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德魯朝入口的台階走去，極力讓自己的步伐保持穩定。也許已經有人在觀察他，他知道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他踏上呈半圓形的大階梯，頂上有扇形毛玻璃雨棚遮蔽。在通報並表明來意之前，安德魯花了點時間整理儀容。
他拉扯門鈴的鏈子，一方面還擔心拉得不夠用力。結果他拉得太過，門鈴響得有點大聲過頭了。
安德魯靜靜等著，一如每次在等待時，他的內心又浮出了許多問題。像是他會不會搞錯地址了？這裡會不會是間空屋？他的運氣若是再好一點，還可能會發現已變成乾屍的女屋主，就像他上次整理車庫時發現的死老鼠那樣。
突然間，透過鑲嵌在門上的採光玻璃，他注意到一個人影。有人在轉動門鎖，然後打開門。出現了一名婦人，年約五十，看起來體格結實卻不失優雅，一頭棕色頭髮紮起了馬尾。
她毫不掩飾地盯著他。
「日安，您是新來的管家嗎？」
「是的，我和包維利夫人有約。」
「請進，我是她的廚娘。」
「她還好嗎？」
要是這婦人回答說，變成乾屍的老闆娘剛剛被人發現躺在車庫裡，安德魯大概會開始相信預感。
「夫人等著中午要接見您。請稍候，我去通報。」
經歷了花園裡眩目的光線之後，安德魯花了一點時間來適應玄關裡的幽暗。廚娘逐漸走遠，腳步敲擊著鑲有藍色花紋的石板地面。這地方的家具每一件看起來都像是臨時拼湊，顯然是回收來的。數分鐘之後，婦人回來了，用她的堅定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夫人很快就會接見您，可以把東西先擱在長凳上。您要喝點什麼嗎？」
「現在先不用，謝謝。」
廚娘領他沿著漂亮的橡木階梯上到二樓，那樓梯佔據了整座方塔空間。她隨後轉進一條走道，那條走道陸續被幾個台階分段，她敲了第一扇門。裡頭傳來聲音讓她進入時，她開了門然後隱身在門後，讓訪客進入。
窗簾都拉上了。包維利夫人安坐在一張書桌後頭。在相對的黑暗中，旁人只能辨識她的外形。從窗簾縫透進來的一道微弱光線，讓人得以察覺到在一塊小墊板的四周，有若干細心堆疊好的文件、一架電話機、一尊芭蕾女伶黃銅塑像以及一個陶瓷鋼筆架。
她站起來並伸出手。
「布雷克先生，對嗎？」
「聽候您的差遣，夫人。很高興見到您。」
安德魯握了手。她顫抖著。女屋主坐回辦公椅，作勢要安德魯在面對著她的一張有軟墊的椅子坐下。座椅相當矮，以致於身材還算高大的安德魯一坐下反倒比和他對話的人矮了。
「我本來還對您的遲到感到擔心，但我們因為沒有您的手機號碼，無法和您聯繫。」
「實在很抱歉，我應該事先給您號碼的。我一定是搞錯了我在巴黎的轉車時間以及抵達這裡的時間......」
「算了，這些都是小事。您的資歷非常完美，而且有人極力向我推薦您。所以我要先試用您四個月，直到明年初。」
「謝謝您，夫人。」
儘管光線不充足，布雷克仍然能夠借助老闆娘的若干動作，辨識出在她身上充滿自信的頭部姿態、精心梳理的髮型以及若干精確的動作。但是，在她的態度裡卻有些慵懶的元素。她充滿旋律以及節奏的聲音顯得比她的年紀年輕許多－－理察對他說過，他們的年紀只差幾個月。
「我聽說您對法國很熟。」她說。
「我曾經有機會常來法國小住，我太太是法國人。在她過世後，我就沒再回來過了。」
「我很抱歉。」
她立刻繼續說：
「您剛剛已經見過歐蒂了，她會為您解說整棟屋子裡的一切，以及您要負責的工作。我不規定制服，但是我要求至少要穿襯衫以及打領帶。每週一是您的休假日。我很看重一絲不苟。您會發現，這是一棟非常安靜的屋子，我們這裡沒有很多訪客。好，我現在得請您先讓我獨處，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若您有別的問題，可以向廚娘請教。」
「好的，夫人。」
「歡迎加入我們。」
第6章
小城堡的內部配置就和外部的結構同等複雜，讓他費疑猜。在獨自下樓的同時，安德魯差點迷路了。他猶豫著，轉身，往回走，終於鬆口氣找到了像是配膳間的門。安德魯走進去。廚娘一聽見腳步聲，便立即轉過身子。
「這裡是我的領域，」她立刻說：「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來。」
布雷克立刻僵住不動。
「我不是針對你個人，」她繼續說：「我只是覺得我們沒有財力，也不是真的需要您的服務。這事我做不了主，但這個房間卻是我說了算。」
安德魯退回到門口。歐蒂用圍裙擦拭雙手。
「口還是不渴嗎？」她問。
「我滿想喝一杯清涼的水，謝謝您。」
婦人走向大冰箱，從冰箱裡拿出一個大水壺。她走回到擺在這房間中央的一張長桌，把水壺放在桌上，另外也放了一個玻璃杯。
她轉過身子，面對安德魯。
「好了，您可以進來了，我不會吃了您的。」
「可是，您剛剛說......」
「我只是想把話說清楚，如此而已。」
「一切都很清楚。」
歐蒂拉出一張椅子，然後坐下。安德魯用目光掃視著室內。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型瓦斯爐佔據了以前是壁爐的位置。每一面牆壁要嘛釘著置物架，要嘛掛著各式廚具，下方則是非常現代化的流理台以及矮櫃。整體看起來整理得井井有條，沒有絲毫凌亂，連抹布都整齊折好放在烤爐的橫桿上。安德魯突然注意到一隻體型龐大的安哥拉貓，就趴睡在瓦斯爐的下方，姿態像極了人面獅身像。這隻貓的毛色呈現焦糖色，還分布著較為深色的斑紋，牠雙眼閉著，嘴部則微微上揚，像是在嗅聞空氣。
「牠叫做梅菲斯托，是公貓。」歐蒂很自豪地說。
「牠很漂亮。」
「千萬別嘗試摸牠，牠討厭人家摸牠。牠很野，只讓我靠近牠。」
歐蒂倒了一杯水給他，繼續說：
「夫人向您解釋了嗎？」
「她說，由您來解釋......」
「那麼，我就開始說明。目前，我們有四個人為夫人工作。在這裡，我負責所有餐點，幫夫人打理一切私人事務。每天早上，有一位年輕女孩會前來打掃房子，並且洗衣服、熨燙衣物。她叫做瑪儂，您明天會見到她。外面有管理員，他住在莊園的另一頭，那裡有一棟打獵用的獨立小屋。屋子裡面的事，一概不歸他管，但是外頭的事，全部由他負責。有沒有問題？」
「我負責什麼工作？」
「據我所了解，您將負責擔任夫人的祕書，幫她收發信件以及相關事務。另外，當她接待訪客時，也是由您負責服務。您還得熨燙她的報紙。」
安德魯以為自己聽錯了。
「您是說『運送她的報紙』嗎？」
「不，我說的是『熨燙』。我明天會教您。她會在七點鐘的時候等看報紙，同時用早餐。我會準備好她的早餐托盤，由您端上樓去，然後我會幫她更衣。明天是您第一天工作，我會全程陪同，我們一個步驟一個步驟來。您應該想要看看您的臥房了吧？」
安德魯匆忙喝光杯子裡的水，因為歐蒂已經走出配膳間了。
越是往上走，樓梯變得越窄也越陡。安德魯吃力地扛著行李跟在歐蒂後頭。一路上，她一直在解說房子裡的各個角落。
「在一樓，夫人主要在小客廳接待訪客。大客廳用來宴客，可是她已經很久不宴客了。她不喜歡人家進去她的書房。二樓是她的套房以及其他閒置的房間。三樓以上，她從來不上去，那裡有老爺以前的辦公室。」
「您認識老爺嗎？」
「不認識，我為夫人工作八年，而老爺在我來之前就已經過世至少三年了。您呢？您怎麼會想到要來這裡工作？」
這問題很直接，讓安德魯嚇了一跳。他還沒想好要怎麼撒謊。他絞盡腦汁，臨時編了一套說法：
「我前一任老闆娘過世了，所以我得另外找工作。」
「沒有存夠錢退休嗎？」
「英國的社福制度不一樣......」
「我聽說的也是這樣，沒錯，別的地方有太多不一樣的東西......」
他們來到了四樓。
「這裡就是咱們的天地了。」歐蒂一面說，一面指著一條狹窄不規則的走道，走道上分布好幾道門。「我的房間在那邊，您就到走道另一端的房間安頓下來吧。」
歐蒂帶著新來的他前往他的區域。
「真有意思，」安德魯說：「你們法國人總是把僕人安置在最高的樓層。在英國，我們總是把僕人安置在最底層的地下室。我覺得僕役住在主人的頭上，實在不太正常......」
歐蒂迅速轉身，用嚴厲的目光盯著布雷克。
「別忘了，我們可是經歷了大革命。要是在我們這裡，你們的女王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這邊。」
歐蒂繼續走著，用平靜的語氣說：
「您的房間不大，但是景觀極佳。裡頭附有小盥洗室以及廁所。因為管線比較老舊了，若您不希望最後洗到冷水澡，我們最好錯開洗澡時間。您比較喜歡早上洗澡或是晚上？」
「早上。」
「好極了。我是晚間洗澡，這樣一切都會沒事。」
她打開一扇門，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跨越門檻，接著請布雷克進入房間。
「這裡就是您的地盤了，我等一下會帶您去看放床單以及毛巾的地方。瑪儂還沒想到要幫您整理房間，不過您可以直接告訴她。」
在這趟攀爬之後，心臟還噗通噗通跳的安德魯提著行李進入房間。這房間恰好在斜屋頂底下，裡頭的家具包括一張小床、兩個架子、一個衣櫥、一張小書桌以及一把椅子，這一切都塞在一個四周貼滿了褪色幾何圖形壁紙的空間裡。
「我讓您自行安頓，您一切就緒之後再下樓來，還有別的事要跟您討論。」
「謝謝您陪我上來。」
歐蒂關上門，一句話也沒回應。布雷克仍站著沒動，謹慎地觀察房間。他走到窗邊，景觀的確很棒，花園盡收眼底。他走回小床，壓了一下床墊，判斷柔軟度。他感到非常疲倦，就算是躺在木板上，他也能夠立即入睡。
他最後在椅子坐下，總算能夠喘口氣。他究竟來這裡做什麼？理察覺得他這個計畫荒謬，絕非沒有道理。假扮成一名管家......這屋子的氣氛可一點也不會讓人感到放鬆。安德魯決定離開房間，同時期盼能夠拋開這個令他無法喘息的感覺。
他從容地沿著樓梯欄杆下樓，在每個樓梯平台透過窗子向外望，在老闆娘居住的樓層豎起耳朵諦聽。他來到配膳間的門口時，那隻貓還是維持著和先前一模一樣的姿勢，雙眼依舊緊閉著，但是位置比先前更加靠近瓦斯爐了，彷彿一尊剛剛被人往前推的塑像。通往戶外的門敞開著。安德魯不敢擅自進入。他發出小小的怪聲，想要吸引梅菲斯托的注意，可是這隻貓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布雷克發出了更多越來越可笑的聲音，同時朝著貓彎下身子，直到歐蒂從院子回來，並讓他嚇了一跳。
「您有什麼問題嗎？」她挑著眉頭問。
「沒有。」他迅速站直身子回答。
「您還喜歡房間嗎？」
「非常好。」他一面回答，一面想自己大概不會住太久。
屋外，太陽正緩緩西下。溫熱的陽光照在成列的黃銅鍋具上，反射的金色光線照亮整個配膳間。一陣微風吹進屋裡，直抵廚房中心。除了這隻安哥拉貓的毛皮之外，這氣流無法對任何事物造成干擾或激盪，貓此時打了個哆嗦。
「好了，別杵在門口了，進來吧。」
「我以為......」
「沒事了。既然我們得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和平相處也是樁好事。」
歐蒂摘了些萵苣生菜回來，放到流理槽的水龍頭底下沖掉泥土。
「您有個菜圃？」布雷克問。
「只是個小菜圃，我本來期望可以更大一些，不過種出來的菜也夠我們吃了。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明天帶您去瞧瞧。」
「所以，您包辦所有的伙食？住在狩獵小屋那位男士的伙食也由您負責？」
「我倒把那傢伙忘了！您最好趕在天黑之前下去見他。他有點特別。」
「有點特別？」
歐蒂不再多加說明，同時指著通往院子的門。
「走下去，沿著前方的小徑走。您就一直往下走，不要彎進山丘或森林，這樣就不會迷路。距離並不遠，但是從這裡看不見狩獵小屋。您絕不會錯過那棟小屋的，一棟磚造的小房子，四周種滿了玫瑰。快點去吧。請順便告訴他來拿餐點。我們是有對講機，但是故障了......」
她看似要轉身回流理台，卻又轉過頭來。
「若您想的話，我可以等您一起吃晚餐。我還記得我來到這兒的頭一晚，以前的工作人員讓我自個兒用餐，就在這同一張桌子。我一直保留著這可怕的記憶。我不知道我們有什麼可以聊的，但如果我可以讓您不感到孤單......」
「感激不盡。」
歐蒂點了點頭。她真是令人感到意外啊！指揮官也有一顆善心......(待續)匆匆吃過晚餐後，安德魯幫忙歐蒂收拾桌子。在幾次長長的靜默之間，他們只交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布雷克趁機觀察了梅菲斯托，希望能夠幸運看見牠睜開眼睛，甚至看見牠做出什麼動作。但是這隻貓顯然很稱職扮演著牠沉睡中的睡獅角色。牠再次離瓦斯爐更遠一些，安德魯卻無從得知是何時發生的事。真是高竿。
「晚安，歐蒂女士，再次謝謝您陪我一起用餐。」
「小事一樁。晚安，布雷克先生。別忘了明天早上六點鐘在這裡碰面，我們就要開始辦正經事了。」
□
首先是惡夢裡從遠方浮現的一陣隆隆雷聲，接著是真實戰場上的無情瘋狂轟炸，最後是沉悶的一擊以及一道令人驚恐的聲音：
「布雷克先生，已經六點十五分了。您忘記要起床了。」
有人繼續敲著門。安德魯艱困地翻過身子，同時試著讓自己神智清醒。突然間，他的房門打開了，歐蒂出現在他的房間裡。
「您快一點，我們已經遲了，夫人可不會喜歡這樣！」
他抓起眼鏡，然後坐起來。
「萬一我昨晚裸睡怎麼辦？」他突然感到生氣。
「如此一來，您一定會著涼，」廚娘面不改色地說：「您趕快去沖個澡，我五分鐘後在樓下等您。」
安德魯迅速起床，以致於突然有點暈眩。他沒時間把水溫調到適當的溫度，一開始沖水時，簡直冰得徹骨，到了要沖乾淨身體時，卻又熱得讓他大聲吼叫。他還沒完全醒來就已經一肚子氣，但他還是趕著去配膳間集合。
「由於今天是您第一天上班，我替您去拿了報紙，」歐蒂宣稱：「請隨我來洗衣間，我要為您示範怎麼樣熨燙報紙。」
安德魯又跟著探索了其他通道，最後來到放置洗衣機和乾衣機的房間。廚娘指著燙衣板，上頭已經放著一份《費加洛報》。
「在動手以前，您得先在熨斗套上『報紙專用』的罩布，以免油墨沾到瑪儂使用的罩布，害她熨燙的衣物都留下汙漬。」
她把一具小型熨斗交到他手中。
「溫度三。再熱可能就會燒起來。我會知道是因為這事在我身上發生過......」
「好，溫度三。」
「您只能使用有綠色把手的熨斗，另外一個是瑪儂在使用的......」
「我知道了，不然油墨會弄髒所有的衣物。」
「好，那現在就看您表現了。」
「我來熨燙報紙嗎？」
「完全正確，這樣可以消除褶縐，並且固定油墨。如此一來，夫人的手指便不會染黑了。您在英國服務的那些家庭難道不這樣做嗎？」
「那邊的人甚至不識字，」安德魯咕噥著：「也許等到那邊也發生了大革命，人家就會來向你們借查理曼大帝去辦學。」
他開始努力熨燙起報紙。加熱後的油墨氣味讓他感到噁心。他在一個斗大的標題上耽擱了。「鋼鐵價格上漲超過百分之二十：工業受到威脅。」
歐蒂打斷了他：
「夫人不喜歡別人先讀她的報紙。」
「您認為英國人的視線會讓被他讀過的紙張受損嗎？而且，她又怎麼會知道我先讀過了？難道在她的毛線籃裡有個測謊機不成？」
「夫人從來不打毛線，而且您不該譏諷夫人。若您知道她的能力，肯定會大吃一驚......」
「如果她能夠讀報紙而不害怕染黑自己的手指，我就會對此留下深刻印象。這程序真是荒謬。」
「您的身分地位不適合評論什麼是荒謬的程序。」
「您這是什麼意思？」
安德魯中止了熨燙報紙，轉身面對歐蒂。而後者回應：
「夫人，至少她在睡覺時，不會抱著一隻絨毛動物，像個小嬰孩一樣......」
安德魯朝天高舉雙臂。
「您不但擅自闖入一個男人的房間，而這個男人您前一天晚間才認識......」
「是您起床晚了，夫人一定會辭退您的！」
「......您還私自窺探這男人的隱私！」
「一點也沒有。」
「既然您如此不避諱，那麼讓我告訴您傑瑞的來歷。」
「我可沒興趣聽，連您口中所說的傑瑞是誰我都不知道。」
「就是您剛剛嘴裡嘲笑的絨毛袋鼠。我到哪都隨身攜帶它。這是她最心愛的絨毛玩具，是她給這隻玩具取名為傑瑞的。這是她乾爹從澳洲回來時送給她的五歲生日禮物。她到哪都會帶著傑瑞。搞丟傑瑞肯定是最可怕的惡夢。有好幾年，她總是抱著傑瑞睡覺。要是傑瑞不在身邊，她就會睡不著。然後有一天，傑瑞就坐在床鋪的角落裡了。她不再把傑瑞抱在懷裡。過了一段時間，她又把傑瑞降級，收到一個置物架上頭去了。再過幾年，她離開家去上大學時，把傑瑞留在家裡沒帶走。這很正常，但我卻大受震撼。我已經習慣每天早晨走進已經不再有我女兒的臥房，去向被她遺留下來的這個玩伴道早安。從此不管到哪兒，我都會帶著它。您可以儘管笑，隨便您......」
「我很抱歉，真的。我不是有意......」
突然從報紙冒出的濃煙打斷了他們。
「真是詛咒！」歐蒂喊著，一面移走熨斗，「股市走向都著火了！」
「這就叫燒錢！」
「儘管開玩笑吧，她肯定會把我們兩個都解聘。」
「沒關係，看好了，徵人啟事欄完全沒事......」(待續)安德魯獨自坐在配膳間的桌前，他給自己倒了杯茶。在這兵荒馬亂的第一天工作開始之後，他終於能夠好好享用一杯加了糖的濃烈伯爵茶。他的目光停留在貓的身上，這隻貓看起來似乎從前一天夜裡就沒有移動過。
「嘿，梅菲斯托，你的祕密又是什麼呢？張開你的雙眼，讓我開心一下吧，至少向我證明你不是個木乃伊。」
突然間，他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要撲向這隻貓，迫使牠有所反應，但是在他來得及行動之前，歐蒂已經回來了。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廚娘一面低聲抱怨，一面癱坐在一張椅子上。「要是我讓她的報紙燒了個小洞，我還真不敢想像會受到什麼樣的責罵。這下倒好，她一個字也沒說。更糟的是，她甚至沒提到您沒有刮鬍子，還覺得您穿藍襯衫打綠色蝴蝶領結滿好玩的......我真是要吐了。」
安德魯露出微笑，說：
「您說得沒錯，在我送餐盤給她時，她甚至沒留心我來了。您烤的土司實在香噴噴，但是我那燒焦的報紙氣味蓋過了一切......」
歐蒂看了一下手錶。
「您看見瑪儂了嗎？」
「還沒有。她可能還沒到。」
「她已經到了，我從窗戶看見了她的腳踏車。她通常是週四早上才會晚到。」
歐蒂接著對愛貓說話：
「祝我好運，梅菲斯托。我得上樓去幫夫人梳洗換裝了。」
她站了起來。伴隨而來的是一陣帶著鼻音的細小聲音，安德魯低聲說著：
「祝好運，喵......嗚。」
歐蒂迅速轉身，盯著仍是一動也不動的愛貓，臉上露出充滿希望的光芒。
「你在說話嗎，梅菲斯托？」
「您想太多了，他連雙眼都睜不開......」
要是她手裡拿著鍋子，一定會毫不猶豫朝他敲下去。
□
布雷克終於整理好餐具，此時他聽見從大階梯傳來一道尖銳的哨聲。他唯一知道能夠吹出這麼響亮哨聲的，是歐洲杯足球賽負責吹判的裁判。他差點就要放下所有的盤子，跑去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那隻貓依然不動如山。在轉進走道的同時，安德魯差點和一個剛剛從洗衣間跑出來的年輕女孩撞個正著，這女孩頭上還戴著耳機。
「發生什麼事了？」布雷克不安地問。
陌生女孩摘下了耳機，指向站著歐蒂的二樓平台，歐蒂正在吹一端用繩子掛著的哨子。她背光站在窗子前，直挺挺的，面對著大廳，看起來簡直像正在迎接祭品的外西凡尼亞嗜血公爵（譯註：此指吸血鬼德古拉）。
「您為什麼要吹哨子？」安德魯問。
「是為了要介紹瑪儂和您認識。從來沒有人知道她會在哪兒。她聽音樂時也聽不見我在叫她，所以我只好吹哨子。」
年輕女孩向布雷克微笑，布雷克則猶豫著是要和她握手就好，還是把她當成英國女王那樣行禮。
「日安......」她最後簡潔地說。
安德魯立刻覺得她很和藹。她有著一雙大眼睛，流蘇一般的黑色眉毛，一頭深褐色長髮用一根髮夾別住。她的活力和優雅，讓她散發著一股舞者的氣息。即便站著不動，她也散發著能量。
「日安，」他回應：「很抱歉，在這種匆忙的狀態下與您相識，我應該靜候您來到配膳間的。」
「沒關係，」她微笑著回答：「那我先回去洗衣間了，我正在晾洗好的被單。」
一道鈴聲響得厲害。布雷克首先想到的是大門口，但歐蒂一面說一面迅速爬上階梯：
「夫人在叫我！」
「原來德古拉也有主人！」布雷克心想。他還有一些疑問，於是轉身面對瑪儂問她：
「若我的理解沒錯，歐蒂找您的時候，就吹哨子，而夫人找歐蒂時，就會拉鈴，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
「那我呢？她們要找我的時候會怎麼辦？用示警的槍聲，還是會發出巨響的玩具？」
「示警槍聲是用來召喚莊園管理員的，因為對講機壞了。」
「好極了。我猜大家應該認定，我們在這個宛如時時備戰的航空母艦環境裡，還要保持處變不驚的心態，是不是？」
「若您要的話，我家裡還有另外一台MP3播放器......我可以借給您。放大聲一點，外面什麼噪音都聽不見。」
「多謝了。到了我這把年紀，只要再多等一會兒，很快什麼都再也聽不見了......」(待續)二樓走道上傳來一陣吵雜聲，更準確地說，是一陣奔跑的聲音。歐蒂奔跑下樓梯，驚慌地說：
「夫人的浴室沒水了，可是我明明聽見水流的聲音......」
「她的浴室在哪個房間的上方？」布雷克問。
歐蒂皺起眉頭，用力思索著。瑪儂很快接著回答：
「是書房，那邊，就在後面！」
「夫人不希望任何人進去那裡。」歐蒂反對。
「我們沒得選擇，」布雷克說：「瑪儂，帶我去。」
安德魯進到房間裡，水不斷從天花板滲出。歐蒂在門口觀看著。布雷克對她說：
「夫人的浴室可能一滴水也沒有，但我很樂意告訴她，今後水都流到這書房來了。」
「怎麼辦？」歐蒂不知所措地問。
「關掉水源，而且要快，不然就可以為夫人在百科全書這邊放洗澡水了。水源總開關在哪裡？」
「在地窖。」
「您可以去關掉總開關嗎？」
「不。」
「您說什麼？」
「我不去。」
「該不會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歐蒂像是石化了一般。布雷克又說了：
「那麼您至少可以帶我去看總開關的位置吧？」
「當然不行。我寧可辭職也不去。地窖裡有許多長了毛的大蜘蛛，以及叫人害怕的老鼠......」
「她害怕蜘蛛以及老鼠。」瑪儂嘆息道。
「那麼您呢，小姐，您可以帶我去嗎？我們動作得要快，水已經流到書本上了。」
「地窖在那邊。但是我不知道總開關在哪兒......」
走下布滿灰塵以及照明微弱的樓梯時，安德魯記得前一天夜裡，他還覺得這地方真是異常平靜。
□
趁著豔陽高照，布雷克、歐蒂以及瑪儂忙著把泡了水的書本排排靠在菜圃的圍籬上晾乾。前來領取餐點的馬尼耶，在看見這陳列出來的書本時表示：
「她終於決定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紙堆賣給舊貨商了。」
布雷克吃力地站起來，一面不停擦拭一本由塞萬提斯所撰寫書籍的小吉普塞人封面，一面向他打招呼並回答：
「在她犯下這錯誤之前，您應該至少先讀讀這本書，這是一本關於吉普塞人的故事，對您應該會有幫助。」
馬尼耶瞧了一眼。
「您這些書都溼了......」
「水管出了問題。」
「只要問題不在屋外，那就通通不歸我管。」
歐蒂出現在廚房門口，指著牆上一個小遮蔽處，裡面放著一個密閉容器。
「您的餐點已經放在老地方了。別忘記帶其他空便當盒回來給我。」
她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便轉身回去忙她的事。馬尼耶拿了餐點，便要轉身回去住處，經過布雷克身邊時，他提議：
「老兄，有沒有興趣找天晚上，來我家一起喝兩杯？」
「有何不可？過兩天吧......」
「隨時恭候大駕，布哈克先生。」
瑪儂從屋內又運出新一批書。
「這些是最後一批了，其他的書都沒事。」她說：「幸好您的反應夠快，否則所有的家具和地板也都要遭殃了。我們的運氣真的還不錯。」
布雷克從她手上接過一部分書。
「謝謝妳，瑪儂。」
他們一起把書本攤在陽光下，歐蒂則在瓦斯爐上忙著。布雷克趁機低調詢問：
「瑪儂，我問妳，馬尼耶和歐蒂一直都是這樣子嗎？」
「您指的是哪方面？」
「他們一直都像狗和貓那樣水火不容嗎？」
「我從沒見過他們有別的相處模式。馬尼耶從來不踏進城堡裡，除非是夫人有事找他，歐蒂則是除了菜圃，盡可能不進入花園。」
「你們從來沒有一起用餐過嗎？」
「以我的班表來看，我沒有時間一起用餐。我得在下午兩點半趕到市區的學校。」
「冒昧問一句，您去學校做什麼？」
「我一面幫忙正式教師，一面準備教師資格考試。」
「這計畫很棒！」
「我去年已經錯過考試了，而且因為我和母親同住，所以我必須要兼這份工作。不過，這真的很棒......」
「對了，既然我們都有自己的問題，瑪儂，我猜您應該有手機吧？」
「當然有，但不是最流行的機種......」
「您在這裡收得到訊號嗎？」
「完全收不到。有一次，我聽到管理員馬尼耶先生說，莊園裡唯一收得到訊號的地點，在山丘上的樹林裡。」
「山丘上的樹林裡？」
「對，在那一帶。」
她很模糊地描述了一塊種滿樹的高地，那裡比管理員住的小屋還偏遠。
這年輕女孩看了看手錶。
「我得快點走了。即便我騎自行車下山，還是得花點時間進城。」
「您快去吧，瑪儂。明天見。記得別遲到了，否則歐蒂又要鳴哨舉紅牌了。」
「我總是準時上班啊！」
「除了週四早上，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
「那都是因為賈斯汀的關係。週三下午不上學，所以我們會見面，並且整晚在一起，您知道的......」
這年輕女孩低下頭去，露出讓布雷克大為感動的羞澀笑容。
「您這年紀就該這樣。快走吧。」
瑪儂一面走遠，一面低調地對他揮了一下手。布雷克繼續把手中剩下的最後一本書靠在欄杆上。這本書已經不怎麼溼了。是雨果所寫的《一個受刑人的末日》。戴安一定會告訴他說這是個徵兆。(待續)進到廚房的同時，安德魯立刻就注意到歐蒂很不高興，她的動作比平常更加迅速冷淡，甚至沒有回頭跟他說話。
「這個早上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她說：「您自個兒到冰箱裡拿吃的。在中間那層，微波爐在這邊。夫人在三點整的時候要在她的辦公室裡見您。」
「我知道了。」
「有什麼急事的話，我在樓上我的房間裡。」
「您不舒服嗎？」
「正巧相反，我很好。這麼多年來頭一次，我終於能夠在兩頓飯之間好好休息。既然夫人決定要聘用您，那麼就讓您好好發揮一下吧！今天下午，我就把這整間屋子交給您打理了。」
布雷克覺得獨自待在廚娘的領地很奇怪。梅菲斯托依然故我，不搭理旁人，牠的位置比起早晨時更加靠近瓦斯爐。布雷克打開冰箱，看見層層相疊的玻璃盒子，裡頭都裝了絕大部分難以辨識的食物。他注意到有個盤子。於是他取出盤子，揭開覆在盤子上頭的保鮮膜，然後拉開一個個抽屜，直到找出一根叉子，接著在餐桌就座。他吃下第一口時，對這餐點留下了深刻印象。這盤餐點很精細地混合了半熟的鮭魚以及切成小塊的蔬菜。安德魯很愉悅地用完餐點，在水槽裡把盤子洗乾淨的同時，心想歐蒂也許在廚藝裡比她的人生更加精巧。他回去察看晒書的狀況，順便藉機晒晒太陽。他很高興能夠和包維利夫人有約。他有滿多事情要對她說。
□
「布雷克先生，告訴我，您對於第一天加入我們有什麼想法？」
「很緊湊......」
陽光還沒有直射進窗戶，窗簾是拉開的，因此安德魯終於能夠看見包維利夫人。她的面孔流露著個性，雙手纖細卻十分顯眼。除了無名指上一只非常樸素的金戒指以外，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
「這次漏水真是個大問題。」她惱火說著：「我很擔心那些書本。您可以想見，我非常在乎這些書。我那死去的丈夫馮斯瓦最看重的就是這些書。」
「您請放心，瑪儂已經全部清理過了，書都沒有受到毀損。明天就可以全部重新上架歸位了。」
「聽到您這麼說，讓我感到很欣慰，但這樣還是沒有解決水管的問題。這房子裡到處都在漏水......您去向歐蒂要皮索尼先生的電話，城堡裡所有的工程都由他一手包辦。請他盡快過來察看一下。」
「皮索尼先生，好的，我記下來了，夫人。」
安德魯原以為她應該比較年輕，髮色也比較金黃，並且留著長髮。這樣應該比較適合她。今天，她梳的是她這個年紀的婦人常見的髮型，一頭白髮都細心地整理成波浪狀。她的雙眼呈現的是過去肯定讓人神魂顛倒的藍。她繼續說：
「明天早上，等郵差來過之後，麻煩您到大門的信箱去幫我取來信件。然後我們一起拆信，我會告訴您哪些信件應該怎樣回覆。」
布雷克並未很專心地聽著，因為他太過專注打量著她。她的嘴唇很薄，很直，若非說話時充滿旋律的聲調，她會立刻讓人感到嚴肅。她又對他說了其他事，但是他完全沒聽進去，最後她說：
「好了，我們今天就先這樣。」
布雷克未表示其他意見，站起來走向門口，包維利夫人又叫住了他。「對了，我忘了。我明天要接待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貝爾立納夫人。我要和她一起喝咖啡。麻煩請在明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把小客廳打點好。有可能在未來幾天裡，我還要接待其他客人。一旦約會確認，我會通知您。」
安德魯步出辦公室，他原本打算告訴她的話一句也沒說。他太忙著觀察她了。
□
等到歐蒂從自己的房間下樓來的時候，布雷克背靠在廚房通往院子的門柱上，看著院子裡的景緻。
「一切都順利嗎？」她問。
「一切都沒問題。我把最後一批書都收進來了。今晚就晾在洗衣間裡。」
「好極了。」
「對了，我還以為您的老闆娘不怎麼接見訪客的......」
「她太高興了，迫不及待要展示她的新玩具。」
「什麼新玩具？」
「您呀！」
布雷克隱忍著。歐蒂嘴上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從他的身旁滑到門口。
「您覺得我這菜圃如何？」
「非常好。」
「在您以前工作的地方，也有這樣一塊菜圃嗎？」
「您知道嗎，我的專長是薄的鐵片。至於蔬菜，若與我有什麼關係的話，一定是為了把蔬菜塞進罐頭裡......」
布雷克發覺他的笑話可能洩露自己的實際身分，幸好歐蒂沒有察覺，並且接著說：
「我呀，我寧可把蔬菜放進冷凍櫃裡，我覺得這樣比較能夠好好保存滋味。裝進罐頭的話，所有的味道都混在一起了。」
人只挑自己愛聽的聽。布雷克立即轉移話題：
「包維利夫人從來不離開房間嗎？」
「只會在有訪客時下樓，但是訪客並不多。」
「有這麼大的房子和這麼美麗的花園，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覺得這真是可惜。」
「人們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想做什麼。」
她回到屋內，對梅菲斯托說話：
「你應該餓了吧，我的大喵。」
貓咪完全不為所動。牠幾乎像是黏在瓦斯爐上。在打開冰箱的同時，歐蒂又說：
「天氣開始變涼了，布雷克先生。請避免把門打開太久。」
安德魯朝天空望了最後一眼，接著又看了長滿樹木的山丘。
「好，我也要進屋了。」(待續)歐蒂在冰箱前忙著。他隨手關上廚房的門，然後問：
「我可以問您一個實際的問題嗎？」
「說吧，我聽著呢。」
「若我需要打電話......」
「夫人的辦公室裡有一架市內電話。夫人同意我們在緊急時可以使用。好了，我究竟放到哪裡去了......」
「對了，我還沒謝謝您準備的午餐。您準備的魚肉醬太美味了。」
歐蒂轉過身子。
「我的魚肉醬？」
「就是您幫我準備好，放在盤子上的魚肉醬啊！」
歐蒂的臉漲得通紅。
「您吃掉了我替梅菲斯托準備的餐點？」
貓咪突然睜開雙眼。布雷克對於貓咪睜開雙眼比對於廚娘的反應更加吃驚。貓咪怎能明白是在說牠？牠的橘色眼神幾乎可以說是很超乎尋常。
「我很抱歉。」他毫無歉意地說：「但是那魚肉醬實在太美味了，簡直比......」
他住嘴了。
「怎麼不繼續說完。」歐蒂非常惱怒，「比我為您準備的餐點還要美味，是嗎？」
「我沒想這麼說，純粹是非常令人難忘的滋味。」
「您就跟馬尼耶一樣，以為當我的貓比當我的同事好，是嗎？」
「我可沒這麼說。」
梅菲斯托的頭一直隨著對話交替而轉動著。布雷克簡直看得出神。
「我可憐的孩子！」歐蒂一面哀嘆，一面快步上前愛撫貓咪，「媽咪馬上替你準備新的餐點。」
隨後，她立刻換了聲調對布雷克說：
「您今天早上嘲笑了我，然後又吃掉我孩子的晚餐。真是夠了！請立刻離開我的廚房！」
□
儘管光線不佳，自己的視力也不好，布雷克還是決定要走到底。他一定要打電話，哪怕是為此得要爬樹以便搜尋到訊號。儘管這對他而言是急事，他卻不能使用城堡的電話，以免被人家聽到他的談話內容。他沿著小徑往下坡走去，經過廢棄的鳥籠後，他轉進樹林，朝山丘走去。他隻身深入林中，走向山丘頂端。他不時因為拍向他臉部的低矮樹枝而受驚，但並未就此停下腳步。他繼續走著，沒有放慢速度，一路上跌跌撞撞，用身子倚著以便穿過接連不斷的灌木叢以及荊棘堆，並朝山頂持續邁進。
等到他終於抵達山頂時，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充滿植物的叢林中央，每走一步都很困難。從那兒，在刺骨寒風中，他瞧見了城堡的複式屋頂，以及一部分的山谷，在那個山谷的深處就是隔壁村子。
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他知道若自己讓手機掉在遍地枯枝和枯葉的荒地裡，在缺乏日照的狀況下，他一定很難找回。單是這樣想已經叫他冷汗直流了，要是沒了這支手機，他就玩完了。他把眼鏡戴好，瞇著眼睛看是否有任何訊號。瑪儂說的是真的。真是個好女孩。他的通訊錄裡只有五個名字，他點選了理察．瓦德，電話響了四聲便通了。
「晚安，理察。是我，安德魯。」
「你好嗎？」
「不是太好，我需要你。」
「你卡在垃圾車裡嗎？還是你的小船正在下沉？」
「如果你看得見我，就會知道我在一座森林裡，在瘋子國度。」
「真是個對法國的美麗註解......」
「理察，我想停止這一切，我想回家。」
「可是你昨天才到的，而且我們已經都約法三章了。」
「你沒有辦法想像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我做了些什麼事......」
「他們餵你吃蝸牛了嗎？還是發黴的乳酪？」
「雖不中，亦不遠矣。是給貓吃的魚肉醬。更糟糕的是，我覺得還滿美味的。」
「你喜歡給貓吃的魚肉醬？在告訴治療你腸道阻塞的醫生之前，別忘記先找位心理醫師聊聊。」
「理察，你說得沒錯，來這裡真的是我幹的另一件蠢事。」
「老兄，這個你早就該仔細考慮了。你答應過至少要撐到試用期結束。你得信守承諾。」
「求求你，我都六十六歲了，已經過了幹這些蠢事的年紀。」
「讚哦！好同志，你已經活了耶穌的兩倍歲數了耶！不過，要是你看見他們帶著一個大十字架和釘子靠近，可記得要全力逃跑並來電呼救，我會派遣救援隊給你。」
「我已經快撐不下去了，你還這樣挖苦我。」
「你出發前就已經快撐不下去了，老兄，我再次提醒你，是你自己決定要去那邊的。你甚至堅決要我幫你這個忙。但我們事先有達成協議：你在試用期內得要好好表現，別丟我的臉，不要捅出什麼婁子，之後你就自由了。」
「倘若這幾個月是我在世的最後時光呢？」
「別想博取我的同情。總之，若你還在倫敦，也是會把生活搞得一團亂。」
「我本來可以去探視莎拉......」
「安德魯，丟不丟臉啊！你現在就像個耍賴的十歲小孩，為了擺脫窘境而口不擇言。」
「所以你不幫我囉？」
「我已經幫過你，而且再一次在你的任性之下讓步了。我幫你找到了這個地方。好了，敢作敢當吧。你保重，安德魯。別忘記，只要事態嚴重，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瓦德掛斷電話。安德魯獨自一人在夜裡站在荊棘堆之間。他蹣跚走著，腳跟不知被什麼絆到，整個人往後倒在一堆充滿小刺的藤蔓上。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鬆開手裡的手機。
「該死！」他咒罵著。
他的眼眶充滿了憤怒與失望的淚水，但是突然湧現的一陣自尊讓他免於崩潰。他看見自己將死在這裡，就躺在這片樹林裡，等悠普拉發現他的時候，大半屍體早已被狼群和松鼠咬成碎片。他碎裂的遺體將會被歐蒂分裝進餐盒，寄回英國。他花了一點時間來平復自己荒唐的思緒。他艱困地從地上爬起來，先用手肘撐起自己，然後專心讓自己從這片植物陷阱裡脫身。他耐心地拔除一根根荊棘。等到他完全站立起來，也已經累壞了。
走下山丘的時候，安德魯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都破損了。毛衣和長褲都沾滿了小刺。完全毀了。雙手、手臂以及臉上被劃出好幾條小傷痕，讓他感到灼熱刺痛。幸好，小徑已經不是太遠了。布雷克來到樹林邊緣時總算鬆了一口氣。
布雷克拖著腳步返回城堡。在他的房間裡，他就像成千上萬不願在監禁期間喪失時間感的囚徒一樣，打算在牆上每天劃上一道記號。他的自由日不在明天，還有整整四個月要在牆上留下記號。
安德魯朝入口的台階走去，極力讓自己的步伐保持穩定。也許已經有人在觀察他，他知道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他踏上呈半圓形的大階梯，頂上有扇形毛玻璃雨棚遮蔽。在通報並表明來意之前，安德魯花了點時間整理儀容。
他拉扯門鈴的鏈子，一方面還擔心拉得不夠用力。結果他拉得太過，門鈴響得有點大聲過頭了。
安德魯靜靜等著，一如每次在等待時，他的內心又浮出了許多問題。像是他會不會搞錯地址了？這裡會不會是間空屋？他的運氣若是再好一點，還可能會發現已變成乾屍的女屋主，就像他上次整理車庫時發現的死老鼠那樣。
突然間，透過鑲嵌在門上的採光玻璃，他注意到一個人影。有人在轉動門鎖，然後打開門。出現了一名婦人，年約五十，看起來體格結實卻不失優雅，一頭棕色頭髮紮起了馬尾。
她毫不掩飾地盯著他。
「日安，您是新來的管家嗎？」
「是的，我和包維利夫人有約。」
「請進，我是她的廚娘。」
「她還好嗎？」
要是這婦人回答說，變成乾屍的老闆娘剛剛被人發現躺在車庫裡，安德魯大概會開始相信預感。
「夫人等著中午要接見您。請稍候，我去通報。」
經歷了花園裡眩目的光線之後，安德魯花了一點時間來適應玄關裡的幽暗。廚娘逐漸走遠，腳步敲擊著鑲有藍色花紋的石板地面。這地方的家具每一件看起來都像是臨時拼湊，顯然是回收來的。數分鐘之後，婦人回來了，用她的堅定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夫人很快就會接見您，可以把東西先擱在長凳上。您要喝點什麼嗎？」
「現在先不用，謝謝。」
廚娘領他沿著漂亮的橡木階梯上到二樓，那樓梯佔據了整座方塔空間。她隨後轉進一條走道，那條走道陸續被幾個台階分段，她敲了第一扇門。裡頭傳來聲音讓她進入時，她開了門然後隱身在門後，讓訪客進入。
窗簾都拉上了。包維利夫人安坐在一張書桌後頭。在相對的黑暗中，旁人只能辨識她的外形。從窗簾縫透進來的一道微弱光線，讓人得以察覺到在一塊小墊板的四周，有若干細心堆疊好的文件、一架電話機、一尊芭蕾女伶黃銅塑像以及一個陶瓷鋼筆架。
她站起來並伸出手。
「布雷克先生，對嗎？」
「聽候您的差遣，夫人。很高興見到您。」
安德魯握了手。她顫抖著。女屋主坐回辦公椅，作勢要安德魯在面對著她的一張有軟墊的椅子坐下。座椅相當矮，以致於身材還算高大的安德魯一坐下反倒比和他對話的人矮了。
「我本來還對您的遲到感到擔心，但我們因為沒有您的手機號碼，無法和您聯繫。」
「實在很抱歉，我應該事先給您號碼的。我一定是搞錯了我在巴黎的轉車時間以及抵達這裡的時間......」
「算了，這些都是小事。您的資歷非常完美，而且有人極力向我推薦您。所以我要先試用您四個月，直到明年初。」
「謝謝您，夫人。」
儘管光線不充足，布雷克仍然能夠借助老闆娘的若干動作，辨識出在她身上充滿自信的頭部姿態、精心梳理的髮型以及若干精確的動作。但是，在她的態度裡卻有些慵懶的元素。她充滿旋律以及節奏的聲音顯得比她的年紀年輕許多－－理察對他說過，他們的年紀只差幾個月。
「我聽說您對法國很熟。」她說。
「我曾經有機會常來法國小住，我太太是法國人。在她過世後，我就沒再回來過了。」
「我很抱歉。」
她立刻繼續說：
「您剛剛已經見過歐蒂了，她會為您解說整棟屋子裡的一切，以及您要負責的工作。我不規定制服，但是我要求至少要穿襯衫以及打領帶。每週一是您的休假日。我很看重一絲不苟。您會發現，這是一棟非常安靜的屋子，我們這裡沒有很多訪客。好，我現在得請您先讓我獨處，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若您有別的問題，可以向廚娘請教。」
「好的，夫人。」
「歡迎加入我們。」
第6章
小城堡的內部配置就和外部的結構同等複雜，讓他費疑猜。在獨自下樓的同時，安德魯差點迷路了。他猶豫著，轉身，往回走，終於鬆口氣找到了像是配膳間的門。安德魯走進去。廚娘一聽見腳步聲，便立即轉過身子。
「這裡是我的領域，」她立刻說：「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來。」
布雷克立刻僵住不動。
「我不是針對你個人，」她繼續說：「我只是覺得我們沒有財力，也不是真的需要您的服務。這事我做不了主，但這個房間卻是我說了算。」
安德魯退回到門口。歐蒂用圍裙擦拭雙手。
「口還是不渴嗎？」她問。
「我滿想喝一杯清涼的水，謝謝您。」
婦人走向大冰箱，從冰箱裡拿出一個大水壺。她走回到擺在這房間中央的一張長桌，把水壺放在桌上，另外也放了一個玻璃杯。
她轉過身子，面對安德魯。
「好了，您可以進來了，我不會吃了您的。」
「可是，您剛剛說......」
「我只是想把話說清楚，如此而已。」
「一切都很清楚。」
歐蒂拉出一張椅子，然後坐下。安德魯用目光掃視著室內。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型瓦斯爐佔據了以前是壁爐的位置。每一面牆壁要嘛釘著置物架，要嘛掛著各式廚具，下方則是非常現代化的流理台以及矮櫃。整體看起來整理得井井有條，沒有絲毫凌亂，連抹布都整齊折好放在烤爐的橫桿上。安德魯突然注意到一隻體型龐大的安哥拉貓，就趴睡在瓦斯爐的下方，姿態像極了人面獅身像。這隻貓的毛色呈現焦糖色，還分布著較為深色的斑紋，牠雙眼閉著，嘴部則微微上揚，像是在嗅聞空氣。
「牠叫做梅菲斯托，是公貓。」歐蒂很自豪地說。
「牠很漂亮。」
「千萬別嘗試摸牠，牠討厭人家摸牠。牠很野，只讓我靠近牠。」
歐蒂倒了一杯水給他，繼續說：
「夫人向您解釋了嗎？」
「她說，由您來解釋......」
「那麼，我就開始說明。目前，我們有四個人為夫人工作。在這裡，我負責所有餐點，幫夫人打理一切私人事務。每天早上，有一位年輕女孩會前來打掃房子，並且洗衣服、熨燙衣物。她叫做瑪儂，您明天會見到她。外面有管理員，他住在莊園的另一頭，那裡有一棟打獵用的獨立小屋。屋子裡面的事，一概不歸他管，但是外頭的事，全部由他負責。有沒有問題？」
「我負責什麼工作？」
「據我所了解，您將負責擔任夫人的祕書，幫她收發信件以及相關事務。另外，當她接待訪客時，也是由您負責服務。您還得熨燙她的報紙。」
安德魯以為自己聽錯了。
「您是說『運送她的報紙』嗎？」
「不，我說的是『熨燙』。我明天會教您。她會在七點鐘的時候等看報紙，同時用早餐。我會準備好她的早餐托盤，由您端上樓去，然後我會幫她更衣。明天是您第一天工作，我會全程陪同，我們一個步驟一個步驟來。您應該想要看看您的臥房了吧？」
安德魯匆忙喝光杯子裡的水，因為歐蒂已經走出配膳間了。
越是往上走，樓梯變得越窄也越陡。安德魯吃力地扛著行李跟在歐蒂後頭。一路上，她一直在解說房子裡的各個角落。
「在一樓，夫人主要在小客廳接待訪客。大客廳用來宴客，可是她已經很久不宴客了。她不喜歡人家進去她的書房。二樓是她的套房以及其他閒置的房間。三樓以上，她從來不上去，那裡有老爺以前的辦公室。」
「您認識老爺嗎？」
「不認識，我為夫人工作八年，而老爺在我來之前就已經過世至少三年了。您呢？您怎麼會想到要來這裡工作？」
這問題很直接，讓安德魯嚇了一跳。他還沒想好要怎麼撒謊。他絞盡腦汁，臨時編了一套說法：
「我前一任老闆娘過世了，所以我得另外找工作。」
「沒有存夠錢退休嗎？」
「英國的社福制度不一樣......」
「我聽說的也是這樣，沒錯，別的地方有太多不一樣的東西......」
他們來到了四樓。
「這裡就是咱們的天地了。」歐蒂一面說，一面指著一條狹窄不規則的走道，走道上分布好幾道門。「我的房間在那邊，您就到走道另一端的房間安頓下來吧。」
歐蒂帶著新來的他前往他的區域。
「真有意思，」安德魯說：「你們法國人總是把僕人安置在最高的樓層。在英國，我們總是把僕人安置在最底層的地下室。我覺得僕役住在主人的頭上，實在不太正常......」
歐蒂迅速轉身，用嚴厲的目光盯著布雷克。
「別忘了，我們可是經歷了大革命。要是在我們這裡，你們的女王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這邊。」
歐蒂繼續走著，用平靜的語氣說：
「您的房間不大，但是景觀極佳。裡頭附有小盥洗室以及廁所。因為管線比較老舊了，若您不希望最後洗到冷水澡，我們最好錯開洗澡時間。您比較喜歡早上洗澡或是晚上？」
「早上。」
「好極了。我是晚間洗澡，這樣一切都會沒事。」
她打開一扇門，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跨越門檻，接著請布雷克進入房間。
「這裡就是您的地盤了，我等一下會帶您去看放床單以及毛巾的地方。瑪儂還沒想到要幫您整理房間，不過您可以直接告訴她。」
在這趟攀爬之後，心臟還噗通噗通跳的安德魯提著行李進入房間。這房間恰好在斜屋頂底下，裡頭的家具包括一張小床、兩個架子、一個衣櫥、一張小書桌以及一把椅子，這一切都塞在一個四周貼滿了褪色幾何圖形壁紙的空間裡。
「我讓您自行安頓，您一切就緒之後再下樓來，還有別的事要跟您討論。」
「謝謝您陪我上來。」
歐蒂關上門，一句話也沒回應。布雷克仍站著沒動，謹慎地觀察房間。他走到窗邊，景觀的確很棒，花園盡收眼底。他走回小床，壓了一下床墊，判斷柔軟度。他感到非常疲倦，就算是躺在木板上，他也能夠立即入睡。
他最後在椅子坐下，總算能夠喘口氣。他究竟來這裡做什麼？理察覺得他這個計畫荒謬，絕非沒有道理。假扮成一名管家......這屋子的氣氛可一點也不會讓人感到放鬆。安德魯決定離開房間，同時期盼能夠拋開這個令他無法喘息的感覺。
他從容地沿著樓梯欄杆下樓，在每個樓梯平台透過窗子向外望，在老闆娘居住的樓層豎起耳朵諦聽。他來到配膳間的門口時，那隻貓還是維持著和先前一模一樣的姿勢，雙眼依舊緊閉著，但是位置比先前更加靠近瓦斯爐了，彷彿一尊剛剛被人往前推的塑像。通往戶外的門敞開著。安德魯不敢擅自進入。他發出小小的怪聲，想要吸引梅菲斯托的注意，可是這隻貓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布雷克發出了更多越來越可笑的聲音，同時朝著貓彎下身子，直到歐蒂從院子回來，並讓他嚇了一跳。
「您有什麼問題嗎？」她挑著眉頭問。
「沒有。」他迅速站直身子回答。
「您還喜歡房間嗎？」
「非常好。」他一面回答，一面想自己大概不會住太久。
屋外，太陽正緩緩西下。溫熱的陽光照在成列的黃銅鍋具上，反射的金色光線照亮整個配膳間。一陣微風吹進屋裡，直抵廚房中心。除了這隻安哥拉貓的毛皮之外，這氣流無法對任何事物造成干擾或激盪，貓此時打了個哆嗦。
「好了，別杵在門口了，進來吧。」
「我以為......」
「沒事了。既然我們得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和平相處也是樁好事。」
歐蒂摘了些萵苣生菜回來，放到流理槽的水龍頭底下沖掉泥土。
「您有個菜圃？」布雷克問。
「只是個小菜圃，我本來期望可以更大一些，不過種出來的菜也夠我們吃了。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明天帶您去瞧瞧。」
「所以，您包辦所有的伙食？住在狩獵小屋那位男士的伙食也由您負責？」
「我倒把那傢伙忘了！您最好趕在天黑之前下去見他。他有點特別。」
「有點特別？」
歐蒂不再多加說明，同時指著通往院子的門。
「走下去，沿著前方的小徑走。您就一直往下走，不要彎進山丘或森林，這樣就不會迷路。距離並不遠，但是從這裡看不見狩獵小屋。您絕不會錯過那棟小屋的，一棟磚造的小房子，四周種滿了玫瑰。快點去吧。請順便告訴他來拿餐點。我們是有對講機，但是故障了......」
她看似要轉身回流理台，卻又轉過頭來。
「若您想的話，我可以等您一起吃晚餐。我還記得我來到這兒的頭一晚，以前的工作人員讓我自個兒用餐，就在這同一張桌子。我一直保留著這可怕的記憶。我不知道我們有什麼可以聊的，但如果我可以讓您不感到孤單......」
「感激不盡。」
歐蒂點了點頭。她真是令人感到意外啊！指揮官也有一顆善心......(待續)匆匆吃過晚餐後，安德魯幫忙歐蒂收拾桌子。在幾次長長的靜默之間，他們只交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布雷克趁機觀察了梅菲斯托，希望能夠幸運看見牠睜開眼睛，甚至看見牠做出什麼動作。但是這隻貓顯然很稱職扮演著牠沉睡中的睡獅角色。牠再次離瓦斯爐更遠一些，安德魯卻無從得知是何時發生的事。真是高竿。
「晚安，歐蒂女士，再次謝謝您陪我一起用餐。」
「小事一樁。晚安，布雷克先生。別忘了明天早上六點鐘在這裡碰面，我們就要開始辦正經事了。」
□
首先是惡夢裡從遠方浮現的一陣隆隆雷聲，接著是真實戰場上的無情瘋狂轟炸，最後是沉悶的一擊以及一道令人驚恐的聲音：
「布雷克先生，已經六點十五分了。您忘記要起床了。」
有人繼續敲著門。安德魯艱困地翻過身子，同時試著讓自己神智清醒。突然間，他的房門打開了，歐蒂出現在他的房間裡。
「您快一點，我們已經遲了，夫人可不會喜歡這樣！」
他抓起眼鏡，然後坐起來。
「萬一我昨晚裸睡怎麼辦？」他突然感到生氣。
「如此一來，您一定會著涼，」廚娘面不改色地說：「您趕快去沖個澡，我五分鐘後在樓下等您。」
安德魯迅速起床，以致於突然有點暈眩。他沒時間把水溫調到適當的溫度，一開始沖水時，簡直冰得徹骨，到了要沖乾淨身體時，卻又熱得讓他大聲吼叫。他還沒完全醒來就已經一肚子氣，但他還是趕著去配膳間集合。
「由於今天是您第一天上班，我替您去拿了報紙，」歐蒂宣稱：「請隨我來洗衣間，我要為您示範怎麼樣熨燙報紙。」
安德魯又跟著探索了其他通道，最後來到放置洗衣機和乾衣機的房間。廚娘指著燙衣板，上頭已經放著一份《費加洛報》。
「在動手以前，您得先在熨斗套上『報紙專用』的罩布，以免油墨沾到瑪儂使用的罩布，害她熨燙的衣物都留下汙漬。」
她把一具小型熨斗交到他手中。
「溫度三。再熱可能就會燒起來。我會知道是因為這事在我身上發生過......」
「好，溫度三。」
「您只能使用有綠色把手的熨斗，另外一個是瑪儂在使用的......」
「我知道了，不然油墨會弄髒所有的衣物。」
「好，那現在就看您表現了。」
「我來熨燙報紙嗎？」
「完全正確，這樣可以消除褶縐，並且固定油墨。如此一來，夫人的手指便不會染黑了。您在英國服務的那些家庭難道不這樣做嗎？」
「那邊的人甚至不識字，」安德魯咕噥著：「也許等到那邊也發生了大革命，人家就會來向你們借查理曼大帝去辦學。」
他開始努力熨燙起報紙。加熱後的油墨氣味讓他感到噁心。他在一個斗大的標題上耽擱了。「鋼鐵價格上漲超過百分之二十：工業受到威脅。」
歐蒂打斷了他：
「夫人不喜歡別人先讀她的報紙。」
「您認為英國人的視線會讓被他讀過的紙張受損嗎？而且，她又怎麼會知道我先讀過了？難道在她的毛線籃裡有個測謊機不成？」
「夫人從來不打毛線，而且您不該譏諷夫人。若您知道她的能力，肯定會大吃一驚......」
「如果她能夠讀報紙而不害怕染黑自己的手指，我就會對此留下深刻印象。這程序真是荒謬。」
「您的身分地位不適合評論什麼是荒謬的程序。」
「您這是什麼意思？」
安德魯中止了熨燙報紙，轉身面對歐蒂。而後者回應：
「夫人，至少她在睡覺時，不會抱著一隻絨毛動物，像個小嬰孩一樣......」
安德魯朝天高舉雙臂。
「您不但擅自闖入一個男人的房間，而這個男人您前一天晚間才認識......」
「是您起床晚了，夫人一定會辭退您的！」
「......您還私自窺探這男人的隱私！」
「一點也沒有。」
「既然您如此不避諱，那麼讓我告訴您傑瑞的來歷。」
「我可沒興趣聽，連您口中所說的傑瑞是誰我都不知道。」
「就是您剛剛嘴裡嘲笑的絨毛袋鼠。我到哪都隨身攜帶它。這是她最心愛的絨毛玩具，是她給這隻玩具取名為傑瑞的。這是她乾爹從澳洲回來時送給她的五歲生日禮物。她到哪都會帶著傑瑞。搞丟傑瑞肯定是最可怕的惡夢。有好幾年，她總是抱著傑瑞睡覺。要是傑瑞不在身邊，她就會睡不著。然後有一天，傑瑞就坐在床鋪的角落裡了。她不再把傑瑞抱在懷裡。過了一段時間，她又把傑瑞降級，收到一個置物架上頭去了。再過幾年，她離開家去上大學時，把傑瑞留在家裡沒帶走。這很正常，但我卻大受震撼。我已經習慣每天早晨走進已經不再有我女兒的臥房，去向被她遺留下來的這個玩伴道早安。從此不管到哪兒，我都會帶著它。您可以儘管笑，隨便您......」
「我很抱歉，真的。我不是有意......」
突然從報紙冒出的濃煙打斷了他們。
「真是詛咒！」歐蒂喊著，一面移走熨斗，「股市走向都著火了！」
「這就叫燒錢！」
「儘管開玩笑吧，她肯定會把我們兩個都解聘。」
「沒關係，看好了，徵人啟事欄完全沒事......」(待續)安德魯獨自坐在配膳間的桌前，他給自己倒了杯茶。在這兵荒馬亂的第一天工作開始之後，他終於能夠好好享用一杯加了糖的濃烈伯爵茶。他的目光停留在貓的身上，這隻貓看起來似乎從前一天夜裡就沒有移動過。
「嘿，梅菲斯托，你的祕密又是什麼呢？張開你的雙眼，讓我開心一下吧，至少向我證明你不是個木乃伊。」
突然間，他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要撲向這隻貓，迫使牠有所反應，但是在他來得及行動之前，歐蒂已經回來了。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廚娘一面低聲抱怨，一面癱坐在一張椅子上。「要是我讓她的報紙燒了個小洞，我還真不敢想像會受到什麼樣的責罵。這下倒好，她一個字也沒說。更糟的是，她甚至沒提到您沒有刮鬍子，還覺得您穿藍襯衫打綠色蝴蝶領結滿好玩的......我真是要吐了。」
安德魯露出微笑，說：
「您說得沒錯，在我送餐盤給她時，她甚至沒留心我來了。您烤的土司實在香噴噴，但是我那燒焦的報紙氣味蓋過了一切......」
歐蒂看了一下手錶。
「您看見瑪儂了嗎？」
「還沒有。她可能還沒到。」
「她已經到了，我從窗戶看見了她的腳踏車。她通常是週四早上才會晚到。」
歐蒂接著對愛貓說話：
「祝我好運，梅菲斯托。我得上樓去幫夫人梳洗換裝了。」
她站了起來。伴隨而來的是一陣帶著鼻音的細小聲音，安德魯低聲說著：
「祝好運，喵......嗚。」
歐蒂迅速轉身，盯著仍是一動也不動的愛貓，臉上露出充滿希望的光芒。
「你在說話嗎，梅菲斯托？」
「您想太多了，他連雙眼都睜不開......」
要是她手裡拿著鍋子，一定會毫不猶豫朝他敲下去。
□
布雷克終於整理好餐具，此時他聽見從大階梯傳來一道尖銳的哨聲。他唯一知道能夠吹出這麼響亮哨聲的，是歐洲杯足球賽負責吹判的裁判。他差點就要放下所有的盤子，跑去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那隻貓依然不動如山。在轉進走道的同時，安德魯差點和一個剛剛從洗衣間跑出來的年輕女孩撞個正著，這女孩頭上還戴著耳機。
「發生什麼事了？」布雷克不安地問。
陌生女孩摘下了耳機，指向站著歐蒂的二樓平台，歐蒂正在吹一端用繩子掛著的哨子。她背光站在窗子前，直挺挺的，面對著大廳，看起來簡直像正在迎接祭品的外西凡尼亞嗜血公爵（譯註：此指吸血鬼德古拉）。
「您為什麼要吹哨子？」安德魯問。
「是為了要介紹瑪儂和您認識。從來沒有人知道她會在哪兒。她聽音樂時也聽不見我在叫她，所以我只好吹哨子。」
年輕女孩向布雷克微笑，布雷克則猶豫著是要和她握手就好，還是把她當成英國女王那樣行禮。
「日安......」她最後簡潔地說。
安德魯立刻覺得她很和藹。她有著一雙大眼睛，流蘇一般的黑色眉毛，一頭深褐色長髮用一根髮夾別住。她的活力和優雅，讓她散發著一股舞者的氣息。即便站著不動，她也散發著能量。
「日安，」他回應：「很抱歉，在這種匆忙的狀態下與您相識，我應該靜候您來到配膳間的。」
「沒關係，」她微笑著回答：「那我先回去洗衣間了，我正在晾洗好的被單。」
一道鈴聲響得厲害。布雷克首先想到的是大門口，但歐蒂一面說一面迅速爬上階梯：
「夫人在叫我！」
「原來德古拉也有主人！」布雷克心想。他還有一些疑問，於是轉身面對瑪儂問她：
「若我的理解沒錯，歐蒂找您的時候，就吹哨子，而夫人找歐蒂時，就會拉鈴，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
「那我呢？她們要找我的時候會怎麼辦？用示警的槍聲，還是會發出巨響的玩具？」
「示警槍聲是用來召喚莊園管理員的，因為對講機壞了。」
「好極了。我猜大家應該認定，我們在這個宛如時時備戰的航空母艦環境裡，還要保持處變不驚的心態，是不是？」
「若您要的話，我家裡還有另外一台MP3播放器......我可以借給您。放大聲一點，外面什麼噪音都聽不見。」
「多謝了。到了我這把年紀，只要再多等一會兒，很快什麼都再也聽不見了......」(待續)二樓走道上傳來一陣吵雜聲，更準確地說，是一陣奔跑的聲音。歐蒂奔跑下樓梯，驚慌地說：
「夫人的浴室沒水了，可是我明明聽見水流的聲音......」
「她的浴室在哪個房間的上方？」布雷克問。
歐蒂皺起眉頭，用力思索著。瑪儂很快接著回答：
「是書房，那邊，就在後面！」
「夫人不希望任何人進去那裡。」歐蒂反對。
「我們沒得選擇，」布雷克說：「瑪儂，帶我去。」
安德魯進到房間裡，水不斷從天花板滲出。歐蒂在門口觀看著。布雷克對她說：
「夫人的浴室可能一滴水也沒有，但我很樂意告訴她，今後水都流到這書房來了。」
「怎麼辦？」歐蒂不知所措地問。
「關掉水源，而且要快，不然就可以為夫人在百科全書這邊放洗澡水了。水源總開關在哪裡？」
「在地窖。」
「您可以去關掉總開關嗎？」
「不。」
「您說什麼？」
「我不去。」
「該不會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歐蒂像是石化了一般。布雷克又說了：
「那麼您至少可以帶我去看總開關的位置吧？」
「當然不行。我寧可辭職也不去。地窖裡有許多長了毛的大蜘蛛，以及叫人害怕的老鼠......」
「她害怕蜘蛛以及老鼠。」瑪儂嘆息道。
「那麼您呢，小姐，您可以帶我去嗎？我們動作得要快，水已經流到書本上了。」
「地窖在那邊。但是我不知道總開關在哪兒......」
走下布滿灰塵以及照明微弱的樓梯時，安德魯記得前一天夜裡，他還覺得這地方真是異常平靜。
□
趁著豔陽高照，布雷克、歐蒂以及瑪儂忙著把泡了水的書本排排靠在菜圃的圍籬上晾乾。前來領取餐點的馬尼耶，在看見這陳列出來的書本時表示：
「她終於決定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紙堆賣給舊貨商了。」
布雷克吃力地站起來，一面不停擦拭一本由塞萬提斯所撰寫書籍的小吉普塞人封面，一面向他打招呼並回答：
「在她犯下這錯誤之前，您應該至少先讀讀這本書，這是一本關於吉普塞人的故事，對您應該會有幫助。」
馬尼耶瞧了一眼。
「您這些書都溼了......」
「水管出了問題。」
「只要問題不在屋外，那就通通不歸我管。」
歐蒂出現在廚房門口，指著牆上一個小遮蔽處，裡面放著一個密閉容器。
「您的餐點已經放在老地方了。別忘記帶其他空便當盒回來給我。」
她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便轉身回去忙她的事。馬尼耶拿了餐點，便要轉身回去住處，經過布雷克身邊時，他提議：
「老兄，有沒有興趣找天晚上，來我家一起喝兩杯？」
「有何不可？過兩天吧......」
「隨時恭候大駕，布哈克先生。」
瑪儂從屋內又運出新一批書。
「這些是最後一批了，其他的書都沒事。」她說：「幸好您的反應夠快，否則所有的家具和地板也都要遭殃了。我們的運氣真的還不錯。」
布雷克從她手上接過一部分書。
「謝謝妳，瑪儂。」
他們一起把書本攤在陽光下，歐蒂則在瓦斯爐上忙著。布雷克趁機低調詢問：
「瑪儂，我問妳，馬尼耶和歐蒂一直都是這樣子嗎？」
「您指的是哪方面？」
「他們一直都像狗和貓那樣水火不容嗎？」
「我從沒見過他們有別的相處模式。馬尼耶從來不踏進城堡裡，除非是夫人有事找他，歐蒂則是除了菜圃，盡可能不進入花園。」
「你們從來沒有一起用餐過嗎？」
「以我的班表來看，我沒有時間一起用餐。我得在下午兩點半趕到市區的學校。」
「冒昧問一句，您去學校做什麼？」
「我一面幫忙正式教師，一面準備教師資格考試。」
「這計畫很棒！」
「我去年已經錯過考試了，而且因為我和母親同住，所以我必須要兼這份工作。不過，這真的很棒......」
「對了，既然我們都有自己的問題，瑪儂，我猜您應該有手機吧？」
「當然有，但不是最流行的機種......」
「您在這裡收得到訊號嗎？」
「完全收不到。有一次，我聽到管理員馬尼耶先生說，莊園裡唯一收得到訊號的地點，在山丘上的樹林裡。」
「山丘上的樹林裡？」
「對，在那一帶。」
她很模糊地描述了一塊種滿樹的高地，那裡比管理員住的小屋還偏遠。
這年輕女孩看了看手錶。
「我得快點走了。即便我騎自行車下山，還是得花點時間進城。」
「您快去吧，瑪儂。明天見。記得別遲到了，否則歐蒂又要鳴哨舉紅牌了。」
「我總是準時上班啊！」
「除了週四早上，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
「那都是因為賈斯汀的關係。週三下午不上學，所以我們會見面，並且整晚在一起，您知道的......」
這年輕女孩低下頭去，露出讓布雷克大為感動的羞澀笑容。
「您這年紀就該這樣。快走吧。」
瑪儂一面走遠，一面低調地對他揮了一下手。布雷克繼續把手中剩下的最後一本書靠在欄杆上。這本書已經不怎麼溼了。是雨果所寫的《一個受刑人的末日》。戴安一定會告訴他說這是個徵兆。(待續)進到廚房的同時，安德魯立刻就注意到歐蒂很不高興，她的動作比平常更加迅速冷淡，甚至沒有回頭跟他說話。
「這個早上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她說：「您自個兒到冰箱裡拿吃的。在中間那層，微波爐在這邊。夫人在三點整的時候要在她的辦公室裡見您。」
「我知道了。」
「有什麼急事的話，我在樓上我的房間裡。」
「您不舒服嗎？」
「正巧相反，我很好。這麼多年來頭一次，我終於能夠在兩頓飯之間好好休息。既然夫人決定要聘用您，那麼就讓您好好發揮一下吧！今天下午，我就把這整間屋子交給您打理了。」
布雷克覺得獨自待在廚娘的領地很奇怪。梅菲斯托依然故我，不搭理旁人，牠的位置比起早晨時更加靠近瓦斯爐。布雷克打開冰箱，看見層層相疊的玻璃盒子，裡頭都裝了絕大部分難以辨識的食物。他注意到有個盤子。於是他取出盤子，揭開覆在盤子上頭的保鮮膜，然後拉開一個個抽屜，直到找出一根叉子，接著在餐桌就座。他吃下第一口時，對這餐點留下了深刻印象。這盤餐點很精細地混合了半熟的鮭魚以及切成小塊的蔬菜。安德魯很愉悅地用完餐點，在水槽裡把盤子洗乾淨的同時，心想歐蒂也許在廚藝裡比她的人生更加精巧。他回去察看晒書的狀況，順便藉機晒晒太陽。他很高興能夠和包維利夫人有約。他有滿多事情要對她說。
□
「布雷克先生，告訴我，您對於第一天加入我們有什麼想法？」
「很緊湊......」
陽光還沒有直射進窗戶，窗簾是拉開的，因此安德魯終於能夠看見包維利夫人。她的面孔流露著個性，雙手纖細卻十分顯眼。除了無名指上一只非常樸素的金戒指以外，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
「這次漏水真是個大問題。」她惱火說著：「我很擔心那些書本。您可以想見，我非常在乎這些書。我那死去的丈夫馮斯瓦最看重的就是這些書。」
「您請放心，瑪儂已經全部清理過了，書都沒有受到毀損。明天就可以全部重新上架歸位了。」
「聽到您這麼說，讓我感到很欣慰，但這樣還是沒有解決水管的問題。這房子裡到處都在漏水......您去向歐蒂要皮索尼先生的電話，城堡裡所有的工程都由他一手包辦。請他盡快過來察看一下。」
「皮索尼先生，好的，我記下來了，夫人。」
安德魯原以為她應該比較年輕，髮色也比較金黃，並且留著長髮。這樣應該比較適合她。今天，她梳的是她這個年紀的婦人常見的髮型，一頭白髮都細心地整理成波浪狀。她的雙眼呈現的是過去肯定讓人神魂顛倒的藍。她繼續說：
「明天早上，等郵差來過之後，麻煩您到大門的信箱去幫我取來信件。然後我們一起拆信，我會告訴您哪些信件應該怎樣回覆。」
布雷克並未很專心地聽著，因為他太過專注打量著她。她的嘴唇很薄，很直，若非說話時充滿旋律的聲調，她會立刻讓人感到嚴肅。她又對他說了其他事，但是他完全沒聽進去，最後她說：
「好了，我們今天就先這樣。」
布雷克未表示其他意見，站起來走向門口，包維利夫人又叫住了他。「對了，我忘了。我明天要接待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貝爾立納夫人。我要和她一起喝咖啡。麻煩請在明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把小客廳打點好。有可能在未來幾天裡，我還要接待其他客人。一旦約會確認，我會通知您。」
安德魯步出辦公室，他原本打算告訴她的話一句也沒說。他太忙著觀察她了。
□
等到歐蒂從自己的房間下樓來的時候，布雷克背靠在廚房通往院子的門柱上，看著院子裡的景緻。
「一切都順利嗎？」她問。
「一切都沒問題。我把最後一批書都收進來了。今晚就晾在洗衣間裡。」
「好極了。」
「對了，我還以為您的老闆娘不怎麼接見訪客的......」
「她太高興了，迫不及待要展示她的新玩具。」
「什麼新玩具？」
「您呀！」
布雷克隱忍著。歐蒂嘴上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從他的身旁滑到門口。
「您覺得我這菜圃如何？」
「非常好。」
「在您以前工作的地方，也有這樣一塊菜圃嗎？」
「您知道嗎，我的專長是薄的鐵片。至於蔬菜，若與我有什麼關係的話，一定是為了把蔬菜塞進罐頭裡......」
布雷克發覺他的笑話可能洩露自己的實際身分，幸好歐蒂沒有察覺，並且接著說：
「我呀，我寧可把蔬菜放進冷凍櫃裡，我覺得這樣比較能夠好好保存滋味。裝進罐頭的話，所有的味道都混在一起了。」
人只挑自己愛聽的聽。布雷克立即轉移話題：
「包維利夫人從來不離開房間嗎？」
「只會在有訪客時下樓，但是訪客並不多。」
「有這麼大的房子和這麼美麗的花園，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覺得這真是可惜。」
「人們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想做什麼。」
她回到屋內，對梅菲斯托說話：
「你應該餓了吧，我的大喵。」
貓咪完全不為所動。牠幾乎像是黏在瓦斯爐上。在打開冰箱的同時，歐蒂又說：
「天氣開始變涼了，布雷克先生。請避免把門打開太久。」
安德魯朝天空望了最後一眼，接著又看了長滿樹木的山丘。
「好，我也要進屋了。」(待續)歐蒂在冰箱前忙著。他隨手關上廚房的門，然後問：
「我可以問您一個實際的問題嗎？」
「說吧，我聽著呢。」
「若我需要打電話......」
「夫人的辦公室裡有一架市內電話。夫人同意我們在緊急時可以使用。好了，我究竟放到哪裡去了......」
「對了，我還沒謝謝您準備的午餐。您準備的魚肉醬太美味了。」
歐蒂轉過身子。
「我的魚肉醬？」
「就是您幫我準備好，放在盤子上的魚肉醬啊！」
歐蒂的臉漲得通紅。
「您吃掉了我替梅菲斯托準備的餐點？」
貓咪突然睜開雙眼。布雷克對於貓咪睜開雙眼比對於廚娘的反應更加吃驚。貓咪怎能明白是在說牠？牠的橘色眼神幾乎可以說是很超乎尋常。
「我很抱歉。」他毫無歉意地說：「但是那魚肉醬實在太美味了，簡直比......」
他住嘴了。
「怎麼不繼續說完。」歐蒂非常惱怒，「比我為您準備的餐點還要美味，是嗎？」
「我沒想這麼說，純粹是非常令人難忘的滋味。」
「您就跟馬尼耶一樣，以為當我的貓比當我的同事好，是嗎？」
「我可沒這麼說。」
梅菲斯托的頭一直隨著對話交替而轉動著。布雷克簡直看得出神。
「我可憐的孩子！」歐蒂一面哀嘆，一面快步上前愛撫貓咪，「媽咪馬上替你準備新的餐點。」
隨後，她立刻換了聲調對布雷克說：
「您今天早上嘲笑了我，然後又吃掉我孩子的晚餐。真是夠了！請立刻離開我的廚房！」
□
儘管光線不佳，自己的視力也不好，布雷克還是決定要走到底。他一定要打電話，哪怕是為此得要爬樹以便搜尋到訊號。儘管這對他而言是急事，他卻不能使用城堡的電話，以免被人家聽到他的談話內容。他沿著小徑往下坡走去，經過廢棄的鳥籠後，他轉進樹林，朝山丘走去。他隻身深入林中，走向山丘頂端。他不時因為拍向他臉部的低矮樹枝而受驚，但並未就此停下腳步。他繼續走著，沒有放慢速度，一路上跌跌撞撞，用身子倚著以便穿過接連不斷的灌木叢以及荊棘堆，並朝山頂持續邁進。
等到他終於抵達山頂時，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充滿植物的叢林中央，每走一步都很困難。從那兒，在刺骨寒風中，他瞧見了城堡的複式屋頂，以及一部分的山谷，在那個山谷的深處就是隔壁村子。
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他知道若自己讓手機掉在遍地枯枝和枯葉的荒地裡，在缺乏日照的狀況下，他一定很難找回。單是這樣想已經叫他冷汗直流了，要是沒了這支手機，他就玩完了。他把眼鏡戴好，瞇著眼睛看是否有任何訊號。瑪儂說的是真的。真是個好女孩。他的通訊錄裡只有五個名字，他點選了理察．瓦德，電話響了四聲便通了。
「晚安，理察。是我，安德魯。」
「你好嗎？」
「不是太好，我需要你。」
「你卡在垃圾車裡嗎？還是你的小船正在下沉？」
「如果你看得見我，就會知道我在一座森林裡，在瘋子國度。」
「真是個對法國的美麗註解......」
「理察，我想停止這一切，我想回家。」
「可是你昨天才到的，而且我們已經都約法三章了。」
「你沒有辦法想像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我做了些什麼事......」
「他們餵你吃蝸牛了嗎？還是發黴的乳酪？」
「雖不中，亦不遠矣。是給貓吃的魚肉醬。更糟糕的是，我覺得還滿美味的。」
「你喜歡給貓吃的魚肉醬？在告訴治療你腸道阻塞的醫生之前，別忘記先找位心理醫師聊聊。」
「理察，你說得沒錯，來這裡真的是我幹的另一件蠢事。」
「老兄，這個你早就該仔細考慮了。你答應過至少要撐到試用期結束。你得信守承諾。」
「求求你，我都六十六歲了，已經過了幹這些蠢事的年紀。」
「讚哦！好同志，你已經活了耶穌的兩倍歲數了耶！不過，要是你看見他們帶著一個大十字架和釘子靠近，可記得要全力逃跑並來電呼救，我會派遣救援隊給你。」
「我已經快撐不下去了，你還這樣挖苦我。」
「你出發前就已經快撐不下去了，老兄，我再次提醒你，是你自己決定要去那邊的。你甚至堅決要我幫你這個忙。但我們事先有達成協議：你在試用期內得要好好表現，別丟我的臉，不要捅出什麼婁子，之後你就自由了。」
「倘若這幾個月是我在世的最後時光呢？」
「別想博取我的同情。總之，若你還在倫敦，也是會把生活搞得一團亂。」
「我本來可以去探視莎拉......」
「安德魯，丟不丟臉啊！你現在就像個耍賴的十歲小孩，為了擺脫窘境而口不擇言。」
「所以你不幫我囉？」
「我已經幫過你，而且再一次在你的任性之下讓步了。我幫你找到了這個地方。好了，敢作敢當吧。你保重，安德魯。別忘記，只要事態嚴重，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瓦德掛斷電話。安德魯獨自一人在夜裡站在荊棘堆之間。他蹣跚走著，腳跟不知被什麼絆到，整個人往後倒在一堆充滿小刺的藤蔓上。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鬆開手裡的手機。
「該死！」他咒罵著。
他的眼眶充滿了憤怒與失望的淚水，但是突然湧現的一陣自尊讓他免於崩潰。他看見自己將死在這裡，就躺在這片樹林裡，等悠普拉發現他的時候，大半屍體早已被狼群和松鼠咬成碎片。他碎裂的遺體將會被歐蒂分裝進餐盒，寄回英國。他花了一點時間來平復自己荒唐的思緒。他艱困地從地上爬起來，先用手肘撐起自己，然後專心讓自己從這片植物陷阱裡脫身。他耐心地拔除一根根荊棘。等到他完全站立起來，也已經累壞了。
走下山丘的時候，安德魯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都破損了。毛衣和長褲都沾滿了小刺。完全毀了。雙手、手臂以及臉上被劃出好幾條小傷痕，讓他感到灼熱刺痛。幸好，小徑已經不是太遠了。布雷克來到樹林邊緣時總算鬆了一口氣。
布雷克拖著腳步返回城堡。在他的房間裡，他就像成千上萬不願在監禁期間喪失時間感的囚徒一樣，打算在牆上每天劃上一道記號。他的自由日不在明天，還有整整四個月要在牆上留下記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