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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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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勒岡城,一八五一年

第一部

我坐在准將公館外,我哥查理在裡面商談任務的細節,我等著他出來。白雪呼之欲降,我好冷,沒事找事做,開始端詳查理的新馬敏步。我的新馬名叫躂步。我們沒有替座騎取名的習慣。這兩匹是上回任務酬勞的一部分,牽過來時已經取名了,我們只能接受。我們以前的兩匹無名馬浴火而死,這兩匹馬來得正是時候,然而我認為准將應該支付現金酬勞,好讓我們自行去物色個人中意的馬匹,自行挑選無羈絆、無惡習的良駒,無須喊牠們聽慣了的名字。我非常喜歡以前的那一匹,最近常夢見他慘死火舌中的景象,見到著火的馬腿頻頻猛踹,眼珠子被燒得蹦出眼窩。他一天能跑六十哩,迅捷如狂風。我從不動手打他,對他動手的時候只有輕撫他或替他洗澡。我盡量不去回想他命喪穀倉火場的模樣,奈何當時的情景經常不請自來,我是防不勝防。躂步尚屬健壯,但他比較適合野心較小的馬主騎乘。他的身形偏肥、凹背,一天的腳程不超過五十哩,常逼得我對他抽鞭子。有些人把打馬當成家常便飯,有些人甚至不打不開心,但我不喜歡打馬。何況,鞭子一抽下去,躂步會認定我生性殘酷,會暗暗惆悵著﹕此生可嘆,此生可嘆。

有人盯著我看,被我察覺到了。原本看著敏步的我抬頭,瞧見查理正從樓上的窗戶向下凝視,對我豎起五根手指。見我沒反應,他歪一歪臉皮,想逗我笑。見我不笑,他垮下鬼臉,向後退出我的視線。他剛看見我在打量他的馬,我知道。昨天上午,我提議賣掉躂步,各出資一半另覓新馬。他原本認為很公平,但午餐席間他卻反悔,推說換馬的事該等新任務完成後再議。這不合道理,因為我擔心的是躂步無法勝任新任務,最好還是在出任務之前換馬吧?查理的八字鬍沾了一點午餐的油漬,開口說:「伊萊,最好等任務結束再說。」他對敏步毫無怨言。敏步和他先前那匹無名馬大致差不多,甚至更好。先挑馬的人是他,因為那天我身負任務期間受的腿傷,無法下床。我不喜歡躂步,但我哥對敏步感到滿意。這是隨馬而來的難題。

查理登上敏步,我們一同前往豬玀王酒館。才兩個月沒光臨奧勒岡城,大街上多了五家店面,而且新商家的生意看起來很興隆。「人類確實是腦力充沛的物種,」我對查理說,他沒有回應。來到豬玀王,我們在靠後牆的地方找張桌子坐下來,侍者端來一瓶我們常喝的酒和兩只酒杯。平常我們各倒各的,今天查理卻替我斟酒,因此在他開口時我已有接受壞消息的心理準備。查理說:「這次任務由我擔任頭子,伊萊。」
「誰規定的?」
「准將說了就算數。」

我淺酌一口白蘭地。「這話什麼意思?」
「意思是,任務由我來指揮。」
「錢呢?」
「我的份比較多。」
「我問的是我拿的錢。和以前一樣嗎?」
「你的份比較少。」
「沒道理吧。」
「准將說,上次任務假如事先規定誰當頭子,就不會出差池。」
「沒道理。」
「有啊,怎麼沒道理?」
他再幫我斟一杯,我端起來喝。我以自言自語的口吻對查理說,「他想給頭子多一點錢,那也無所謂,只不過,虧待部屬是不厚道的行為。為了效勞他,我的腿破了一個大洞,馬也被活活燒死。」
「我的馬也被燒死了。他給了我們兩匹馬。」

「不厚道就是不厚道。甭幫我添酒了。把我當成殘障人士不成?」我搶走酒瓶,詢問新任務的細節。准將吩咐我們南下加州,去找一個名叫赫曼‧科密特‧渥爾姆的淘金客,然後要他的命。查理從夾克口袋摸出一封信,執筆人是准將的偵察兵亨利‧墨里斯。墨里斯是個講究衣著品味的人,常在我們出動之前先去蒐集情報。信上寫著:「已觀察渥爾姆多日,得知其習性與個性如下。他慣於獨來獨往,但經常流連舊金山的酒館,在酒館裡閱讀他帶在身上的科學與數學書籍,常在空白部分畫圖。他把這些書綁起來提著,模樣酷似學童,常因而遭人譏嘲。他的身材矮小,因此加倍滑稽,但請留意,他不喜歡被人嘲笑身高。我見過他多次與人打鬥,儘管他幾乎是每打必輸,我認為他的對手可不希望再和他對打,原因之一是他不惜咬人。他的頭頂童山濯濯,紅毛鬍雜亂無章,手臂瘦長,肚腩凸出如孕婦。他不常洗澡,以大地為床,舉凡穀倉、門口都可以睡,必要時更可以睡在路邊。與人交談時,他的態度粗鄙而冷峻。他隨身攜帶一把龍騎兵小左輪,插在纏腰帶上。他不常飲酒,但酒瓶一舉起來必定是爛醉方休。他以未加工的金屑付帳。金屑放在一只小皮袋裡,藏進一層又一層的衣物中,以繩圈揹著。自從我抵達此地,他不曾離城過一次。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返回他的地盤。他的地盤位於沙加緬度以東大約十哩(隨信附地圖)。昨天在酒館裡,他向我討火柴,口氣禮貌,直呼我的名字。他似乎始終沒有注意到被我跟蹤,我不知他為何認識我。我問他如何得知我的身分,他變得口不擇言,我只好離開。我不欣賞他,但有些人卻認為,他的心智異常堅強。他和平常人不太一樣,這一點我能認同,但我能褒他的言辭或許僅止於此。」(待續)在渥爾姆的地盤地圖旁邊,墨里斯附上素描一幅,奈何他的畫工太差勁,而且塗改得至為模糊,即使渥爾姆站在我身旁,我也認不出人。我對查理說這件事,他說:「墨里斯正在舊金山的一間旅店等我們。他會幫我們指認渥爾姆,方便我們辦事。聽說舊金山是個殺人的好地方。舊金山人不是忙著放火燒光整座城,就是忙著重建,忙個沒完。」

「墨里斯為什麼不直接殺他?」
「你老是問這問題,我老是這樣回答﹕這任務是我們的,不是他的。」
「這太沒頭腦了。准將扣我酬勞,卻幫這條糊塗蟲支付開銷,給他薪水,結果打草驚蛇,讓渥爾姆發現自己被人盯上了。」
「老弟,你不能罵墨里斯是糊塗蟲。這是他頭一次失誤,而且他慨然認錯。我認為墨里斯之所以穿幫,與其怪他糊塗,倒不如怪渥爾姆太精了。」
「可是,他不是說,渥爾姆露宿街頭嗎?何不乾脆趁渥爾姆睡覺時槍斃他?」
「墨里斯不是殺手的話,怎麼狠得下心?」
「那何必派他去?一個月前,准將何不派我們直接動手?」
「一個月前,我們在忙另一項任務。你別忘了,准將的利害關係很多,一次只能關照一件事。他常說,生意欲速則不達。只要看看他的成就,就能瞭解這話的真諦。」

聽他以仰慕之情來引述准將之語,我覺得反胃。我說:「加州離這裡挺遠的,趕路幾個禮拜才能到。沒必要去的話,我們何必去呢?」
誰說沒必要去﹖我們的任務就是去加州。」
「如果渥爾姆不在加州呢﹖」
「他會在。」
「假如人不在加州呢﹖」
「可惡,他一定會在。」
結帳時,我指向查理。「頭子請客。」由於我們通常五五分帳,他聽了這話不高興。我哥得自老爸的真傳,吝嗇成性。

「只請這一頓,」他說。
「領頭子薪水的頭子。」
「你從來就不欣賞准將,而他也從來就不欣賞你。」
「我是愈來愈不欣賞他了,」我說。
「如果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你想當面告訴他,我也不攔你。」
「如果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查理,你會知道的。你會知道,准將也會。」

我不願繼續拌嘴下去,所以丟下他,自行回酒館對面的旅店歇息。我不喜歡吵架,尤其不喜歡和查理爭辯,因為他一吵起架來,唇舌異常刻薄。當晚夜半時分,我聽見他在街頭和一群人交談。我拉長耳朵傾聽,以確定他有無危險。他很安全—那群人只是問他叫什麼名字,聽他回答之後就走開。但只要他有危險,我勢必捨身救人。其實,我靴子還沒穿好,那群人就已經解散。我聽見查理上樓的聲響,趕緊跳上床,假裝熟睡。他探頭進我房間,喊我的名字,我不吭聲。他把我的房門關好,走向他自己的房間,我則靜躺暗室裡,想著親人難為,想著有些至親世系的事跡多麼顛狂,多麼歪曲。

隨後,一陣忽強忽弱的寒意從脛骨往上爬昇,冷若冰霜。我說,「那隻小動物可真帶勁呵,老哥。」未久,一股高燒襲捲而來,我不得不躺下。查理見我面色蒼白,不禁擔憂﹔我發現自己講不出話時,他把火生得旺一些,騎馬去最近的城鎮找大夫。醫生來的時候,我已墜入一團迷霧,茫茫之中聽見他趁查理走開時咒罵一通,想必他是來得半依半就,或者是被查理強押過來看診。大夫給我一帖藥或抗毒素,其中有一種成分讓我飄飄欲仙,宛如酒醉,使我淨想著原諒所有人,不計較過往,也想抽菸抽個不停。不久後,我睡著了,昏睡得不省人事,整天整夜始終意識不明。直至隔天早晨,我醒來時看見查理仍守在營火旁。他朝我望過來,展露笑容。(待續)「你剛才夢到什麼,還記不記得?」他問。
「只記得我動彈不得,」我說。
「你一直說,『我在帳篷裡﹗我在帳篷裡﹗』」
「我不記得了。」
「『我在帳篷裡﹗』」
「扶我站起來。」

他過來攙扶我。頃刻後,我踩著麻木的雙腳,繞著營地兜圈子。我微微想吐,卻照樣大啖培根、咖啡、烤餅,沒有嘔出來。我自認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以上路,所以兄弟倆跳上馬,信步前進四、五個鐘頭,然後再歇腳。查理反覆關心我的身體狀況,我屢次含糊以對,其實自己是壓根兒不清楚。我總覺得魂不附體似的,作祟的不知是蜘蛛毒液,或是神色慌張的大夫給的抗毒素。這晚,我徹夜發燒,時睡時醒。隔天,我聽見查理對我喊早安,轉頭想回話,他看我一眼,駭然驚叫。我問他,怎麼了?他找來一個錫盤,叫我照鏡子。

「什麼鬼東西?」我問。
「那是你的頭啊,老弟。」他原地向後傾身,吹一聲口哨。
我的左臉浮腫得面目猙獰,從頭頂一路腫到頸子,下至肩膀才逐漸輕微,左眼只剩一道細縫。查理恢復揶揄他人的本性,說我腫成了半人半狗,還拋擲一根樹枝看我會不會去撿。我查出臉腫的根源是牙齒和牙齦,伸一指進嘴裡,按一按左下排的牙齒,一陣劇痛從頭竄至腳丫,然後回竄,嗡嗡痛徹全身。

「一定漏了一加侖的血水,在腦殼裡面蕩來蕩去,」查理說。
「昨天那個大夫是你哪裡找來的?我們應該回頭去找他,請他幫我戳一戳。」
查理搖搖頭。「最好別主動去[找]他。費用的事情和他鬧得不太愉快。他如果看見我,一定會很高興,不過他大概不肯進一步協助我們。他提過,從這裡往南走幾哩另外有個部落,可能是我倆最明智的辦法,如果你自認走得動的話。」
「由不得我吧。」
「是啊,人生確實有很多由不得人的事情。」
……
我提出自己的一套理論,認為牙疼若非源自蜘蛛螫傷,就是抗毒素在搞鬼,但瓦茨說沒有醫學證據能佐證我的猜測。他告訴我,「人體是不折不扣的奇蹟啊。誰能解剖驗證奇蹟呢?病因有可能是蜘蛛,沒錯,也有可能是那位大夫所謂的抗毒素產生的反應,但也有可能兩者皆非。話說回來,病都生了,原因何在,有啥差別呢?我沒說錯吧?」
我說,大概吧。查理說,「大夫,我剛對伊萊說,我敢打賭,他的腦袋裡一定有一加侖的血水涮來涮去。」
瓦茨抽出一支擦拭得雪亮的銀色柳葉刀,臀部向後挪,審視著我的頭,視之為一尊惡獸塑像。「戳下去就知道,」他說。

翌日早晨,我在地板上醒來,查理已不在身旁。我的身後傳來一腳落地的聲音,轉頭發現查理站在敞開的門口,向外凝望著小屋前的原野。這天出了個大太陽,兩匹馬站在遠處,旁邊有個樹木的殘樁被挖出地表,樹根朝天,馬繩就綁在樹根上。草地蒙上一層霜,敏步嗅著草,想啃草來嚼一嚼﹔躂步則發著抖,不知盯著什麼東西。「老太婆走了,」查理說。
「走了最好,」我邊回應邊站起來。屋裡混合著灰燼味和煤炭味,我的眼珠乾澀、灼痛。不燒開水不行,於是我走向門口,不料卻被查理攔阻。他的面容憔悴疲憊。「她走是走掉了,」他說,「卻留住我們,把我們當成紀念品。」他比劃著,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老婦人徹夜串珠子,成品在門框圍了一圈。[我大致會走,]我記得她說過—大致上是走掉了,卻沒有走得乾乾淨淨。(待續)「我想聽聽你的想法,」我說。
查理說,「不可能是裝飾品。」
「我們可以拆掉,」我邊說邊伸手去搆。
他抓住我的手。「別碰,伊萊。」
我們向後退一步,衡量對策。馬兒聽見我們講話的聲音,正從野地裡望著我們。「不能從門口走出去,」查理說。「唯一的辦法是破窗而出。」我的腹圍向來寬廣,這時我拍拍肚子說,窗口那麼小,我大概鑽不出去。查理說,不試試看怎知。然而,如果鑽到一半卻被卡住,滿臉通紅卻縮不回去,那種情景絕不讓我想要一試。所以我說我不想鑽。

「那我自己先出去,」查理說,「幫你找工具回來,把窗口擴大一些。」他把老嫗的椅子拉過來,站上搖搖晃晃的椅子,以左輪的槍柄敲掉玻璃,叫我支撐他爬窗戶出去。隨後他掉頭走來前門,和我隔著門口對看。他面帶微笑,但我板著臉。「鑽出來了,」他說著拍掉肚子上的碎玻璃。
我說,「我不喜歡你這套計劃。荒郊野外的,哪裡去找好心人?誰願意出借工具呢?到時候你會騎著馬,漫無目的走來走去,留我一個人在這棟茅屋裡瞎耗。如果老太婆回來了,我怎麼應付?」
「她留下毒咒來對付我們,沒有理由再回來。」
「你說得倒輕鬆。」

「我相信她鐵定不會回來了。不然我能怎麼辦?你如果想得出辦法,趕快提出來討論討論。」
但我想不出法子。糧食袋放在馬兒身邊,我叫他去幫我拿些東西過來,看著他走向繫馬處。「別忘了拿鍋子(pan),」我呼喚。「什麼男人(man)?」他問。「鍋子﹗鍋子﹗」我比劃著以鍋子煮食的動作,他點頭會意。他帶東西回來,從窗外送進屋裡,祝我早餐愉快,然後躍上敏步,騎行而去。他們漸行漸遠,一股悲慘的情緒滋生我心中﹔我呆望著他們遁入的樹林開口,心生不祥的預兆,擔憂他們將一去不回。
我鼓起蓄積心中備用的興致,決定暫時以小屋為家。屋內沒有柴薪或火種,所幸煤灰仍有餘燼,於是我抓起老太婆的椅子,對著地板使勁擊打,然後收拾殘破的椅腳、椅座、椅背,在壁爐裡堆積成倒V字形,澆淋燈油。不一會兒,碎椅轟然起火。火光與香味令我心情開朗。椅子的材料是硬質橡木,很容易燃燒。我母親常在這種時候說「小小的勝利」,而我這時也自言自語說出來。

我在門口佇立幾分鐘,向外望著世界。晴空是萬里無雲,藍得發紫的蒼穹顯得比平常更高、更深邃。融雪從屋頂串串流下,我舉起錫杯去窗口接水,手中的杯子變得冰涼,透明的冰雪小島漂浮水面,我舉杯喝時感覺嘴唇刺麻麻。我嘴裡殘餘昨天的死血,有陰森的棺味,冰水一入口,沖散了血腥,舒坦了我的心情。我把冷水含在嘴裡,漱洗傷口,沒想到這麼一沖刷,我赫然發現嘴裡有固體的東西鬆動了,在水中流動。我以為是漱掉了一塊皮肉,趕緊吐在地上。啪的落地聲,聽起來令我反胃。我彎腰去近看,見到一條圓柱形的黑色物體,心臟砰然加速﹕難道瓦茨大夫瞞著我,在我嘴裡塞進一條水蛭?我以拇指去戳撥,那東西散開來,我才想起牙醫曾在牙齦邊塞棉花。止血棉被我扔進爐火,順著燃燒的椅腳往下滑,開始冒泡、生煙,流下一道血液與唾液的痕跡。

蒸氣從野地浮昇,我凝視著屋外,回想起近日發生一連串的禍害,先是蜘蛛,後是頭腫,現在又被下咒,幸好是一一化解,我不禁雀躍。我吸了滿滿一肺臟的冷空氣,胸腔漲到極限。「躂步﹗」我對著野地高呼。「惡毒的吉普賽巫婆對我下咒,把我困在這間小屋了﹗」躂步抬頭,嚼著一嘴硬梆梆的青草。「躂步﹗主子遭逢急難,快來救人﹗」(待續)我為自己煮了一小頓早餐,有培根、粗燕麥粥、咖啡。一塊軟骨卡進拔牙後的傷口,我硬是挑不出來,傷口因此又流血。我想起大夫給我的牙刷,從背心口袋拿出來,連同牙粉,整齊排列在杯旁的桌上。該不該等傷口完全癒合才刷牙呢?大夫並沒有說,但我考慮刷刷看,謹慎一點應該無礙。我弄濕刷毛,搖出一丁點牙粉,嘴裡覆誦著大夫吩咐的「上下刷,左右刷。」薄荷味的泡沫在我嘴裡形成,我也把舌頭刷得火紅。我攀著窗沿,引體向上,對著泥土和雪地吐掉血水。我的口氣變得清新涼爽,嘴裡有麻麻癢癢的感覺,深得我心。我決定今後將每日使用牙刷。我以刷柄敲著鼻樑,寥無心事,或者同時想著幾件模糊的事物,這時看見一隻熊拖著笨重的身軀走出樹林,走向躂步。

我們敲墨里斯的旅店房門,無人應答。查理撬開門鎖,我們入內後發現他的許多盥洗用品、香水、蠟油,堆疊在門口旁邊的地板上,除此之外別無墨里斯的蹤影,沒有衣物或行李,床鋪整理過,窗戶全數緊閉﹔我的直覺是,墨里斯幾天前就已經離開。他不告而別讓查理和我警覺起來,近乎焦躁不安,因為儘管我們確實是遲到,但失約不合乎墨里斯的作風。我提議向旅店人員詢問他是否留言,查理贊成我去調查。我正要走向房門,這時留意到,床邊的牆壁上嵌著一個黑色的大號角,裡面有個擦亮的銅鈴,號角下方掛著一個招牌﹕{搖鈴找服務人員。}我依照指示搖鈴,鈴聲響徹房間,令查理嚇一跳﹔他引頸看個究竟。「你在幹什麼?」

「我聽說東岸的旅店有這種裝置。」
「哪種裝置?」
「你等著看。」片刻之後,旅店內部傳來女聲,聲音皺縮而遙遠。
「喂?墨里斯先生?」
查理整個人轉過來。「她躲在牆壁裡面?聲音是從哪裡來的?」
「喂?」女聲又問,「您是不是搖鈴找服務人員?」
「你快講話啊,」查理催我,但我莫名其妙羞澀起來,示意他去對答。他遠遠對著號角喊,「妳在裡面聽得見我嗎?」
「聽得見,不過您的聲音微弱,請湊近號角說話。」
查理玩出興致了,起床走過來,整張臉探進號角去。「怎樣?比較清楚了嗎?」
「比較清楚了,」女聲說。「墨里斯先生,今天有何指教?您回來了,真好。您跟著那位大鬍子的矮冬瓜怪人走掉,我們好擔心。」查理與我互看一眼。他再對號角說,「小姐,我不是墨里斯。我剛從奧勒岡準州南下來拜訪他。他和我在同一家商號服務。」
女聲愣住。「墨里斯先生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

我們從我的房間爬窗而出,沿著走道正上方的懸挑潛行。這樣走,對我們有利,因為躂步和敏步位在梅斐德鎮盡頭的馬廄,我們走完全程,行蹤毫無曝露的跡象。來到中途,查理在一座大招牌後面停下,觀察最高大的捕獸人斜倚在我們下面的拴馬樁。過了一會兒,另外三人過來會合,四人大致圍成一圈,透過髒兮兮的滿嘴鬍子講話。「本地的麝鼠圈子一定對他們恨之入骨,」查理說。「不過這幾個不是殺人的料子。」他指向帶頭的一個。「偷走熊皮的人是他,我敢肯定。如果碰上他們,他交給我處理,槍聲一爆發,你去對付鳥獸散的三個。」

四人散開來,我們繼續沿著懸挑,走到盡頭,跳下去,溜進馬廄,發現暴牙工人站在躂步和敏步旁邊,傻傻望著兩馬。我們的招呼聲驚嚇到他,幫我們上馬鞍時拖拖拉拉的,這一點值得懷疑,但我當時急於逃脫,沒有加以靜心分析。結果是,查理和我正在綁行李時,四個捕獸人悄悄從背後的馬房走出來,我們發現時已經太遲了。他們突襲成功,一支支槍管正對著我們的心臟。(待續)「兩位準備離開梅斐德了﹖」最壯碩的捕獸人說。
「是啊,該走了,」查理說。我不清楚他的盤算,但他在拔槍前習慣以拇指去折食指,我豎耳傾聽手關節的啪聲。
「錢沒還梅斐德先生,不准走。」
「梅斐德[先生],」查理說。「親愛的僱主。告訴我們,你們也幫他鋪床嗎﹖冬夜漫長,你們是不是用手去為他暖腳丫﹖」
「交出一百元,否則要你們的命。交不交,我可能都想殺你們。別以為我一身皮毛的,動作一定慢吞吞,到時候你們會發現我的身手敏捷到難以置信的程度。你發現我的子彈跑進身體裡,應該會吃驚吧﹖」
查理說,「捕獸人,我並不認為你動作慢吞吞。其實,影響你動作的不是衣服,而是你的頭腦。因為我相信,和你趴在泥地、雪地捕捉的野獸比較起來,你的腦筋好不到哪裡去。」

捕獸人笑了,或者是假裝大笑,故作輕鬆善良。他說,「我聽說你昨晚喝醉了,我心想,我今晚一滴也不沾,好好休息,以便早上非殺這人的時候身手反應快一點。現在,早上到了,我再問你一遍﹕錢或熊皮,肯不肯還﹖」
「你能從我這裡討到的東西,只有『死』。」查理的口氣隨便,宛如在描述天候,我聽了頸毛直豎,雙手的脈搏加速,噗噗震動著。他在這種情況是如魚得水,腦筋明快,毫無一絲畏懼心。他一向如此,雖然我已目睹多次,每一次仍由衷欽佩。

「看我一槍斃了你,」捕獸人說。
「我弟弟負責喊數字,」查理說。「數到三,我們一起拔槍。」
捕獸人點頭,把手槍收回槍套。「你高興的話,叫他數到一百也行,」他說著反覆握拳、伸展手指。
查理裝出苦瓜臉。「講這種話多蠢。再想一句吧。人在世的最後一句話應該講得冠冕堂皇。」
「要我講,我有整天整夜的時間可以講。我會告訴子子孫孫,我親手宰了聞名的席斯特兄弟。」
「這還像話,至少有點道理,也可以當作是幽默的註腳。」查理改對我說,「伊萊,他非殺掉我們兩個不可。」
「能和你一起騎馬出任務,我的日子過得幸福快樂,」我告訴他。
「可是,這是最後道別的機會嗎﹖」他問。「如果你仔細看他,會發現他其實心不在殺人。注意看他的皮膚滲出多少水。在他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正在通知他即將鑄下的大錯。」
「開始喊數字吧,天殺的,」捕獸人說。
「我們會把這句話刻在你的墓碑上,」查理說,同時把手指折出聲響。「數到三,老弟。慢慢數。」
「兩位都準備就緒了嗎﹖」我問。
「我準備好了,」捕獸人說。
「準備好了,」查理說。

「一,」我說—查理與我同步開槍,四發子彈同時射出,顆顆命中頭顱。四位捕獸人紛紛倒地不起。這次的對決執行得天衣無縫,是我記憶所及最狡猾也最有效率的一次。他們一倒地,查理立刻大笑,我也是,但我笑的主因是心頭如釋重負,而我相信查理是真正覺得莞薾。幸運還不夠,我心想。一個人的心智必須平衡,必須保持鎮定,而普通人辦不到這一點。藍黑色鬍子的捕獸人仍在苟延殘喘,我走過去看。他神智模糊,眼球四面八方亂轉。

「剛才是什麼聲音﹖」他問。
「是子彈射中你。」
「子彈射中我的哪裡﹖」
「射進你的頭。」
「我怎麼沒感覺﹖我幾乎什麼也聽不見。其他人去哪裡了﹖」
「他們躺在你旁邊。他們的頭也中彈了。」
「也中彈了﹖他們在講話嗎﹖我怎麼聽不見﹖」
「沒有,他們死了。」
「我怎麼沒死﹖」
「還沒。」
「這,」他說。他閉上眼瞼,頭靜止下來。我站開,這時他打一陣哆嗦,又睜開眼睛。「提議對付你們兩個的人是吉姆。我反對。」
「好。」

「他自以為長得人高馬大,就應該做大事。」
「他死了。」
「他昨天講了整晚,說什麼有人會寫書紀念我們。你們取笑我們的打扮,惹火了他,就這樣而已。」
「現在無所謂了。閉上眼睛吧。」
「哈囉﹖」捕獸人說。「哈囉﹖」他看著我,但我不認為他看得見。
「閉上眼睛吧。沒關係了。」
「我反對做這件事,」他訴苦著。「吉姆以為,他能兩三下收拾你們,事後可以到處炫耀。」
「你應該閉上眼睛休息了,」我說。
「這、這、這。」生命力從他身上流盡,他斷了氣,我回到躂步身邊,跳上馬鞍。「數到三」是我倆的老把戲,我們既不覺得羞恥,也不覺得光榮,只在命在旦夕時才動用,而這把戲救過我們不只一次。(待續)查理與我準備離去,這時頭上的廄樓有靴子擦地的聲響。馬廄工人沒走,其實躲在上面旁觀。奈何他也目睹了「數到三」的把戲,所以我們爬梯子上去找他。廄樓裡高高堆著幾疊乾草,是絕佳的藏身之處,我們費了不少工夫找人。「出來吧,小子,」我呼喚。「我們已經辦完事了,不會傷害你的,我們保證。」一秒後,我們聽見遠處的一角有奔走的聲響。我對著聲音的來源開槍,但子彈被乾草堆吞噬。又過一秒,奔走的聲響再度傳來。查理說,「小子,過來這裡。我們準備殺你,你沒有逃命的機會了。不要做無畏的抗拒。」
馬廄工嗚嗚哭起來。
「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們沒空陪你瞎耗。」
嗚嗚哭泣。

今天渥爾姆驀然偷偷接近我。我已有將近一星期幾乎不見他的人影。當時我正要走過旅店的大廳,他悄悄來到我的身邊,抬起我的手臂,動作如紳士攙扶淑女走過顛簸的路面。不消說,此舉令我錯愕,我驚嚇之餘甩開他。見我排斥,他面露傷心,質問,「你我不是訂親了,只等著大喜之日﹖」事發時是上午九點,但他已有醉意,明眼人看得出來。我禁止他跟蹤我,這話令他與我同感驚訝,因為儘管我近日察覺有人跟蹤,不分晝夜,卻僅僅是朦朧的第六感,我並未深思此事。然而,我從他愧疚的神態看出,他確實跟蹤我多時,我慶幸自己勇於正視問題。他問我可否借他一元,被我拒絕。他原本拿著一頂蒙塵、脫線的大禮帽,聽我這麼一說,他倏然拍帽,拇指勾著背心,昂首挺胸離開旅店,走過遮雨蓬,踏上街道,走進溫煦的驕陽。日照帶給他喜悅,他展開雙臂迎接陽光。一群馬正在拉垃圾上坡,渥爾姆故作無事,跳上馬車的後面,身手輕巧,馬夫渾然未覺。他離去的方式優雅,我無可否認,唯獨他的外表大體上比第一天惡化許多,主因並非酗酒,而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他身上的臭味令人掩鼻。如果他在奧勒岡城來的兩人抵達之前一命嗚呼,我也不驚訝。

我今天經歷到畢生少見的怪事。上午,渥爾姆再次在大廳等候。我在他瞧見我之前看到他,發現他的外表有長足的進步。他的衣褲已經洗乾淨,也修補完整,而且他沐浴過。他的鬍子梳理整齊,面容潔淨,與二十四小時前騷擾我的那一位大異其趣。他見到我下完樓梯,匆匆橫越大廳與我握手,為昨日的舉動致上誠摯的歉意。我接受他的道歉,他表現出真心感動的神情,而他的反應反過來也感動了我,或者是令我發愣,因為我自以為對他瞭若指掌,眼前這人卻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人。更令我驚訝的是,他表示願意請我共進午餐,而我雖然不餓,仍然接受他的好意,因為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知道原本落魄邋遢的他有何遭遇,竟能改頭換面。

我們進入一間他挑選的餐館。這間餐館名為黑頭顱,格局歪斜而窄小,形同垃圾管槽,毫無美感可言。老闆見到渥爾姆,盛情招呼。老闆渾身發臭,滿口無牙,一眼戴著黑紅格紋的眼罩,一副靠不住的模樣。他問渥爾姆,近來「工作」的進度如何,渥爾姆只回應「光芒萬丈」。我覺得這話回得牛頭不對馬嘴,老闆聽了卻笑嘻嘻。他帶我們到較遠的一桌,有布幕可避人耳目。老闆端來兩碗索然無味的燉肉,麵包略帶酸味,近似發餿。由於我始終不見老闆遞上帳單,因此請教渥爾姆與老闆的關係。渥爾姆壓低嗓子告訴我,合作關係尚未談妥,但他有「全然的信心,最後必定談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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