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追捕(章名)
從他們把他抓走,已經過了兩個月,但他依然沒有恢復。在我和他談話時,他三不五時會扯著我的袖子,低聲說:「那些人和以前不同。我告訴你,完全不同。」他有時會說不下去,雙手顫抖。
這不是烏克蘭的國安單位第一次逮捕他。但是這群人有些地方不對勁。一切都和往常不同。當他們把他頭上的黑布罩拿下來時,他終於有機會環顧四周。這不是他所熟悉的、他老家克列緬丘格(Krzemieńczuk/Kremenchuk)的烏克蘭國家安全局。那裡的牆又灰暗又光禿禿,天花板由水泥柱子頂著,燈泡不停閃爍,看起來像是某個廢棄的機庫或工廠倉庫……
他們讓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在一張放著筆記型電腦的桌子前。反射燈直射他的眼睛。那些把他帶來的人站在四周。一面牆邊放著一個綠色的箱子,幾個人在那些箱子旁邊忙碌。那些箱子沒有標誌,但是他很熟悉這類箱子。那是拿來裝AK-47突擊步槍的箱子。他不明白這玩意出現在這裡要做什麼,而他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猜想了。那是二〇一四年二月初,首都陷入一片狂熱。答案應該很明顯吧,那些武器是要被送到基輔的,國安局打算用它們來鎮壓獨立廣場上的抗爭。
他腦中只剩下一件事:他們什麼時候會開始刑求。就在這時,他聽到那些正在裝步槍的人說的話。他們沒有說「基輔」,而是說「哈爾科夫(Charków/Charkov)、敖得薩(Odessa)、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Dniepropietrowsk/Dnipropetrovsk) 、克里沃羅格(Krzywy Róg/Kryvyi Rih)」。
我是在華沙的國家圖書館遇見他的,我正在為烏克蘭之行作準備。那是二〇一四年三月底,獨立廣場上的抗議者勝利了,丟人現眼的亞努科維奇逃到了國外(Wiktor Janukowycz/Viktor Yanukovych)。烏克蘭有了新的革命政府,但同一時間,俄羅斯併吞了克里米亞島,而在烏克蘭東部,各種反革命行動、抗爭、衝突、槍擊事件也越來越多。軍服、武器和暴力都與日俱增。
我正在讀關於歐力克山卓‧穆茲奇克(Ołeksandr Muzyczko/Oleksandr Muzychko)的死訊:「三月二十四日,在羅夫諾(Równo/Rivne),烏克蘭特種民警部隊『游隼』在嘗試拘捕歐力克山卓‧穆茲奇克時開槍將其擊斃。歐力克山卓‧穆茲奇克人稱『白色沙夏』(Saszko Biały/Sashko Bilyi),是獨立廣場自衛隊和烏克蘭民族主義政黨烏克蘭國民議會─烏克蘭國民自衛隊的成員。」
「這狗娘養的是條硬漢。」我背後傳來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他單槍匹馬毀了十六臺俄羅斯裝甲運輸車。我曾經和他在車臣一同作戰,他救了我的命。」
確實,在那段文字底下,有寫到穆茲奇克曾擔任焦哈爾‧杜達耶夫(Dżochar Dudajew/Dzhokhar Dudayev)的私人保鑣,他和其他烏克蘭國民議會(UNA)─烏克蘭國民自衛隊(UNSO)的志願者一起在沙米爾‧巴薩耶夫(Szamil Basajew/Shamil Basayev)的部隊戰鬥。
那個站在我背後的男人波蘭語說得很流利,不過有很重的東部口音。他有一張曬得很黑、布滿皺紋的臉,被打歪的鼻子,太陽穴上方還有子彈留下的傷痕。
「我叫安納多‧舒烏德克(Anatol Szołudko/Anatol Szoludko)。」他自我介紹。「您對烏克蘭感興趣嗎?」
***
他不斷為自己不體面的裝扮和髒兮兮的指甲道歉。他是直接從工地過來的,人總要過活啊。他把妻子和兩個青春期的女兒留在克列緬丘格的老家了。他今天提早下工,急急忙忙趕到圖書館。這裡有電腦和免費的網路,可以讓他查詢烏克蘭發生了什麼事,也可以寫信回家。
他說話的時候比手畫腳,眼神四處游移,雙手總是在找事做──這讓人感覺,他的狀況並不是很穩定。「他們可能會殺了我,這一點我敢肯定。他們想先利用我,然後再殺了我。我在那間倉庫裡看到太多,也聽到太多了。而他們把我放了出來,只是因為他們在找代罪羔羊。這些都是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訓練出來的冷血劊子手,他們想要把我塑造成一個殺人犯。」
顯然,他想要取得我的信任。他想要解釋一切、訴說自己的故事。他竭盡所能地要讓他的故事聽起來簡單明瞭又邏輯清楚,但卻造成了反效果。有時候他用一個字就帶過好幾年的人生,有時候又進入許多繁瑣的細節,讓敘事脫離了現實的時間。
他會在無法專注的時候道歉。他還是很難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他頭痛,眼前一片昏花,耳朵裡一直有沙沙聲。這都是倉庫事件的後遺症……一字一句地,他向我拼湊出多年來他為了爭取烏克蘭自由所做出的奮鬥,直到那個晚上,當他親眼見證到(雖然他那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烏克蘭和俄羅斯的祕密警察正在為不久後即將在東部發生的事做準備,也就是:戰爭。
「他們直接在街上抓我。他們開車過來,把黑布罩套到我頭上,然後就把我塞進一輛豐田陸地巡洋艦。當他們第一次把黑布罩拿下,我看到一座結冰的湖或是人工池塘,還有冰上被反射燈照亮的洞。那是給我的洞。我大喊:你們想要什麼?到底在搞什麼?而他們什麼也沒問,不管是獨立廣場還是烏克蘭國民議會─烏克蘭國民自衛隊,他們也不要任何人名、地址、電話。他們什麼都不要,只讓我浸在冰冷的水裡。我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一定有半個小時。倉庫就在湖岸邊,但是他們在路上還來得及痛打我一頓。」
「在倉庫裡,他們讓我坐在一張凳子上,用反射燈照我的眼睛。他們讓我抽根菸,緩和一下。或許這是因為他們想要休息?鴉雀無聲。我們靜靜地抽菸。最後有人出聲了,他從一個皮製的文件夾中拿出一份文件,丟在桌上,然後大吼:『簽名。』」
我認得他,他是波爾塔瓦(Połtawa/Poltava)烏克蘭國安局的上校,康德拉秀夫(Kondraszow)。我也認出了他的助手,那傢伙壯得像頭牛,總是穿著淺色的輕便皮西裝,他是來自克列緬丘格的祕密警察。第三個人我則是生平第一次看到。然而,更令我不安的是另外三個人。他們和其他人完全不同,他們身上有些東西不對勁,非常他媽的不對勁。他們站在康德拉秀夫和他的人身後,一直在觀看。他們沒有人動我一根手指頭,也沒有發出任何命令,但是你立刻就看得出來,他們才是幕後黑手。除此之外還有那些在裝步槍的箱子旁邊忙來忙去的人,但是他們有自己的工作,根本沒有管我們在幹什麼。我只聽到隻字片語,但是那些我聽到的話語,讓我陷入了最深的恐懼。」
「你聽到的到底是什麼?」
「我清楚聽到了一個又一個烏克蘭城市的名字,但這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
「他們的口音。他們有著典型又抑揚頓挫的口音,那是莫斯科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