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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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兔子洞

哈利.霍勒醒了。平房內很昏暗,但有一道長長的白色日光從竹簾下照進來,一路延伸,照到粗糙的木地板,照到當咖啡桌用的石板,最遠照到了廚房的工作檯上。
工作檯上坐著一隻貓,是露西兒的。她在主屋裡養了太多貓,哈利分不出誰是誰。這隻貓看起來正在笑,緩緩擺動尾巴,冷靜觀察著一隻老鼠。那隻老鼠貼著牆跑,時不時停下來抬起鼻子嗅一嗅,再繼續跑,朝著貓跑。這老鼠是瞎了嗎?牠沒有嗅覺嗎?莫非牠偷吸了哈利的大麻?還是牠跟這城裡其他追求幸福快樂的許多人一樣,相信自己與眾不同,是特別的?又或許,與眾不同的是這隻貓,心懷善意,不會吃掉牠?
哈利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大麻菸卷,眼睛依然盯著那隻老鼠,牠正朝貓跑去。貓猛然發動攻擊,用牙齒把老鼠咬了起來。老鼠在掠食者嘴裡痛苦扭動,不久就癱了。貓把獵物放在地板上,歪著頭看牠,彷彿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吃還是不吃。
他剛又夢到了坐在那輛卡瑪洛駕駛座上的男子,還有那塊寫著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亞的車牌。夢的內容和從前一樣,他在追他們,所以要解夢不難。三週前,哈利站在怪物酒吧外的停車場裡,被一把葛拉克17手槍指著,幾乎確定自己再過一兩秒鐘就要死了。原本他是無所謂的,可是說也奇怪,在那兩秒鐘過去以後的每一天,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要死」。一切是從那個馬球衫男子的猶豫開始的,或許他在想,哈利會不會是精神有問題,是個可以處理的障礙,不需要開槍。但他沒有時間多想,因為哈利一拳打在他喉嚨上,就把他打倒了。哈利的指頭確切感覺到對方的喉頭陷了下去,然後整個人像軟蟲似的躺在地上蠕動,雙手摀著喉嚨,死命瞪著眼睛,喘不過氣。哈利拾起葛拉克手槍,盯住車上的男人。車窗貼了隔熱紙,看不清楚,只看見那人臉的輪廓,還有他身穿白襯衫,扣子一路扣到脖子上,正在抽菸或小雪茄,一動也不動,平靜地望著哈利,彷彿在掂量並且記住哈利。哈利聽見有人大喊:「上車!」發現露西兒已經發動自己的車子,推開了副駕的車門。
他跳上車,跳進了兔子洞。
她轉個彎開上日落大道,他開口問的第一件事是,她欠誰錢,欠多少。
第一個答案「艾斯波西托家族」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意義,但下一個答案「九十六萬美金」卻再次確認了那把葛拉克手槍告訴他的事,也就是,她惹的麻煩不小,是個很大的麻煩,而且從此以後他也牽連在內了。
他說明狀況,叫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回家,問她有沒有人能借地方給她避風頭。她說,有,她在洛杉磯有很多朋友。可是想了一想,她又說沒有人會甘願為她冒這種險。他們在加油站停車,露西兒打電話給第一任丈夫,跟他借到一棟閒置了好幾年的房子。
就這樣,他們來到這裡,有破舊的主屋,雜草叢生的花園,還有客用小屋。哈利和他新獲得的葛拉克17手槍住小屋,從那裡可以看得見兩扇大門,而且設有警鈴,若有人闖進主屋,警鈴就會響。那警鈴闖入者聽不見,也就是說哈利可以攻其不備,因為他會是從外面進來的。到目前為止,他跟露西兒都幾乎足不出戶,就算出去也頂多是快速採買必需品:酒、食物、衣物和化妝品,以上物品依重要性排序。露西兒住在主屋一樓,過不到一星期就養了一堆貓。
現在是七點鐘。哈利深吸一口大麻,瞪著天花板,傾聽有沒有不該存在的聲音。沒有,他只聽見多希尼大道上早晨的車聲,這條路不太寬,可是紅綠燈也比與它平行的那條路少,所以很受歡迎。他想起躺在奧斯陸家裡床上、開著窗、聽城市甦醒的感覺。
可是奧斯陸已經是過去式了。蘿凱死後,他坐在機場擲骰子,決定了洛杉磯這個目的地,反正去哪裡都一樣。他曾在FBI受訓,學習偵查連續殺人犯,所以在芝加哥住過一年,熟悉美國文化與生活方式,可是來到洛杉磯之後,才發覺這兩個地方根本就像是兩個不同的星球。
哈利的洛杉磯初體驗則是在拉謝內加骯髒、有蟑螂沒空調的汽車旅館裡睡了四個晚上。後來在桂冠街區租了一個更便宜的房間,也沒有空調,蟑螂更大隻。但在附近發現怪物酒吧之後,他稍微適應了,那裡的酒夠便宜,他估計有可能讓自己喝到死。
但見到這把葛拉克17手槍以後,他不但不想死,甚至連酒都不想再喝,至少不能是那樣的喝法了。若想守護露西兒,他就得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所以,他決定採用童年玩伴兼成年酒伴愛斯坦.艾克蘭建議的適量飲酒方案,雖然聽起來很遜,但他決定試試。這個方法叫作「節制管理」,目標是要把你從成癮者變成有節制的使用者。
除了設定限度以外,規則就是要計算單位數,並且訂好要在哪一天完全戒除。還有就是要在開始喝酒的一個小時前服用納曲酮。突然想喝酒的時候,延遲一個小時確實有用。他實行這方案三週都沒破戒,還挺了不起的。
哈利翻身下床。不用開冰箱也知道,啤酒喝光了。節制管理訂下的每日最高限度是三個單位,也就是街邊7-Eleven超商的半打啤酒。他照照鏡子,從怪物酒吧脫險後的這三週,他確實長了些肉。除此之外,還長了些灰白色的鬍子,蓋住了臉上最明顯的特徵,那道豬肝色的疤,可惜應該瞞不過卡瑪洛汽車上那男人的眼睛。他把有線舊耳機塞進耳朵,穿上夾腳拖,發覺右腳大拇趾上的癬看起來像個怪異的藝術品。他出門走進由雜草、灌木叢和藍花楹樹組成的花園,朝著多希尼大道左右張望,一切看起來都沒有問題。他打開音樂,是光明會辣妹的〈偷闖游泳池〉(Pool Hopping),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是在澤布倫咖啡館的現場演唱,之後每一次重聽都能振奮他的精神。可是,在人行道上沒走多遠,他就從停在路邊一輛汽車的後照鏡裡,看見另一輛原本停著的車發動上路。哈利繼續走,只讓頭微微轉動,用餘光察看那輛車的動向。那車在他後方距離大約十碼遠,以定速緩緩移動。這是一輛舊林肯,據哈利看來,車裡只有一個人。寬寬的鬥牛犬臉,雙下巴,小鬍子。幹,應該帶上那把葛拉克手槍的!哈利無法想像對方會光天化日在大街上發動攻擊,所以他繼續向前走,悄悄關掉了音樂,快走到聖塔莫妮卡大道時,過馬路,走進7-Eleven。他站在店裡看著街,等對方行動,可是林肯轎車沒再出現。他穿過走道,走向冰箱,啤酒就在冰箱裡。他握住冰箱門把,聽見店門開啟的聲音,於是按兵不動,看冰箱的玻璃門上映出身後的人影。是了,他在那裡,身穿廉價的格子西裝,身材跟那張五官緊湊的鬥牛犬臉一樣,短小肥胖。那人沒有拿出武器,還沒有。哈利沒有摘掉耳機,希望對方以為他沒有防備,這樣的話,他可能還有一絲機會。
「先生……」
哈利假裝沒聽見也沒看見那人走到他身後站住。他幾乎矮哈利兩個頭,正伸出手來,也許是要拍哈利的肩膀,也許有其他完全不同的目的。哈利不想等著瞧,轉過去側身對著那人,快速勾住他脖子,同時用另一手打開冰箱門,身體向後扭的同時向後踢那人的腳,讓他摔倒撞上冰箱的啤酒架。哈利放開他脖子,用全身重量去壓冰箱門,把那人的頭擠在冰箱門和啤酒架之間。瓶子翻倒下來,男人的手臂夾在門和門框之間,鬥牛犬臉上的眼睛瞪得老大,在門後喊了些什麼,吐出的氣息給玻璃門上了一層霧。哈利稍微鬆手,讓那人的頭滑到下面的層架上,然後再推,冰箱門的邊緣就壓在那人喉嚨上,他眼睛都凸了出來,嘴前方的玻璃已沒有霧氣。
哈利緩緩鬆手,不再壓門,那人毫無生氣地滑落地板,顯然停止呼吸了。哈利必須迅速評估優先順序,這人的健康和他自己的健康有所抵觸,他選擇站在自己這邊,伸手從胖子格子西裝的內袋裡摸出皮夾,打開,看見身分證上有這人的照片和一個像波蘭語的名字,卡片上方有一行更有趣且更大的字:加州安全及調查局許可的私家偵探。
哈利低頭看看那毫無生氣的男人,不對,討債公司不是這樣運作的,他們有可能找私家偵探打探他的下落,但不會叫私家偵探動手。
哈利往後縮,頭一低,看見有人身穿7-Eleven的制服,站在過道的貨架之間,雙臂舉起,指著哈利,手中緊握一把左輪槍。哈利看見店員雙膝顫抖,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知道店員眼中看到的是什麼模樣:一個穿得像流浪漢的鬍子男,拿著剛剛被他攻擊的西裝男的皮夾。
「別開槍……」哈利放下皮夾,舉手跪下。「我是這家店的常客,這個人—」
「你幹的好事我都看見了!」那人尖聲說道,「我會開槍!警察馬上就到!」
「好,」哈利說,朝地上的胖子點點頭,「可是讓我先救他,好嗎?」
「你動我就開槍!」
「可是……」哈利還想說話,但一見左輪手槍上膛,就忍住了。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只有冰箱嗡嗡作響,還有遠處的警笛。警察。警察與無可避免的後續程序,訊問,指控,真糟糕。太糟糕了。哈利早就已經不受歡迎,現在也沒有證件能防止他們將他驅逐出境,不過當然了,要想出境還得先坐完牢。
哈利深吸一口氣,在絕大多數國家他都會進行防禦性撤退,也就是說,雙手高舉過頭頂,站起來平靜地走出去,因為他知道面前的人不會開槍射他,即使他看起來像是暴力型的小偷,也不會挨子彈。可是這個國家不屬於那些絕大多數的國家。
「我會開槍!」店員彷彿在回應哈利的心聲,說著還把雙腿分得更開了。他的膝蓋已經停止顫抖,警笛聲越來越近。
「拜託,我必須救他……」哈利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咳嗽聲蓋過。
他們低頭望向地上的男人。
私家偵探的眼睛又凸了出來,全身隨著持續的咳嗽不停搖晃。
店員的手槍也晃來晃去,他好像拿不定主意,不確定這個原以為死掉了的人,現在是不是也具有危險。
「對不起……」私家偵探喘著氣說,「我不該偷偷摸摸接近你,可是……你是哈利.霍勒,對吧?」
「呃,」哈利有點猶豫,此刻需要兩害相權取其輕,「對,我是。」
「我有個客戶需要跟你取得聯繫,」那人呻吟著翻身,從褲子口袋掏出一支手機,點了一下,遞給哈利。「他們熱切期待這通電話。」
哈利接過電話,鈴聲正在響,他將手機湊到耳邊。
「喂?」奇怪,這人聲音好熟。
「喂。」哈利也回了一句。7-Eleven的店員放下了左輪槍。哈利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弄錯,這店員的表情怎麼不太像是鬆了一口氣,倒像是有點失望?也難怪,他大概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吧。
「哈利!」電話裡的聲音說,「你好嗎?我是尤漢.柯榮。」
哈利眨了眨眼睛,他有多久沒聽見挪威話了?


5


星期六

蠍尾

露西兒輕輕把一隻貓趕下四柱床,起身拉開窗簾,在化妝台前坐下,仔細端詳自己的臉。她最近見過一張鄔瑪.舒曼(Uma Thurman)的照片,都五十幾歲的人了,看起來卻好像只有三十。露西兒嘆了口氣,這任務一年比一年更艱難,可她還是打開了香奈兒粉底,用手指沾少許,從臉中央向外慢慢推,看越來越鬆弛的皮膚擠出皺紋。每天早上她都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每天都要在鏡子前面花上至少半小時,只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年近八十,而像……大約七十歲?每天早上的答案也都相同,因為她和所有她認識的演員一樣,需要被愛的感受,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做什麼都可以。如果原本的自己得不到愛,那麼就用妝容、服裝和合適的劇本,來假裝成別人,變身成為一個別人會愛的人。這是一種病,是一種年華老去期望值降低也治不好的病。
露西兒噴上她的麝香香水。有些人認為麝香太陽剛,不適合女性。但她從還是個年輕女演員的時候就開始用,而且無往不利。它能讓她顯得與眾不同,這香味你無法輕易忘掉。她繫好浴袍,走下樓梯,小心翼翼避開兩隻窩在樓梯上的貓。
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立刻就有一隻貓咪過來蹭腿討好。這當然是因為聞到了鮪魚味,但也可以想成是有一絲愛慕之情。說到底,感覺被愛比真正被愛更重要。露西兒拿出一個罐頭,轉身看見哈利,嚇了一跳。他坐在桌子旁邊,背靠著牆,伸著長腿,灰色鈦金屬手指壓著左手掌,瞇著藍色的眼睛,這眼睛好藍,是她在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之後見過最藍的眼睛。
哈利挪了挪身子。
「吃早飯嗎?」她打開罐頭。
哈利搖頭。他拉拉他的鈦金屬手指,但吸引她目光的是去拉手指的那隻手。她嚥嚥嗓子,清清喉嚨。
「你沒說過,但你其實是比較喜歡狗的那種人,對不對?」
他聳聳肩。
「怎麼了,哈利?」
「我們得換地方,」他說,「在這裡會被他們找到。」
「為什麼突然這麼想?」
「有個私家偵探才花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找到了我們。」
「私家偵探?」
「我剛跟他聊過,他已經走了。」
「他想怎樣?」
「想給我一份工作,幫一個在挪威涉嫌殺人的有錢人當私家偵探。」
露西兒用力嚥下口水。「那你怎麼說?」
「我拒絕了。」
「因為?」
哈利聳聳肩。「可能是因為我跑累了吧,可能是。」
她把盤子放到地上,看著貓咪圍過來。「我很清楚你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哈利,你是應了中國的那句諺語,怎麼說的我也忘了,意思就是你救了人家的命,就得負責到底。」
哈利苦笑。「我沒救妳的命,露西兒,他們只是要討債,殺了妳可就拿不到錢了。」
她回他一個微笑,知道他故意這麼說,是為了讓她別害怕。他明知那些人知道她永遠也湊不出一百萬美金。
她拿起茶壺想裝水,想想又放下,現在沒空泡茶。「你說你跑累了。」
「跑累了。」
她想起他倆某天晚上的對話,當時他們一邊喝葡萄酒,一邊看她在抽屜裡找到的《羅密歐與茱麗葉》錄影帶。難得一次,她沒有喋喋不休說自己的事情,而想要聽他講他的事,但他說得不多。他只說妻子被人謀殺,同事自殺,他人生毀了,所以逃來洛杉磯。就這麼簡單,沒有細節。她也明白不該深究,那天晚上很愉快,話不多,但很好。露西兒坐上流理台。
「你太太,你沒跟我說過她的名字。」
「蘿凱。」
「還有那個謀殺案,破案了嗎?」
「算是。」
「哦?」
「很長一段時間主嫌都是我,最後才確認凶手是一個慣犯,之前被我抓進去關過。」
「那……他殺你太太是為了……報復你?」
「這麼說吧,殺她的那個人……我奪走了他的人生,所以他也奪走我的人生。」他站起身來。「我剛說了,我們需要換地方躲,趕緊打包吧。」
「今天就走?」
「私家偵探找人的時候,自己也會留下痕跡。昨晚去餐廳吃飯恐怕也不是個好主意。」
露西兒點點頭。「我來打幾個電話。」
「用這個打。」哈利拿出一支手機,放在流理台上。手機顯然是新買的,還包著塑膠膜。
「他奪走你的人生,卻讓你活著,」她說,「這樣子仇就算報了嗎?」
「報得非常徹底。」哈利大步向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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