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節晚上,提雅發現床上的字條。字條簡單摺起,黏以紅蠟,沒有任何印記。提雅睜大瞳孔,進入帕來光譜,沒看見任何可疑之處,於是拿起字條:「懦弱二十七號房回報。立刻。」
沒有署名。
懦弱是紅塔陰暗面六樓的代號,而令提雅難受的不光只是字條神不知鬼不覺出現的現象。
服侍兩個需要隱密低調的主人就會遇上這個問題:提雅不知道留字條的是卡莉絲,還是謀殺夏普。
她希望是卡莉絲。她想要回報的事情多到荒謬。她已經兩天沒睡覺了,身體狀況不算頂好。缺乏睡眠會導致糟糕的決定。如果這張字條來自殺手會,她可不能作出任何糟糕的決定。
當前的問題在於提雅該如何處置元祖斗篷。但她現在又能怎麼處置呢?留在床腳的箱子裡?價值連城的寶貝,安安靜靜地掛在床桿的鉤子上?她可以偽裝一下,當然,但是裝成什麼?萬一洗衣工把它拿去洗了怎麼辦?萬一斗篷的魔力被洗壞掉怎麼辦?
費斯克訓練官曾在課堂上很拙劣地翻譯一句帕里亞諺語:「用不到的劍可以擱著,但用得到的劍可不會憑空出現。」
解開這句話真正的意思後,所有年輕黑衛士都把它牢記在心:他們佩戴兩把,甚至更多手槍;他們會攜帶備用劍和隱藏劍;在逃出克朗梅利亞途中,提雅一直在想她的繩矛。她把繩矛留在訓練室裡。繩矛還在那裡。她得仰賴帕來魔法、劍、她的匕首,還有一把喇叭槍。
那把喇叭槍——願歐霍蘭原諒她的靈魂。升降梯裡有多少光衛士死在那把喇叭槍下?她殺了人。或許更該擔心的是,她不覺得那有什麼。
去他們的。他們想殺她朋友。
她看著斗篷,還是難以抉擇。她真的不太清楚斗篷的運作方式。黑衛士教她不要帶不熟悉的武器上戰場。
她環顧四周。沒人。她閉上雙眼,想像阿伯恩火槍兵的華麗斗篷。低頭看。
藍絲絨上繡有大片織錦和宛如星空的黃金飾章,還有明亮的銀尖頭墊肩和硬挺的領子。
她伸手去摸,滿心以為她的手指會貫穿幻象。
實心的。真實存在。
不可能。肯定是超級強大的魔咒,不光能欺騙她的眼睛,還包括她的心智。提雅緊閉雙眼,等候幾下呼吸的時間,然後再摸斗篷,十分肯定幻象會消失。
實心的。真實存在。
元祖斗篷不是開玩笑的。
尚未弄清楚要怎麼控制斗篷前,帶著它到處亂跑風險太高了。
她再度凝神細想,斗篷攤平,變成灰色的黑衛士囊克斗篷,陳舊到有點褪色,短到不會有囊克想要借穿。她把斗篷掛在床腳的床柱上,祈禱片刻,抓起她的真囊克斗篷,離開。
前往紅塔很快,穿越稜鏡法王塔和其他六座塔間宛如結露蜘蛛網般閃閃發光、毫無外在支撐的空橋就行了。提雅沿著奴隸樓梯跑上懦弱與勇氣樓層,前往塔的陰暗面,找出二十七號房。
她敲門。
沒人回應。二十七號房位於紅塔陰暗面外緣;提雅打量兩側的弧形走廊,懷疑自己看到有奴隸從陰暗的走廊上離開。最好不要被人看見——除非對方就是她的聯絡人?
如果是的話,他絕不會想在公共場合與她交談,於是她拉動門閂。沒鎖。她深吸口氣,吸收帕來,然後進去。
一道光線直射而來,在經歷相對昏暗的懦弱區後令她難以睜眼。光線來自光井,由塔中央諸多鏡子投射而來的公用日光。
「鎖門。」有人說道。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怪異,提雅立刻知道有經過變聲。卡莉絲有個能夠變聲的項圈。但現在卡莉絲不會在提雅面前掩飾身分。這表示提雅來見的是殺手會的惡棍。
奇怪的是,這個答案讓她心情平靜。至少她知道要應付什麼了。
她鎖門。「你介意嗎?」她瞇眼問。房間裡除了那道光線外都算昏暗,而她身後的門上有塊黑布,避免光線反射,照亮房間。
「光盲。」坐在屋內深處的人說。
提雅揚手遮光。「所以我不打算直視光線。」她說。「你是誰?我很忙。我沒心情玩小孩子的遊戲。」
一陣喀啦聲響過後,窗葉關閉,屋內陷入漆黑。
她立刻製作帕來火炬,目光閃爍。
「住手!」
她僵住。「住手什麼?」對方可能是在瞎猜。
一陣詭異的死寂。提雅感到恐懼蠢蠢欲動,在巢穴深處,宛如有條古龍在她腹中不安穩地沉睡。
「迪亞克普特斯是個鏡匠,妳知道。」對方說。
殺手會的人開口時,感覺像是擁有自己獨特的語言。迪亞克普特斯。提雅還是必須在心中將其翻譯為盧西唐尼爾斯。對克朗梅利亞而言,他是啟發全人類遠離異教信仰的黑暗之人。對碎眼殺手會來說,他是大叛徒,是擊碎他們的人。
「我聽說過。」提雅說。
基普的父親加文給過他幾副據說是盧西唐尼爾斯親手打造的眼鏡,其中最值錢的是次紅和超紫眼鏡,能讓任何汲色者看見這兩種光譜。不管它們當真出自盧西唐尼爾斯之手,還是其他天才的作品,總之從來沒有人能複製那些眼鏡。但那條龍突然劇震,完全甦醒過來。
「你有帕來眼鏡?」提雅問。她不敢相信。
「不笨。很好。我的黑影都要擁有最低限度的智慧,雖然妳主人的智力非常接近那條界線。」
少數聽說過謀殺夏普的人裡,從來沒人會用如此輕蔑的語氣提起他。沒人敢這麼做,除了……
提雅跪倒在地。「主人。閣下。」
服從、跪拜對她來說都是很自然的反應。她當奴隸太多年了。
但是害怕並沒有錯。眼前這位乃是沙漠老人本人。
他沒有移動。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開口說話。
提雅偷偷將眼睛擴張到次紅光譜,但他就只是黑暗中一塊溫暖的影像。他的臉黯淡無光,很可能包了好幾層布,以免她在他沒注意到的情況下施展帕來。「閣下?」提雅終於問。
「誰都不能在我面前穿斗篷。把妳的斗篷掛到門旁的鉤子上。」
她脫下斗篷,緩緩起身,十分肯定有上膛的火槍對準她。她摸來摸去,找到鉤子,掛上斗篷。
正確的選擇。我難得作出正確的選擇,把斗篷留在房裡。
「拉下鉤子。」他輕聲說道。
她拉下鉤子,斗篷四周傳來機關緊扣的聲音,把斗篷固定在原位。所以沙漠老人對於他的黑影和他們的斗篷十分偏執,即使他知道(或自以為知道)他們持有哪一件斗篷。
提雅猜這或許是掌管殺手系統的人唯一能夠變成「老」人之道。
一道光照亮屋內,冰藍光。這道光不是為了她而發的。她好奇這是否表示他是藍法師,或只是想在講話時看清她的表情。
改變過的聲音再度從他層層包覆的長袍下傳來。「一段時間前,有人見過卡莉絲‧懷特‧歐克個別訓練妳。」
提雅喉嚨緊繃。「是的,閣下。我們,呃,弓箭手都會盡量互相照應。」
「她對妳特別感興趣。」
提雅聽不出來這是不是問題,聽不出來這句話裡有沒有懷疑的成分。「她似乎很喜歡我。我們一起訓練過幾次。」
「妳做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我該信任妳,阿德絲提雅。話雖如此⋯⋯」
她沒有吭聲。
「危機純粹是披著危險外衣的機會。話說回來,妳知道他們是怎麼說老戰士和勇敢的戰士的。」
「呃。」她不知道。
「啊,沒錯。奴隸。不笨,但也沒有受過教育。無所謂。我會慢慢測試妳的忠誠。祕密組織長期面臨的問題,是不是?遭人滲透的危險?妳崛起得太快。而妳的天賦讓妳非常有用,要不重用妳很難。這有可能是刻意製造的誘惑。嗯。」
提雅心跳劇烈,再度默默等候。她攤開雙掌,無可奈何,但還是什麼都沒說。當前情況有很多條界線,跨越任何一條都有可能送命。話說回來,她又不能表現得自制力太高、太有耐心、太難應付。
她終於舉手。她本來就在扮演膽敢忤逆任何人的憤怒女孩。或許最好扮得徹底一點。「我不能——」
但他立刻插嘴,彷彿要讓他們兩個不必應付她把話說完將會引發的後果,「我有任務要交給妳。新任白法王孤立無援,身邊敵人環伺,她信任的朋友不是逃了就是死了。去接近她。」
「接近?我是黑衛士。等我最後宣誓完畢,隨時都會在她身邊。」
「我要妳更接近一點。她會需要閨密。當她的閨密。」
這是提雅所能想到最好的任務,但她垂頭喪氣。「我……我是個囊克。她是白法王!」
「她當初也是這樣讓奧莉雅‧普拉爾收入麾下的。照著她的老路子走。讓她覺得照顧妳是在做好事。這是命令。」
「是的,閣下。」她說,彷彿她覺得這件事情遠遠超出能力範圍。
「阿德絲提雅。妳很敬佩她,是不是?甚至喜歡她。」
提雅吞嚥口水。要不要說謊?「是。閣下。」
「不要忘了。」
「忘了?」提雅問。偶爾裝笨總是無傷大雅。
「妳或許會奉命殺害她,或為了殺她而死。」
提雅蜷伏在地。「是,閣下。」
「遲疑?」
她點頭,依然盯著地板看。
「好。坦白。要是妳不遲疑,我反而覺得奇怪。阿德絲提雅,妳的工作都太隱密了,很難讓妳了解腥紅之道的智慧。但我可以告訴妳一點——妳將舉足輕重。對克朗梅利亞而言,妳是個地位尊貴的奴隸。對我們而言,妳是個將會改變世界,犧牲自己讓世界更好的女人。」
「是,閣下。」
「妳擔心基普?」他問。
「他說從前殺手會有派人暗殺過他。一位……赫雷女士?」
「沒錯。她是我們最頂尖的殺手之一。誰能想到中年胖女人會是殺手?不過她不是黑影。」
「我……他和我同小隊,還是我的主人,閣下。我討厭當奴隸——我討厭當他的奴隸——但他對我很好。沒有強暴我。」提雅必須承認她跟基普親近。主動洩露部分祕密,別人或許會誤以為你坦白。
「聽聽妳在說什麼,」老人說。「他沒強暴妳,所以是好人?妳看不出來這種說法有多病態嗎?他們整個系統、宗教、社會體系……讓妳變成今天的妳,會說一個男人沒強暴妳就是好人。」
提雅遲疑。「我……那確實不太對。但……你不會要我去殺他,對吧,先生?我可以請你不要這麼做嗎?」
「噢,不,孩子。我絕不會這麼做。基普不是我們的敵人。之前我們以為他無關緊要,而除掉他剛好能讓我們接近安德洛斯‧蓋爾,因為他想解決掉一個不該出現的私生子。那是個誤會,我們後來得知真相了。我對妳發誓,阿德絲提雅。妳絕不會去對付基普。」
沙漠老人非常高明。他非常非常高明。這表示可能是因為變聲器。也可能是因為提雅曾跟最高明的騙徒周旋過。不管是出於哪個原因,提雅都聽得出來他在說謊。聲音些微顫抖,停頓過短,感覺像是事先排練過,過於生硬,不夠婉轉。
基於某種理由,直到此刻為止,這都只是一個任務而已。她心中突然燃起一點憤怒的火花。你說我不是奴隸,但又把我當成白痴?
你究竟以為我有多蠢?
沙漠老人肯定非常習慣跟白痴打交道。他以為他可以慢慢把提雅引入他的圈子,直到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為止?
噢,看呀,有個小女孩,前奴隸,又小又蠢。要欺騙她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那感覺就像,當她破蛹而出時——就是「我是奴隸」那個老謊言——沙漠老人在她展開雙翅前一腳踩下。
「妳還年輕,對我們的信仰不熟。會有疑問是很正常的。」沙漠老人說,充滿無比的自信。
噢。去你的。
這個小女孩會把你撕裂,老頭。你剛剛變成了我一生的目標。基普是怎麼說的?迪亞克普特斯並不是「粉碎者」的意思,比較像是「撕裂一切的人」,徹底摧毀之人。為了迪亞克普特斯,也為了她自己,提雅打算摧毀這個混蛋。
「我剛想到了一個疑問。」她說。「值得嗎?」
「噢。噢,值得。我們會拆除這個世界所有詭計,通通打爛。我們會讓世人得知克朗梅利亞有多空洞。我們會殺死他們的神,看他們在我們的憤怒之光下宛如蟑螂般四下逃竄。我們會摧毀代表他們權威的一切,到最後,他們會知道一切難以挽回。」
提雅噘起嘴唇,神色迫切地點頭。深吸口氣,彷彿那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
這些傢伙不是瘋子。他們比瘋子更加危險。這些是狂熱分子。比單純的壞人危險多了,因為他們永遠不會休息,但同時也愚蠢多了。狂熱分子總是想要解釋,想要改變他人信仰。
「現在,」沙漠老人說。「為了獎勵妳表現良好。我想也算是個測試,要看看妳是否表裡如一。妳是個懷恨在心的孩子,是不是?」
提雅怒氣沖沖地抬頭,然後迅速壓抑情緒。她遲疑。「我不喜歡被虧待。」她說。他跟謀殺夏普談過,夏普肯定有告訴他她想對所有人復仇的事情。現在這是她要扮演的角色了。她不能逃避,永遠不能,想要打入殺手會就不能。
「我們會控制排班表,讓妳接近新任白法王。妳要立刻開始接近她。另外……接下來三天內,用帕來標示一個人。隨便哪個虧待過妳的人,我想。或是隨便哪個人。不能是黑衛士。不能是貴族。那個人會在當天死去。當作我送給妳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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