爬過她的手掌,朝向她的手臂前進。它東移西移,動作繁複精巧,令人目眩。
「媽媽,妳看。」
輪程機呼呼轉動。她媽媽沉醉於另一個世界中,踮起腳尖旋轉,然後伸長手臂,彷彿一飛衝天。
康絲坦斯一隻手貼上牆壁;小東西爬下她的手,繼續沿著原定的路線前進。它往上爬過爸爸的床鋪,消失在牆壁和天花板的接縫中。
康絲坦斯專心凝視。媽媽在她後方揮舞著手臂。
一隻螞蟻出現在阿爾戈斯號上。不可能。大人們全都同意。別擔心,希柏跟媽媽說。孩童通常花好多年才區分得出幻想和真實。有些孩子比其他孩子學得慢。
● ● ●
她五歲。十歲和不到十歲的孩子們圍成圓圈坐在教室裡。陳太太說:「希柏,請展示Beta Oph2。」一個直徑三公尺的青黑色球體隨即出現在他們面前。「小朋友,這些褐色的區塊是赤道的矽石沙漠,我們相信緯度較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片落葉林。我們預期南北兩極的海洋,也就是這裡和這裡,將會隨著季節結冰……」
影像旋轉飄過,幾個小朋友伸手想要碰一碰,但康絲坦斯把雙手緊緊壓在大腿下。綠色的區塊很漂亮,但邊緣幾個烏漆墨黑、參差不齊的區塊讓她害怕。陳太太解釋這些只是Beta Oph2 尚未繪製的區域,Beta Oph2 還太遠,等到他們漸漸趨近,希柏將會拍攝更多詳細的照片,但在康絲坦斯眼中,這些區塊看起來像是裂口,一掉進去就永遠出不來。
陳太太說:「行星質量?」
「地球質量一點二六倍。」孩子們念誦。
潔西.柯戳一下康絲坦斯的膝蓋。
「空氣中的氮?」
「百分之七十六。」
潔西.柯戳一下康絲坦斯的大腿。
「氧氣?」
「康絲坦斯,」潔西悄悄說,「哪個東西圓圓的、著了火、蓋滿了垃圾?」
「百分之二十,陳太太。」
「很好。」
潔西靠向康絲坦斯的大腿,她湊在潔西耳邊壓低聲音說:「地球!」
陳太太朝著她們兩人瞪了一眼,潔西趕緊坐直,康絲坦斯感覺臉頰一陣灼熱。Beta Oph2 的影像在教室上空迴旋飄動,忽黑忽青,忽青忽黑。孩童們高唱:
你可以是一個人,
你也可以是一百零二個人,
人人必須一起努力,
一起努力,
前往Beta Oph2。
阿爾戈斯號是一艘光碟形狀的世代星船,沒有窗戶,沒有階梯,沒有坡道,沒有電梯。八十六人以星船為家,六十人在星船上出生,其餘之中的二十三人年紀夠大,依然記得地球的模樣,康絲坦斯的爸爸即是其中之一。星船上每兩個任務年發放新襪子,每四個任務年發放新工作服。每個月的第一天,儲糧庫釋出六袋兩公斤裝的麵粉。
我們是幸運的一群,大人們說。我們有乾淨的水;我們種植新鮮的食品;我們從不生病;我們有希柏;我們有希望。如果我們小心配置,我們手邊的一切就是我們所需的一切。我們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希柏都會幫我們解決。
最重要的是,大人們說,我們務必守護船壁。船壁之外是一片虛無,零重力,溫度僅有二點七三克耳文,還得當心宇宙輻射。在船壁之外待上三秒鐘,你的手腳就會膨脹一倍。你的舌頭和眼球的水分都會蒸發,你血液裡的氮分子會凝結成塊。你會窒息。然後你會凍結成冰塊。
康絲坦斯六歲半的時候,陳太太帶著她、拉蒙和潔西頭一次親眼瞧瞧希柏。他們沿著廊道往前走,行經一間間生物實驗室、二十四號、二十三號、二十二號艙,七彎八拐地朝著星船的中央前進,踏過標示著「一號艙」的艙門。
「我們不可以帶任何可能影響到她的物質進去,這點非常重要,」陳太太說,「所以入口的通道會幫我們除汙淨化。請閉上眼睛。」
外門封起,希柏大聲說。啟動除汙淨化。
船壁深處傳來類似風扇加速轉動的聲響。冷風颼颼貫穿康絲坦斯的工作服,一道耀目的白光在她緊閉的眼瞼前閃了三次,內門咿咿呀呀地開啟。
他們踏進一個寬四公尺,高六公尺,形若圓柱體的艙室。艙室中央,希柏懸掛在圓塔中。
「好高喔。」潔西悄悄說。
「好像幾千兆根金色的頭髮。」拉蒙悄悄說。
「這個艙室的保溫、操作、濾水系統都是全自動,」陳太太說,「跟阿爾戈斯號的其他區域無關。」
歡迎,希柏說,橙黃的星點沿著她卷鬚般的細絲閃動。
「妳今天氣色真好。」陳太太說。
我真喜歡訪客,希柏說。
「各位小朋友,這裡面是人類智慧的總結。每一張曾經繪出的地圖、每一次曾經進行的普查、每一本曾經出版的書籍、每一場足球賽、每一曲交響樂、每一份報紙的每一版、上百萬物種的基因圖譜──我們所能想像的一切、我們或許所需的一切,全部都在這裡面。希柏是我們的監護人、我們的導航員、我們的守護者;她讓我們穩穩前進,也讓我們永保健康,她保衛文明的傳承,讓我們免於遭到抹滅銷毀。」
拉蒙在玻璃上呼了一口氣,伸手摸摸霧氣,在上面畫個R。
潔西說:「等我大到可以上圖書館,我要直接走到電玩區,繞著花果山飛一圈。」
「我要打《銀王寶劍》,」拉蒙說。「澤克說這個遊戲已經衝到兩萬級。」
康絲坦斯,希柏問,當妳可以上圖書館,妳想要做什麼呢?
康絲坦斯轉頭一瞥,他們剛才走進來的那扇門已經封起,門和牆面緊緊密合,甚至看不到縫隙。她說:「什麼叫做『抹滅銷毀』?」
● ● ●
然後夜驚症發作。第三餐用餐完畢之後,大夥收拾碗盤,一家一家返回各自的艙室,爸爸回去四號農場繼續照顧他的植物,康絲坦斯和媽媽走回十七號艙,整理各種各樣等著媽媽縫綴的工作服──這個小桶收納故障的拉鍊、這個小桶收納碎布、這個小桶收納零散的縫線,物盡其用,絕不浪費。她們刷了牙,梳了頭髮,媽媽吃了一顆助眠劑,在康絲坦斯的額頭上親一下,然後她們爬上各自的鋪位,媽媽在下鋪,康絲坦斯在上鋪。
船壁漸漸昏暗,從紫色、灰色轉為黑色。她試著吸氣吐氣。她不要閉上眼睛。
但夜驚症照樣發作。獠牙閃閃的怪獸。滴著口水、頭上帶角的魔鬼。沒有眼睛的白色幼蟲蜂擁鑽進她的床墊。最可怕的是那些手腳有如白骨,沿著廊道急急竄來的食人魔。他們破門而入,爬上牆壁,咬穿天花板,康絲坦斯緊挨著她的床鋪,媽媽卻被吸入艙外的一片虛無;她試著眨眼,但她的眼睛灼灼發燙;她試著尖叫,但她的舌頭變成了冰。
「唉,」媽媽問希柏,「她怎麼會有夜驚症?我以為我們的認知推理比一般人強,所以才會入選。我以為我們應該具有壓制想像力的機制。」
希柏說:有時基因會帶給我們驚喜。
爸爸說:「幸好如此,真是謝天謝地。」
希柏說:她長大了就沒事。
她再過三個月就滿八歲。晝光暗了下來,媽媽服用她的助眠劑,康絲坦斯爬上她的鋪位。她用指尖撐著__眼皮,從零數到一百,再從一百倒數到零。
「媽?」
沒反應。
她悄悄爬下梯子,走過沉睡中的媽媽,踏出門外,一路拖著她的毯子。二號福利站裡,大人們在輪程機上走步,目視器罩住他們的眼睛,明天的日程表在他們後方的空中一閃一閃──晝光時間110圖書館太極課,晝光時間130生物工程會議。她沿著廊道前進。腳上只套著襪子,躡手躡腳地走過一號二號實驗室和六間房門緊閉的艙室,在門緣閃閃發亮,標示著四號農場的艙門前停下來。
門內飄散著香料植物和葉綠素的氣味,灼灼的燈光照著一百個各式各樣的養殖架,每個架子都是三十層,而且從上到下全都放滿植物。這裡種了米,那裡種了羽衣甘藍,青江菜和芝麻菜並排生長,香芹、水田芥、馬鈴薯疊架種植,她等著雙眼適應白花花的燈光,然後看到她爸爸站在四公尺半之外的折疊工作梯上,身邊圍繞著各式滴管,埋頭照顧西生菜。
康絲坦斯已經大到明瞭爸爸的農場跟其他三座農場不一樣;其他農場規模很小,空間規劃較有系統,四號農場管線和感應器密布,養殖架朝向各個角度擺設,每個托盤種滿各式各樣的香料植物,百里香、櫻桃蘿蔔、胡蘿蔔排成一列,匍匐生根。爸爸的耳朵裡冒出長長的白毛;他至少比其他孩童的爸爸大二十歲;他始終種植一些不能吃的花朵,只為了看看它們長得什麼模樣,而且操著他古錐的口音喃喃自語地說著液態堆肥。他宣稱她吃得出來一顆西生菜這輩子是否過得好;他說他一聞到生長得宜的鷹嘴豆,整個人就回到兆萬公里之外,他自小生長的斯科里亞田野。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他,戳一戳他的腳。他拉高眼罩,微微一笑。「嗨,小傢伙。」
他銀白的鬍鬚沾了點點汙泥;髮間夾雜著葉子。他爬下梯子,拉起毯子裹住她的肩膀,帶著她走向遠遠一側的牆邊,牆邊陳列著三十個冷凍儲藏櫃,櫃子的不銹鋼把手閃閃發亮。
「好,」他說,「什麼是種子?」
「種子是一棵沉睡中的小植物,也是一個容器,專門保護沉睡中的小植物,小植物醒來之後還可以把它當作食物。」
「好極了,康絲坦斯。妳今天晚上想要叫醒誰?」
她看了看,想了想,一點都不急,最後選了從左邊數過來的第四個櫃子,伸手一拉。白花花的霧氣從抽屜裡冒出來;數百個冷若寒冰的鋁箔封套靜置在櫃裡。她選了第三排的一個封套。
「啊,」他讀了讀封套。「Pinus heldreichii ,波士尼亞松。選得好。好,現在憋氣。」
她深深吸口氣,憋著不呼氣,他撕開封套,一顆小小的種子滑到他的掌中,種子長約六釐米,被淺褐色的翅膀緊緊包住。「一棵成熟的波士尼亞松,」他輕聲說,「可以長到三十公尺高,每年還可以結成千上萬個毬果。它們承受得了冰雪、強風、汙染,種子裡面是一整片荒野。」
他把種子湊到她的嘴邊,咧嘴一笑。
「還不可以。」
種子幾乎好像在期待中顫抖。
「好,呼氣。」
她呼氣;種子翩然飄起。父女倆看著它飄過擁擠的養殖架。它微微顫顫地飄向室內的最前端,她幾乎看不到它的蹤影,然後它悄悄落在小黃瓜之間,她才又瞧見。
康絲坦斯用兩隻指頭捏起它,拔下它的翅膀。他幫她在一個沒有種植作物的托盤上戳個洞;她把種子放進去。
「我們好像是讓它睡一覺,」她說,「其實是把它叫醒。」
爸爸銀白濃密的眉毛微微一揚,眼中盈滿笑意。他幫她拉緊她的毯子,叫她坐到氣耕桌下,爬到桌下跟她坐在一起,請希柏調暗燈光(植物吃光線,爸爸說,但連植物都可能吃得過多)。暗影漸漸籠罩室內,她把毯子拉向下巴,頭緊貼在爸爸的胸前,她聽著他的心臟在工作服裡撲通跳,導管在牆壁裡嗡嗡響,水在白色的細管裡滴流,細管數以千計,布設於層層植物之間,水順著細管流進地面下的渠道,在渠道被重新集回用來灌溉;聆聽時,阿爾戈斯號又飛馳了一萬公里,航越一片虛無。
「爸,你可不可以再講一講那個故事?」
「小櫛瓜,已經很晚了。」
「講一講女巫把她自己變成貓頭鷹,拜託?」
「好吧,但只講那一段。」
「還有埃同變成一隻驢。」
「好吧。但是講完妳就乖乖睡覺。」
「好,講完我就睡覺。」
「而且妳不可以跟妳媽媽說。」
「我保證不跟媽媽說。」
父女倆微微一笑,開著他們熟悉的玩笑。康絲坦斯扭著身子鑽進毯子裡,滿心期盼,根莖滴滴答答,那種感覺好像他們一起在一隻溫柔巨獸的肚裡打了瞌睡。
她說:「埃同剛剛抵達神奇國度塞薩利。」
「沒錯。」
「但他沒看到任何雕像甦醒過來或是女巫飛過屋頂。」
「但是旅店女僕跟他說,」爸爸說,「如果他晚上跪在旅店頂樓房間的門邊,從鑰匙孔裡偷偷窺視,他說不定會看到某些魔法。所以埃同躡手躡腳走到門邊,看著旅店老闆娘點亮一盞油燈,朝著一個裝滿幾百個迷你玻璃罐的櫃子彎下腰,挑了其中一個。然後她脫下衣服,把罐子裡的東西塗在身上,從頭到腳抹上一層,拿起三塊沉香丟進油燈裡,唸著咒語──」
「什麼咒語?」
「她說『吞吞抓』、『動動裂』、『樂樂盯』。」
康絲坦斯哈哈大笑。「你上次說咒語是『晃晃轟』和『爆爆壓』。」
「噢,那些也是咒語。油燈變得好亮,然後噗!油燈忽然滅了。雖然不容易看得清楚,但在從窗外流瀉而入的月光中,埃同看著老闆娘的背部、脖子、指尖冒出羽毛,她的鼻子變硬、漸漸下彎,她的腳趾捲成黃色的鳥爪,她的手臂變成漂亮的褐色巨翅,她的眼睛──」
「──變得三倍大,而且顏色好像液態的蜂蜜。」
「沒錯,然後呢?」
「然後啊,」康絲坦斯說,「她展開翅膀,從窗子飛了出去,飛過花園,飛入黑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