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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沒有完美謀殺。」湯姆對瑞弗茲說。「試圖編造出這玩意兒,只是一種在家裡客廳玩的遊戲罷了。你當然可以說有很多未解的謀殺案,但那不一樣。」湯姆覺得無聊。小而溫馨的火堆在他家的大壁爐內劈啪作響,他則在前方來回踱步。湯姆自覺這話說得古板又武斷,但重點是他幫不了瑞弗茲,而他也已經言明。

「是啊,確實。」瑞弗茲坐在其中一張黃色絲質扶手椅上,精瘦的身子拱起背前傾,雙手在膝蓋之間交握。他的臉型削瘦,一頭淡棕色短髮,冷灰色的眼眸──這張臉並不討喜,但若非一道約莫十三公分長的疤,從他的右太陽穴一路劃過臉頰幾乎觸及嘴巴,他或許稱得上相當英俊。疤的顏色較其他部位偏粉色,看似縫合得很差,或根本沒縫。湯姆沒問過這道疤的來歷,不過瑞弗茲曾主動提起:「一個女孩用她的粉盒幹的,想不到吧?」(對,湯姆還真想不到。)瑞弗茲當時對湯姆露出短促而悲傷的微笑,這是湯姆記憶所及少數見過瑞弗茲笑容的其中一次。還有另外一回他是說:「我從馬背上被甩下來──掛在馬鐙拖了好幾碼。」瑞弗茲對某人這麼說,不過當時湯姆也在場。湯姆猜,那道疤實際上應該是在一場格外難纏的打鬥中,被鈍刀劃傷的。

這會兒,瑞弗茲要湯姆給個人,提議一個人選,去執行一、兩場「簡單的謀殺」,或許再加上一次竊盜,一樣也是安全又簡單。瑞弗茲從漢堡來到維勒佩斯找湯姆談,他會留下來過夜,明天再去巴黎找其他人談,然後回到在漢堡的家;如果洽談失利,他大概會再多想想。瑞弗茲主要都幹些買賣贓物的勾當,不過最近涉足漢堡的非法賭博界,接下了防衛的工作。防衛什麼呢?想進來的義大利鯊魚。漢堡有個義大利人是黑手黨殺手,瑞弗茲認為是被派來試水溫的,另一個人可能也是殺手,但來自不同家族。瑞弗茲想除掉其中一個入侵者,或兩個都幹掉,希望能藉此打消黑手黨的野心,同時也讓漢堡警方注意到黑手黨的威脅,並接手剩下的工作,也就是趕走黑手黨。「這些漢堡男孩很不錯。」瑞弗茲曾如此熱切宣告。「他們開私人賭場或許有違法紀,但作為俱樂部,這些地方本身並不違法;他們的獲利也還算節制,不像拉斯維加斯,全都被黑手黨腐化了,而且就在美國警察眼皮子底下呢!」

湯姆拿起撥火棒,將柴火聚攏,放入另一塊整齊切割的三分之一木塊。時近傍晚六點,很快就是飲酒的時間了,那麼何不現在就喝呢?「要不要──」

就在這個時候,雷普利的管家安妮特女士從廚房走進來。「打擾了,兩位先生。托姆先生,請問是否要現在上酒呢?畢竟客人先前說不想喝茶。」

「對,謝謝你,安妮特女士。正中下懷呢。可否麻煩你去請埃露意絲夫人來加入我們?」湯姆希望埃露意絲能夠稍稍緩和氣氛。下午三點去奧利機場接瑞弗茲之前,湯姆跟埃露意絲說過瑞弗茲有事找他談,因此埃露意絲整個下午都在院子閒晃,或是待在樓上。

「難道,」瑞弗茲的語氣中夾帶面臨緊要關頭的迫切與希望,「你不考慮自己接下這件事嗎?你也知道,你跟誰都沒關係,而這就是我們要的。安全。而且說到底,酬勞也不壞,九萬六千哪。」

湯姆搖頭。「就某種意義而言,我跟你有關係。」該死,他幫瑞弗茲‧邁諾做過一些小差事,像是郵寄偷來的小物件,或是從沒起疑心的人手上取回瑞弗茲塞進牙膏管裡的小物品,例如微縮膠卷。「做這種間諜工作,你覺得我可以僥倖成功幾次?我有我的名聲要顧,懂吧。」說這番話,湯姆有點想笑,不過同時也因為某種真實的感覺而心跳加速;堪稱災難的德瓦特事件後過了整整六個月,當時他全身而退,頂多只引發些許懷疑罷了,他意識到自己目前居住的好房子,以及他現在多麼安穩的生活,他站得更挺了。他是如履薄冰沒錯,不過冰層尚未破裂。那個時候,湯姆陪伴英國督察韋伯斯特和兩名鑑識人員去薩爾斯堡的森林;他先前就是在那裡將身分據信為畫家德瓦特的屍體焚化。當時警察問他為何要砸碎頭骨。想起這件事,湯姆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因為他的目的是將上排牙齒分散藏匿。下顎輕輕鬆鬆就脫落,湯姆將其埋在一段距離之外。然而上排牙齒──其中一名鑑識人員取回一些,不過(據信)德瓦特過去六年都住在墨西哥,倫敦的牙醫沒有他的牙齒紀錄。「感覺一部分是火葬,一部分是讓他化為灰燼。」湯姆當時如此回應。遭焚化的屍體屬於伯納德。沒錯,湯姆依然會顫抖,因為那一刻是如此危急,也因為他的行為是如此恐怖:用一塊大石頭砸碎焦黑的頭骨。不過他至少沒殺死伯納德。伯納德‧塔夫茲是自殺的。

湯姆說:「在你認識的人之中找,你一定能找到可以做的人吧。」

「對,而那也算關係──比你更深的關係。噢,我認識的人都算有名。」瑞弗茲的語氣夾帶悲傷的挫敗。「你認識很多正派的人,湯姆,真正乾淨清白、無可非議的人。」

湯姆笑了。「你要怎麼找到這樣的人?我有時候實在覺得你腦袋不清楚,瑞弗茲。」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要的是肯為錢而接下這份工作的人,單純只為錢。他們不必是專家。我們會打點一切,手法會像是──公然行刺。這個人若遭審問,看起來也會──完全不像是做得出那種事的人。」

安妮特女士推著餐飲推車進來。銀製冰桶閃閃發亮。推車微微嘎吱作響,湯姆有意上油,但一轉眼已數週過去。湯姆本可繼續和瑞弗茲閒扯,因為,老天保佑,安妮特太太英語,不過湯姆厭倦這話題了,樂得讓安妮特女士打斷。安妮特女士六十多歲,諾曼第家族出身,五官姣好、身體健壯,堪稱僕役中的寶石。湯姆無法想像「翠蔭」少了她該如何是好。

接著埃露意絲也從院子走進來,瑞弗茲隨即起身。埃露意絲身穿粉紅與紅色條紋的粗棉布喇叭褲,LEVI字樣垂直印在所有條紋上。她那頭飄逸金髮長而蓬鬆。湯姆看見火光映照其上,心想,相較於我們剛剛談論的話題,這景象是多麼純淨啊!不過她髮上的光芒是金色,令湯姆想起錢。說到這,德瓦特的畫作售出後他可以抽成,而因為畫就要售罄,這筆收入很快將畫上句點,不過就算如此,他事實上也不需要更多錢。湯姆依然能從德瓦特美術用品公司抽成,而這將持續下去。除此之外,仰賴湯姆自己偽造的遺囑,他還從葛林里夫那兒繼承了一筆金額不大但緩慢增長中的股票收入。更別提埃露意絲的父親給她的慷慨零用金。貪心沒用。除非絕對必要,否則湯姆厭惡謀殺。

「聊得順利嗎?」埃露意絲以英語問,一面優雅地倒向黃色沙發。

「順利,謝謝你。」瑞弗茲說。

接下來的對話轉為以法語進行,因為說英語讓埃露意絲不太自在。瑞弗茲法語不太行,但還應付得來,而且他們也沒聊什麼要緊的事:院子、暖冬看似真的要結束了,因為時值三月初,黃水仙正在綻放。湯姆在推車上的小酒瓶中挑了一瓶香檳,為埃露意絲倒了一杯。

「憨保遮摸樣?【*】」埃露意絲再次大膽嘗試以英語開啟話題,當瑞弗茲費力地以法語擠出尋常回應,湯姆看見她眼中的興味。

【註*】編註:作者常使用不同拼法來呈現各種口音,本書盡可能揣摩作者想表達的口音來忠實呈現氛圍。

漢堡也不太冷,瑞弗茲還補充,他也有個院子,他的「小宅」坐落於阿爾斯特,而阿爾斯特是一條河,因此確切來說算是河灣區,附近的許多住家都附庭院,緊鄰河岸,這表示若住戶想要,他們可以有條小船。

湯姆知道埃露意絲並不喜歡,也不相信瑞弗茲‧邁諾,瑞弗茲正是埃露意絲會想要湯姆遠遠避開的那種人。湯姆心滿意足地想,他今晚可以對埃露意絲坦承,他拒絕加入瑞弗茲提出的計畫。埃露意絲總是擔心她父親的想法。她父親賈克‧皮里松是個藥商富豪,戴樂高支持者,法式體面尊嚴的化身,而他向來不喜歡湯姆。「我父親沒辦法再忍受下去!」埃露意絲常常如此警告湯姆,但湯姆知道,根據埃露意絲自己的說法,她父親經常威脅要切斷金援,不過比起保有她父親給她的零用金,她更在意湯姆的安危。她每週會回到位於尚蒂伊的家和父母共進午餐一次,通常都是在週五。若埃露意絲的父親真的切斷她的零用金,他們應該就負擔不起翠蔭了,湯姆心知肚明。

晚餐的主菜是奶油牛肉,前菜則是洋薊冷盤佐安妮特女士的私房醬汁。埃露意絲換上樣式簡單的淺藍色洋裝。湯姆覺得,她應該已經察覺瑞弗茲此行將無功而返。他們各自回房前,湯姆先確定瑞弗茲所需要的東西都不虞匱乏,以及他希望茶或咖啡在隔天早上幾點送到他房間。瑞弗茲說,想在八點喝咖啡。瑞弗茲留宿於中央靠左的客房,因此他分配到通常由埃露意絲使用的浴室,不過安妮特女士已從中取出埃露意絲的牙刷,移到湯姆房內的浴室。

「真高興他明天就要離開了。他為什麼那麼緊繃?」埃露意絲一邊刷牙一邊問道。

「他總是這樣窮緊張,」湯姆關掉蓮蓬頭,走出浴室,快速用黃色浴巾裹住自己,「所以才這麼瘦──大概吧。」他們以英語交談,因為埃露意絲對他說英語時不會害羞。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湯姆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呢?或許是五、六年前吧。在羅馬嗎?瑞弗茲是誰的朋友?湯姆太累了,無法好好思考,而且這也不重要。他認識五、六個像這樣的人,都說不太出是在哪裡與他們相識。

「他想要你幫他做什麼?」

湯姆摟著埃露意絲的腰,幫她攏好鬆開的睡袍。他親吻她冰涼的臉頰。「他要我幫他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拒絕了。你也看得出來吧。他很失望。」

那晚有隻貓頭鷹,形單影隻,在翠蔭後方公有林地的松樹間呼呼啼叫。湯姆躺在床上思考,左手臂壓在埃露意絲的頸子下。她睡著了,呼吸變得輕而緩慢。湯姆嘆了口氣,繼續思考,但思緒不符合邏輯,也欠缺建設性。他的第二杯咖啡害他睡不著。他回想起一個月前在楓丹白露參加的一場派對。那是為某太太舉辦的一場非正式生日會──是誰呢?湯姆感興趣的是她丈夫的名字,一個英國名字,他可能幾秒後就會想起來。那個男人,那位東道主,年紀三十出頭,有個年幼的兒子。他們的房子是一幢直上直下的簡單三層樓建築,位於楓丹白露的一條住宅區街道,屋後有個小院子。那男人是裱框師,就是因為這樣,皮耶爾‧高席耶才把他拖去參加這場聚會。皮耶爾在格朗德街開了家美術用品店,而湯姆總是在對方的店裡購置顏料和畫筆。高席耶那時說,「噢,跟我一起去吧,里普利先生。帶你的太太一起來!他想要熱鬧熱鬧。他有點消沉……無論如何,既然他是裱框的,你或許可以給他一點生意。」

湯姆在黑暗中眨眼,頭稍微往後挪,以免睫毛碰到埃露意絲的肩膀。他懷抱一定程度的憤慨和厭惡回想起一名高挑的金髮英國男子,因為在廚房裡的時候,在那個陰暗的廚房,腳下是磨損的油地氈,頭頂上被煙燻黑的錫製天花板有著十九世紀淺浮雕圖案,這男人對湯姆說了幾句不討喜的話。這男人──姓崔布區還是崔克布里?用幾乎稱得上輕蔑地語氣說:「噢,對,我聽說過你。」而湯姆說。「我是湯姆‧雷普利。我住在維勒佩斯。」湯姆心想,這名娶了法國妻子的英國男人或許會想認識住在附近,也娶了法國妻子的美國男人,因此本打算問對方,在楓丹白露住多久了,不過湯姆的社交冒險卻遇上了粗野無禮的對待。崔凡尼?是叫這名字嗎?一頭金色直髮,長得很像荷蘭人,不過話說回來,英國人常常看起來像荷蘭人,反之亦然。

然而,湯姆此時想的是那天稍晚高席耶說的話:「他心情不好,不是有意那麼不友善。他得了某種血液方面的疾病──應該是白血病吧。挺嚴重的。從他家也看得出來,他過得不太好。」高席耶有一隻玻璃眼,顏色是詭異的黃綠色,顯然本意是要與真眼搭配,只不過失敗了。高席耶的義眼令人想起死貓的眼睛。你會想迴避注視那隻眼,但視線又會催眠般被吸過去;於是,高席耶的陰沉言論加上那隻玻璃眼,令湯姆感受到強烈的死亡氣息,這讓湯姆難以忘懷。

噢,對,我聽說過你。這句話是否代表崔凡尼,或無論他到底叫什麼名字,認為湯姆是伯納德‧塔夫茲之死的罪魁禍首,還有更早之前的狄奇.葛林里夫? 或者,那個英國人只是因為自身的病痛而怨天尤人?或是他就像持續性胃痛的人一樣消化不良?這會兒湯姆回想起崔凡尼的妻子,一個不算美麗,但長相有趣的女人,栗色頭髮,親切而友好,努力在小客廳和廚房維持派對的氣氛;現場僅有屈指可數的幾張椅子,但大家都沒坐下。

湯姆這時心想,那個男人有沒有可能接下瑞弗茲提出的這種工作呢?湯姆想到一個應對崔凡尼的有趣方法。只要做好準備,這方法對任何人都可能管用,不過在這情況下,萬事早已俱備。崔凡尼非常擔心自己的健康。湯姆的想法不過就是惡作劇,他心想,很惡劣,但那男人也對他很惡劣。這個惡作劇多半不會持續超過一天左右,然後崔凡尼就會去諮詢他的醫師。

湯姆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輕輕地退離埃露意絲身旁,要是為了要壓抑笑聲而一時震動身軀,這樣就不會吵醒她了。假設湯姆能夠輕易擺布崔凡尼,而崔凡尼像個士兵,像在作夢一樣執行了瑞弗茲的計畫,那會怎麼樣?值得一試嗎?值得,因為湯姆不會有任何損失,崔凡尼也是,崔凡尼反而可能有所收穫。根據瑞弗茲自己的說法,他也能有所收穫,不過讓瑞弗茲自己去想明白吧,因為對湯姆而言,瑞弗茲的目的曖昧不明,似乎跟他那些可能涉及國際間諜活動的微縮膠卷行動一樣。各國政府是否知情自家某些間諜的滑稽行徑?是否知道那些古怪、半瘋的人帶著槍和微縮膠卷,從布加勒斯特轉往莫斯科和華盛頓?他們將精力投注於國際戰事,其熱忱或許可比集郵,或是蒐集迷你電動火車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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