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默勒風三兄妹成了孤兒
默勒風一家人住在巴黎的美心路十二號,兩年了。第一年,這裡有一家五口;第二年剩下一個大人和三個小孩。今天早上,只剩三個孩子:十四歲的男孩西蒙、八歲的女孩摩根、五歲的小女孩薇妮絲。
「我們來約定個誓言怎麼樣?」摩根提議。「約定說沒有人能拆散我們三個。怎樣,西蒙?」
薇妮絲舉起手,準備立誓,年紀最大的西蒙卻還在沉思中。他坐在毯子上,背倚著牆,看了一下手錶,想著:還有十五分鐘……只剩十五分鐘來挽救眼前的處境。社會局的人快到了,那個阿姨曾向西蒙保證會找到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案。到目前為止,那個社會局阿姨只找到臨時救過火的人選:薇妮絲的保母、對門的門房太太、樓上的鄰居太太都幫忙照顧過他們。但是,再怎麼慷慨的好心人也會害怕這三個孤兒真的就此待下,一下讓十四歲、八歲、五歲的三個孩子住進他們家。現在,三兄妹一起,就在這間公寓裡,等待薇妮絲口中的「社位局」的人來找他們。
「她會把我們丟給孤兒院,」西蒙猜。
畢竟三兄妹沒有其他家人,沒有阿公阿嬤、叔叔阿姨,連個乾爸都沒有。默勒風一家只剩三個孩子而已,沒有別人。薇妮絲看著姊姊,眼睛裡寫著問號。
「孤兒院,就是給沒爸沒媽的小孩住的旅館,」摩根解釋。
「噢,」薇妮絲只回了一個字。
昨天開始,他們成為「沒爸沒媽的孤兒」,薇妮絲明白他們三個成了孤兒。旁人沒道理說謊呀。但是再怎麼說,她也想不通,媽咪就算死掉了,週一不是還得開車載她去上舞蹈課嗎?那個舞蹈老師最討厭學生缺課。
西蒙又看了一下手錶,十分鐘。只剩下十分鐘。他瞥見自己錶帶周圍的手臂有一道紅色印子,是昨天出現的。他拉下袖子。
「爸爸沒有死掉,他只是不見了,」他還是一副沉思的樣子,說著。「他們會去找出爸爸的下落。」
但是,社會局的人早就找過他了,要他付孩子的贍養費。最後只發現他很年輕時曾經有過另一段婚姻,那次也是一樣拋棄老婆跑了……
「有了!」西蒙彈了一下瘦弱的手指,叫出一聲。
有了!他有方法了!那個曾經和爸爸結過婚的女人?當然不是她,那個女人大概會像薇妮絲的保母或對面的門房太太,一看到三個孩子被送上家門,就擺出那種「下不為例」的臭臉。才不是她呢!他們一勞永逸的方案是依靠這樁婚姻生下的兒女。
「我們……有同一個爸爸。我們血、血濃於水。」
西蒙因這個念頭一震,斷斷續續說出口。他們還有家人!就算從沒見過,就算今天是他第一次想到他們,畢竟這些人還是跟他們有同一個姓。
「默勒風家還有其他人!這個要命的姓,除了我們三個之外,還有其他人跟我們一樣姓默勒風!」西蒙激動起來。
五分鐘,五分鐘之後,他必須說服社會局的人,西蒙握緊拳頭。
薇妮絲問他:「我們到底發不發誓呀?」
「要發,」大哥說著。「兩個妹妹,聽我說,地球上還有其他跟我們同樣姓氏的家人,我不知道有幾個,他們是比我們早出生,年紀比我們大,同父異母的哥哥或姊姊,妳們明白嗎?我們必、須、讓他們得到我們的扶養權。」
薇妮絲眼睛半瞇,眼前浮現幾個劍客揮舞著劍:「默勒風家三兄妹的扶養權!」
西蒙是個比較務實的人,他已經想到兄姊對他們三個可能有法律上的扶養義務。
西蒙伸出拳頭說:
「默勒風一家誓死不分離。」神情分外嚴肅。
摩根也伸出拳頭疊上去,薇妮絲依樣疊上她的拳頭,一起說:
「默勒風一家誓死不分離。」
薇妮絲又說:「你手臂上那個是什麼?」
西蒙拉下撩起的袖子,含糊說:「沒什麼,撞到的。」
關門的聲音傳來,社會局專員貝娜迪.沃豪來了。
「孩子們!有了!」貝娜迪剛爬上樓,喘著氣。「我有方法了!」
「我們也有,」西蒙回答。
「對呀!大哥哥要來照顧我們了!」薇妮絲學著蒙面俠蘇洛揮舞著一把無形的劍,畫 出一個Z字。
摩根試圖帶著客觀的樣子說:「就算是爸爸跟別人生的小孩,也是我們的家人。我學期平均九十五分。雷珊平均九十分,我排名比她高。」留意到社會局阿姨驚訝的眼神,摩根繼續努力解釋:
「雷珊是我朋友,她是中國人,她爸媽不是她真的爸媽,她是被收養的,但是她覺得有比沒有好。就像我們有同個爸爸的哥哥姊姊一樣,有比沒有好。」
貝娜迪心想,「這些孩子真的被嚇壞了。」她需要用簡單的方式來切入話題。
「好了,」貝娜迪說,「我幫你們找到在扶利梅西谷區的孤兒院,就在附近,你們可以繼續上同一間學校……」
「妳沒聽懂嗎?」西蒙打斷她。
「對!我們要去哥哥家!」薇妮絲尖聲說。顯然她更喜歡多一個哥哥照顧,而不是姊姊。
「不然我們就自殺,」摩根淡淡表示。
貝娜迪聽著這句話,心中一驚。旁人為了不讓默勒風三個孩子太恐慌,說了謊。他們對孩子說媽媽不小心出了意外,從樓梯上跌下去死了。事實是她先吞了清潔錠,結果害怕後果太痛苦,於是走出門呼救,最後從樓梯上跌下去。差不多是自殺的。
「聽我說,孩子們……」
「不對!是妳要聽我們說,」西蒙說。「我們有家人,他們應該要被通知。爸爸還有其他的小孩。」
其他兄姊數量多少,是男還是女,西蒙從來不知道,也從不感興趣,但是有一天,媽咪非常憂鬱時,西蒙曾聽到她脫口而出:「這個爛人!就這樣丟下小孩走了!也不是第一次嘛!」
「默勒風這個姓不常見,一定可以找到他們。」西蒙態度堅持。
貝娜迪搖搖頭,表情不置可否。
「現在最重要的是先帶你們去孤兒院。」
西蒙說:「錯!現在當務之急是了解孤兒的扶養權歸屬,假設兄姊已經成年了,什麼樣的情況下孤兒弟妹的扶養權會落在他們身上?妳方便找一本民法典給我嗎?」
貝娜迪看著西蒙,啞口無言。她見過很多青少年,但是印象中大部分青少年不是這樣講話的。
「我智商高於常人。」西蒙的解釋聽起來像是道歉。
***
一開始,扶利梅西谷孤兒院院長梅歐先生不願意收默勒風家三兄妹。他的孤兒院只接受十二到十八歲的男生,西蒙符合,其他兩個妹妹不行。
「他們還驚魂未定,」貝娜迪解釋。「現在拆散他們的話,我怕他們承受不住。我打算幫他們找個接待家庭,但是,在找到之前……」
貝娜迪邊說邊打量四周,評估院內環境是否良好。青少年男孩們在她身後的迷你足球台邊對戰,不時爆出陣陣髒話:「你這雜種!」「我要把你宰了!」
「默勒風家的孩子沒有什麼朋友,」她繼續說,「多跟同年齡的孩子作伴比較好。」
「五歲和八歲,」梅歐先生看著眼前的孩子,一臉遲疑的說,「離青少年有點遠啊!」
貝娜迪決定換個說法,激起梅歐先生的同情心:
「他們真的太慘了,爸爸人間蒸發,媽媽憂鬱症發作,才剛吞了太陽牌洗碗錠自殺。」
梅歐先生一聽,臉都皺起來了,很痛苦的樣子。他身後的叫罵聲已經沒了,大家都豎起耳朵。
「好吧!讓他們來,」梅歐先生妥協了,似乎有點罪惡感。「我願意幫這個忙。」
就這樣,摩根和薇妮絲特例得到孤兒院的一個小房間。與其說是小房間,簡直像是個掃帚間整理出來,臨時挪用來給這對姊妹的。唯一的窗戶面向天井,正對一條破舊的汙水管,將水排到路面,滴滴答答的製造出惱人的水聲。相較之下,哥哥分到的房間則豪華許多,既明亮又寬敞。不幸的是,西蒙必須跟一個同齡的男孩托尼住在一起。每天晚上,西蒙都感恩迷你足球台的發明人,如此一來,托尼才能每晚跟大夥兒一起待在遊戲間,玩著迷你足球台。這個時候——只有這個時候——西蒙才會把藏在行李箱深處的課本拿出來讀。從小他就知道要把自己跟同儕的差別藏起來,甚至早在他還在托兒所的年紀時,就了解到這個必要。
「監護人因年紀因素、健康狀況、距離過遠,或因其工作或家務之故,使其監護負擔沉重不能負荷者,可免除監護義務。」
西蒙倚著牆坐在地毯上,讀著學校圖書室借來的民法典,逐字掂量每個字的分量。依照法律看來,未成年孤兒的祖父母很難拒絕法定的監護義務。但是對於未成年孤兒之兄姊有什麼義務,法條則沒有多加著墨,更別說是同父異母的兄姊。房門上的一聲細響打斷西蒙閱讀,兩個妹妹潛入房間。
「怎麼樣?」摩根用敬愛的語氣問。
「我還在看,」西蒙一邊回答,一邊闔上民法典。「之後我還得研究刑法,看看如果我把『兔牙哥』殺了要做幾年牢。」
「兔牙哥」是托尼的綽號。
「妳們兩個晚上能待在一起,」西蒙跟妹妹說,「很幸運。」
西蒙看過她們兩個人的床,兩張靠在一起,他寧可跟那些玩偶一起擠在她們的床尾睡覺。
「是沒錯,但是摩根說故事沒有說得比媽咪好,」薇妮絲抱怨說。
一陣沉默籠罩默勒風三兄妹,是傷痛造成的沉默。
「好了,」西蒙的嗓子微啞,「下週二我們要見法官了。」
「為什麼我們要見法官?」薇妮絲不平的問。「媽咪死在樓梯間,又不是我的錯。」
西蒙問摩根:
「妳可以跟她解釋嗎?」
「這不是要處罰我們的法官,」摩根說,「是要決定我們離開這個孤兒院之後,要去哪裡的法官。」
「妳到外面跟她解釋吧,」西蒙一手指向門外,打斷她。「我還要想想。」
兩姊妹沒有異議,走出房間。西蒙的思考時間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看看自己的錶,這時已經晚上九點十五分,錶帶周圍的手臂上,那道紅色印子開始泛青。在他另外那隻手臂上,還有另一道一樣的傷痕,他不想去理這個傷。
「九點十五分,」他低聲說,試圖逼自己專注在另一件事。
兔牙哥九點半就會回房了,那麼,到那之前還有多少時間?十五分鐘,還有十五分鐘可以拿來哭。
「這一切,」西蒙用枕頭蒙住自己的啜泣聲,「一切只要時間管理得好,都能做到。」
夜幕降臨,西蒙一邊低喊著:「媽咪!」一邊睡著了。
***
隔天早上,西蒙在走廊上遇見兩個孤兒院的男孩,他們不認識,只有打過照面。這兩個男孩擋住他的去路。
「兔牙哥昨晚在遊戲間說的有關你媽的事,是真的嗎?」
西蒙評估情況,走廊只有他一個人,這兩個男孩都比他高出一個頭。他躲不掉,也不能激怒他們。
「我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麼,」西蒙不慍不火的說。
「就是說,你媽是喝鴨子牌通樂自殺的嗎?」
西蒙心裡一陣痛,拉扯著他瘦弱的身軀。他終於明白別人為何會用又懼又憐的眼光看他,還有為何他人一出現,四周的竊竊私語就戛然而止。他緩緩的笑了一笑,接著回答:
「什麼鬼啦!是烤箱清潔劑好嗎!」
扶利梅西谷孤兒院已經收容了各種悲慘少年,但西蒙的悲慘程度令人好生敬畏,兩個高個子男孩,嚇得背貼著牆,讓西蒙通過。西蒙一走進早餐房,就看到已經坐好的兩個妹妹像是剛哭過。
「怎麼啦?」西蒙一邊坐到他的碗前,一邊問。
「是兔牙哥,」摩根回答。「他說,媽咪死掉是因為,喝了,喝了…… 」
她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說不下去。西蒙看向小妹,她悄聲說,像是說一個丟人的祕密:
「因為喝了鴨子牌通樂。」
西蒙又緩緩的笑了一笑,這是當他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時,慣用的方式。
「亂說什麼,」他用威嚴的聲音說。「我們家什麼時候有看過鴨子牌通樂?」
「是嗎,」薇妮絲低語,看起來受到不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