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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瑪格麗特.莒哈絲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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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選摘(節錄)
那些所有無法談論的
胡晴舫
不久之前以九十一歲高齡過世的法國導演雷奈(Alain Resnais)生平最重要作品之一便是《廣島之戀》,而他曾說,沒有莒哈絲,他拍不出這部片子來。
《廣島之戀》初次放映時,驚豔全球影壇,即便在雷奈的法國新浪潮朋友圈子裡,如侯麥、高達、楚浮,他們也承認這部片子前所未有,憑空創造出一套新電影語言,看不出受了哪部前人作品的影響,好像一名天才小說家,出手之前已經吸收了多方前輩作家的養分,卻又超前了一步,標誌了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片子內容碰觸了原爆慘劇,坎城影展怕激怒美國政府,因而不許《廣島之戀》主場放映,美國奧斯卡金像獎卻提名了莒哈絲為最佳編劇。《廣島之戀》之所以在世界影史佔一席特殊地位,因為運用影像創新了電影的敘事結構,更因為這是一次電影與文學的對等合作,證明了文學與電影能夠共同創作,不必誰屈就誰。之後,雷奈又找了另一名作家霍格里耶,合作了另一片經典《去年在馬倫巴》。如侯麥所說,《廣島之戀》讓文藝電影不再是貶意。電影和文學之間老是拉鋸,文學抱怨電影不能抓住文字最幽微之處,無法展現精密的人類思考,當電影試圖改編文學作品時,總是砍掉文學的精華,而留下食之無味的故事梗要,讓觀者莫名所以,像是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可承受之輕》,若單看電影,根本不能理解這部作品為何能撼動每一吋它所觸及的心靈土地,即便是莒哈絲本人七十歲才寫的小說《情人》,改編成電影時依然慘不忍睹。然而,《廣島之戀》卻使文學與電影同時爆發各自的花火,織出一片繽紛璀璨的迷人天空。
莒哈絲的文字力量便是如此強大,在強調作者的法國新浪潮電影行列,莒哈絲單獨以她的文字,與其他偉大的影像作者齊肩並行。
去年夏天,巴黎小戲院重映《廣島之戀》復修版,已經歷了日本東北大地震以及福島核爆的我坐在裡頭,已不知第幾遍再看一次這部片子。大學時代初次看這部片,年輕的我跟大部分人一樣,只知道這是名片所以找來看,很快讓電影對白韻律吸引,深深沉醉於那股神秘的感官魅力,著迷那種直觀的美學風格。這麼多年後,歷經人事的中年人才終於徹底理解這部片子的核爆力,以及莒哈絲這名法國女作家的獨一無二,她心思細膩,洞察犀利,了解人世的哀傷,卻保有對人性的憐憫,作為一名創作者,她膽敢觸碰社會禁忌,而且不會故作政治正確,來個道德說教,相反地,她想攻擊的對象便是這些道德凜然的偽善者。是他們以他們自認高貴的政治觀點,發動戰爭,送戀人上戰場,投下原子彈,炸毀所有人的愛情以及生命的全部可能性。如同《廣島之戀》片中,男主角問女主角是否她一直擁有可疑的道德觀,莒哈絲寫下女主角的回答:「應該說始終可疑他人的道德觀。」
這部片子敘述一段愛情,處理的是記憶。什麼記住,什麼記不住,什麼會遺忘,什麼被迫遺忘。一顆原子彈掉落在日本廣島,結束了戰爭,翻轉了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身分,大歷史燒剩了的餘燼裡,其實埋藏著小歷史的大量骨骸。
電影一開始,纏綿相交的兩具肉體一會兒布滿激情的汗珠,一會兒覆蓋了灰燼,一會兒生,一會兒死。而接下來的回憶一會兒連續,一會兒斷裂,敘事一會兒直敘,一會兒倒敘。眾所皆知,莒哈絲一輩子嚴重酗酒,向來都是喝得極醉之後才動筆寫作,而她的作品常常是半自傳,當我已是成年觀眾,撇開那些學院式的文學分析、新小說實驗的術語,去年夏天在巴黎小戲院裡,我忽然理解,那其實是酒徒的語言,就像她的《情人》使用大量獨白與對話,去喚起一個已經消逝的世界,將所有鬼魂從記憶深處招回,《廣島之戀》的非線性敘事,就像喝得七葷八素的莒哈絲坐在觀眾對面,開始發酒瘋,顛三倒四說起自己的故事,前後顛倒不連貫,想到哪說到哪,如同片中女主角跟男主角夜半窩坐小酒館,等待天明的分手,酒一杯一杯乾掉,女主角逐漸意識朦朧,但不是因為酒精,卻是因為她逐漸掉落回憶的黑夜之中,就在那時候,藉著酒精壯膽,她才敢憶起戰爭帶給她的痛苦,回想那些曾經擁有的激情。
然而,莒哈絲的酒話當然不是那麼簡單,她對字句斟酌之講究、之霸道,義大利女記者去採訪她時剛好一通電話來了,莒哈絲邊通話邊手抓著女記者,不讓她寫下一個字。一個字都不行。她連日常用詞都簡練,寫下來的句子更要求手術醫師開刀的準確。《廣島之戀》看似斷裂、重複又鎖碎的對話,其實宛如一首結構嚴謹的交響曲,每一個音符皆有其存在的意義,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就在它該在的位置。句子對比又排比,重複,省略,有時押韻,過去式與現在式之間不斷跳躍,時而第一人稱,時而第三人稱,故事便在角色內心獨白與對話之間逐漸推開。
一名法國女演員到日本廣島拍攝宣導和平的電影,與一名日本建築師相遇,很快墜入了情網。隔天她便會離開,這段剛萌芽的愛情馬上面臨了即將遭到遺忘的命運。而後,觀眾理解了為何這是一段注定遭隱藏的戀情,原來女演員在法國有丈夫有孩子,而男建築師的婚姻也非常美滿。無法談論的,還有他們各自壓抑的往事。就在廣島這塊戰爭的廢墟上,現在拿來做愛的肉體曾經捲入戰火的塵土。
女主角說,「我看見。」男主角說,「你沒看見。」女主角說,「我什麼都看見了。」而且,「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男主角依然否定,「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莒哈絲說,「談論廣島是不可能的,人們所能做的,只是談談不可能議論廣島的這件事。」她想在電影寫無法說出的東西。一個是侵略國的退役軍人,同時是戰敗國的國民,家鄉遭原爆而他不在場,一個是母國遭德軍佔領卻戀上德軍士兵的女人,戰後遭同胞剃光頭髮,讓父母關在地窖以防止她傷害自己,必須半夜偷偷騎腳踏車離開故鄉。大歷史包著小歷史,戰爭在個人生命所留下來的醜陋傷口,就像原子彈炸過,那些嚴重灼傷的皮膚,一輩子畸形的肢體,永不可能恢復,活著等於死了,隨著時間流逝,仍繼續內在病變,因為無法面對殘酷的慘象,所有人便通通別過頭去,假裝沒看見。
道德屬於大眾,戰爭擁有全部人,痛苦卻永遠個人。戰後女主角藏在父母家地窖,每天看著世界從頭頂窗口走過。世界遺忘了她,因為她活該。戰爭結束了,個人的苦難才開始。曾經是全部的全部、代表整個世界的愛,她不但失去,而且必須學會忘記,所以才能在這個戰火劫後重生的新世界裡活下去。
女主角說,「聽我說,像你,我懂什麼叫遺忘。」男主角說,「不,你不懂什麼叫遺忘。」女主角說,「像你,我有記憶。我懂什麼叫遺忘。」
因為遺忘就是一種記憶。當人爬梳過往種種,決定什麼該忘什麼已忘,那個過程已是回憶的開始。那些故事中發生的斷裂、句子的重複與影像的穿插,正是一個人回想的自然方式。斷斷續續,細節逐漸清晰,讓我再回頭補充一句。壓抑了的記憶讓女主角驚懼,「太可怕了,我已經開始記不清你……我開始忘記你。我因為遺忘了這麼大量的愛而發抖……」
《廣島之戀》飾演女主角的女演員艾曼妞雅・希娃(Emmanuelle Riva)後來以八十五歲高齡飾演《愛・慕》(Amour),處理的也是記憶。死亡是人類永遠打輸的戰爭,愛再長久而豐盈,依然逃不過時光湮滅的命運。
為何糾結於記憶,為何不能在記憶流逝之際乾脆放開,讓遺忘接手,因為記憶是人們定位自己的方式,也是互相了解的開始。女主角說,「我想起你,卻無法談論你。」記憶要求被敘說,重複前世是一種確定今生的方式。當我們回憶,我們便在尋找自己;當我們回述緣由,我們其實在說明自己。原爆既代表了現實中的戰爭,也象徵了社會身分炸毀,生命座標混亂,愛情原是生命的真北,卻變成恥辱的源頭。她是誰,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戰火中不小心失去的名字,要從何找起。
就在分手之際,女主角呼喚男主角,「廣島,這是你的名字。」男主角回應,「對,那是我的名字。妳的名字是納維爾(Nevers),法國的納維爾。」而不是女演員戰後移居的巴黎。
發生在她生命的眾多時刻中,他選擇認識並記憶仍住在故鄉納維爾的她,因為在納維爾時的她「那麼年輕,尚未屬於任何人」,也因為她「開始變成今天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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