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虎靈寓言（一）
加州，一個世代後
在好幾代母親以前，有隻虎靈想要住進女人的體內。某天晚上，月亮呈現跟乳頭一樣的褐色時，虎靈把自己編成了一道光繩，下降到一個女人的嘴裡，沿著繩子進入她的喉嚨，然後使用虎靈寓言這個名字。不過擁有身體的代價是飢餓。只要去獵殺，虎靈寓言就可以繼續待在那個女人的身體裡。聞到孩子們帶有汗味的腳趾時，她的肚腹會變硬成一隻急切的甲蟲，迅速從喉嚨跑出，如同一位尋找鹽的偵察兵。渴望著腳趾的她，會在夜晚爬進孩子們的臥房。她用牙齒擰下沉睡女兒們的腳趾，把肉吸食乾淨，剩餘的關節便成了花生。
每天早晨，虎靈寓言都會到市場鑒定從河裡捕撈來的魚，那些魚的身體看起來就像上了油的蛋白石。一位漁夫的妻子聞到空氣中有種煙燻味，於是轉頭看著虎靈寓言，問她在吃什麼。
花生，虎靈寓言邊說邊用牙齒剝去那些堅果／骨頭的外殼。
漁夫之妻問虎靈寓言願不願意分給她吃。
虎靈寓言笑了。妳要付多少買一個？
漁夫之妻給了個價格。
虎靈寓言一邊剝去另一顆堅果的外殼，一邊說，那才不夠我過生活呢。她笑著，然後她的黑色辮子鬆開變成灰燼，燒焦了空氣。
隔天早上，村裡所有孩子醒來後發現自己的每一隻腳都少了一根趾頭。在他們枕頭底下都有一枚生鏽變黑如血跡的五分錢硬幣。
雖然漁夫之妻沒有孩子，不過當她聽見發生的事，立刻就想起市場裡那個用牙齒咬開花生殼的女人。她打開家門時，發現門口放著一個皮袋。她撕開袋子，散落出好幾十根腳趾，全都去除骨頭並撒上了鹽。
──
母親拉起被單蓋住我們兩個，一邊告訴我這個故事，一邊往下爬，緊握住我的腳，然後送進她的嘴裡。我的腳趾就像她口中的小魚蠕動著，在她流動的口水裡游泳。我在黑暗之中看著她臉上的地形重新排列：她額頭上那些痣構成的山脈，她的下脣向下鉤起了一個故事。我求她別吃掉我的腳趾，於是她放開了我的腳，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在故事結束時咬了我的拇趾。她的牙齒像箍冠一樣圍繞住它，力道像是擱在皮膚上而不會咬破，可是我感覺得到她在顫抖，有某種我看不見的東西抑制著她的下巴。隔天早上，我的腳趾出現了一個白圈，經過好幾個月才終於恢復血色。
某些夜晚我會醒來，發現母親的手指在我耳朵邊搜尋，用她鉤狀的小指指甲摳出耳垢。她喜歡開玩笑說自己是在挖金礦。她舉起宛如獨木舟的小指指甲，將滿載的砂礫送往她的嘴巴。我使勁拉住她的手腕說，不，不，不不不。但她還是吃了下去，在我說噁心的時候笑起來。我以前餓的時候就常吃自己的耳垢，她說。我的耳朵一直很乾淨。所以我什麼都聽得很清楚。母親說要是我讓耳垢住在體內，最後它會長出甲蟲的腳，然後跑進我的大腦，像炸彈碎片一樣窩在那裡。她說她把我的耳道吃乾淨是在救我，這樣才能讓陽光鑽進我的頭骨，照亮我所有的記憶。
──
在我跟哥哥共用的臥室裡，母親向我們說了關於阿肯色州／雨、她姊姊／我阿姨、她媽／我阿嬤、她爸／我阿公的故事。講述一場地震如何歸還了我祖父埋藏的兩根金條，以及他們怎麼利用黃金前往洛杉磯。我是在破裂之中出生的：母親將阿嬤和阿公留在洛杉磯，搬到往北六個小時車程的地方，把哥哥跟我種到沒被記憶鹽漬的土壤裡。她用斜線概括自己的一生，對她而言一切都是選擇：離開／留下。母親／女兒。愛／生活。
她告訴我她那雙手的歷史：她第一份工作是跟姊姊在養雞場。那裡沒有窗戶，小雞出生時眼睛空洞彷彿鈕扣孔。不必看見，不必藉由光線學習。她的任務是每個星期耙起鋸木屑，然後鋪上新的一層。鋸木屑不會沉落：它進入了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孔她的肛門。她的屎添加了鋸木屑，而她拉出來會流血。它甚至散布於她的子宮壁，所以生我時才會痛。母親說鋸木屑沒地方去，只能進入她的身體。當她用耙子整理，鋸木屑就如同灰燼在她周圍升起。就像在自己被火葬的時候醒來。她會踢那些母雞，直到後來她姊說這樣會弄破牠們體內的蛋，害牠們再也生不出完整的蛋。
有一次母親踢掉了雞舍牆壁的一塊木板，好讓鋸木屑飄出去。一隻盲眼的母雞從窄縫逃走，溜進了樹林裡，於是她撒謊說有一隻浣熊拆掉了雞舍的木板。
我告訴我媽有多少隻母雞跑掉都不要緊，她說。我說我們可以把全部的蛋都埋起來，那些家禽就會長回來了。那年夏天稍晚，母親和她姊姊看見失蹤的母雞從樹林飛起，在樹木之間穿梭，越過了雞舍的屋頂。母親說她一直懷疑小雞在假裝自己不會飛，牠們的翅膀就像武器一樣藏了起來。她說逃脫的母雞想必搞上了一隻紅尾鵟，因而創造出獨特的物種。她看見那些雞鵟啄著樹根，牠們就散布在屋子後方的森林，身上長滿粗毛，體型跟狗一樣大。她看見牠們一整群解決了一隻蛇，把牠壓制在土地上。我以為只有神能創造新的物種，我說。那麼我們一定是神了，她說。我想像她的母雞飛越加州，像飛機一樣發出光澤，懷著身孕，尋找可以產下我們的地方。
母親說母雞如果跟自己的蛋獨處太久，就會把它們吃掉。我經常在天空還閉著眼皮的時候醒來，她說。要是她睡得比太陽更晚，就收集不到雞蛋了。母親張開嘴巴，帶著我的手指深入她喉嚨，接著我摸到了一根羽毛的柄，把它拔了出來。我在她咳嗽時清理掉羽鞘上的口水。我問她那是什麼用途。所有的聲音都有翅膀，她說，它們就是那樣傳達的。我告訴她這是一根普通的雞羽毛，不能飛，可是她說要融入空氣之中很簡單。妳只需相信自己的骨頭是中空的，裡頭沒有骨髓沒有母親沒有記憶。
──
母親總是穿著襪口有蕾絲的白色襪子，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的腳在冬眠。我問我哥，他說她長的可能是魚鰭而不是腳，為了確認這一點，我們趁她睡覺時在她的襪子上剪了洞。我們沿著腳底部分切開她的襪子，然後拉開露出她的石頭腳底板。她左腳上最小的三根腳趾不見了。沒有傷口，沒有疤或縫合的痕跡，只有像是長了年輪的殘肢。在那些套筒般的空間裡，本來可能長著三根腳趾，還取了名字。我哥跟我跑回床上，把剪刀藏到我們的床墊下。隔天早上，母親穿了一雙新的襪子。
它們去哪裡了？我們問，結果母親不肯回答。我問她是不是虎靈寓言害的，她說並非一切都是故事。經過幾個星期，我們發現了一個綜合餅乾盒，就在裝著我的出生證明和她的縫紉工具那個餅乾盒後面，而母親把這兩個盒子都放在食品儲藏室，跟其他不能吃的東西擺在一起：毯子、電池、淘汰的刀子、一根鈦金屬球棒。盒蓋上壓印著一隻卡通熊，藍色顏料已經磨損掉了。
盒子裡有些硬化的環狀灰燼，中心部分是褐色的石頭。一開始我們以為那些東西是某種蛹，那些覆蓋著樹皮的管子喀噠作響，似乎內部有東西想要孵化。不過它們仍然生長著趾甲，在盒子的體溫下化成了焦糖。
我們找到了她的腳趾。它們發出嗡嗡聲，彷彿抓住了我們的心，而我們也覺得還有機會能把它們縫回去。我們拿給她看，她卻說，我不想要回它們。我哥跟我為腳趾舉辦了一場葬禮，甚至寫了一段悼詞：我們母親的腳趾長眠於此。願土壤吃光它們，再把它們拉出來變成美麗的樹，而且聞起來就像我們的腳。
母親發現後，就拿了一條濕襪子抽打我們，然後叫我們帶她去那個地方，看著我們把它們挖出來。一個禮拜沒修剪的腳趾甲長了六吋長，那些如琺瑯般的劍活活刺穿了蛀蟲。她把腳趾放回餅乾盒，用銼刀閹割掉它們的趾甲，接著拿膠帶把盒子封緊，說她之後還會需要它們。我問她需要它們做什麼，她說無論任何損失都有期限，一定比我們想的還要更久，而她的腳趾有朝一日會找到其他血液來源，也會有一張新的嘴巴來為它們新陳代謝。
────────────────────────
女兒
葫蘆裡的女孩
仍在加州
我生下來就有一顆葫蘆形狀的頭：在我的骨頭還是乳汁時，母親把它捏回成了一顆球體。我的頭部左側仍然有她的手紋。母親開玩笑說要是她以前摔過我，我就會裂開成兩個對稱的碗，讓滿頭的黑色種子撒落出來。
每天晚上，我會盤腿坐在地板，她則在一張比我高的椅子坐著，用膝蓋夾住我的頭塑形，好放進她的掌心。她會用手指沾馬油霜為我的髮絲施肥。她以膝蓋骨擠壓我的太陽穴，擠出我的眼淚後，會像貓一樣舔我的臉，然後說她快好了。她得確保讓我的頭夠圓，這樣才會記得誰愛我，這樣才夠堅固，能夠承載她要放進來的故事。
最後我的葫盧汁都排光了：我尿的量比我哥多一倍，而且噴灑的力道很強，母親說要是我知道如何瞄準，那麼光靠我一個人就可以解決加州的乾旱了。我總是在流汗，皮膚像一片片大海不斷變動。母親每天都得把我當成毛巾那樣擰乾兩次。早在我們有房子住以前，夜間我都睡在一張床墊上，夾在母親和父親之間，我哥則睡在房間最角落的一張日式摺疊床墊。每天晚上，我身邊都會有個水池像裙子般展開，弄濕整張床墊也弄醒母親，而她夢到了有一場颱風把咬著她乳頭的我拉開。母親害怕我的血管裡全都是鹽，害怕我的骨頭只會產生水而不是血液。為了證明我會流血，她用一根煮過的縫紉針刺穿我的血管。血呈螺旋形噴出，在她的手上確認了顏色。
我是在一場暴風雨之夜被懷上的，也因此我的體內才會有太多水：母親的身體彷彿排水溝聚集了雨水，而我就是在她破裂時生下的。我出生之後，在少數那些下雨的夜裡，她會拜託父親別碰她，深怕他的身體不知又會帶來什麼怪天氣。
──
我的父親是水神，可以讓任何東西生長。哥哥跟我出生前，他曾在學校主修雨水。他最愛的是灌溉系統、溝渠和軟管──能夠使水遷移的任何方式。至於渴，他只知道要交給別人處理。灌溉是手術。就像穿透身體的血管，他說，接著雙手拿起鏟子示範如何挖開一切，如何翻散乾渴已久的土壤。母親說我想要這個世界沒有水，他則笑著說她對河有偏見，無論流動或枯竭的都一樣，因為她曾經差點在一條河中溺死。可是他不怕河。他會控制它們。那時，他經常告訴母親：我會成為神，把河注入沙漠，把湖引進旱地，把鹽誘出海水。後來我哥出生，他就從學校輟學，到一處工地做搬運建築木材的工作。那種工作擰出了他身體的所有水分。我第二個出生，是個長得像洪水的女兒，那時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而他甩下的汗水浸濕地毯，甚至淹過了我的腳踝。我躲到廚房桌子底下，避開他下雨的範圍，還用一把眉毛剪修剪了地毯。
他離開房間去洗澡，在浴室待了好幾個鐘頭，久到我以為他是不是也變成水流進排水管了，於是我在他下雨下得到處是的地板上爬行，用舌頭觸碰他的汗水，根據味道猜測他的身體到過哪裡。我對哥說他去過海灘，而且誘拐了海裡所有的鹽，綁架到這裡當人質。
下班後，父親會在我們公寓大樓共用的庭院澆水，挖出筆直到無法成為血管的溝渠。下雨的時候，他說，就不會淹水了。水會被引到外面。我問他怎麼知道水要去哪裡，而他指著一群長著手指形狀花朵的灌木叢。水會跟隨需求，他說。如果身體真的大部分都是水，我問，那怎麼會燒起來？父親說了些關於部分與總和的事：水是部分而身體是總和，但我不想算數學，於是跑回家裡。
我第一次看見他安裝水管時，問他手裡拿著什麼，他為了嚇我就說那是一條蛇。在學校時，老師跟我們說蛇代表誘惑，而且夏娃（Eve）很邪惡，我便想到父親捧著那條綠色水管，餵養著不屬於他的灌木叢，還剝去一朵花的花瓣，把它們當成郵票舔了舔，壓在我的臉頰上。當他打開水管，水就從開口噴出來，可真是個奇蹟。我記得他拿那條水管抽打到我哥翻白眼，金屬管口部分擊中了眉心。我記得他說，對不起，可是只有這樣你才會成長。
──
母親在一家製造影印機的公司找到了工作。每天早上，她會開車往西去一棟高聳到把天空都磨得光滑的大樓。她整天就坐在一張桌子前，用帶有口音的語調接聽客服電話。有個行銷部門的女人說，妳唯一沒被炒魷魚的理由，就是因為妳屬於少數族群。
他們把母親升職為接待員後，她就能夠正式使用黑白影印機拷貝在辦公室傳閱的通告：請勿使用芳香劑。請勿攜帶堅果或甲殼類食物進入公用廚房。請勿將生理用品沖入馬桶。她把生理寫成了生裡。
被開除的那一天，她清空了冰箱裡吃到一半的凱撒沙拉和顏色變得蠟黃的火腿三明治，裝進手提包帶回家，在替我們煮完魚丸湯之後就拿來當成晚餐。她只吃剩飯剩菜，會把鍋子裡一絲絲的鍋巴拉起來，還會把我沒吃乾淨的骨頭拿去吸食骨髓。我在節食，她開玩笑說。一種叫做生命的節食方式。
因為影印了我的出生證明而被開除那天，母親看著綠色雷射彷彿在清潔窗戶似的掃過玻璃板。玻璃是藍白色的，跟冰一樣涼。母親的臉頰在好幾層脂粉底下就像顆膨脹的葫蘆。影印完我的出生證明正反面後，母親想起在電視上看過一則報導，是一間檔案館被燒毀，所有市民的身分都化成煙了──雖然已經沒有能再為我影印的東西，她還是又按下了啟動鈕。雷射光束輕快掠過時，她把熱熱的臉頰貼到了玻璃上。印出來的成品是她右臉頰的地圖，那些網狀靜脈曲張的血管有如支流，而且從鼻子到耳朵方向有一道逐漸變藍的瘀傷。她用雙手把影本舉到日光燈下。摺起來。她摸自己的臉頰，再摸紙上的臉頰。她無法分辨何者是證據，何者是罪行。
母親總會掩飾我們的罪行：有一次，一隻糖漬蝦從我嘴裡掉出來弄髒了地毯，於是她丟了塊餐巾蓋上去，免得父親看見。她在我睡覺時把地毯上的醬汁弄掉了，不過漂白劑的效果太強，反而讓那個地方顯得更明亮，顯得太過蒼白，變成了照射我那片污跡的聚光燈。
──
母親會一邊做菜，一邊對我說著她所謂來自《聖經》的故事，可是那些故事我後來在任何譯本裡都找不到。父親叫母親給我們講一個大陸人的故事，而她說的是孟姜女，一個從葫蘆出生的女孩。
故事一開始有兩戶比鄰而居的人家，一戶以水果聞名，另一戶則以花朵聞名。在他們的庭院之間有一棵葫蘆樹，樹幹寬大到連風都無法圍繞一圈。雖然樹根是在孟家的土地上生長，不過大部分枝葉都跨進了姜家的庭院──其中一根樹枝長出了最大的葫蘆，色澤金黃到連飛過的鳥兒都瞎掉了。
孟家和姜家每天都在為了那顆金色葫蘆的所有權而爭吵，而它也逐漸長成一個嬰兒的大小，汁液飽脹，脆弱到只要一陣微風就會流出液體。最後它落地時，外皮分開露出了一個孩子，是女兒。他們因為這個奇蹟而哭泣。孟家堅持替她取名為孟女，姜家想要叫她姜女。女孩在他們爭執的期間捱餓了兩天，後來才有某個人說她會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前餓死。於是她們給了她孟姜女這個名字，代表她是兩個家庭的女兒，是兩道血脈的女兒。
這故事錯了，我告訴母親。如果她真的是女兒，那麼兩家人都不會想要她。她要成為母親才能擠出奶水，她得當上新娘才能被交易。母親從沒說完這個故事。我從未問過她是不是想要我，以及我是不是那種會成為戰場，讓大家爭搶的女兒。後來母親說，記住，他們爭搶的不是那個女孩。是葫蘆。
也許葫蘆皮打開的時候，他們哭泣並不是為了歡慶她的出生，而是在哀悼他們失去了黃金。他們咒罵地心引力的偷竊。我記得看過有些家人會在餐廳搶著付帳，說不定那就是孟家和姜家在爭執的：他們拉不下臉讓對方付這筆帳。拉不下臉說女兒是他們還得起的債。
虎靈寓言（一）
加州，一個世代後
在好幾代母親以前，有隻虎靈想要住進女人的體內。某天晚上，月亮呈現跟乳頭一樣的褐色時，虎靈把自己編成了一道光繩，下降到一個女人的嘴裡，沿著繩子進入她的喉嚨，然後使用虎靈寓言這個名字。不過擁有身體的代價是飢餓。只要去獵殺，虎靈寓言就可以繼續待在那個女人的身體裡。聞到孩子們帶有汗味的腳趾時，她的肚腹會變硬成一隻急切的甲蟲，迅速從喉嚨跑出，如同一位尋找鹽的偵察兵。渴望著腳趾的她，會在夜晚爬進孩子們的臥房。她用牙齒擰下沉睡女兒們的腳趾，把肉吸食乾淨，剩餘的關節便成了花生。
每天早晨，虎靈寓言都會到市場鑒定從河裡捕撈來的魚，那些魚的身體看起來就像上了油的蛋白石。一位漁夫的妻子聞到空氣中有種煙燻味，於是轉頭看著虎靈寓言，問她在吃什麼。
花生，虎靈寓言邊說邊用牙齒剝去那些堅果／骨頭的外殼。
漁夫之妻問虎靈寓言願不願意分給她吃。
虎靈寓言笑了。妳要付多少買一個？
漁夫之妻給了個價格。
虎靈寓言一邊剝去另一顆堅果的外殼，一邊說，那才不夠我過生活呢。她笑著，然後她的黑色辮子鬆開變成灰燼，燒焦了空氣。
隔天早上，村裡所有孩子醒來後發現自己的每一隻腳都少了一根趾頭。在他們枕頭底下都有一枚生鏽變黑如血跡的五分錢硬幣。
雖然漁夫之妻沒有孩子，不過當她聽見發生的事，立刻就想起市場裡那個用牙齒咬開花生殼的女人。她打開家門時，發現門口放著一個皮袋。她撕開袋子，散落出好幾十根腳趾，全都去除骨頭並撒上了鹽。
──
母親拉起被單蓋住我們兩個，一邊告訴我這個故事，一邊往下爬，緊握住我的腳，然後送進她的嘴裡。我的腳趾就像她口中的小魚蠕動著，在她流動的口水裡游泳。我在黑暗之中看著她臉上的地形重新排列：她額頭上那些痣構成的山脈，她的下脣向下鉤起了一個故事。我求她別吃掉我的腳趾，於是她放開了我的腳，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在故事結束時咬了我的拇趾。她的牙齒像箍冠一樣圍繞住它，力道像是擱在皮膚上而不會咬破，可是我感覺得到她在顫抖，有某種我看不見的東西抑制著她的下巴。隔天早上，我的腳趾出現了一個白圈，經過好幾個月才終於恢復血色。
某些夜晚我會醒來，發現母親的手指在我耳朵邊搜尋，用她鉤狀的小指指甲摳出耳垢。她喜歡開玩笑說自己是在挖金礦。她舉起宛如獨木舟的小指指甲，將滿載的砂礫送往她的嘴巴。我使勁拉住她的手腕說，不，不，不不不。但她還是吃了下去，在我說噁心的時候笑起來。我以前餓的時候就常吃自己的耳垢，她說。我的耳朵一直很乾淨。所以我什麼都聽得很清楚。母親說要是我讓耳垢住在體內，最後它會長出甲蟲的腳，然後跑進我的大腦，像炸彈碎片一樣窩在那裡。她說她把我的耳道吃乾淨是在救我，這樣才能讓陽光鑽進我的頭骨，照亮我所有的記憶。
──
在我跟哥哥共用的臥室裡，母親向我們說了關於阿肯色州／雨、她姊姊／我阿姨、她媽／我阿嬤、她爸／我阿公的故事。講述一場地震如何歸還了我祖父埋藏的兩根金條，以及他們怎麼利用黃金前往洛杉磯。我是在破裂之中出生的：母親將阿嬤和阿公留在洛杉磯，搬到往北六個小時車程的地方，把哥哥跟我種到沒被記憶鹽漬的土壤裡。她用斜線概括自己的一生，對她而言一切都是選擇：離開／留下。母親／女兒。愛／生活。
她告訴我她那雙手的歷史：她第一份工作是跟姊姊在養雞場。那裡沒有窗戶，小雞出生時眼睛空洞彷彿鈕扣孔。不必看見，不必藉由光線學習。她的任務是每個星期耙起鋸木屑，然後鋪上新的一層。鋸木屑不會沉落：它進入了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孔她的肛門。她的屎添加了鋸木屑，而她拉出來會流血。它甚至散布於她的子宮壁，所以生我時才會痛。母親說鋸木屑沒地方去，只能進入她的身體。當她用耙子整理，鋸木屑就如同灰燼在她周圍升起。就像在自己被火葬的時候醒來。她會踢那些母雞，直到後來她姊說這樣會弄破牠們體內的蛋，害牠們再也生不出完整的蛋。
有一次母親踢掉了雞舍牆壁的一塊木板，好讓鋸木屑飄出去。一隻盲眼的母雞從窄縫逃走，溜進了樹林裡，於是她撒謊說有一隻浣熊拆掉了雞舍的木板。
我告訴我媽有多少隻母雞跑掉都不要緊，她說。我說我們可以把全部的蛋都埋起來，那些家禽就會長回來了。那年夏天稍晚，母親和她姊姊看見失蹤的母雞從樹林飛起，在樹木之間穿梭，越過了雞舍的屋頂。母親說她一直懷疑小雞在假裝自己不會飛，牠們的翅膀就像武器一樣藏了起來。她說逃脫的母雞想必搞上了一隻紅尾鵟，因而創造出獨特的物種。她看見那些雞鵟啄著樹根，牠們就散布在屋子後方的森林，身上長滿粗毛，體型跟狗一樣大。她看見牠們一整群解決了一隻蛇，把牠壓制在土地上。我以為只有神能創造新的物種，我說。那麼我們一定是神了，她說。我想像她的母雞飛越加州，像飛機一樣發出光澤，懷著身孕，尋找可以產下我們的地方。
母親說母雞如果跟自己的蛋獨處太久，就會把它們吃掉。我經常在天空還閉著眼皮的時候醒來，她說。要是她睡得比太陽更晚，就收集不到雞蛋了。母親張開嘴巴，帶著我的手指深入她喉嚨，接著我摸到了一根羽毛的柄，把它拔了出來。我在她咳嗽時清理掉羽鞘上的口水。我問她那是什麼用途。所有的聲音都有翅膀，她說，它們就是那樣傳達的。我告訴她這是一根普通的雞羽毛，不能飛，可是她說要融入空氣之中很簡單。妳只需相信自己的骨頭是中空的，裡頭沒有骨髓沒有母親沒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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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總是穿著襪口有蕾絲的白色襪子，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的腳在冬眠。我問我哥，他說她長的可能是魚鰭而不是腳，為了確認這一點，我們趁她睡覺時在她的襪子上剪了洞。我們沿著腳底部分切開她的襪子，然後拉開露出她的石頭腳底板。她左腳上最小的三根腳趾不見了。沒有傷口，沒有疤或縫合的痕跡，只有像是長了年輪的殘肢。在那些套筒般的空間裡，本來可能長著三根腳趾，還取了名字。我哥跟我跑回床上，把剪刀藏到我們的床墊下。隔天早上，母親穿了一雙新的襪子。
它們去哪裡了？我們問，結果母親不肯回答。我問她是不是虎靈寓言害的，她說並非一切都是故事。經過幾個星期，我們發現了一個綜合餅乾盒，就在裝著我的出生證明和她的縫紉工具那個餅乾盒後面，而母親把這兩個盒子都放在食品儲藏室，跟其他不能吃的東西擺在一起：毯子、電池、淘汰的刀子、一根鈦金屬球棒。盒蓋上壓印著一隻卡通熊，藍色顏料已經磨損掉了。
盒子裡有些硬化的環狀灰燼，中心部分是褐色的石頭。一開始我們以為那些東西是某種蛹，那些覆蓋著樹皮的管子喀噠作響，似乎內部有東西想要孵化。不過它們仍然生長著趾甲，在盒子的體溫下化成了焦糖。
我們找到了她的腳趾。它們發出嗡嗡聲，彷彿抓住了我們的心，而我們也覺得還有機會能把它們縫回去。我們拿給她看，她卻說，我不想要回它們。我哥跟我為腳趾舉辦了一場葬禮，甚至寫了一段悼詞：我們母親的腳趾長眠於此。願土壤吃光它們，再把它們拉出來變成美麗的樹，而且聞起來就像我們的腳。
母親發現後，就拿了一條濕襪子抽打我們，然後叫我們帶她去那個地方，看著我們把它們挖出來。一個禮拜沒修剪的腳趾甲長了六吋長，那些如琺瑯般的劍活活刺穿了蛀蟲。她把腳趾放回餅乾盒，用銼刀閹割掉它們的趾甲，接著拿膠帶把盒子封緊，說她之後還會需要它們。我問她需要它們做什麼，她說無論任何損失都有期限，一定比我們想的還要更久，而她的腳趾有朝一日會找到其他血液來源，也會有一張新的嘴巴來為它們新陳代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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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
葫蘆裡的女孩
仍在加州
我生下來就有一顆葫蘆形狀的頭：在我的骨頭還是乳汁時，母親把它捏回成了一顆球體。我的頭部左側仍然有她的手紋。母親開玩笑說要是她以前摔過我，我就會裂開成兩個對稱的碗，讓滿頭的黑色種子撒落出來。
每天晚上，我會盤腿坐在地板，她則在一張比我高的椅子坐著，用膝蓋夾住我的頭塑形，好放進她的掌心。她會用手指沾馬油霜為我的髮絲施肥。她以膝蓋骨擠壓我的太陽穴，擠出我的眼淚後，會像貓一樣舔我的臉，然後說她快好了。她得確保讓我的頭夠圓，這樣才會記得誰愛我，這樣才夠堅固，能夠承載她要放進來的故事。
最後我的葫盧汁都排光了：我尿的量比我哥多一倍，而且噴灑的力道很強，母親說要是我知道如何瞄準，那麼光靠我一個人就可以解決加州的乾旱了。我總是在流汗，皮膚像一片片大海不斷變動。母親每天都得把我當成毛巾那樣擰乾兩次。早在我們有房子住以前，夜間我都睡在一張床墊上，夾在母親和父親之間，我哥則睡在房間最角落的一張日式摺疊床墊。每天晚上，我身邊都會有個水池像裙子般展開，弄濕整張床墊也弄醒母親，而她夢到了有一場颱風把咬著她乳頭的我拉開。母親害怕我的血管裡全都是鹽，害怕我的骨頭只會產生水而不是血液。為了證明我會流血，她用一根煮過的縫紉針刺穿我的血管。血呈螺旋形噴出，在她的手上確認了顏色。
我是在一場暴風雨之夜被懷上的，也因此我的體內才會有太多水：母親的身體彷彿排水溝聚集了雨水，而我就是在她破裂時生下的。我出生之後，在少數那些下雨的夜裡，她會拜託父親別碰她，深怕他的身體不知又會帶來什麼怪天氣。
──
我的父親是水神，可以讓任何東西生長。哥哥跟我出生前，他曾在學校主修雨水。他最愛的是灌溉系統、溝渠和軟管──能夠使水遷移的任何方式。至於渴，他只知道要交給別人處理。灌溉是手術。就像穿透身體的血管，他說，接著雙手拿起鏟子示範如何挖開一切，如何翻散乾渴已久的土壤。母親說我想要這個世界沒有水，他則笑著說她對河有偏見，無論流動或枯竭的都一樣，因為她曾經差點在一條河中溺死。可是他不怕河。他會控制它們。那時，他經常告訴母親：我會成為神，把河注入沙漠，把湖引進旱地，把鹽誘出海水。後來我哥出生，他就從學校輟學，到一處工地做搬運建築木材的工作。那種工作擰出了他身體的所有水分。我第二個出生，是個長得像洪水的女兒，那時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而他甩下的汗水浸濕地毯，甚至淹過了我的腳踝。我躲到廚房桌子底下，避開他下雨的範圍，還用一把眉毛剪修剪了地毯。
他離開房間去洗澡，在浴室待了好幾個鐘頭，久到我以為他是不是也變成水流進排水管了，於是我在他下雨下得到處是的地板上爬行，用舌頭觸碰他的汗水，根據味道猜測他的身體到過哪裡。我對哥說他去過海灘，而且誘拐了海裡所有的鹽，綁架到這裡當人質。
下班後，父親會在我們公寓大樓共用的庭院澆水，挖出筆直到無法成為血管的溝渠。下雨的時候，他說，就不會淹水了。水會被引到外面。我問他怎麼知道水要去哪裡，而他指著一群長著手指形狀花朵的灌木叢。水會跟隨需求，他說。如果身體真的大部分都是水，我問，那怎麼會燒起來？父親說了些關於部分與總和的事：水是部分而身體是總和，但我不想算數學，於是跑回家裡。
我第一次看見他安裝水管時，問他手裡拿著什麼，他為了嚇我就說那是一條蛇。在學校時，老師跟我們說蛇代表誘惑，而且夏娃（Eve）很邪惡，我便想到父親捧著那條綠色水管，餵養著不屬於他的灌木叢，還剝去一朵花的花瓣，把它們當成郵票舔了舔，壓在我的臉頰上。當他打開水管，水就從開口噴出來，可真是個奇蹟。我記得他拿那條水管抽打到我哥翻白眼，金屬管口部分擊中了眉心。我記得他說，對不起，可是只有這樣你才會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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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一家製造影印機的公司找到了工作。每天早上，她會開車往西去一棟高聳到把天空都磨得光滑的大樓。她整天就坐在一張桌子前，用帶有口音的語調接聽客服電話。有個行銷部門的女人說，妳唯一沒被炒魷魚的理由，就是因為妳屬於少數族群。
他們把母親升職為接待員後，她就能夠正式使用黑白影印機拷貝在辦公室傳閱的通告：請勿使用芳香劑。請勿攜帶堅果或甲殼類食物進入公用廚房。請勿將生理用品沖入馬桶。她把生理寫成了生裡。
被開除的那一天，她清空了冰箱裡吃到一半的凱撒沙拉和顏色變得蠟黃的火腿三明治，裝進手提包帶回家，在替我們煮完魚丸湯之後就拿來當成晚餐。她只吃剩飯剩菜，會把鍋子裡一絲絲的鍋巴拉起來，還會把我沒吃乾淨的骨頭拿去吸食骨髓。我在節食，她開玩笑說。一種叫做生命的節食方式。
因為影印了我的出生證明而被開除那天，母親看著綠色雷射彷彿在清潔窗戶似的掃過玻璃板。玻璃是藍白色的，跟冰一樣涼。母親的臉頰在好幾層脂粉底下就像顆膨脹的葫蘆。影印完我的出生證明正反面後，母親想起在電視上看過一則報導，是一間檔案館被燒毀，所有市民的身分都化成煙了──雖然已經沒有能再為我影印的東西，她還是又按下了啟動鈕。雷射光束輕快掠過時，她把熱熱的臉頰貼到了玻璃上。印出來的成品是她右臉頰的地圖，那些網狀靜脈曲張的血管有如支流，而且從鼻子到耳朵方向有一道逐漸變藍的瘀傷。她用雙手把影本舉到日光燈下。摺起來。她摸自己的臉頰，再摸紙上的臉頰。她無法分辨何者是證據，何者是罪行。
母親總會掩飾我們的罪行：有一次，一隻糖漬蝦從我嘴裡掉出來弄髒了地毯，於是她丟了塊餐巾蓋上去，免得父親看見。她在我睡覺時把地毯上的醬汁弄掉了，不過漂白劑的效果太強，反而讓那個地方顯得更明亮，顯得太過蒼白，變成了照射我那片污跡的聚光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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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會一邊做菜，一邊對我說著她所謂來自《聖經》的故事，可是那些故事我後來在任何譯本裡都找不到。父親叫母親給我們講一個大陸人的故事，而她說的是孟姜女，一個從葫蘆出生的女孩。
故事一開始有兩戶比鄰而居的人家，一戶以水果聞名，另一戶則以花朵聞名。在他們的庭院之間有一棵葫蘆樹，樹幹寬大到連風都無法圍繞一圈。雖然樹根是在孟家的土地上生長，不過大部分枝葉都跨進了姜家的庭院──其中一根樹枝長出了最大的葫蘆，色澤金黃到連飛過的鳥兒都瞎掉了。
孟家和姜家每天都在為了那顆金色葫蘆的所有權而爭吵，而它也逐漸長成一個嬰兒的大小，汁液飽脹，脆弱到只要一陣微風就會流出液體。最後它落地時，外皮分開露出了一個孩子，是女兒。他們因為這個奇蹟而哭泣。孟家堅持替她取名為孟女，姜家想要叫她姜女。女孩在他們爭執的期間捱餓了兩天，後來才有某個人說她會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前餓死。於是她們給了她孟姜女這個名字，代表她是兩個家庭的女兒，是兩道血脈的女兒。
這故事錯了，我告訴母親。如果她真的是女兒，那麼兩家人都不會想要她。她要成為母親才能擠出奶水，她得當上新娘才能被交易。母親從沒說完這個故事。我從未問過她是不是想要我，以及我是不是那種會成為戰場，讓大家爭搶的女兒。後來母親說，記住，他們爭搶的不是那個女孩。是葫蘆。
也許葫蘆皮打開的時候，他們哭泣並不是為了歡慶她的出生，而是在哀悼他們失去了黃金。他們咒罵地心引力的偷竊。我記得看過有些家人會在餐廳搶著付帳，說不定那就是孟家和姜家在爭執的：他們拉不下臉讓對方付這筆帳。拉不下臉說女兒是他們還得起的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