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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心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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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世界開始變樣。毛絨絨、輕柔的小雪球在空中上下迴旋,彷彿地心引力被抽離。無聲地,這些雪花填占空間,在大學校園裡拉下一條濛濛的灰線。自從十一月以來,城市上空沉重地吊著厚實的雲,當大學生從課堂中解放,踏出教室進入室外時,旋即伸長脖頸,抬眼期待地仰望天空。而今,白雪輕輕擦劃威爾遜圖書館的窗櫺,卻不停留。單車騎士們從橋上疾馳而下,身後激起一道又一道白色的粉狀浪花。他的面前,小小的書檯上,放著「經驗主義與心靈哲學」。半個小時了,攤在眼前的仍是同一頁。何暮德呆望窗外,深深著迷。他盯住一瓣雪花,視線追隨著它翻飛的路徑。這時候他最想做的,是將臉貼近玻璃,用熱熱的、一接觸冰冷的玻璃即變成灰色的鼻息在窗面上作畫。他反正完全不理解「所與的神話」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終於,他想。幾個星期以來,空氣裡充滿了冬日的氣味,雖然正確說來,這其實並非是一種嗅覺能聞到的真正氣味,而是一種渴望,一種被滿足了之後,人們才會恍然大悟「哦!原來我在期待這個!」的渴望。所有的人都警告他,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會有可怕的暴風雪,房子被埋入雪中,結冰的地面滑溜難行。但是,眼下這個世界只是變得極為靜謐,而他只感知到幸福。猛地,他被自己腦海中浮現的這個字彙嚇一跳,但是這個詞卻如此貼切地說明事實。他周遭的同學們紛紛把頭從書中抬起,開始竊竊私語。
六點半,他離開圖書館時,天色已墨黑。在這個時段從來未曾如此寂寥的華盛頓大道大橋橫跨在大河之上。何暮德往上看時,總是覺得頭暈。他的腳下,黑色的密西西比河幾乎是靜悄無聲的流過。在這片陌生的水域上,每天他要經過兩次,有時候還更多。校園東端,福德樓謙沖的守著它的崗位。它的名字取自大學的某任校長,建築主體前有四方柱迴廊,雪下得再凶狠,堅固的建築渾不在乎。每天早晨他爬上三樓,胃裡裝著大考前因緊張而乏味的感覺。現在他經過大樓,穿過積雪有膝蓋高的林蔭道。賀維茲教授告訴他,沿著大學之道一直走。反正這篇章節老是不想就範,乖乖地進入他的腦袋,何暮德索性把它推到一邊,去研讀他總裝在袋子裡,紙上字跡擠得一些縫隙也沒有的兩頁筆記,還是無法專心。人會想念一個不想再回去的地方嗎?他想起滑雪橇的情景,在家旁邊下坡的路上。因為家貧,雪橇是父親親手做的。他在工廠將橇刀裁好,下班後在家裡才認真仔細地裝到木架底下,一如他做每一件事的謹慎。
當丁基鎮過去後,他蹣跚經過的是陌生的區域。宿舍可以辨認,還有一棟棟獨立的別墅建築也清楚可見。這些宿舍裡偶爾充斥耽酒縱慾百無禁忌的舞會,他是在學生餐廳從鄰桌交談的隻字片語中聽聞的。這是一座有著許多紅磚建築、骨節嶙峋的榆樹以及來自世界各處人臉的寬廣的校園。園中某處傳來歡鬧的嘻笑聲,鑿破如薄冰般的寂靜,停止在他身後。
三十五號州際公路的另一邊,他認出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之後就是教授的住所了。賀維茲教授還從未請他到府拜訪,是因為他想好好解釋,為什麼不收他當博士生嗎?因為他看不出為什麼要在有限的寶貴時間內,讓他將腦中的歐洲漿糊喃喃排出?賀維茲看到他所遞出柏林課程清單的第一眼就伴隨著一聲清楚的嘆息。唉,請問什麼是自修課?從此以後何暮德每兩個星期就得報告一次所閱讀的文籍。他勤快查閱每個不懂的單字,將它寫在小卡片上,記下它的意義以及在哪個句子中看見的,並且深深地被這些文本的聲調所吸引。在課堂上他幻想舉起手,發言道:「這種主張完全不合理。」實際上,他很少開口,而且他感覺三○九教室裡的自己是在保釋期間被容忍著,在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那麼,他是表現良好通過了?還是賀維茲教授今晚將打開大門,請他離開?
房子的建築是這裡稱為維多利亞的型式:外觀是木造,門口是比地面高的前廊,外牆迂迴凹凸、趣味橫生,一切都是藍灰色的,像家一般舒適安全,即使整座房子在紛飛的白雪中只剩下輪廓。好幾扇窗後都有光線透出,何暮德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當他登上前廊的階梯時。手腕上的錶指針正對七點。這場會面將為時多久?他一想到另一個約會,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一個令他更緊張?他說得很清楚,他不知道何時能夠脫身,但是一定不會在八點以前,而且路途比他預計的遙遠。可能會到九點,也許是九點半也不一定。她的意思是,他願意的話,回程時順路過來一下。如果有必要,電影她也可以看晚場的。這是四天以前的事。這段對話之後,他在書桌前有時會忽然定住,好像從某處有一道眼光對他射過來一般。
他短促地按一下門鈴,鈴聲在門後發出的巨響卻嚇他一跳,接著他聽到一陣敏捷、不屬於他的教授的腳步聲。門開了,一個有些年紀、曾在教授桌上的照片中見過的女人對他伸出手來。「您一定是何暮德。哈囉!」
「晚安,賀維茲太太。」
她比丈夫矮了幾乎有半公尺之多。她微笑地示意他脫下鞋子,在他身後將門關上,問他是否很快便找到此處,一口氣將這三件事全部完成。她叫他的名字時,沒有說成「賀蒙特」,這並沒有很多美國人能夠辦到。賀維茲太太介紹自己是瑪莎,接過他脫下沾了雪有些濡濕的外套,引領他進飯廳。室內的溫暖化成霧氣濛上他的眼鏡。幾盞燈的光反映在黑色的窗玻璃上。何暮德環顧四週時,瑪莎伸出指頭指著他,好像想到什麼了不起的主意。「熱茶!」,一說完,她馬上轉身進廚房,根本不等他的回答。河對岸,瓦特屋宿舍裡總是浮著機油的臭味,地毯終年無法乾燥。在這裡,他相信他聞到肉桂、新鮮的麵包,還有……烤蘋果的香味!餐桌上、窗台上都鋪著白色編織布,站著美麗的燭台,光可鑑人的花瓶,以及鑲了框的照片。照片中有幾張是一個眼神樂觀、身著制服的男人,但是大部分照片中都是女兒,有獨照、合照,在玩耍、騎在馬上、還有頭戴這邊大學畢業時必備的怪帽子。此外,照片中年輕的賀維茲教授總是高人一等,不管是誰站在他的身邊,而且儘管他那時已經有點駝背了。
瑪莎手上拿著裝滿了東西的托盤回來。她穿著一條裙子,上衣是夾克,上下兩件是同一式深灰的布料,配件是銀的項鍊和耳環,她的打扮看起來所想招待的並不是一個學生,而是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的校長。她小心翼翼地把茶壺放到小火爐上,滿意的看著它。
「我家不成文的規定,客人不必一定要吃瑪芬糕,但是我一定會問,您想吃嗎?」
「我……,現在已經過七點了。」他違背肚裡的飢餓說道。
「哦,沒有關係。賀維茲馬上就來。」她的眼睛往上瞄一瞄天花板。同一時間,二樓地板因為沉重的腳步而開始呻吟起來。「再說,他知道規矩。您必須知道,何暮德,這棟房子有兩層樓,在這一層樓我是老闆,只有我說的話才算數。」
「既然如此……,OK,我就吃一個吧!」
「這只是我想出來的一個辦法,把我的榅桲果醬推銷出去。請坐。」瑪莎指給他一個在橢圓餐桌旁的位子,然後開始擺餐具。接下來的十五分鐘,何暮德吃著他這一輩子第一個英式瑪芬糕、喝了兩杯加了蘭姆酒的茶、聽聞克蕾兒、伊蓮和西西莉亞‧賀維茲所有的人生大事:她們都是好孩子,希望她們再過不久就能有喜。瑪莎不停頓地說著,話題在女兒、住所、丈夫以及職業之間跳來跳去,但是每次他們頭上的地板一響動,她的脖子便馬上一縮,而頭上的地板經常作響。她同時仔細的觀察何暮德,當他對她所說的有什麼不明白時,她馬上反應,重新再說一次並改變措辭。直到她微笑地將第二塊瑪芬糕放到他的盤子裡時,他才發現,他幾乎在狼吞虎嚥。幾個月來他都以三明治和學生餐廳裡便宜的餐餚果腹,他沒有說出來。他發言的機會極少,但輪到他說話時,他只提及他的家庭,而且讓瑪莎深深地贊同:每個星期日上教堂的雙親,一個即將步入結婚禮堂的妹妹。可惜你不能回來參加婚禮,露忒在上一封信裡這麼寫。而這一封他還沒有回覆。小笨蛋露忒站在結婚祭壇前的景像,真是一個令人錯亂的畫面。不知何時,樓上地板的嘎嘎聲停止了,瑪莎閉上眼睛嘆息。
「像我們結婚這麼久了,不但彼此之間人是透明的,連牆壁都會變成透明。何暮德,恐怕您得上樓去見他了。」
「好的。」
「如果他正在研讀一篇哲學論文,會像老僧坐定一般,幾個小時下來我什麼聲音都不會聽見。」她的手臂朝上,斜指大門入口處旁邊上方的一處。「真要說的話,我還希望這種情況常常有。以前他總是坐在那裡,每天晚上。」
「嗯。那現在呢?」
「這個他自己馬上會告訴你。」當她再張開眼睛時,眼裡流露出疲憊。「何暮德,我可以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嗎?」
「當然!」
「您是一個年輕人,當然只需要對你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是,請不要怪罪我。您的父親在戰爭時職位是什麼,您知道嗎?」她的聲音變得很輕,而且令何暮德感覺,這件事她不是為自己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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