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圖培洛鎮的麻煩事
那是星期三中午十二點零七分，六月的第三個禮拜，麻煩駛進圖培洛鎮，它亮著金色的警徽，開著一部土黃色雪佛蘭羚羊轎車。在它揚起的沙塵還沒落定之前，傑西先生的遺體被人發現。圖培洛鎮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沒人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至於我──摩西．羅布，即將升上六年級。那天早上六點鐘，我一如往常的慢慢走到戴爾家門口，把臉貼在他家鬆垮垮的紗窗上，輕聲喊著：「嘿！戴爾，起床了。」
戴爾翻個身，往被子裡縮，嘴裡咕噥著：「走開……」反倒是他那隻趴在門廊邊繡球花下的小狗伊莉莎白女王被驚醒了。
夏天戴爾習慣開著窗戶睡覺，部分原因是他喜歡聽樹蛙和蟋蟀的鳴叫，但最重要的還是他爸爸買不起冷氣機。「戴爾！」我高聲喊著，「起床！是我，摩兒。」
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藍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金色亂髮七橫八豎的亂翹。
「魔鬼！」他驚呼，手往我的方向亂指。
唉，戴爾全家都是浸信會的教徒。「不是魔鬼，是我，」我說：「我是來告訴你上校已經回來了，但是他不想下廚。」
他眨著眼睛，像隻受驚嚇的貓頭鷹，「妳叫醒我就為了告訴我這個？」
「對不起，戴爾，但我今天一定要開店。」
「喔，」戴爾失望的說：「但我們好久前就計畫要去釣魚了，摩兒，」他揉了揉眼睛說：「拉娜小姐呢？難道她不會做口力餅，還是……」
「是可麗餅，」我說：「那是法文。她也不行，上校前腳剛踏進門，拉娜小姐後腳就出門了。她也不在。」
戴爾罵髒話，但是聲音輕柔的就像微風吹過蘆葦。
戴爾從去年開始學會罵髒話，我還沒開始，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學會。
「對不起，戴爾，我們只好改天再去釣魚了，我不能讓上校和拉娜小姐失望。」
上校和拉娜小姐是我最親的人，沒有他們我就沒有家，甚至不會有名字，就像拉娜小姐說的，我命中注定沒有家人，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把我沖進急流裡，我的生命就是這麼奇怪。
這時戴爾的房門被推開，他媽媽探進頭來，睡眼惺忪的綠色眼睛顯得非常溫柔。「戴爾？」她一邊把家居外套往脖子拉緊，一邊輕聲說：「你還好嗎？又做惡夢了？寶貝？」
「比惡夢還糟糕呢！媽媽，」他嚴肅的說：「摩兒在這裡。」
蘿絲小姐年輕時是個大美人，追求者無數，最後被戴爾的爸爸強森先生擄獲芳心。人們總是形容她：烏黑亮麗的秀髮、微微抬高的下巴，婀娜多姿的身材，男人看到她都站得比平常挺呢！
「蘿絲小姐，早安。」我說，隔著紗窗擠出最美的笑容。
「老天保佑，」她嚇了一跳，重心不穩的往後退，「摩兒，現在幾點了？」
「六點過一點點，」我笑著說：「希望妳昨晚睡得好！」
「我睡得很好，」她說：「就睡那麼一小段時間。」就像戴爾一樣，蘿絲小姐可能也有起床氣，她的聲音聽起來平順而危險。「妳為什麼連太陽都還沒睡醒就跑來我家門口？」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因為上校回來了，但拉娜小姐出門了，所以我得開店，不能和戴爾去釣魚，我覺得不通知他就太沒禮貌了。」
她皺一下眉頭。
還好，蘿絲小姐是個懂禮貌的人，拉娜小姐總是說，禮貌會說話。「那……」
她終於說話了，「既然我們都醒了，妳要進來嗎？」
「不行，」戴爾說，他的腳在床邊晃來晃去，「偶和摩兒今天要開店。」
「是我和摩兒。」她咕噥著。這時戴爾已經起身穿好衣服，雙腳踏進一雙看起來尺寸太大的拖鞋。她眨眨眼說：「你的睡衣怎麼了？還有，為什麼要穿哥哥的舊拖鞋？」
「不穿睡衣睡覺可以節省時間，還有我的腳在長大，」他回答。一邊把黑色Ｔ恤紮進短褲裡，一邊用手指整理頭髮。戴爾家的男人都很寶貝他們的頭髮，那是有原因的。
「他的腳先長大，」我補充說明：「身體其他部分再趕上來。」戴爾是班上第二矮的人，只比莎莉．阿曼達．瓊斯高。戴爾對身高很敏感。「走嘍！」我喊著，然後牽著我的腳踏車，騎出花園。
剛出了城戴爾就追上我，我們繞過鎮長新豎立的看板，「歡迎來到北卡羅萊納州，圖培洛鎮，人口：一百四十八人。」然後在餐館的停車場上刷的一聲停下來，揚起一團牡蠣殼和沙子，「哇塞，」他說，把腳踏車放在旁邊，「上校買了一部新車。」
「是五八年的雨鳥，」我沒把握的說：「原廠的烤漆。」
「應該是雷鳥。」他說，繞著車子打量了一圈。
戴爾全家都懂車，事實上他的大哥萊文德就在卡羅萊納賽車場比賽過。我長大後要嫁給萊文德。戴爾踢踢輪胎，瞇著眼看著車子擋泥板上銀色的字，「是雷鳥沒錯，」他宣布：「下面的田字不見了，應該是漆掉了。」
「所以現在變成雨鳥了。」我說，在餐館前揮一揮門的鑰匙。
「我真不了解妳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看著我說，「鎮上每個人都知道餐館從來不鎖門的。」
「我不是做給鎮上的人看的，是為了防範陌生人。上校總是說：對陌生人得非常小心。」
戴爾拉著我的手臂，「等一下，今天不要開門嘛，摩兒，拜託，我們去釣魚，我給妳準備了一個驚喜──我弄到一條船。」
我愣住了，門半開著，「一條船？你哪裡弄來的船？」
「傑西先生的船。」他說，身體跟著腳跟晃啊晃。
我試著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驚訝，「你偷了傑西先生的船？」
他盯著自己的手指頭說：「不算偷啦！」他說：「只是很用力的把它借走。」
我歎口氣說：「沒辦法，戴爾，今天不行。」
「那就明天吧！」他輕輕笑著，然後把休息中的牌子轉過來變成營業中。
戴爾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了吧！
我們還沒來得及把冷氣轉強，也還沒來得及把天花板上的電風扇打開，第一個客人就來了。
我不會說我們的客人都很難伺候，但早上六點半就進來的客人多半很難搞。
我在櫃臺後面，站在百事可樂的箱子上，傑西先生慢慢走進來，削瘦的肩膀和圓圓的肚子，穿著一件褪色的格子襯衫、卡其褲，和昨晚沒刮的鬍子。「早安，傑西先生，」我說：「請問要點什麼呢？」
「嗨，摩兒，」他說，手上拿著菜單，「妳不是應該去上學嗎？」
「學校上個禮拜就放假了，傑西先生。」
「喔，妳現在幾年級呀？」
「要升六年級。」
「六年級？是啊，」他說，第一次仔細的看著我，「妳是長高不少。」
我歎了口氣。「我是站在百事可樂的箱子上，傑西先生，從昨天到現在我不可能長那麼多的。你要點餐了嗎？我還有其他客人要招呼。」
他看著空蕩蕩的餐館，七喜汽水的鐘孤零零的在遠遠的牆上滴答滴答大聲響著，「其他的客人？在哪裡？」
「在來這裡的路上。」
「喔，再看看吧，」他說：「我現在沒什麼心情，昨天晚上有個笨蛋偷了我的船，害我一點胃口也沒有。」我聽到戴爾掉了一個玻璃杯。「而且從腳印看來，還是一隻大腳禿鷹，」他繼續說：「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百公斤重。」戴爾把他的大拖鞋踢到櫃臺下面。傑西先生舔舔嘴脣說：「拉娜小姐的餅乾出爐了沒？」
我把聲音儘量放溫柔，就像我發燒時拉娜小姐說話的音調，「我們今天沒有餅乾，傑西先生。」
「喔，」他說，然後，仔細的嗅一嗅，就像一隻獵犬一樣，「這裡聞起來不對勁，」他沒有刮鬍子的臉上皺著眉頭嚴肅的說：「沒有咖啡，沒有培根，沒有餅乾……」
「拉娜小姐休假去了，」我說，把聲音壓低，「這樣也許最好，她的餅乾非常油膩，你可以忍耐一下，消消肚子，傑西先生，你知道你可以的。」
他的眼睛射向灰色的雙面門，門後就是廚房。「上校有沒有在廚房裡？」他用命令的口吻說，他這麼緊張，我一點也不怪他。
「要我去看看他在不在裡面嗎？」我說著從百事可樂的箱子上跳下來。我不認為我很矮，但是沒有那個箱子，我確實不高。
「打擾上校？」他吸口氣說：「不，當然不！我只想知道他在不在鎮上。」他放下菜單對我說，「今天早上妳推薦什麼呢？摩兒？」
我站得直挺挺的，就像安娜小姐教我的一樣，把紙巾掛在手臂上，「今天早上我們有各式花生醬組合套餐，」我說：「我們有花生醬和果醬、花生醬和葡萄乾、還有可口的雙層花生醬組合，包括顆粒花生醬和柔滑花生醬加白土司，你可以選擇放在盤子上手工壓平，或是不要。今天的特餐是我們有名的花生醬香蕉三明治，將白土司放在盤子上對角切，可以選擇要麵包邊還是去麵包邊。你想先來點什麼呢？」
「特餐。」他說。
「太好了，那要用手工壓平，還是就讓它蓬鬆？」
「蓬鬆，」他說，「不要麵包邊，還有……」他盯著咖啡機，迷濛的眼睛裡帶著希望，「咖啡？」
我搖搖頭，「今天的飲料就是山露汽水，」我說：「我有兩大桶在後面喘著氣。」
他的肩膀垂了下來。
「早啊！」利多鎮長唱著歌走進來，店門在他身後砰一聲關上。他整理一下掛在胖胖肚子上的冰藍色領帶，然後很快的閃過一絲不自然的微笑。
「噓！」傑西先生半吼著，「拉娜小姐不在，上校可能就在廚房裡！」
利多鎮長踮著腳走到櫃臺，擦得乾乾淨淨的帆船鞋噠噠噠的走過磁磚地板。
「拉娜小姐不在？上校回來了？真是不幸的轉變啊！但從歷史的角度來說，這個鎮沒有我處理不了的事情。」他嘀嘀咕咕的說：「早啊，摩兒，給我一份今日特餐和飲料，去冰。我的牙齦今天很不聽話。」
「馬上來。」我說著立刻轉身。
我們總是選利多家的人當鎮長，因為如果電視臺要來鎮上訪問就方便多了。利多家的人喜歡講話，而且他們天生乾淨整潔，就連他家的小嬰兒都穿得很體面。鎮長慢慢的啜飲山露汽水，來店裡吃早餐的人開始湧進來。
萊西奶奶把她那輛別克轎車停在雨鳥旁邊，慢慢走到靠窗的位子，萊西奶奶總是穿著海軍藍的套裝和鞋子，那樣的顏色正好搭配她灰藍色的頭髮，她把頭髮盤在心型的臉頰旁。雖然她站起來只比我高一點點，但總覺得她比餐館裡所有人都高。
下一位進來的是汀可．威廉斯。他把牽引機暫停在樹蔭下，沒熄火，抓了一個三明治就離開。接著進來的是走路慢吞吞的山姆．昆內利，他是萊文德的賽車夥伴和修車技師，手上沾滿了油污。戴爾在幫他做三明治時，湯普森牧師和他的兒子帖撒羅尼迦也跟著走進來。
「嘿，帖撒，」我說，遞給他一杯水，「暑修課怎麼樣啊？」
他咧嘴笑了一下，胡蘿蔔色的頭髮閃閃發亮，「不知道，我不去上了。」
就像我一樣，帖撒不太用功；但又不像我，我儘量每一科都保持得Ａ，他卻常常不及格。我比較喜歡把腦力出其不意的用在別人身上，這點是和拉娜小姐學的。
「你怎麼逃掉的？」我問。
「補考，還有禱告。」湯普森牧師喃喃的說。
帖撒笑著，「嘿，摩兒，今天早上在非洲那邊，有三個熱帶低氣壓可能形成颶風，我想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機會，其中一個會朝我們這邊過來。」帖撒是個氣象怪胎，夢想將來成為氣象播報員，每天都看氣象預報來練習。就我所知，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摩兒，請來兩份特餐。」湯普森牧師說。
「馬上來。」
七點半不到，鎮上一半的人都到餐館來了，最後一個位子被詩琪特．麥克米倫坐走。她要升國一了，長得又高又瘦，臉上的雀斑顏色就像剛切開的香腸一樣。
「早安，摩兒。」詩琪特說完，啪的一聲打開她的法律書。「請給我一份所謂的特餐。」詩琪特希望將來能當律師，她最喜歡說「所謂的」還有「肇事者」這兩個詞。傳聞她為了上律師助理的課，已經用別名寫信給麥區布克大學。她也不辯駁這件事的真假，只說沒有事實根據的謠言在法庭上不成立。
「嘿，詩琪特，上校回來了。」戴爾告訴她，匆匆忙忙走過。
上校厭惡律師，我們允許詩琪特來，是因為她還在培訓階段，雖然她以此為傲，但還是儘量保持低調。
八點半不到，我和戴爾已經忙得團團轉，好像火燒屁股一樣。我可以在餐館工作送餐點，是因為餐館是家庭事業，不過我不可以使用火爐，因為上校說以我的身高和脾氣來講太危險了。還好，拉娜小姐的有機蔬菜湯不加熱也很好吃。午餐前的空檔時間，我發現蔬菜湯已經快見底了，「真希望拉娜小姐回來，」我邊說邊把一罐湯的蓋子旋開，「這是最後一罐了，而且我又不會種蔬菜。」
「妳的確不會。」戴爾輕聲說。
戴爾遺傳到蘿絲小姐的綠手指，我則是植物殺手，從幼稚園開始，我的綠豆一發芽就死，從此以後只要我碰過的植物必死無疑。
吃午餐的人們陸續進來，我把點唱機打開，這群吃午餐的人就和吃早餐的人一樣，只是他們已經刮了鬍子也梳了頭。還有杜鵑花女士們，她們自稱為郊區花園俱樂部，共有六位女士。平常的客人再加上杜鵑花女士，餐館已經擁擠不堪，這時候一個陌生人把他的土黃色雪佛蘭轎車停在門口，推門走了進來。
「午安。」他說。整個餐館突然安靜下來，像一潭死水。我瞄了一眼牆上的鐘，正好是中午十二點零七分。
那是星期三中午十二點零七分，六月的第三個禮拜，麻煩駛進圖培洛鎮，它亮著金色的警徽，開著一部土黃色雪佛蘭羚羊轎車。在它揚起的沙塵還沒落定之前，傑西先生的遺體被人發現。圖培洛鎮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沒人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至於我──摩西．羅布，即將升上六年級。那天早上六點鐘，我一如往常的慢慢走到戴爾家門口，把臉貼在他家鬆垮垮的紗窗上，輕聲喊著：「嘿！戴爾，起床了。」
戴爾翻個身，往被子裡縮，嘴裡咕噥著：「走開……」反倒是他那隻趴在門廊邊繡球花下的小狗伊莉莎白女王被驚醒了。
夏天戴爾習慣開著窗戶睡覺，部分原因是他喜歡聽樹蛙和蟋蟀的鳴叫，但最重要的還是他爸爸買不起冷氣機。「戴爾！」我高聲喊著，「起床！是我，摩兒。」
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藍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金色亂髮七橫八豎的亂翹。
「魔鬼！」他驚呼，手往我的方向亂指。
唉，戴爾全家都是浸信會的教徒。「不是魔鬼，是我，」我說：「我是來告訴你上校已經回來了，但是他不想下廚。」
他眨著眼睛，像隻受驚嚇的貓頭鷹，「妳叫醒我就為了告訴我這個？」
「對不起，戴爾，但我今天一定要開店。」
「喔，」戴爾失望的說：「但我們好久前就計畫要去釣魚了，摩兒，」他揉了揉眼睛說：「拉娜小姐呢？難道她不會做口力餅，還是……」
「是可麗餅，」我說：「那是法文。她也不行，上校前腳剛踏進門，拉娜小姐後腳就出門了。她也不在。」
戴爾罵髒話，但是聲音輕柔的就像微風吹過蘆葦。
戴爾從去年開始學會罵髒話，我還沒開始，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學會。
「對不起，戴爾，我們只好改天再去釣魚了，我不能讓上校和拉娜小姐失望。」
上校和拉娜小姐是我最親的人，沒有他們我就沒有家，甚至不會有名字，就像拉娜小姐說的，我命中注定沒有家人，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把我沖進急流裡，我的生命就是這麼奇怪。
這時戴爾的房門被推開，他媽媽探進頭來，睡眼惺忪的綠色眼睛顯得非常溫柔。「戴爾？」她一邊把家居外套往脖子拉緊，一邊輕聲說：「你還好嗎？又做惡夢了？寶貝？」
「比惡夢還糟糕呢！媽媽，」他嚴肅的說：「摩兒在這裡。」
蘿絲小姐年輕時是個大美人，追求者無數，最後被戴爾的爸爸強森先生擄獲芳心。人們總是形容她：烏黑亮麗的秀髮、微微抬高的下巴，婀娜多姿的身材，男人看到她都站得比平常挺呢！
「蘿絲小姐，早安。」我說，隔著紗窗擠出最美的笑容。
「老天保佑，」她嚇了一跳，重心不穩的往後退，「摩兒，現在幾點了？」
「六點過一點點，」我笑著說：「希望妳昨晚睡得好！」
「我睡得很好，」她說：「就睡那麼一小段時間。」就像戴爾一樣，蘿絲小姐可能也有起床氣，她的聲音聽起來平順而危險。「妳為什麼連太陽都還沒睡醒就跑來我家門口？」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因為上校回來了，但拉娜小姐出門了，所以我得開店，不能和戴爾去釣魚，我覺得不通知他就太沒禮貌了。」
她皺一下眉頭。
還好，蘿絲小姐是個懂禮貌的人，拉娜小姐總是說，禮貌會說話。「那……」
她終於說話了，「既然我們都醒了，妳要進來嗎？」
「不行，」戴爾說，他的腳在床邊晃來晃去，「偶和摩兒今天要開店。」
「是我和摩兒。」她咕噥著。這時戴爾已經起身穿好衣服，雙腳踏進一雙看起來尺寸太大的拖鞋。她眨眨眼說：「你的睡衣怎麼了？還有，為什麼要穿哥哥的舊拖鞋？」
「不穿睡衣睡覺可以節省時間，還有我的腳在長大，」他回答。一邊把黑色Ｔ恤紮進短褲裡，一邊用手指整理頭髮。戴爾家的男人都很寶貝他們的頭髮，那是有原因的。
「他的腳先長大，」我補充說明：「身體其他部分再趕上來。」戴爾是班上第二矮的人，只比莎莉．阿曼達．瓊斯高。戴爾對身高很敏感。「走嘍！」我喊著，然後牽著我的腳踏車，騎出花園。
剛出了城戴爾就追上我，我們繞過鎮長新豎立的看板，「歡迎來到北卡羅萊納州，圖培洛鎮，人口：一百四十八人。」然後在餐館的停車場上刷的一聲停下來，揚起一團牡蠣殼和沙子，「哇塞，」他說，把腳踏車放在旁邊，「上校買了一部新車。」
「是五八年的雨鳥，」我沒把握的說：「原廠的烤漆。」
「應該是雷鳥。」他說，繞著車子打量了一圈。
戴爾全家都懂車，事實上他的大哥萊文德就在卡羅萊納賽車場比賽過。我長大後要嫁給萊文德。戴爾踢踢輪胎，瞇著眼看著車子擋泥板上銀色的字，「是雷鳥沒錯，」他宣布：「下面的田字不見了，應該是漆掉了。」
「所以現在變成雨鳥了。」我說，在餐館前揮一揮門的鑰匙。
「我真不了解妳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看著我說，「鎮上每個人都知道餐館從來不鎖門的。」
「我不是做給鎮上的人看的，是為了防範陌生人。上校總是說：對陌生人得非常小心。」
戴爾拉著我的手臂，「等一下，今天不要開門嘛，摩兒，拜託，我們去釣魚，我給妳準備了一個驚喜──我弄到一條船。」
我愣住了，門半開著，「一條船？你哪裡弄來的船？」
「傑西先生的船。」他說，身體跟著腳跟晃啊晃。
我試著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驚訝，「你偷了傑西先生的船？」
他盯著自己的手指頭說：「不算偷啦！」他說：「只是很用力的把它借走。」
我歎口氣說：「沒辦法，戴爾，今天不行。」
「那就明天吧！」他輕輕笑著，然後把休息中的牌子轉過來變成營業中。
戴爾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了吧！
我們還沒來得及把冷氣轉強，也還沒來得及把天花板上的電風扇打開，第一個客人就來了。
我不會說我們的客人都很難伺候，但早上六點半就進來的客人多半很難搞。
我在櫃臺後面，站在百事可樂的箱子上，傑西先生慢慢走進來，削瘦的肩膀和圓圓的肚子，穿著一件褪色的格子襯衫、卡其褲，和昨晚沒刮的鬍子。「早安，傑西先生，」我說：「請問要點什麼呢？」
「嗨，摩兒，」他說，手上拿著菜單，「妳不是應該去上學嗎？」
「學校上個禮拜就放假了，傑西先生。」
「喔，妳現在幾年級呀？」
「要升六年級。」
「六年級？是啊，」他說，第一次仔細的看著我，「妳是長高不少。」
我歎了口氣。「我是站在百事可樂的箱子上，傑西先生，從昨天到現在我不可能長那麼多的。你要點餐了嗎？我還有其他客人要招呼。」
他看著空蕩蕩的餐館，七喜汽水的鐘孤零零的在遠遠的牆上滴答滴答大聲響著，「其他的客人？在哪裡？」
「在來這裡的路上。」
「喔，再看看吧，」他說：「我現在沒什麼心情，昨天晚上有個笨蛋偷了我的船，害我一點胃口也沒有。」我聽到戴爾掉了一個玻璃杯。「而且從腳印看來，還是一隻大腳禿鷹，」他繼續說：「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百公斤重。」戴爾把他的大拖鞋踢到櫃臺下面。傑西先生舔舔嘴脣說：「拉娜小姐的餅乾出爐了沒？」
我把聲音儘量放溫柔，就像我發燒時拉娜小姐說話的音調，「我們今天沒有餅乾，傑西先生。」
「喔，」他說，然後，仔細的嗅一嗅，就像一隻獵犬一樣，「這裡聞起來不對勁，」他沒有刮鬍子的臉上皺著眉頭嚴肅的說：「沒有咖啡，沒有培根，沒有餅乾……」
「拉娜小姐休假去了，」我說，把聲音壓低，「這樣也許最好，她的餅乾非常油膩，你可以忍耐一下，消消肚子，傑西先生，你知道你可以的。」
他的眼睛射向灰色的雙面門，門後就是廚房。「上校有沒有在廚房裡？」他用命令的口吻說，他這麼緊張，我一點也不怪他。
「要我去看看他在不在裡面嗎？」我說著從百事可樂的箱子上跳下來。我不認為我很矮，但是沒有那個箱子，我確實不高。
「打擾上校？」他吸口氣說：「不，當然不！我只想知道他在不在鎮上。」他放下菜單對我說，「今天早上妳推薦什麼呢？摩兒？」
我站得直挺挺的，就像安娜小姐教我的一樣，把紙巾掛在手臂上，「今天早上我們有各式花生醬組合套餐，」我說：「我們有花生醬和果醬、花生醬和葡萄乾、還有可口的雙層花生醬組合，包括顆粒花生醬和柔滑花生醬加白土司，你可以選擇放在盤子上手工壓平，或是不要。今天的特餐是我們有名的花生醬香蕉三明治，將白土司放在盤子上對角切，可以選擇要麵包邊還是去麵包邊。你想先來點什麼呢？」
「特餐。」他說。
「太好了，那要用手工壓平，還是就讓它蓬鬆？」
「蓬鬆，」他說，「不要麵包邊，還有……」他盯著咖啡機，迷濛的眼睛裡帶著希望，「咖啡？」
我搖搖頭，「今天的飲料就是山露汽水，」我說：「我有兩大桶在後面喘著氣。」
他的肩膀垂了下來。
「早啊！」利多鎮長唱著歌走進來，店門在他身後砰一聲關上。他整理一下掛在胖胖肚子上的冰藍色領帶，然後很快的閃過一絲不自然的微笑。
「噓！」傑西先生半吼著，「拉娜小姐不在，上校可能就在廚房裡！」
利多鎮長踮著腳走到櫃臺，擦得乾乾淨淨的帆船鞋噠噠噠的走過磁磚地板。
「拉娜小姐不在？上校回來了？真是不幸的轉變啊！但從歷史的角度來說，這個鎮沒有我處理不了的事情。」他嘀嘀咕咕的說：「早啊，摩兒，給我一份今日特餐和飲料，去冰。我的牙齦今天很不聽話。」
「馬上來。」我說著立刻轉身。
我們總是選利多家的人當鎮長，因為如果電視臺要來鎮上訪問就方便多了。利多家的人喜歡講話，而且他們天生乾淨整潔，就連他家的小嬰兒都穿得很體面。鎮長慢慢的啜飲山露汽水，來店裡吃早餐的人開始湧進來。
萊西奶奶把她那輛別克轎車停在雨鳥旁邊，慢慢走到靠窗的位子，萊西奶奶總是穿著海軍藍的套裝和鞋子，那樣的顏色正好搭配她灰藍色的頭髮，她把頭髮盤在心型的臉頰旁。雖然她站起來只比我高一點點，但總覺得她比餐館裡所有人都高。
下一位進來的是汀可．威廉斯。他把牽引機暫停在樹蔭下，沒熄火，抓了一個三明治就離開。接著進來的是走路慢吞吞的山姆．昆內利，他是萊文德的賽車夥伴和修車技師，手上沾滿了油污。戴爾在幫他做三明治時，湯普森牧師和他的兒子帖撒羅尼迦也跟著走進來。
「嘿，帖撒，」我說，遞給他一杯水，「暑修課怎麼樣啊？」
他咧嘴笑了一下，胡蘿蔔色的頭髮閃閃發亮，「不知道，我不去上了。」
就像我一樣，帖撒不太用功；但又不像我，我儘量每一科都保持得Ａ，他卻常常不及格。我比較喜歡把腦力出其不意的用在別人身上，這點是和拉娜小姐學的。
「你怎麼逃掉的？」我問。
「補考，還有禱告。」湯普森牧師喃喃的說。
帖撒笑著，「嘿，摩兒，今天早上在非洲那邊，有三個熱帶低氣壓可能形成颶風，我想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機會，其中一個會朝我們這邊過來。」帖撒是個氣象怪胎，夢想將來成為氣象播報員，每天都看氣象預報來練習。就我所知，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摩兒，請來兩份特餐。」湯普森牧師說。
「馬上來。」
七點半不到，鎮上一半的人都到餐館來了，最後一個位子被詩琪特．麥克米倫坐走。她要升國一了，長得又高又瘦，臉上的雀斑顏色就像剛切開的香腸一樣。
「早安，摩兒。」詩琪特說完，啪的一聲打開她的法律書。「請給我一份所謂的特餐。」詩琪特希望將來能當律師，她最喜歡說「所謂的」還有「肇事者」這兩個詞。傳聞她為了上律師助理的課，已經用別名寫信給麥區布克大學。她也不辯駁這件事的真假，只說沒有事實根據的謠言在法庭上不成立。
「嘿，詩琪特，上校回來了。」戴爾告訴她，匆匆忙忙走過。
上校厭惡律師，我們允許詩琪特來，是因為她還在培訓階段，雖然她以此為傲，但還是儘量保持低調。
八點半不到，我和戴爾已經忙得團團轉，好像火燒屁股一樣。我可以在餐館工作送餐點，是因為餐館是家庭事業，不過我不可以使用火爐，因為上校說以我的身高和脾氣來講太危險了。還好，拉娜小姐的有機蔬菜湯不加熱也很好吃。午餐前的空檔時間，我發現蔬菜湯已經快見底了，「真希望拉娜小姐回來，」我邊說邊把一罐湯的蓋子旋開，「這是最後一罐了，而且我又不會種蔬菜。」
「妳的確不會。」戴爾輕聲說。
戴爾遺傳到蘿絲小姐的綠手指，我則是植物殺手，從幼稚園開始，我的綠豆一發芽就死，從此以後只要我碰過的植物必死無疑。
吃午餐的人們陸續進來，我把點唱機打開，這群吃午餐的人就和吃早餐的人一樣，只是他們已經刮了鬍子也梳了頭。還有杜鵑花女士們，她們自稱為郊區花園俱樂部，共有六位女士。平常的客人再加上杜鵑花女士，餐館已經擁擠不堪，這時候一個陌生人把他的土黃色雪佛蘭轎車停在門口，推門走了進來。
「午安。」他說。整個餐館突然安靜下來，像一潭死水。我瞄了一眼牆上的鐘，正好是中午十二點零七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