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荒野之狼(首度德文直譯本)

9特價315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當我走過圖書館,我遇到一個年輕的教授,我曾經和他談過一兩次話,那是我上次在這個城市停留的時候,幾年前甚至好幾次到他的住處拜訪,好和他討論東方的神話,那是我當時相當專注研究的領域。那個學者走向我,僵硬而有些近視,我已經打算走過他身邊,那時他才認出我,十分誠意地撲向我,而我,以我可悲的想法,對他的感激並不由衷。他高興得開朗起來,因為我們過去的談話記起我來,擔保他非常感謝我的看法,而且常常想到我,從那以後他就不常和同事們進行這麼刺激而收穫豐富的討論了。他問我何時到城裡來的(我謊稱只有幾天),以及我為何沒有去找他。我看著這規矩的男人有教養的美好臉龐,覺得這一幕其實可笑,卻仍然像一隻飢餓的狗享受這許多溫暖,吞一口愛,咬下他的認可。荒狼哈利感動地作著鬼臉,乾燥的咽喉裡聚集起唾液,感傷不顧他的意願讓他駝了背。是唷,我於是熱情地撒著謊,說我只是臨時到這裡來,半做些研究,而我又覺得身體不是那麼舒服,否則當然會去拜訪他。這時他誠心地邀請我今天傍晚和他一起消磨,我感激地接受了,向他太太表達我的問候。熱情的說話和微笑讓我的雙頰發痛,我這兩頰已經不再習慣這麼費力。當我,哈利.哈勒爾,站在街上,喜出望外、受盡奉承,禮貌而熱切,對著這個友善的男人近視的美好臉龐微笑著,另一個哈利這時正站在一旁,同樣作著鬼臉,站著歪著臉,想著我其實是怎樣奇特、扭曲而不老實的兄弟,兩分鐘以前還詛咒著世界,激動地咬牙切齒,而現在不過遇到一聲呼喚,一個值得尊敬的正直人士無害的問候就讓我感動,過度熱情地稱是說阿門;享受一絲善意、尊重和友善的時候,就像隻嫩仔豬一般翻滾。於是這兩個哈利就這麼站著,兩個彼此極度不友善的人物,面對著有教養的教授,彼此嘲諷,彼此觀察,互相唾沫,然後就像每次發生這種情形,又再一次提到那個問題:這單純是人類的愚蠢和弱點,普遍的沒人性,還是這樣敏感的利己主義,缺乏個性,感覺的混沌和分裂只是一種個人的、荒狼的特點;如果這種卑劣的個性是普遍人性的,那麼我對世界的蔑視又重新衝了上來;如果那只是我個人的弱點,那麼就有理由來一場自我輕視的狂歡。在兩個哈利的爭執下,教授幾乎完全被遺忘;突然間我又覺得他煩人,急忙擺脫他。我從背後看著他良久,看他如何在光禿禿的林蔭大道上走遠,像個理想主義者,有種信徒般善心又有些怪誕的走路方式。我內在的殺戮激烈吵嚷著,機械式地把僵硬的手指彎起又伸直,和暗自升起的痛風戰鬥著,我必須承認我當時愚弄了自己,結果攬了個七點半的晚餐邀約,連帶承擔禮貌、科學閒聊、觀察陌生家庭幸福的責任。我生氣地走回家,把白蘭地和著水,吞下我的痛風藥丸,躺在長椅上,試著看書。當我終於成功地讀了一會兒《蘇菲從梅莫爾到薩克森的旅行》,一本源自十八世紀令人愉快的閒書,我忽然又想起那個邀約,而我還沒有刮鬍子,也還要換衣服。天知道我為什麼要這般對待自己!所以,哈利,站起來,把你的書放到一邊,塗上肥皂,把你的下巴刮到流血,穿好衣服,喜愛大家吧!正當我塗肥皂的時候,我想到墓園裡骯髒的黏土坑,今天那個陌生人被放下的地方,還想到無聊的基督教友們板著的臉,一點都笑不出來。在我看來,在那裡結束的,在那個髒汙的黏土坑洞旁邊,隨著傳教士困窘的語句,隨著送葬者愚笨而尷尬的表情,看到所有鉛製和大理石製的十字架與牌匾時無望的目光,所有那些假的鐵絲花和玻璃花,在那裡結束的不只是那個陌生人,不僅明天或後天我也會在那裡走到終點,被眾人圍繞,在參與者的困窘和虛偽下聚集在汙穢裡;不,一切都會如此終結,我們所有的努力,整個文化,整個信仰,我們全部的生命歡愉和樂趣是那樣的病態,也即將在那裡被掩埋起來。墓園是我們的文化世界,裡面有耶穌基督和蘇格拉底,有莫札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都只是生鏽的鉛墓碑,周圍站著尷尬虛假的送葬者,他們可能會多付出一點,如果他們還能夠相信那些鉛板,那些對他們而言曾經是神聖的東西;他們可能會多付出一點,就算只能說些正直嚴肅的追悼話語,以及說出對這個沉淪世界的絕望,而不是除了困窘、作鬼臉地團團站在墳邊以外什麼都沒留下。我憤怒地一再刮著下巴的同一個地方,傷口刺痛了一會兒,還是將要把換上的乾淨領子再換一次,完全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些,因為我一點都不想赴約。然而一小塊哈利又在作戲,說教授是個令人喜歡的傢伙,希望聞一些人味,閒聊一下,有人作伴,想起教授美麗的妻子,覺得在一個友善的主人家度過一個晚上,這基本上還是滿讓人高興的,而且幫我在下巴貼了塊創絆貼布,幫我穿好衣服,打上一條體面的領帶,和氣地讓我打消主意,不再如我原先期望的待在家裡。我同時又想:就像我現在穿著整齊要出門,拜訪教授,和他交換一些或多或少虛假的客套,全都不是原來設想的,大部分的人每天就這樣生活這樣進行著,一個又一個小時被迫的,不是原來就想做的,拜訪別人,聊天,在辦公室裡坐著等下班,所有的都是強迫的,機械式的,不帶希冀的,所有這些事盡可用機器做得一樣好,或是根本不做;正是這永遠運作下去的機械式阻攔這些人,以及我,對自己的生活進行批判,認清以及感覺生活的愚蠢和膚淺,它可憎扭曲的疑惑,無望的悲傷和荒蕪。啊,他們是對的,非常對,人類這樣活著,玩著自己的小把戲,追逐自己的重要性,而不是對抗抑鬱的制式生活,絕望地盯著空洞,就像我這脫軌的人所做的。就算我在這幾頁文字當中藐視人類,加以嘲諷,畢竟不會有人因此以為我想把罪過推到他們身上,控訴他們,想把我個人的悲慘歸咎於他人!然而我,這個我現在已經走得那麼遠,已經站在生命的邊緣,即將落入無底的黑暗,如果我試著欺騙自己和他人,就好像我還跟隨那種機械形式,好似我還屬於那個永恆作戲的軟弱幼稚世界,那麼我就是做了不義之事撒了謊!那個夜晚結果相當奇妙。在朋友的房子前面我站定了一會兒,向窗戶張望。那裡住著這個男人,我想著,他年復一年地做著自己的工作,閱讀評論文章,找出小亞細亞和印度神話之間的關連,從中得到樂趣,因為他相信自己作為的價值,他相信科學,相信他服務的這個對象。他相信單純知識的價值,儲存知識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他沒有經歷過那場戰役,沒有經歷過直至目前的思想基礎因為愛因斯坦而發生的顛覆(他以為那只和數學家相關),他看不到四周即將展開的下一場戰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產主義者是可恨的,他是個乖巧、沒思想、愉快而自恃重要的孩子,他著實讓人羨慕。我推了自己一把走進去,穿著白圍裙的女傭接待我,出於某種預感我仔細注意她把我的帽子和大衣帶去哪兒。我被帶到一個溫暖明亮的房間,她請我在那裡等著。不想念些禱文或者小睡片刻,我順著嬉戲的慾望,把旁邊引我注意的東西拿在手裡。那是一幅小小的加了框的畫,放在圓桌上,用一片硬挺的厚紙板讓它斜立著。那是一幅銅版蝕刻,呈現的是詩人歌德,一個充滿個性、髮型出眾的老人帶著一張美麗修飾過的臉龐,臉上既不缺那著名的灼熱雙眼,也不乏些微宮廷任職沾染上的寂寞和悲壯,那是這個創作者特別著力的。他成功地賦予這個惡魔般的老者一些教授的,或許也是演員的自制和正直的特性,卻無損其深度,而且總體來說,將他呈現為一個十分美麗的老先生,足以裝飾任何中產階級房舍。也許這幅畫不比勤勞藝匠所製造的那些溫和救世主、使徒、神人、精神英雄和政治家的畫像愚蠢,也許這幅畫只是因為某些精湛的技巧讓我感到激動;不管創作者本意何在,無論如何──我已經相當受到刺激而憤怒──這幅老年歌德空洞而自滿的畫像,立刻就讓我感到一種糟糕的不和諧,讓我知道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這裡是優雅塑造的高齡大師和國家偉人的居所,不是荒野之狼的。如果這時走進來的是房子的主人,那麼也許我能成功地用可接受的藉口告退。然而進來的卻是他的妻子,於是我從善如流,雖然我覺察到不祥。我們彼此問候,初步分歧接著更大的一個:女主人讚美我良好的外貌,而我卻太清楚自己從上次見面以來蒼老了多少,光是和她握手,有痛風的疼痛手指就不舒服地提醒了我。呃,然後她問我,我親愛的妻子可好,我只得告訴她,我的妻子離開了我,而且我們已經離婚。教授走了進來,我們兩個都很高興。教授也誠摯問候我,情況的走調和怪異可想而知被十足巧妙地表達。他手裡拿著報紙,他訂閱的那份報紙是一份鼓吹軍事和戰爭的派系報紙,他和我握手以後指著那份報紙對我說,裡面提到一個同姓的人,有個時事評論家哈勒爾,報載他一定是個討厭的傢伙和不識祖國的人,這個人取笑德皇,公開表示他的祖國對戰爭爆發所負的責任不少於敵對國。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傢伙!好啦,這小子聽說,報紙編輯部已經把這隻害蟲徹底解決掉,並且加以譴責。當他發現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我們就換到另一個話題,而他們倆真沒想到會有個這麼粗魯的人坐在他們面前,但事實如此,我就是那個粗魯的傢伙。哎,何必吵吵嚷嚷令人不安!我暗自嘲笑,卻失去最後一絲希望,今晚再也不可能遇到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我清楚記得這個時刻,就在教授提到那個叛國哈勒爾那一刻,我內心最惡劣的憂鬱和絕望情緒加深,那是從葬禮那一幕以來在我內心不斷積壓而越來越強,變成一種可憎的壓力,變成一種身體(下半身)可感的緊急狀況,一種令人窒息而充滿憂慮的宿命感,它衝著我窺伺著,覺得危險從背脊湧上。幸好這時傳來通報,餐點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走進用餐室,當我盡力地不斷提起或是問些無關痛癢的事,我就吃得比平常更多,隨著時間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悲。我不斷想著,我的天啊,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費勁兒?我清楚感覺到,我的東道主根本也不覺得舒坦,保持興致耗費他們的精力,可能是因為我讓人感覺沉鬱,也可能在這屋子裡還有什麼不對勁的。他們老是問一些我無法懇切回答的問題,我一度完全撒謊,抗拒伴隨著每個字的噁心感。最後,為了轉移話題,我開始敘述我旁觀的那場葬禮。可是我沒有搭對腔,我想表現幽默的嘗試顯得敗興,我們離彼此越來越遠,荒野之狼在我之中露出猙獰的牙齒笑著,吃點心的時候我們三個都相當沉默。

我們回到最初的那個房間喝咖啡和酒,也許對我們會有些幫助。然而這時我又注意到那個詩人諸侯,雖然他被放在一邊的家具上。我沒辦法擺脫他,即使我不是沒聽到內在的警告聲音,我還是又把它拿在手上,開始和它爭執。我就像被那種覺得這個情況難以忍受的感覺所占據,而我現在必須成功地讓我的東道主又熱切起來,吸引他們,讓他們應和我,或是將情況完全引爆。

「希望歌德的長相不是真的像這樣!」我說:「這種虛誇而高尚的架式,這種逢迎周遭人的體面,在男性的膚淺之下這極度溫情感傷的世界!當然他有許多不受贊同的地方,我也常對這個擺架子的老先生有意見,然而用這樣的方式來呈現他,不,這太離譜了!」

女主人把咖啡完全灌下去,臉色非常難堪,然後急忙走出房間。她的丈夫解開我的疑惑,半尷尬半責備地告訴我,那幅歌德像是她太太的,而且她特別喜歡,「即使客觀而言您是對的,而我其實並不贊同您的看法,您也不應該如此直接說出來。」

「您說得對,」我承認:「可惜這是我的習慣,一種惡習,總是選擇最直接的說法,歌德在他風光的時候也這麼做。甜美市儈的沙龍歌德當然不會用直接、真誠、不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我請求您和您的妻子原諒──請您告訴她我有精神分裂症,同時也請允許我向您道別。」有些不好意思的主人雖然略有微詞,還是重提到我們過去的談話是多麼美好而有啟發性,我對米特拉絲和黑天的推論當時讓他印象深刻,他原本希望今天的談話也會是如此……諸如此類。我向他道謝,這些話非常友善,可惜我對黑天的興趣,還有對科學談話的興致已經徹底消失,我今天還對他說了好幾次謊,比如我不是幾天前才來到這個城市,而是已經住在這裡好幾個月,過著自己的生活,已經不再適合和比較高尚的人士往來,因為第一我總是脾氣很壞而且痛風纏身,第二我經常喝醉。更有甚者,為了讓彼此關係明朗,至少不要像騙子一樣離開,我必須對尊貴的先生解釋,他今天其實相當冒犯了我。他認同那個愚蠢、頑固、無所事事的軍官的說詞,而未就一份反動報紙針對哈勒爾的意見提出合乎學者身分的看法。這位「老兄」、沒有祖國的傢伙哈勒爾其實就是我自己,而這對我們的國家和這個世界比較有益,如果至少有一些有想法的人擁戴理性,表態熱愛和平,而不是盲目狂熱地追求新一場戰爭。就這樣,願上帝保佑您,再見。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