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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解開以下的謎題,就能揭露宇宙深處的糟糕祕密,不過前提是過程中你沒有徹底發瘋。如果你碰巧已經知道宇宙深處的糟糕祕密,那就跳過這一段吧。
假設你有一把在家得寶零售商場買的便宜斧頭,某個酷寒的冬日,你用這把斧頭砍斷一個人的頭。別擔心,這個人已經死了,不過你還是擔心一下好了,因為你剛才開槍殺了他。
這個人又肥又壯,腫脹的二頭肌上繃著青筋暴露的皮膚,舌頭上刺了一個納粹十字,滿嘴跟剃刀一樣尖的牙齒——我不用再形容了吧。就算你已經在他身上射了八個彈孔,你還是覺得下一秒他就會彈起來,一口咬掉你驚恐的臉,所以你要把他的頭砍下來。
然而你揮最後一下的時候,斧頭握把斷成了碎片。現在你只剩一把壞掉的斧頭,於是你花了一整晚找地方把這個人和他的頭藏起來,然後帶著斧頭進城。你走進一家五金行,告訴老闆斷掉握把上的深紅色污漬是烤肉醬,最後你帶著一支全新的斧頭握把離開。
修好的斧頭安安穩穩地放在你的車庫裡,直到隔年春天一個下雨的早晨,你在廚房裡發現一隻怪物,長得像三十公分長的蛞蝓,尾巴上有個快脹破的蛋囊,牠張嘴輕易咬斷一根叉子。你抓起親愛的斧頭,把怪物砍成碎片。然而你揮最後一下的時候,斧頭敲到翻倒的鐵餐桌桌角,在刀鋒中央敲出一道裂痕。
當然,刀片裂了表示你只好再去五金行一趟,老闆幫你裝了一塊全新的斧頭刀片。你才到家,就看到前陣子被你砍頭的男子重生站在那兒,他也裝了一顆新頭,好像用塑膠除草線縫在脖子上。他露出「去年冬天就是你殺了我」的憎恨表情,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實在很難見到這種臉色。
你亮出你的斧頭,那傢伙用皺成一團的腐爛眼睛盯著斧頭好一段時間,然後發出沙啞的尖叫:「就是這把斧頭砍了我的頭!」


他是對的嗎?


我凌晨三點斜躺在門廊上,思索這個謎題,酷寒的微風凍僵了我的臉頰和耳垂,吹動劉海搔弄我的額頭。我把腳架在欄杆上,躺臥在便宜的塑膠草地座椅上,每次碰到暴風雨,這種椅子就會被吹到前院的草地。如果我再老個四十歲,又有一支菸斗的話,現在真的很適合抽菸。我最近很少碰到如此心靈平靜的時刻了,而通常在被打斷之前,我都不懂得珍——
我的手機尖叫起來,發出像音速蜜蜂螫人的聲音。我從外套口袋挖出輕薄短小的手機,瞄了一眼來電號碼,感到些微反胃的恐懼。我沒有接起電話就掛斷了。
世界又恢復寂靜,只剩樹木在風中颯颯作響的微弱拍手聲,以及清脆的落葉輕輕擦過馬路,除此之外,還有一隻頭腦秀斗的狗試圖爬上我旁邊的椅子,發出奮力掙扎的聲響。茉莉試著爬上椅子兩次之後,終於成功把椅子推倒了,她盯著倒下的椅子幾秒鐘,開始朝椅子狂吠。
手機又響了起來,茉莉對椅子低吼。我閉上眼睛,不爽地罵了五個字的髒話,然後接起電話。
「喂?」
「阿衛?是我約翰啦。你的藥頭要你今天把那批海洛因拿來,不然他要扁人了。在我們埋韓國妓女的地方見,沒有山羊鬍的那個。」
這整串話都是暗號,意思是「有重要的事,趕快過來我家」。當然要用暗號囉,以防電話被竊聽。
「約翰,現在是凌晨三——」
「喔,別忘了,明天我們要暗殺總統。」
咔。
他掛斷了。最後那句暗號的意思是「在路上替我買幾包菸」。
說實在話,我們的電話搞不好真的被竊聽了,但我很肯定如果那些人真的想聽,一定能輕易從遠端攔截我們的腦波,所以掰暗號也沒用。隔了兩分鐘,外加長嘆一口氣之後,我已經開著越野車穿過夜色,一邊等暖氣吹出暖風,一邊試著不要想到法蘭克.坎波。我轉開收音機,希望分心能讓我不那麼害怕。我轉到一台當地的右翼談話節目。
「我跟你們說啦,移民就像船上的老鼠,美國就是一艘船,所有的老鼠都想上船。你們知道一艘船載了太多老鼠會怎樣嗎?船會沉,就這麼簡單。」
我心想世上有沒有船真的因為老鼠而沉沒,心想我的車怎麼聞起來像壞掉的蛋,心想手槍是不是還放在駕駛座下面。我心想,黑暗的後座是不是有東西在動?我瞥了後視鏡一眼,什麼都沒有,只是影子的錯覺。我想到法蘭克.坎波。
法蘭克是一位律師。有天晚上,他開著黑色凌志從公司回家,剛烤漆的車身像漆黑的薄冰,在夜色中閃閃發亮,法蘭克坐在儀表板散發的綠光前,渾身輕飄飄,彷彿所向無敵。
他感到腿上一陣酥麻,便打開車內的頂燈。
蜘蛛。
幾千隻蜘蛛。
每隻都跟手掌一樣大。
蜘蛛爬過他的膝蓋,硬擠進他的褲管。這些怪物鋸齒狀的黑色身體上畫著黃色條紋,又長又刺的腳就像針頭,一看就是天生的戰士。
他大驚失色,用力一轉方向盤,車子摔下堤防。
警察把他從車子的殘骸中救出來,聽他歇斯底里咆哮完後,向他保證車子裡一隻蜘蛛都沒有。
如果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你還可以說他那晚運氣不好,看走眼或吃壞肚子了,然而故事還沒結束。事後法蘭克還是會看到東西,恐怖的東西,接下來幾個月間,就連最好的醫生和他們開的藥,也沒辦法趕走法蘭克活生生的噩夢。
可是除了這個問題以外,這傢伙完全正常,神智清晰,跟落日一樣理智。他可以在星期三寫好完美的訴訟案件摘要,隔天就發誓他看到法官的袍子下有觸手在亂動。
所以呢?這時候他該去找誰?
我開到約翰家門前,感到熟悉的恐懼湧上心頭,像吃壞肚子的胃一樣絞痛。凜冽的風緊跟著我到門口,吹來微微的硫磺味,這股臭味來自城外製造下水道清淨劑的工廠,配上遠方兩座小山丘,總讓人覺得我們住在沉睡放屁巨人的下風處。
約翰打開位在三樓的公寓大門,馬上指向一名坐在沙發上的女孩,她長得非常可愛,又顯得非常驚恐。「阿衛,她叫雪莉,她需要我們幫忙。」
我們幫忙。
我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就像肚子挨了人家一拳。因為呢,法蘭克.坎波和這個女孩如果需要找人修化油器,他們絕對不會來找「我們幫忙」。
因為我們有一項特長。
雪莉大概十九歲,有一雙粉藍色的眼睛,水晶般蒼白的肌膚讓她看起來像洋娃娃,栗色的捲髮綁成馬尾。她穿著飄逸的長裙,手指一直擰裙襬,這身穿著只讓她顯得更矮小。她散發一種有自覺的哀求無助感,有些男生面對這種落難女子就會無法自拔,想要拯救她,帶她回家,緊緊抱住她,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
她的太陽穴上纏了一條白色的繃帶。
約翰走進小公寓角落的廚房,很快又走回來,放了一杯咖啡在她手中。我很努力不要翻白眼:約翰幾乎像心理醫生的專業表現,配上屋裡一面巨型電漿電視螢幕和四台電動遊戲機,實在很可笑。約翰的頭髮綁成面試用的整齊馬尾,襯衫的釦子都乖乖扣齊,有時候他看起來真的像個大人。
我正打算警告女孩,約翰泡的咖啡喝起來像有人尿在一杯電池硫酸裡,然後對杯子連續咒罵了好幾個小時,不過約翰先轉向她,模仿律師的聲音說:「雪莉,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她抬起膽怯的眼睛看著我。「我的男朋友,他……他一直糾纏我,他已經騷擾我快一個禮拜了。我爸媽出門旅行不在家,我……我怕得不敢回家。」
她搖搖頭,顯然講不出話來。她啜飲一口咖啡,然後皺起眉頭,彷彿被咖啡咬了。
「您貴姓?」
「摩里斯。」她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摩里斯小姐,我強烈建議妳去女子庇護中心,他們可以幫妳申請禁制令,保護妳的安全。鎮上就有三間,我很樂意替妳打電話——」
「他——我是說我的男朋友——他已經過世兩個月了。」
約翰有點愉悅地瞥了我一眼,彷彿在說:「阿衛,我給你找來的不錯吧?」我恨死他這個表情了。她繼續說。
「我——我不知道還能找誰,我從朋友那裡聽說你們處理,呃,不尋常的問題。」她推開茶几上的一疊DVD殼,把馬克杯放下,一臉不信任地看著杯子,好像在提醒自己不要不小心又拿來喝,免得再被騙一次。她轉回來面對我。
「他們說你們最厲害。」
我沒有告訴她,認為我們「最厲害」的人肯定標準很低。我想我們是鎮上做這行的佼佼者,但是你會跟誰炫耀這種事?求職版上又沒有專門刊登這類鬼工作的頁面。
我走向一張有靠墊的椅子,一把撈起放在上面的東西(四本發皺的吉他雜誌、一本素描簿,還有一本真皮封面的欽定本《聖經》)。我才剛坐好,一支椅腳就突然斷掉,整張椅子往旁邊傾斜了三十度。我若無其事地往前靠,試圖假裝我本來就知道椅腳會斷掉。
「好吧。他來的時候,妳可以看到他?」
「對,我也可以聽到他的聲音。然後他,呃……」
她摸摸頭顱一側的繃帶。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是說真的嗎?
「他會打妳?」
「對。」
「用拳頭?」
「對。」
約翰原本看著手中的咖啡,這時憤慨地抬起頭。「真是個爛人!」
我這次真的翻了白眼,接著死瞪著約翰。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鬼,不過如果你碰過,那個鬼應該沒有跑去揍你,我想你的朋友應該也沒碰過這種事。
「第一次的時候,」雪莉說,「我以為我瘋了。一直以來我都不相——」
「相信有鬼。」我替她說完。「沒錯。」每個人都要說這句話,大家都希望自己聽起來像可信的懷疑論者。「小姐,我不想——」
「我跟她說我們今天晚上會過去看看。」約翰在我不小心講出一些合理的話之前,搶先打斷我。「她家在〔為維護隱私刪除地名〕。他就在她家裝神弄鬼,我想我們可以過去,教訓教訓那個王八蛋。」
我感到一陣不耐湧上心頭,主要是因為約翰也知道她的故事鬼話連篇。然後我突然想通了:沒錯,約翰早就知道了,所以他打電話給我,是想湊合我和這個女孩,她可愛得要命,又剛死了男友,剛好可以讓我英雄救美。一如往常,我不知道該感謝約翰,還是扁他的蛋蛋一拳。
我腦中同時浮現十六個反對的理由,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理由都互相抵銷了。如果浮現的理由數目一開始就是奇數的話……


我們開著我的福特越野車離開。我們告訴雪莉她可能有腦震盪,叫她不要開車,然而真正的原因是不管她的故事是真是假,我們都還清楚記得坎波先生和他裝滿蜘蛛的怪車。法蘭克得經過慘痛的親身經驗,才會發現藏匿於夜晚的黑暗陰影並不是只在老房子或廢棄的船上出沒——而是直接在你腦袋裡作祟。
雪莉坐在副駕駛座上,蜷起身子,茫然看著窗外。她說:「所以,你們兩個,很常做這種事嗎?」
「斷斷續續,」約翰說,「做了幾年了。」
「你們怎麼會開始做這一行的?」
「那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他說,「應該說好幾件事。後來死了一個人,又死了一個人,還扯上一些毒品,講起來很長啦。現在我們有時候可以看到東西,我身邊就有一隻死貓走來走去,老在想我為什麼不餵牠。喔,我還吃過一客漢堡,一咬它就哞哞叫。」他瞥了我一眼。「你還記得嗎?」
我悶哼一聲,什麼也沒說。
那客漢堡才沒有哞哞叫,約翰,它根本在尖叫。
雪莉看起來根本沒在聽了。
「我把我們的能力叫做但丁症候群。」約翰說,我從沒聽過他說這個名稱。「也就是說,我認為我和阿衛得到看見地獄的能力,只是我們發現地獄就在這裡,就在我們四周,穿過我們、在我們體內,就像游過你肺部、腸子和血管的微生物。嘿,趕快看!貓頭鷹耶!」
我們全都抬起頭,果然是隻貓頭鷹沒錯。
「總而言之,」我插嘴道,「我們一開始只是幫了幾個人的忙,後來話就傳開了。」
我覺得背景介紹這樣就夠了。我想阻止約翰,免得他繼續講下去,就會講到他把那客尖叫的漢堡吃到一口都不剩。
我在我家暫停,沒有熄火就下車去拿裝備。我穿過主屋,走向後院受風雨摧殘的工具間,打開掛著大鎖的門,用手電筒掃過陰暗的櫃子:
眼睛周圍有乾掉血跡的小熊維尼玩偶;
塞好棉花的獾蟒(獾和蟒蛇的混種)填充玩具;
裝滿混濁甲醛的玻璃瓶,裡面漂浮著一群蟑螂,大略排列成十五公分長的人類手掌形狀。
我抓起約翰從主題餐廳牆上偷拔來的中世紀造型火把,撿起一個裝滿綠色濃稠液體的透明塑膠擠瓶,我的手才一摸,液體馬上變得血紅。我重新思考一下,把瓶子放回架上,改拿我的骨董一九八七手提音響。
我走進屋裡叫茉莉,同時打開廚房櫃子裡的小塑膠袋,裡面裝滿像橡皮擦的彈性粉色小塊,我抓了一把放進口袋,然後衝出門外,大狗緊跟在我腳後。
雪莉家是一棟普通的雙層農舍,白色外牆搭配黑色百葉窗,坐落在一大片草地上,周圍環繞收割後的平坦玉米田。我們走過母牛造型的信箱,看到大門上釘著手繪門牌:摩里森宅,一九六二年建。約翰和我站在門口,為了到底需不需要那個「宅」字辯論很久。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有腦,這時候我就該馬上走人了。
約翰走上前推開大門,然後躲到一旁。我伸手從口袋掏出一個粉色小塊,這是牛排造型的狗零食,上頭甚至畫了細細的棕色烤盤痕跡;這時我突然想到,狗根本沒見過烤盤痕跡,這些細線只是畫來給我看的。
「茉莉!」
我拿著零食在她眼前晃晃,然後把小塊丟進門裡,大狗跟著跑了進去。
我們站在門外,等待譬如狗肉飛濺到牆上的聲音,然而只聽到茉莉的腳掌踩著地板跑動,最後她跑回門口,愚蠢地咧開嘴笑,於是我們判斷室內安全,可以進去了。
雪莉張開嘴,好像要反對,但顯然又決定算了。我們踏進黑暗的客廳,雪莉走過去要開燈,但我伸手示意她等等。
約翰舉起火把,把打火機湊過去,火把頭竄起三十公分高的火焰,我們就著閃爍的火光,躡手躡腳地慢慢穿過屋子內部。我發現約翰用熱水瓶帶了他的咖啡,顯然這個「小忙」已經需要我們熬夜了。我必須承認,喝了他的咖啡後,肚子裡恐怖的灼燒感確實能讓人清醒。
我問道:「通常妳都在哪裡看到他?」
雪莉的手指又開始扭裙襬。「地下室,還有一次在廁所,他的手,呃,從馬桶裡伸出來,那時候我正在——」
「我知道了。告訴我們地下室的門在哪兒。」
「廚房裡,可是我——那個,我不想下去。」
「沒關係,」約翰說,「跟狗狗待在這裡,我們下去就好。」
我瞄了約翰一眼,心想身為她英俊的新白馬王子,這句應該是我的台詞才對。我們重重踩著台階下樓,火把的光線流瀉至樓梯下方,雪莉留在我們後面,蹲在茉莉身旁輕拍她的背。
樓下是一間舒適簡約的地下室。
有洗衣機和烘衣機。
熱水器發出輕柔的滴答聲。
一台高度及腰的大冰庫。
約翰說:「他不在這兒。」
「真沒想到啊。」
約翰用火把點燃一根菸。
「她感覺人很好吧?」約翰輕聲說,聲音好像奉承般;他眨了眨眼。「你知道嗎,她讓我想到珍妮佛的朋友安柏,我開門看到她的時候,一開始還以為就是安柏。對了,阿衛,謝謝你來當我的助手,不是說我要趁虛而入什麼的,但是……」
我早就沒在聽約翰說話了。當下我馬上知道事情不大對勁,存疑的感覺在腦袋深處徘徊不去,就像教室最後一排一直舉著手的小孩。約翰現在扮起偵探,靠在大水槽旁,水槽邊掛了幾條白布。
「喔,這才對嘛。」約翰說,拎起一段白布。「你看看這個鬼東西。」整塊布是白的,還接著綁帶,像一條圍裙。好吧,這塊布以前是白的,現在中央沾滿了粉紅色的褪色血跡,像幼稚園小孩畫的日本國旗。
我轉向巨大的冰庫,又感到那股嚇死人的恐懼,又冷又硬又重。我大步走上前,打開冰庫的蓋子。
「喔,天哪。」
我先看到一根又軟又紫的舌頭,不太像人的,比較長,像動物的舌頭。這根舌頭捲起來放在保鮮袋裡,外面覆蓋了一層霜。冰庫裡不只這根舌頭,還裝滿大塊大塊的肉,有些放在透明塑膠袋裡,幾塊比較大的則包在沾了粉色污漬的白紙中。
屠夫用紙。白色的圍裙。
「這太明顯了啦,」約翰說:「不是聽說有幽浮在外面亂殺母牛嗎?親愛的朋友,我想我們找到答案了。」
我嘆了口氣。
「蠢蛋,這是一頭鹿,她爸顯然會打獵,他們把獵到的肉都留下來了。」
我翻了一下冰庫,找到一隻冰凍的火雞和幾串香腸。我關上蓋子,覺得自己很蠢,儘管理由其實不太對。現在太晚了,我又睡得太少。
約翰開始亂翻房間內的櫃子。我環視四周尋找手提音響,然後發現我們沒有把音響帶下來。為什麼我會覺得不安?音響不是在樓上雪莉那邊嗎?
「嘿,阿衛,你記不記得有個傢伙的地下室淹水,他打電話給我們,堅持有一隻四點五公尺長的鯊魚在地下室游泳?」
我確實記得,卻沒有回答,以免錯失腦中閃過的一絲想法。這個想法就飄在觸手可及的範圍之外,像風大的日子裡亂飄的氣球。況且等我們到了那個人家,地下室根本沒有大白鯊,只有一隻兩公尺多的普通虎鯊,我們要他等地下室乾了再叫我們。等水退了之後,鯊魚也消失了,彷彿憑空蒸發,或從水泥牆的小縫隙裡滲出去了。
快想!該死的短暫注意力。有件事不對勁。
我試著把離題的思緒拉回來,繼續想手提音響的事。約翰在跳蚤市場找到這台音響。《舊約.聖經》裡有個故事,年輕的大衛用豎琴彈奏美妙的音樂,趕跑了惡靈——
等一下。
「約翰,你剛剛說你覺得她長得像安柏?」
「對啊。」
「約翰,安柏幾乎跟我一樣高,一頭金髮,長得有點頭重腳輕,對吧?」
「對啊,正得要命。我是說——」
「然後你還覺得雪莉長得像她?樓上那個女生?」
「對啊。」約翰轉過來看著我。他已經知道我的意思了。
「約翰,雪莉很矮,深色頭髮,藍眼睛。」
——他們會直接在你腦袋裡作祟——
約翰嘆了口氣,熄了菸把菸蒂丟到地上。「可惡。」
我們轉向樓梯,才踏了一階就僵在原地。雪莉坐在樓梯中央,一手環著茉莉的脖子,睜著小心無辜的大眼,繼續扮演她的角色。
我慢慢踏上第三階樓梯,然後說:「請問一下……呃,小姐,不好意思,我忘了妳姓——」
「叫我雪莉就好。」
「我知道,不過還是告訴我吧,我很討厭忘東忘西。」
「摩里斯。」
我又朝她靠近一步。
「我想也是。」
再踏一步,我聽見約翰跟著走上來。
「那麼,」我說,「這棟房子是誰家?」
「什麼?」
「大門口的門牌寫著摩里森宅,摩里森,不是摩里斯。現在可以麻煩妳形容一下妳的外表嗎?」
「我不——」
「因為約翰和我發現一個問題:我們兩個看到的妳完全不一樣。當然約翰天天打手槍,所以眼睛不好,但我不認為——」
她爆成了一堆蛇。
沒錯,她的身體似乎從內往外噴,落在地上變成一灘扭動的黑色物體。我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群纏在一起的黑色長蛇,互相擠壓著滾下樓梯。牠們滑過腳邊時,我們抬腳用力地踹,約翰用火把牠們趕開。
我看見幾條蛇的鱗片上有顏色,類似肌膚或雪莉裙子上的花紋。我還瞄到有條蛇的側面嵌了一顆蠕動的人類眼珠,虹膜是粉藍色的。
茉莉往後一跳,叫了起來——我覺得有點太晚了——並假裝咬向一條滑下樓梯的蛇;接著她跳上樓梯頂端,消失在門口。我們踢開滑動的蛇,跟著大狗用力爬上樓梯,這時樓梯口的門卻砰地自動關起來。
我伸手抓住門把,就在這一刻,門把開始融化變形,顏色愈來愈粉紅,最終變成一根軟趴趴的陰莖,輕輕拍打著門板,彷彿有人從另一側把老二塞過門把洞。
我轉身對約翰說:「門打不開。」
我們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梯,約翰一口氣跳過最後五階,重重落在水泥地上。蛇群避開火光,消失在櫃子底下和硬紙盒之間。
這時候地下室開始湧入大便。
咖啡色軟泥從地上的排水孔擠出來,帶來毫無疑問的惡臭。我四處張望,尋找可以爬出去的窗戶,卻發現一扇也沒有。汙水從地板中央沖出來,繞著我的鞋底打轉。
約翰大喊:「那邊!」
我猛然轉過頭去,看到他抓起架子上的一個小塑膠盒,放到地上。他爬到盒子上,然後就站在那兒,任由糞便愈漲愈高。他終於抬頭看著我,「你在幹麼?趕快想辦法把我們弄出去!」
髒東西已經淹到我的腳踝,暖得有點惱人,我艱難地四處走動,抬頭往上看,終於找到一根從火爐通往一樓的巨大方形管子:迴風管。我走到牆上的工具櫃前,抓起一根十五公分的螺絲起子,戳進鐵管和地板間的空隙。隨著釘子被拔開的尖叫聲,我把鐵管扳了開來。
我終於抓住鐵管的邊緣,感到管子硬壓著我的手指。我把鐵管拉下來,露出上方陰暗的客廳,中間隔著一道鐵網。我往上一跳,用雙手把網子撞開,接著再跳一次,雙手抓住一樓的地板,手指摸到了地毯;經過一陣瘋狂彆扭的動作之後,我終於成功把身子抬上去,躺在客廳的地板上。
我從方形的洞往下瞧,看見一抹火光出現,緊接著是火把跟約翰的手。幾秒鐘後,我們一起站在客廳裡,四處張望,大力喘著氣。
什麼都沒有。
我們頭上的空氣傳來低沉的震動,一陣笑聲,聽起來像毫無幽默感的乾咳,彷彿房子在用木頭和灰泥做成的大肺擠出空氣。
約翰說:「混蛋。」
「約翰,我明天就要去改手機號碼,而且我不會把新號碼告訴你。我們趕快弄弄收工吧。」
我們都知道該怎麼做:想辦法把怪物引出來。約翰把他的打火機交給我。
「你去點一些蠟燭,我要脫了衣服去浴室站著。」
我走回放手提音響和其他用具的地方,茉莉跟著我。我在房子各處點了幾根蠟燭——只為了讓氣氛毛骨悚然一點。約翰跑去洗澡,我找到另一間浴室,洗掉我鞋子和腳上的污泥。
「喔不!」隔著水聲,我聽見約翰大喊。「我在洗澡,這裡面好暗!只有我一個人!我又沒穿衣服,好可怕喔!」
我已經沒事可做,就在房子裡再繞了一下,最後找到一間臥室。我瞄了手錶一眼,嘆了口氣,躺在棉被上。這時已經快凌晨四點了。
這個步驟可能要花好幾個小時,或好幾天。時間,他們什麼沒有時間最多。我聽見茉莉在床邊的地上趴下,我伸手拍拍她,她跟一般的狗一樣舔舔我的手。我心想狗為什麼覺得要舔人的手,常常想下次要是有人的手指靠近我的嘴巴時,我也要試試看,比方說去看牙醫的時候。
二十分鐘後,約翰洗好澡回來,圍著八成是他找得到最短的毛巾。他低聲說:「我剛剛好像看到通往閣樓的板門,我去看看上面是不是真的有房間,可以讓怪物爬來爬去;搞不好怪獸會從很恐怖的軍用大行李箱裡跳出來。」
我點點頭。約翰誇張地提高音量說:「喔不,我們兩個被困在這裡了,我去找人來幫忙。」
「好啊,」我大聲回答:「或許我們該分頭行動。」
約翰離開房間。我試著放鬆,甚至希望能小睡一下,鬼怪最喜歡在你睡覺的時候偷襲了。我抓抓茉莉的頭,然後——


夢鄉。有東西在舔我,另一個房間傳來輕柔的潑水聲。我夢見一張影子自己從牆上爬下、朝我飄來,大部分我的夢都像這樣,總是以真實事件為藍本。
我猛然張開眼睛,右手臂還垂在床墊邊緣,一根粗糙的舌頭繼續舔著我的無名指。我睡了多久?三十秒,還是兩個鐘頭?
我坐起身,努力適應黑暗。最近的蠟燭在浴室裡,散發的微光照亮了走廊。
我靜靜從床尾下床,穿過房間來到走廊,沿著走廊走向聲音和光線的來源。我的手一路劃過牆上灰泥的紋路,直到我來到傳出輕柔潑水聲的浴室。不是潑水聲,而是喝水聲。我探頭進去。
茉莉正在喝馬桶裡的水,她轉過頭來,用幾乎像貓的「需要我幫忙嗎」眼神看著我。我茫然想著她居然用喝大便水的嘴巴來舔我的手……
如果她在浴室,那剛剛床邊的就不是她。
我拿起檯子上的蠟燭,走回臥室。我走進房間,燭光在我身邊照出不均勻的光環,推開周遭的陰影。我走向床,看到……
肉。本來放在冰櫃裡的十幾包肉塊現在非常正式整齊地擺在床邊的地板上,包裝稍稍撕開了一點,大略排成人體的形狀。
我將光源移向頭的位置,看見一隻冷凍火雞,還包在屠夫用紙裡面。火雞下方和軀幹之間放著那根切斷的舌頭,逕自在地上拍打。
嗯嗯,這我倒沒看過。
火雞、舌頭和一排肋骨突然從地上飄起來,嚇了我一跳。
排成人形的肉塊升起來,好像組成了一個身體,牠的手臂是鬥雞肉和培根,牠用手臂推起身體,小香腸做的五指撐在地上。我腦中突然閃過「被德國香腸搗蛋鬼從後面上」這句話。怪物終於站直身體,牠看起來像是肉店的吉祥物,不過這家店的收入一定少得可憐,只能供老闆吸毒而已。
「約翰!這裡有個,呃,東西。」
怪物大概有兩公尺高,火雞頭左右旋轉勘查房間,沒用的舌頭在下方搖擺。牠朝我伸出一根香腸手指。
「你。」
牠在指控我。我們以前碰過這個傢伙嗎?我不記得,但我記臉的功夫一向不好。
「你折磨了我六次,現在準備肉死吧!」
我無法確定牠是不是真的說了「肉死」,而不是「受死」,但我決定相信我的耳朵。我拔腿就跑。
「約翰!約翰!緊急狀況五三!」
那傢伙追了上來,薄片火腿做成的腳拍打著我身後的地板。我的蠟燭熄了,我只好把蠟燭丟掉,接著我在右手邊看到一扇關著的門,趕忙緊急煞車,拉開門衝進去。
裝滿毛巾的層板迎面撞上我的臉,我往後跌出櫃子,眼冒金星。肉人用小香腸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抬起來壓在牆壁上。
「你真讓我失望。我們決鬥過那麼多次,在沙漠,在城市,你以為你在威尼斯就打敗我了吧?」
我非常佩服這傢伙能用晃動的鹿舌頭和冷凍火雞頭講出話來,以致於我幾乎沒聽見牠說了什麼。
威尼斯?他剛剛說威尼斯嗎?什麼鬼?
這時茉莉跑過來,一副狗狗世界一點問題都沒有的樣子。
然後她發現有些肉站在附近,便開心地啃起一根十五公分寬的臘腸串,也就是那傢伙的腳踝。
「啊啊啊啊啊!」
牠鬆手讓我跌到地上,我趕忙爬起來往樓下跑。肉人跟了過來。
約翰已經等在樓梯底端。
手上拿著音響。
怪物在樓梯中央停住,沒有眼睛的火雞頭盯著約翰手中的裝置,彷彿感知到危險。
喔,當《舊約•聖經》裡的惡魔看到年輕的大衛彈起豎琴,發現古老魔法可以打敗一切黑暗,牠一定發出了怒吼的尖叫吧!走動的肉怪知道我們要幹麼,牠知道我們要使用同樣的魔法。
約翰點點頭,好像在說:「我們贏了。」
他按下「播放」鍵。
樂音充斥房間,澄澈的旋律可以提振任何人的心,趕走任何鬼怪。
他播的是白蛇合唱團的〈再次出發〉。
怪物抓住火雞頭上應該是耳朵所在的位置,跪倒在地。約翰把音響像護身符一樣在眼前揮舞,一面走上樓梯,讓音樂更靠近怪物。牠身上每一吋覆蓋脂肪的滑潤皮膚和軟骨都痛苦地扭曲。
「接招吧!」約翰尖叫道,突然變得很大膽,「看來你的防禦系統需要加點料了!」
怪物捧住牠的肚子,我心想牠大概很痛吧。
沒想到牠扯下一個火腿罐頭,在約翰反應過來之前,牠就把罐頭砸向音響。罐子像藍迪.強森丟的快速球劃過空中。
罐頭直接擊中目標。火光一閃,幾塊塑膠片飛上空中,音響從約翰手中掉了下來,重重落在樓梯上。
約翰沒了武器,連忙跳回地板,怪物則起身追上來。牠抓住約翰的脖子,還伸手想抓我,但我閃開,抓住桌上的咖啡熱水瓶;我拿著熱水瓶跑回來,旋開蓋子,把咖啡潑在抓住約翰的肉手臂上。
肉團怪高聲尖叫,牠的手臂開始冒煙起泡,燒了起來,整隻手臂變得焦黑,從肩膀脫落掉到硬木地板上。重獲自由的約翰跪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怪物怒吼一聲,肉肉地倒在地上,牠舉起僅剩的一隻手臂指著我。
「你永遠無法打敗我,馬考尼!我已經用法力封印了這棟房子,你逃不出去的!」
我停下來,雙手擱在屁股上,大步走到牠前面。「馬考尼?你是說艾伯特.馬考尼博士兼牧師?那個在探索頻道主持『神奇謎團』的傢伙?」
約翰走過來,瞪著受傷的怪物。「你真是蠢斃了。馬考尼已經五十歲,一頭白髮,阿衛和我加起來都沒那麼老。你的宿敵現在八成在哪裡演講,他賺的錢疊起來都可以淹到腰了。」
那傢伙把火雞頭轉向我。
「這樣好了,」我提議,「如果我能替你聯絡上馬考尼,讓你們解決你們的小問題,你可以放我們走嗎?」
「騙子!」
「我沒辦法把他叫來這裡沒錯,但是你有超人的魔力,遠距離也能殺了他吧?等一下啊。」
牠看我掏出手機,撥打號碼。電話一路經過祕書、對外發言人、保鑣、總機、又是那個祕書,最後由個人助理轉接,我終於找到人了。
「我是馬考尼。我的祕書說你那裡有隻肉怪?」
「沒錯,請等一下。」
我把電話遞給阿肉。「說好了喔?」
那傢伙站起來,遲疑了一下,終於上下點點火雞頭。我把手機交給牠,同時狠狠看了約翰一眼,希望他懂我的意思:我們的替代計畫就是讓怪物把他打個半死,我則想辦法找扇窗戶逃走。去他的女孩和她的「幽靈男友」,馬考尼大老遠就能看穿這種爛招了。
一團香腸手指從我手中拿走手機。
「喂!」牠對著受話器大吼:「馬考尼,我們來『決肉』吧。你以為你已經打敗我了,但我——」
怪物突然起火燃燒,變成一團藍色的火焰,伴隨刺破我耳膜的尖叫聲,牠離開了我們的世界。無生命的肉塊一一落到地上,手機也喀啦一聲掉在旁邊。
一陣沉默。
「哇塞,他也太強了。」約翰說。我走過去撿起手機,湊到耳邊想問博士到底做了什麼,但電話已經轉回祕書手上。我掛掉電話。博士連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
約翰故作輕鬆地做出撢灰塵的動作。「好吧,這件事實在有點蠢。」
我試著打開大門,門一下就開了,搞不好一開始就沒有封印。我們花了一點時間把房子弄整齊,屋裡沒有看到被綁起來或支解的摩里森家人,我們猜「雪莉」說這家人去旅行的時候,至少說的是實話。地下室的糞便已經消失,但我沒辦法把拆下來的暖氣管裝回去。我們盡量把肉塊塞回冰庫,只差某一塊。
等我回到家,陽光已經逐漸吞噬夜空。我走進工具間,放好壞掉的手提音響,接著找出一個空瓶子,裝滿甲醛,把那根鹿舌頭丟進去。我將瓶子放到架上,擺在一隻填充的猴子手掌旁,動也不動的手掌直直伸著兩根手指。我鎖上門,上床睡覺。
——截自王大衛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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