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巨大的玩笑

 

我是他們默默容忍的安靜夥伴。我,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是兩年制建築專科學校的畢業生。我能成為他們的一員是我得到的獎勵。我花了兩個星期天下午幫我在普通學校的同學夏爾卡改建他的小廚房,而夏爾卡回報我的方式就是把我介紹給其他人認識。為了讓我不要在這群人中感到相形見絀,夏爾卡把我介紹成建築師。接下來四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在朵塔家,接著在馬昌內克家蓋了隔牆。這完全是出於我們的友情。我很高興我可以用我的砌磚技術來贏得他們的喜愛,因為他們都是重要的人。相當重要的人。他們每個人都認識某個大人物,而這位朵塔或勞菈認識的大人物可不只一位──噢,幾乎每個人他們都認識。他們談論的那些人我只看過照片,或讀過他們的事蹟,他們講這些大人物的樣子,就像在談論佩帕和伊爾卡、維拉或漢斯。他們跟這些大人物非常熟。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明白,這些我能與之同席、為他們砌磚、甚至付錢給他們的人,實際上是思想與智慧的泉源,澆灌著他們那些名人朋友。我從未完全了解黑暗的精神背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必須為了普羅大眾而沒沒無聞地隱身幕後。有一次我問了這個問題。艾達意味深長地笑了,用他低沉諷刺的聲音說:「淺顯易懂的原因,戚雷克先生。不是嗎?」所有人都看著我,不停地笑。我感覺到我臉紅了,便試著和他們一起笑。我把這當作淺顯易懂的原因。儘管我坐在他們的角落,但有時我還是覺得我好像真的是個建築師。我覺得我也參與了一場文化革命。直到那個不幸的星期四後,我便永遠離開了。

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巴爾卡羅拉酒吧聊天。馬昌內克說伊爾卡是白癡。說他,馬昌內克,在電影開拍的前幾天就跟伊爾卡提過這件事。他,馬昌內克建議這個白癡要說跟其他人合作就像地獄。但是……馬昌內克絕望地揮了揮手。他沒有說。如果那個白癡伊爾卡聽了他的建議,他可能就會創下世界紀錄。「下次他滾來的時候,我會跟他講。」馬昌內克下了結論。所有人都笑了。拉拉又點了一杯伏特加。

 

聊到了沉默的伊爾卡,勞菈便順著話題提出了梅毒在文化與道德上的意義的問題。並不

是說伊爾卡得過梅毒,反而恰恰相反。勞菈──就是離婚前與一位在浴缸裡作畫的傑出畫家同居,而現在認識了施梅傑克醫生的那個人──正是這個勞菈,聲稱了梅毒的減少與天才的衰退息息相關。她用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想像力沒了。」她說,並補充道:她,勞菈,如果必須在健康與想像力之間抉擇,她永遠都會選擇後者──想像力。

所有人都同意勞菈的話,但夏爾卡卻把椅子從勞菈身邊移開,也不再喝她杯子裡的酒。

我說──我常常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一些害自己出醜的話──我說,得了梅毒的人好像會變笨。

他們陷入沉默,艾達用他低沉諷刺的聲音說:「啊,戚雷克先生,戚雷克先生就在這裡,在我們之中。」

他們只用我的姓和先生稱呼我。這讓我意識到,其實他們內在與我完全沒有任何共同點,我只是他們默默容忍的夥伴。

「您知道,戚雷克先生,」艾達繼續說:「您當然是個好人,也是個經驗豐富的瓦工,但是,請原諒我這麼說,您心胸狹隘到我們都汗顏了。」

我想盡辦法把自己整個人擠進扶手椅的靠枕裡。我的腦中轟隆作響。當我冷靜下來想要回艾達說的話時,已經沒有人在看我,大家都在喝下一杯伏特加了。記在我的帳上的伏特加。他們又喝了一杯,用來沖刷我的不當言論。我很高興事情變成這樣,我告訴自己下次要保持沉默。又喝了一杯伏特加後,娛樂活動一如往常地開始了。他們也稱之為「體育文化」或「守望台」。達達和勞菈隨著查爾達斯狂想曲起舞,還把點燃的香菸丟進小提琴手的小提琴裡。煙從樂器裡冒出,大家邊笑邊拍手,小提琴家抖了抖小提琴,只說了:「喂,喂,喂。」。接著他們把勞菈帶到洗手間,洗手間的收費員來跟她要十克朗。

所有人都坐下後,一個披著大衣的矮傢伙站在鑲木地板上。他環顧了一圈,朝我們這桌走來。他親暱地靠向我們,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塊紙板,上面有幾條用玻璃紙蓋住的領帶。他用老太太賣紫羅蘭般的語氣說:「晚安。我這裡有些漂亮的領帶。女士,幫先生們挑一條領帶吧,純絲的……」賣領帶的人傾向我們,我可以聞到他呼出的洋蔥味。

艾達站了起來,說:「走開,賣領帶的,你打擾到我們了!」

當那個人要起身時,艾達抓住了他的大衣,衝著他的臉喊道:「這世上除了藝術以外的東西都一文不值,賣領帶的,懂嗎?藝術和馬爹利 !不管有沒有領帶,人們都是白癡!」

那傢伙在艾達前彎腰駝背。

我想叫艾達放了他,但我不敢。

艾達逼近那傢伙,看了一下四周,說:「但藝術很可笑,也沒錢買馬爹利。領帶?不要!我需要一條繩套。滾開!」

他放開那傢伙,高高坐在椅子上,示意著他說完了。那傢伙站了起來,拍了拍大衣,從鑲木地板上撿起公事包和展示領帶的紙板。他把領帶塞進公事包,並抽出另一塊紙板。接著他又在艾達面前鞠了躬,把紙板遞給他,說:「請您選吧。」

「這是什麼!」艾達沙啞地喊道。

「繩套,如先生所願。」那傢伙說。

「這比領帶貴了點,但您一輩子只需用一條,請選吧。」

一片死寂。沒有人動。所有人都看著艾達。

艾達鎮定了下來。我們大家圍到那傢伙身旁,我也從他那抓了一條繩套。天鵝絨的,還有尼龍加固。

「不,你們不能拿,不行,」那傢伙在人群中保護著他的商品。「你們不能拿,這是特別為那位先生準備的。」他指了指艾達。艾達把自己的繩套套在脖子上,在鑲木地板上把玩著。

那傢伙的反抗沒有用。他一把抓起公事包,跑出巴爾卡羅拉酒吧。鑲木地板上還有被撕破的紙板碎片。我們每個人都拿到了自己的繩套。

「這是個玩笑,巨大的玩笑,我要死的玩笑,」艾達在鑲木地板上邊喊邊搖著勞菈:「不懂的人就離開吧!」

我們開始慶祝。沒有人注意到艾達不見了。直到嚇壞的門房大叫有人在男生廁所裡上吊。

我感到一陣噁心。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最後我總算來到外面,拔腿而逃。我失去了其他人,我也不想找他們。我逃走了,跌倒了,艱辛地穿過樹叢,涉過水,爬過圍牆,直到──直到我在醫院裡醒來:斷掉的腿上打著石膏,還有腦震盪。我從靠在路燈旁的梯子上摔了下來。

我被告知只剩下我一個人。其他人已完蛋了。馬昌內克、勞菈、艾達、朵塔、夏爾卡、瑪雅、施梅傑克醫生、拉拉。所有人都懂這個巨大的玩笑。艾達一如往常,是第一個理解的。

「啊,戚雷克先生!」

他們一直都用姓和先生稱呼我。我一直是個外人,我一直是他們默默容忍的夥伴。直到最後。所有人都懂了,除了戚雷克先生。

但這並不是我的錯,您知道,在我奔跑時,不知怎麼地弄丟了我的繩套。

您知道,我……

我在說謊。

建築師戚雷克先生在說謊。

我的繩套還繫在那盞路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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