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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哈波古德來電。
凱辛人在蒙羅港，正看著海鷗在後院吵架，沒有狗來趕牠們。
「那幾個唐特區的黑人在路上了，」哈波古德說：「也沒有停下來抽大麻，應該半夜就會到。」他停頓了一下。「我猜你應該是這件案子的頭吧。」
「理論上是如此。」凱辛說。「一個鐘頭左右後我會到。」
他回家、餵狗。狗兒一點都不喜歡生活規律的改變；先放風、再吃飯，規矩應該是這樣。沒看到瑞伯的人影。凱辛留了一張紙條交代狗的事情後，驅車前往克羅馬提。
哈波古德在他的辦公室裡，地方還挺整潔的，檔案都在架子上，菸灰缸內外都很乾淨。他沒穿西裝，只有白襯衫，袖口扣得好好的。「坐。」他說。
凱辛坐下。
「所以你打算怎麼進行？」哈波古德假裝無聊地問。
「歡迎提供建議。」
「你他媽的才是頭，你告訴我。」
凱辛的手機響起。他走到通道上。
「巴比．沃許的外甥。」維拉尼說。「我現在聽懂了。所以這件事我們照著規矩來。有個傢伙會到你那兒去，已經在路上了。保羅．朵夫偵察佐。聯邦政府調過來的，只做過輕鬆的事情，沒有人要不過人很聰明，所以我就接收了。他正在學習，挺下功夫的。」
挺下功夫的。這是辛哥說的話。他們兩個都是辛哥一手帶出來的，引用他的話一點都不需經過大腦。
「他要來當頭？」凱辛問。
「不是，不是。你是頭。」
「還有呢？」
「什麼還有？」
「少來這套。」
「他是原住民。署長要他在那兒待著。」
「我已經搞不清楚方向了，一片漆黑。」
「不要跟我裝白癡，小子。」維拉尼說。「你告訴我巴比．沃許的事情，再加上克羅馬提的紀錄真是他媽的讓人驚豔不已。牢裡死了兩個，另外還有一大堆可疑的事情。」
「繼續說。」
「所以就這樣安排了。等那幾個小鬼到家，一定都累斃了。讓他們回家。你要讓他們好好睡一覺，休息兩個小時後你再去，久一點也沒關係。要溫柔。這一點絕對是最高指令。」
對話結束。凱辛回到哈波古德的辦公室。
「維拉尼打來的，」他說：「他要我們在家裡逮捕那幾個小子。」
「什麼？」
「在家。等他們上床以後。」
「老天爺。」哈波古德雙手蓋上腦袋。「現在都給我聽清楚。沒有人可以在晚上就這麼進入他媽的唐特區逮人。那裡是印地安人的地盤，最後結果非常可能是我們遭到他媽的整條街攻擊，他媽的整個唐特區，幾百個他媽的長得一模一樣的黑人。」
哈波古德起身走到窗邊，手插在口袋裡。「告訴你那個義大利佬朋友，我要確認他對這整個行動負完全責任。你們兩個都要負責。」
「你有什麼建議？」凱辛問。
「在進城的路上抓人，不會有風險、不會有問題。」
凱辛離開辦公室打電話給維拉尼。「在地人的經驗是，」他說：「進入唐特區做這種事情，基本上是在演出一場小型的黑鷹計畫 。哈波古德說在路上抓人簡單。我說，讓他去管吧。」
維拉尼嘆了氣，挺傷感的聲音。「你確定？」
「我要怎麼確定？現在的唐特區跟我小時候又不一樣。」
「喬，署長正拿著榔頭看著我。」
凱辛真希望自己是在其他地方。「我想你有點太誇張了，」他說：「只是三個在小貨卡裡的小鬼，不會太困難的。」
「所以你要上電視當那個說明巴比．沃許的親戚發生什麼事的人嗎？」
「不要，」凱辛說：「我要當那個躲在櫃子後面，讓你的手下朵夫去解釋一切的人。」
「操。」維拉尼說。「跟你操還算客氣了。就這麼做吧。」
凱辛把結果告訴哈波古德。
「總算像話點了。」哈波古德側著一張臉。「這還真不常見。」
「他們要派人過來，署長要一位原住民警官在場。」
「天啊，這裡的土人顯然還不夠多，」哈波古德說：「所以要再進口一個黑雜種。」
「有沒有我坐的地方？」凱辛問。
哈波古德對他微笑，露出牙齒，門牙中間有個小縫。「累了吧？所以說你這種爛咖，當初就應該拿退職金走人，哪兒暖和去哪兒。」
凱辛用意志力勉強維持臉部肌肉的平靜，眼睛望著窗子的方向，但什麼都沒看見，心裡數著數。也許需要這樣熬過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也許只需要熬過一下子。(待續)辦公室跟平常一樣亂：桌子推擠在一起，檔案到處飛，一塊瀝乾板上全是馬克杯。有人在牆角擺了一個高爾夫球袋，七根球桿還不屬於同一套。
哈波古德帶朵夫進來時，凱辛正在吃派，肉泥夾心。
「指導員到了。」他說完就離開。
朵夫三十出頭，高瘦、淺棕色的頭髮，理成了重案組探員風格的小平頭，掛著一副無框眼鏡。他把公事包放在一張辦公桌上。兩人握手。
「我之所以在這兒是因為，他們希望你們逮捕巴比．沃許的外甥時有土人在場。」朵夫聲音沙啞，像是有人在他的喉頭打了一拳。
「你還真是坦白。」凱辛說。
朵夫看了凱辛一會兒，看了看這間辦公室。「我聽過你的名字。」他說。「我要坐哪兒？」
「隨便。吃過了嗎？」
「路上吃過了。」朵夫脫下他的黑外套，裡面是件黑色的皮夾克。「有東西要趕。」他打開公事包。
凱辛一點都不介意。他把剩下的派包一包，放進垃圾桶裡，然後繼續看他的康拉德，《我們的人》 。他正試著看康拉德的書，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文生緹雅告訴過他，康拉德是個必須學習用英文寫作的波蘭人。他想，他需要的正是這種書——身在外國領土上的作者和讀者。
凱辛手機響了。
「麥可又打電話來了。」是他母親。
「這裡有點忙，希柏。一有時間就會打電話。真的。」
「我很擔心，喬。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會擔心的人。」
凱辛很想說他非常清楚這一點。
「你可以現在就打電話，喬。花不了你一分鐘。只要給他打個電話就好了。」
「盡快。我會盡快給他打電話。我保證。」
「乖兒子。謝謝你，喬瑟夫。」
得打電話給麥可。住院的時候，麥可有來醫院看過他，一次。麥可站在窗邊，從窗邊跟他說話，連坐都沒坐下，接了三通電話、打了一通電話。「看樣子，」他離開的時候這麼說：「你挑了個危險的行業。」他的笑容很淺，屬於老闆的笑容。那種笑容在說：我們不能太親近，哪一天我可能得解雇你。
哈波古德把頭伸進來。「在柯伯漢。英國石油加油站。小貨卡裡有三個人。」
所以那三個小子離這兒還有一百四十公里。
凱辛出去散步、買菸，又一次敗在香菸手下。寒夜裡西風夾著雨水吹灑，最後幾片葉子在街燈下跟幾張紙屑糾纏。他點了菸，走上都是青石建築物的街，經過陰沉的法院，在這兒，年輕人終於看到了他們一直在找的嚴肅父親。他繞過街角、上坡，經過黑漆漆的店面，來到下一個街角的老澳洲聯邦銀行，現在是一家花店、一家禮品店跟一家旅行社。
這塊克羅馬提的高地，是十九世紀以及十九世紀之後的富翁落腳處——販售木材與穀物的貿易商、各種商人、磨坊主人、釀酒廠、鑄造廠、麻袋廠、製冰廠、礦泉水裝瓶廠的老闆、內陸的大地主、醫生、律師——這些人在這兒用石頭與磚塊蓋了一棟又一棟的房子。
在凱辛小的時候，進城是件大事。有個星期六的早上，他們一家四口在金斯伍市，他那位臉上被刮鬍刀刮出了好幾處傷口的父親，將一頭黑油油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他母親身上是只有進城才會穿的時髦服裝。凱辛回想著她撫摸他父親後腦勺的畫面，她的指甲上塗著粉紅色的亮光指甲油。
他轉過攝政俱樂部的街角，黃色的窗子後方出現一聲像是柱子斷裂的聲音。採購結束，米克．凱辛會在回家前與弟弟連恩約在攝政俱樂部碰面。他總是先把希柏跟兩個兒子送到海岸區，然後再去俱樂部。在海岸區的他們，會先到小店買些薯片，然後走在長長的碼頭上，看著船舶以及釣魚的人。接著他們會穿城而過，來到他現在走的這條街上。凱辛記得麥可始終都和他們保持著距離，拖拖拉拉地落在後面，看著商店的櫥窗。要找到自家車子一點都不難，因為車子總是停在俱樂部附近。然後他們上車等米克。麥可有他的書包，他做功課，大概是數學吧。他母親看謎語書。喬也喜歡那些謎語，後來全都背下來了。麥可從來不參與。
米克．凱辛跟連恩叔叔一面笑一面過馬路，他的手放在連恩肩上。連恩也去世了，死於氣喘。(待續)凱辛感覺到了吹上臉的風，他頭上有鹽的味道。他又變回了小孩子，那個在他身體裡面的小孩子。他轉過街角回到車站的悶濁空氣中，櫃台那兒有兩位老人，值班警察看起來不太高興，撓著自己的頭。車站的小隔間裡，有人發出半唱半呻吟的悲戚聲音。
哈波古德和四名便衣警察在辦公室裡。其中一個瘦禿子正一面吃漢堡，一面把薯片放進番茄醬沾盒，和著漢堡一起吃。朵夫在咖啡壺旁邊，正朝保麗龍杯裡倒開水。
「歡迎，陌生人。」哈波古德說。「哈斯凱森那兒的傢伙剛剛看到小貨卡。我們還有大概五十分鐘。」
哈波古德沒有介紹大家認識，逕自走到白板邊。那面白板上殘留著幾百次寫寫畫畫的簡報與地圖痕跡。
「我假設這幾個痞子是要回唐尼或路克的家。」他說。「不過沒有差別，兩家只隔一條街。他們會從史塔克亞路過來，我們在那裡安排了一輛車假裝拋錨，等他們經過時，那輛車會通知我們。等他們到了安德森路，就是這裡，第二個紅綠燈，他們可能右轉，也可能繼續開到這兒，來到卡地根街，然後再右轉。」
哈波古德的筆一直畫著那條路，直到出了克羅馬提。「這時候就太難了。所以我們必須在只有一線道的地方逮住他們。」他指著一個交叉口。「藍賓街跟史塔克亞路。」
他在路更過去一點的地方畫了一個叉。「高丁汽車銷毀與維修廠。普萊斯頓跟KD，你們在這裡等，面對鎮上。你們是第三組。我會讓你們知道該行動的時間點，這樣你們才能擋在小貨卡前面。等你們到達藍賓街的紅綠燈時，燈號會是紅的。紅燈會一直持續，直到我們把事情解決。目前為止跟得上我說的嗎？」
每個人都點頭。那個吃漢堡的傢伙打了個嗝。
「好，等小貨卡停在你們後面，」他說：「你們這些傢伙就給我乖乖坐著。等，懂嗎？羅伊德、史泰基還有我，我們是第一組，我們會開著巡邏車停在他們後面，然後快速俐落地下車。」
哈波古德伸出一根手指滑過鼻下。「羅伊德跟史泰基，」他說：「我再次特別對你們跟所有人說，我收到上面的消息，不可以，絕對絕對不可以，讓這些……這些混蛋發生任何事。」
他一張張臉望過去，但沒有看凱辛或朵夫。
「就這樣。」他說。「如果發生任何蠢事，我們就跑開躲起來。我們要把那幾個雜碎餓出來。這不是什麼特警隊的行動。凱辛偵察佐，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凱辛等了幾秒。「我已經向維拉尼警督以及署長保證過，七位訓練有素的警官要逮三個小鬼回去偵訊，不會有任何問題。」
哈波古德點頭。「凱辛偵察佐和朵夫偵察佐，你們是第二組，坐小貨卡後的第二台車。你們應該不會有行動的機會。還有問題嗎？沒有？那我們行動。我會跟所有人保持通話。密碼是三明治。三明治，沒問題吧？」
「如果他們有偵測器呢？」普萊斯頓問。他有個大鼻子以及一嘴稀疏的小鬍子，看起來像隻老鼠。
「長點腦袋，」哈波古德說：「這只是唐特區的混混。」
一名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小貨卡裡的第三個人，」他說：「可能是另一個表兄柯瑞．帕斯可。他在雪梨待了好一陣子了。」
他們穿上外套出門，走到警局後面的停車場，那是在石丘上剷出來鋪成的一塊小院子。
「開獵鷹去，」哈波古德對凱辛說：「它的狀況比看起來好很多。」(待續)他們以車隊的方式開出警局，哈波古德的豐田巡洋艦打頭陣，然後是凱辛與朵夫，他們後面是那兩個叫做普萊斯頓和KD的，坐在一輛霍頓的白色海軍准將 裡。外面下著滂沱大雨，街上閃熾著車燈以及霓虹店燈，一片片模模糊糊的紅、白、藍、綠、黃。車隊穿過高速公路，繼續開過市郊，在老屠宰場那兒轉彎。一行人已經上了史塔克亞路。那三個小子現在正在外面的某處，朝他們駛來。
「這傢伙知道他在幹什麼吧？」朵夫的下巴緊貼著外套領子。
「希望如此。」凱辛回答。車子裡都是菸味、汗臭以及過期回鍋油炸出的薯條味道。
「三明治。」哈波古德的聲音從無線電中傳來。「第三組，警力上路，二十五分鐘內應該會再聽到我的聲音。」
「第三組回答，收到。」另一個聲音傳來，可能是KD。
高丁汽車銷毀與維修廠出現在右邊，一棟大鐵皮建築物，腥紅色的霓虹招牌。凱辛從後視鏡看到白色的海軍准將轉入岔路。
雨勢更大了，他把雨刷速度調到最快。
「三明治第一組，」哈波古德說：「左轉。」
「第二組，收到。」凱辛回覆。他跟著巡洋艦轉進一條泥土岔路，滿是泥濘。前車停下，他跟著停；前車迴轉，他也照做。前車又停下，他跟著停在後面，關掉車燈。
有人敲他車窗，他搖下窗。
「不要熄火，我們出發的時候就跟上。」哈波古德說。「從現在開始，不用無線電。」
「知道了。」
「討厭這他媽的該死的雨。」哈波古德一面叨念一面走入黑暗。
搖上車窗後，他們安靜地坐在車裡。凱辛的骨盆痛得很。他讓呼吸保持平穩規律，不過每隔一、兩分鐘，他還是必須變換一下姿勢，試著將上身的重量轉移到活動力較低的神經上。
「我可以抽菸嗎？」朵夫問。
「算我一份。」
他扭著打火機，接過朵夫的菸，把車窗搖下一、兩公分。朵夫也在一陣旋動的火光中點著了菸。兩人無語地抽了一陣，尼古丁漸漸鬆弛了兩人的舌頭。
「常幹這種事？」凱辛問。
朵夫扭頭。凱辛只看到他的眼白。「哪種事？」
「當原住民代表。」
「這是在幫維拉尼的忙。他說因為這是巴比．沃許的親戚，他承受了很多壓力。我辭掉了聯邦政府的工作，就是因為不想再當個土人警察樣品了。」
「我跟巴比．沃許是小學同學。」話一出口，凱辛就後悔了。
「我以為他是在唐特原住民區長大的。」
「那時候那裡沒有學校，所有的小孩都去肯麥上學。」
「所以你認識他？」
「他不會記得我，但也許會記得我表哥，班。他們聯手揍過幾個罵他們的小孩。」
我幹嘛要開始說這些？凱辛自問。巴結這個傢伙？
長長的一段沉默，連引擎都消了聲。凱辛踩一下踏板，引擎狂吼。
「罵什麼？」朵夫問。
「土人、黑狗，那一類的。」
繼續沉默。朵夫的菸頭發亮。「他們為什麼要那樣罵你表哥？」
「他老媽是原住民，我的史戴拉嬸嬸。她是唐特區的人。」
「所以，你是土人的姻親。」
「對，差不多。」
住院的時候他開始思考，為什麼白人在罵他的杜格表兄弟、巴比．沃許跟其他唐特區小孩「土人」、「黑狗」、「黑鬼」時，自己從來沒有站在表兄弟他們那一邊。他只會走開。又沒有人罵他，所以跟他無關。他記得他告訴老爸打架的事情時，米克．凱辛正在修那台老舊的Massey Ferguson曳引機，用他粗大的手指旋出火星塞。「在他們快打輸之前，你什麼都不要做。」他老爸說。「然後等他們快輸的時候，最好趕快加入，狠很踢幾個腦袋。要做對的事情。他們是你媽的家人。」
在史戴拉嬸嬸帶他回家時，已經沒有人會罵杜格家的小孩了。他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他們很有力量，而且你絕對堵不到落單的杜格家人：他們全都團體行動。
凱辛望著主街，有輛車子經過。巡洋艦沒有動作，所以不是這一輛。他打開雨刷。雨下得更大了。現在該是取消任務的時候，在這樣的傾盆大雨裡，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又有一輛車子飛馳而過。
刺眼的尾燈亮起，哈波古德開始行動了。
「走吧。」凱辛說。(待續)雨勢凶猛，獵鷹的雨刷完全跟不上。
哈波古德在十字路口沒有任何遲疑，直接右轉。
凱辛跟著開，視線有限。
他們的車速從五十、八十、九十，飆到一百，獵鷹到最高速，不能再快了，有點不對勁。
凱辛覺得前輪在晃，以為車子要失去控制了，於是減速。
哈波古德的尾燈穿入濕透的黑夜中。
這種行動真不聰明，事情不是這樣做的。
「接哈波古德，」凱辛說：「這根本就狗屁不通。」
朵夫拿起對講機。「三明治二組呼叫三明治一組，聽到請回答。」
沒有回應。
高丁汽車銷毀與維修廠在左邊，霓虹燈在濕淋淋的夜裡打出一塊模糊的紅色。第一輛車，第三組的普萊斯頓跟KD，他們一定已經開出去了，他們一定已經在那輛小貨卡前面，在紅綠燈那兒準備堵人。
「放棄任務，」凱辛說：「跟他說。」
「三明治一組，放棄任務，放棄任務，收到了嗎？收到請回答。」
四輛車，在一片漆黑的雨夜裡加速行駛。
號誌燈應該是紅燈。普萊斯頓應該已經停車了。
小貨卡應該會停在他後面。三個小鬼擠在前面的駕駛座中，因為長途旅行而疲憊不堪。他們在打哈欠，在想著家、想著床。他們會是攻擊布格尼的人嗎？至少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從那老頭子手上拿走了手錶。
「我再說一遍，放棄任務、放棄任務。」朵夫說。「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再說一遍，三明治二組，聽不到。」
來到最後一個彎路，暴雨持續著，藍賓街十字路口近在眼前。除了前方街燈黃色的光線外，凱辛什麼都看不到。
「三明治一組，放棄任務，放棄任務，聽到了嗎？聽到請回答。」
凱辛減速，上了彎路。
紅色的光。是巡洋艦的尾燈。
車子是停著的。
凱辛踩下煞車，獵鷹的後輪想要打滑，他得順著後輪的意思，然後輕輕打正方向。
「幹，」朵夫說：「三明治一組，取消任務、取消任務，我再說一遍，取消任務。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凱辛把車子停在巡洋艦後面，什麼都看不到。三個車門大開。
「走。」非常不對勁。
朵夫先到車子附近，凱辛撞到他，兩人差點跌在地上，在狂雨當中兩人都變成瞎子。
有輛車子突然煞車衝撞逆向道路的紅綠燈。是小貨卡。他看到三或四個人影正在慌張地亂轉。
槍響。
有人在喊：「放下他媽的槍……」
一把獵槍開火，獵槍膛口的火花，從濕漉漉的柏油路上反射出來。
「放下，放下那把他媽的槍！」
「後退、後退！」
又是兩聲槍響，是手槍，槍口的火花，飛快，砰砰。
一片死寂。
「幹。」朵夫說。「哦——他媽的幹。」
有人在呻吟。
哈波古德的叫聲，「KD，把他媽的路燈打開！」
幾秒之後，路燈全亮，世界變成一片死白，凱辛看到破爛的小貨卡，路上的碎片成千上萬。
有三個人站著。小貨卡後有個身體，旁邊躺著一把獵槍。
他繞過去，抹去臉上的雨。
羅伊德和史泰基兩個人手拿著槍，一臉蒼白。史泰基的嘴巴在動，他想要說些什麼卻開始狂吐，一道液體傾洩而出。他跪下，接著趴在地上。
「叫救護車！」凱辛大喊。「用他媽的最快速度給我衝過來！」
他走到躺在地上的那個人旁邊，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嘴巴張著。他的喉嚨中槍。凱辛看到一點牙齒，聽到咕嚕聲。年輕人咳了咳，鮮血湧出，在路上流淌，比雨水還要濃稠。
凱辛雙手握住年輕人的肩膀，抬起他的身子，他知道這孩子快死了，他在那兩隻細瘦的手臂以及輕微的顫抖中感覺到死亡的蹤影，也從急促的聲音裡聽到死神的存在。
「這個他媽的白癡。」哈波古德在他身後這麼說。
凱辛放下年輕人。他完全無能為力，起身，走到小貨卡邊。駕駛卡在方向盤和儀表板前，臉上全是血，到處都是血。
凱辛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的脖子上，感覺到輕微的脈動。他想把門拉開但沒有成功，於是走到車子另一邊。朵夫已經在那兒了。副駕駛座上是另一個年輕人，血從嘴裡流出，眼睛張著。
「噢，幹。」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然後一再重複。
他們把他弄出來，讓他躺在地上。他會活下去。
一輛救護車趕到，接著又來了另一輛，第二輛救護車上有位醫生，是個女人。她從來沒有處理過槍傷，不過有沒有經驗一點都不重要，急救總是來得太遲。
等到他們把那年輕人抬起來時，凱辛看到一把獵槍躺在他身邊的一個黑色水坑裡，單管的壓動槍機，鋸短的槍管。
駕駛被抬上救護車時還活著。警察圍了一圈。
「不要動現場的任何東西，」凱辛說：「他媽的什麼都不要動。封路。」
「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哈波古德說。「這裡是克羅馬提，老兄。」(待續)維拉尼把錄影帶放進錄影機，把遙控器交給哈波古德。「這是兩個小時前的記者會，」維拉尼說：「午休時間在電視上播的。」
重案署署長紅潤的娃娃臉出現在螢幕上。他未老先禿。「雖然遺憾，但職責所在，我要向各位報告，昨天晚上克羅馬提市區外發生一場意外，三名被捲入其中的民眾，有兩位喪命。」他說。「第三位受到輕傷，沒有生命危險。警方目前正針對這起事件進行徹底調查。」
有位記者發言：「您是否可以證實警方設立路障對三名年輕原住民開槍？」
署長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沒有路障這回事，沒有。我們的瞭解是，警察開槍是正當防禦。」
「如果不是路障，那是什麼？」
「牽連在這起意外中的民眾，是一件正在調查中的案件的嫌犯，警方試圖要逮捕他們。」
「正在調查的案子是指查爾斯．布格尼被攻擊的那件案子嗎？」
「沒錯。」
「兩名受害者都死於槍傷嗎？」
「其中一位是。很遺憾。」
記者又問：「是路克．艾瑞克森，巴比．沃許的外甥嗎？」
「目前我沒有立場回答這個問題。」署長說。
「另一名死者呢？死因是什麼？」
「汽車意外造成的傷害。」
另一名記者問：「署長，跟這起事件有關的警官，他們有穿制服嗎？」
「現場有穿制服的警察。」
「所以，如果不是路障，那麼是追捕出了差錯？」
「沒有追捕這回事。這是一場為了避免任何人員遭遇危險而設計的行動，而……」
「您可以證實有兩輛警車跟在撞毀的車子後面嗎？是否可以證實這一點？」
「是沒錯，不過……」
「抱歉，署長，如果是這樣，怎麼說沒有追捕呢？」
「他們並不是在追逐那輛車。」
「既沒有路障，也沒有追捕，卻死了兩名原住民年輕人？」
署長撓了撓他的臉頰。「我再說一遍，」他說：「這是一場攔截行動，目的是要把傷亡的可能性降到最低，這永遠都是我們行動的初衷。可是警官一旦陷入危險，便有非常明確的權利可以採取行動保護自己、以及他們同僚的生命安全。」
「署長，克羅馬提處理這種事情的紀錄一直惡名昭彰，不是嗎？從一九八七年開始，已經有四位原住民在跟警方有關的事件中喪生。其中兩名還在警方拘禁期間死亡。」
「我對這件事不予置評。據我所知，所有與這起意外相關的警官，包括一位非常受到敬重的原住民警官，都是根據最嚴格的指導規定行事。另外，我們還在等驗屍官的報告。」
維拉尼示意哈波古德關掉螢幕。凱辛站在窗邊，望著照在對街石造建築物上的午後陽光，他不太能集中精神。他在想著那個小貨卡裡被壓死的年輕人。尚恩．迪亞伯就是像那樣，生命被活活擠出體外。
鴿子、海鷗到處亂走，有些在打瞌睡，牠們顯然活在一個友好的世界中。然後矮牆上突然出現完全不受控制的暴亂——翅膀、尖嘴、爪子，全攪和上。剛才的平靜不過是暫時的休憩。
「目前的情況是，」維拉尼用兩手揉臉，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蒼老，「這次的行動為我、為你們、為這個分局，還有為整個他媽的警方，都帶來了像雪崩一樣狗屎。我們全被埋在狗屎下面，不管是做錯事的，還是無辜的。」
「說到這個，」哈波古德說：「我們怎麼知道開車的人會蠢成那個樣子？什麼樣的白癡會在碰到紅燈時讓車子轉向，然後失去控制？」
「你不會知道。」維拉尼說。「不過如果你當初聽我的，到他們家逮捕，那麼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現在，你們最好祈禱這些小子就是攻擊布格尼的兇手。」
「艾瑞克森根本沒有理由對我們開槍。」哈波古德說。「他是個小暴力混蛋，就算我們等到他們回到唐特區的家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
「據我所知，」維拉尼說：「艾瑞克森這件事是個意外，他下車、看到兩個老百姓從一輛沒有警察標誌的車子裡跳出來，還朝他衝過去。這兩個人也許是發瘋的黑社會分子。三年前，就有四個黑社會瘋子做出同樣的事情，他們把兩個黑人小鬼打成肉泥，其中一個一輩子都得靠輪椅行動。另外一年前，也在這座城裡，一個黑小鬼在走路回家的途中，突然被一輛車子追趕。他想逃，不過車子開上了人行道，硬把他綁走。警方只趕上收屍。」(待續)維拉尼的視線一直在環視辦公室。這時，他的視線盯緊哈波古德。「你應該對這些事件非常清楚吧，警官？」
「是，長官。可是……」
「不要可是，警官。把那些可是留到調查跟死因審訊的時候再說，到時候，你會需要所有你想得到的可是。」維拉尼嘆了一口氣。「兩個黑人死小孩。」他說。「巴比．沃許的外甥。幹。」
「沃許跟他的外甥從來沒親過。」哈波古德說。「他呀，高不可攀，對他那些唐特區的……」
他沒有說出那個詞。大家都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真希望自己離這兒遠一點。」維拉尼說。「火星，不錯的地方。也許連火星都不夠遠。」
凱辛咳嗽，引起一陣腥紅的疼痛。
「我只是個鄉下條子。」哈波古德說。「不過我還真不清楚，原來無罪推定還適用在那些想要闖紅燈、撞電線桿、用無照短膛獵槍對警察開槍的王八蛋？」
他用一根粗手指揉著上唇的短鬚。「還是只要跟那個去他媽的巴比．沃許扯上關係，事情就變得不一樣？」
「說得好，」維拉尼說：「無罪推定。你可以考慮一下法律再訓。」
他拿出菸，抖抖菸盒，嘴巴湊前咂出一根，點燃。房間裡有禁止吸菸的標示。他的菸霧在不流通的空氣中佇立。
「這裡的處理程序會成為未來失敗行動的範本。」維拉尼說。「兩名聯邦官員加上風紀委員會的官員，還有行政監察辦公室，他們全都來了。所有跟這次行動有關的警官現在開始休假。任何與外界的接觸，包括講電話、聊天、在超級市場香蕉區他媽的眨一下眼，只要被認為有關的人都會被捲進調查中，懂嗎？家庭、老友圈，他媽的所有這種東西完全無法運作，懂嗎？」
凱辛說：「請再說一遍？」
維拉尼說：「就這樣，你們可以離開了。凱辛留下。」
哈波古德和朵夫離開。
「喬，」維拉尼說：「你剛才自以為是的幽默，我一點都不欣賞。」
他抽口菸，把菸灰彈進自己的塑膠杯裡。凱辛挪開視線，轉而望著對街的鳥。睡覺、趴趴走、拉屎、打架。
「身為這次失敗行動的負責人，我鐵上黑名單。」維拉尼說。
「做出建議的人是我。你能怎麼辦？」
「你傳達了哈波古德經過深思熟慮的意見。你做的事情就只有這個，然後把意見傳達給我。決定的人是我。」
維拉尼閉上眼睛。凱辛看到他的疲憊，細微的血管在一邊的眼皮上跳動。
「我不應該把你拉進來的，」維拉尼說：「對不起。」
「屁話。沒看到布格尼的手錶嗎？」
「沒有，也許在其他地方賣掉了，正在找。他們還沒查到帕斯可在雪梨的落腳處。」
「雪梨的偵察效率還真是高得離譜。」凱辛說。
「我不會隨便指責，」維拉尼說：「我不會。」
沉默。維拉尼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子，把菸屁股朝著鴿群丟過去，結果菸屁股撞到下面的窗戶，陣亡。
「我得去為上媒體小小妝扮一下。」他說。「我看起來怎麼樣？」
「帥到最高點，」凱辛回答。「西裝很不錯，襯衫跟領帶也不錯。」
「專家意見。」走到門邊時，維拉尼說：「如果是我，我會盡量少說話。無心之言常會在事後回來找你麻煩。這個叫哈波古德的王八蛋，喬，千萬不要幫他任何忙，要他出賣你，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待續)20
輪到凱辛時，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
在一間溫度過高的偵詢室裡，錄音機跟錄影機都在轉動，他坐在一張滑溜溜的塑膠椅上，前面有兩名聯邦官員、一個叫皮特的風紀委員會資深警官跟看起來完全狀況外的助理米勒，還有一個警方行政監察辦公室的人。
凱辛掌握先機告訴在場的人，是他說服維拉尼同意進行這場行動的。
「這個問題我們另外再找時間談，」皮特說：「這不是我們目前要問的事情。」
兩名聯邦政府官員，一男一女，全像馬拉松選手，身上沒有一絲贅肉，他們兩個跟凱辛確認兩次他說明的事件經過，然後開始挑毛病。
「所以，」那個男的說：「事後回頭看，你覺得這是判斷錯誤？」
「事後回頭看，」凱辛說：「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大部分都是判斷錯誤。」
「你是在認真回答問題嗎，警官？」女的問。
凱辛真想跟她說去你媽的。他說：「在同樣的情況下，我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結果造成兩名年輕人的死亡。」她說。
「兩人喪生，」凱辛說：「法院會決定究竟是誰的錯。」
沉默。偵訊者彼此對看。
「在傾盆大雨的天候下進行這樣的行動，你直覺的看法是什麼？」
「我們不能選擇天候。老天爺給什麼天候，我們都得接受。」
「行動的經驗呢？你的看法是？」
「在一切都來不及以前，我沒有太多看法。」
他的看法來得太遲，他等了太久。
「然後你說你指示朵夫呼叫哈波古德，下令取消行動？」
「是。」
「你相信你有權力下令取消行動？」行政監察辦公室的那個男的問。
「是。」
「你現在依然這麼覺得嗎？」
「我以為我負責指揮，所以是的。」
「你以為？所以大家根本沒說清楚是誰負責指揮這次的行動？」
「我負責布格尼案子的調查，這次的行動是這件案子的衍生。」
他們又彼此對望。「繼續。」女的說。「你說你試過三次要取消行動？」
「沒錯。」
「他們沒有確認收到指令？」
「沒有。」
「朵夫有要求對方回覆確認嗎？」
凱辛轉開視線。他好痛，腦子裡想著家、威士忌和床。「是的，一再要求。第一次通知之後，哈波古德要求重複，說他聽不到。」
「你覺得奇怪嗎？」
「常碰到這種事。設備故障。」
「回到你繞過車子的那個時候，」聯邦男說：「你說你聽到多聲槍響。」
「是。」
「你看到小貨卡旁的槍口出現火花？」
「是。」
「你聽到一聲或多聲槍響，然後你看到槍口出現火花？」
凱辛想：他要問的問題是，路克是否先被人開槍打到然後才回擊。
「在傾盆大雨中的一瞬間，」他說：「我聽到槍響、我看到小貨卡旁邊的槍口出現火花。至於順序……」
「有沒有可能那個槍口的火花是艾瑞克森在其他人開槍後才開的槍？」皮特問。
「我無法做出那樣的判斷。」凱辛說。
「不過是有那個可能吧？」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獵槍先開火。」
「抱歉，你現在是要更改說詞嗎？」女的問。
「沒有，我只是在澄清。」
「像你這樣經驗豐富的人，」聯邦男說：「我們會期待有稍微更精準一點的判斷。」
「我們？」凱辛直視他的眼睛。「我們的意思是你嗎？你他媽的知道什麼？」
發脾氣也沒用。他被放回家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他很小心地開車，身子很累，神經很焦躁。在肯麥的十字路口，他想起牛奶、麵包跟狗食。家裡只剩下一點肉販香腸了。他把車子停在卡拉漢的修車廠與雜貨店門口。
店裡沒開暖氣，竄入鼻子裡的是酸奶跟不新鮮的派皮味道，櫃台後面沒人。他拿了牛奶，是最後一桶，然後轉到牆邊的架子去拿狗食。只剩下一小罐。
「又來了。」
戴瑞．卡拉漢，臉上掛著油漬，正站在他身後，慢慢靠近。他穿著一件拉鍊尼龍薄外套，肚子處繃得緊緊的。
「看到你們這群混蛋在他媽的賺正經錢，感覺還真不錯。」他說。
凱辛左右張望一下，聞到酒精與口臭，也看到卡拉漢鑲了紅邊的眼睛，一撮撮油膩膩的頭髮，用手梳到他斑斑蒼白的頭皮上。
「怎麼說？」他問。
「幹掉了那兩個唐特區的黑鬼啊，可惜不是他媽的一整車。」
沒有思考，完全衝動。凱辛右手拿著Frisky狗罐頭，骨髓濃汁肉塊口味。他扭過臀部，手臂甩起，拳頭直接揍到卡拉漢臉的正中央，不需要消弭太多距離，因為兩人離得很近。劇痛讓他以為自己的手指頭斷了。
卡拉漢後退兩小步，慢慢跪到地上，祈禱的姿勢。他抬起雙手要摸臉，但血比他的手還早到，暗紅到近乎黑色，是日光燈緣故。
凱辛很想再補他一拳，卻只把牛奶桶甩到他身上。桶子從他頭上彈開。凱辛挪到旁邊準備再踹一腳，不過被什麼阻止了。
回到車子後，凱辛發現自己仍然捧著那罐狗食。他鬆開手掌，瓶身凹了一塊。他把罐頭丟到後座。
瑞伯聽到他到家的聲音，一道光閃現，狗兒跳上跳下，大耳朵啪啪拍打，朝他衝過去。他摸揉著牠們的耳朵。手好痛。狗兒黏在他兩條腿中間，要他再繼續摸。
「還以為你閃人了，」瑞伯說：「把瘋狗跟債務都留給我。」
下午三點，哈波古德來電。
凱辛人在蒙羅港，正看著海鷗在後院吵架，沒有狗來趕牠們。
「那幾個唐特區的黑人在路上了，」哈波古德說：「也沒有停下來抽大麻，應該半夜就會到。」他停頓了一下。「我猜你應該是這件案子的頭吧。」
「理論上是如此。」凱辛說。「一個鐘頭左右後我會到。」
他回家、餵狗。狗兒一點都不喜歡生活規律的改變；先放風、再吃飯，規矩應該是這樣。沒看到瑞伯的人影。凱辛留了一張紙條交代狗的事情後，驅車前往克羅馬提。
哈波古德在他的辦公室裡，地方還挺整潔的，檔案都在架子上，菸灰缸內外都很乾淨。他沒穿西裝，只有白襯衫，袖口扣得好好的。「坐。」他說。
凱辛坐下。
「所以你打算怎麼進行？」哈波古德假裝無聊地問。
「歡迎提供建議。」
「你他媽的才是頭，你告訴我。」
凱辛的手機響起。他走到通道上。
「巴比．沃許的外甥。」維拉尼說。「我現在聽懂了。所以這件事我們照著規矩來。有個傢伙會到你那兒去，已經在路上了。保羅．朵夫偵察佐。聯邦政府調過來的，只做過輕鬆的事情，沒有人要不過人很聰明，所以我就接收了。他正在學習，挺下功夫的。」
挺下功夫的。這是辛哥說的話。他們兩個都是辛哥一手帶出來的，引用他的話一點都不需經過大腦。
「他要來當頭？」凱辛問。
「不是，不是。你是頭。」
「還有呢？」
「什麼還有？」
「少來這套。」
「他是原住民。署長要他在那兒待著。」
「我已經搞不清楚方向了，一片漆黑。」
「不要跟我裝白癡，小子。」維拉尼說。「你告訴我巴比．沃許的事情，再加上克羅馬提的紀錄真是他媽的讓人驚豔不已。牢裡死了兩個，另外還有一大堆可疑的事情。」
「繼續說。」
「所以就這樣安排了。等那幾個小鬼到家，一定都累斃了。讓他們回家。你要讓他們好好睡一覺，休息兩個小時後你再去，久一點也沒關係。要溫柔。這一點絕對是最高指令。」
對話結束。凱辛回到哈波古德的辦公室。
「維拉尼打來的，」他說：「他要我們在家裡逮捕那幾個小子。」
「什麼？」
「在家。等他們上床以後。」
「老天爺。」哈波古德雙手蓋上腦袋。「現在都給我聽清楚。沒有人可以在晚上就這麼進入他媽的唐特區逮人。那裡是印地安人的地盤，最後結果非常可能是我們遭到他媽的整條街攻擊，他媽的整個唐特區，幾百個他媽的長得一模一樣的黑人。」
哈波古德起身走到窗邊，手插在口袋裡。「告訴你那個義大利佬朋友，我要確認他對這整個行動負完全責任。你們兩個都要負責。」
「你有什麼建議？」凱辛問。
「在進城的路上抓人，不會有風險、不會有問題。」
凱辛離開辦公室打電話給維拉尼。「在地人的經驗是，」他說：「進入唐特區做這種事情，基本上是在演出一場小型的黑鷹計畫 。哈波古德說在路上抓人簡單。我說，讓他去管吧。」
維拉尼嘆了氣，挺傷感的聲音。「你確定？」
「我要怎麼確定？現在的唐特區跟我小時候又不一樣。」
「喬，署長正拿著榔頭看著我。」
凱辛真希望自己是在其他地方。「我想你有點太誇張了，」他說：「只是三個在小貨卡裡的小鬼，不會太困難的。」
「所以你要上電視當那個說明巴比．沃許的親戚發生什麼事的人嗎？」
「不要，」凱辛說：「我要當那個躲在櫃子後面，讓你的手下朵夫去解釋一切的人。」
「操。」維拉尼說。「跟你操還算客氣了。就這麼做吧。」
凱辛把結果告訴哈波古德。
「總算像話點了。」哈波古德側著一張臉。「這還真不常見。」
「他們要派人過來，署長要一位原住民警官在場。」
「天啊，這裡的土人顯然還不夠多，」哈波古德說：「所以要再進口一個黑雜種。」
「有沒有我坐的地方？」凱辛問。
哈波古德對他微笑，露出牙齒，門牙中間有個小縫。「累了吧？所以說你這種爛咖，當初就應該拿退職金走人，哪兒暖和去哪兒。」
凱辛用意志力勉強維持臉部肌肉的平靜，眼睛望著窗子的方向，但什麼都沒看見，心裡數著數。也許需要這樣熬過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也許只需要熬過一下子。(待續)辦公室跟平常一樣亂：桌子推擠在一起，檔案到處飛，一塊瀝乾板上全是馬克杯。有人在牆角擺了一個高爾夫球袋，七根球桿還不屬於同一套。
哈波古德帶朵夫進來時，凱辛正在吃派，肉泥夾心。
「指導員到了。」他說完就離開。
朵夫三十出頭，高瘦、淺棕色的頭髮，理成了重案組探員風格的小平頭，掛著一副無框眼鏡。他把公事包放在一張辦公桌上。兩人握手。
「我之所以在這兒是因為，他們希望你們逮捕巴比．沃許的外甥時有土人在場。」朵夫聲音沙啞，像是有人在他的喉頭打了一拳。
「你還真是坦白。」凱辛說。
朵夫看了凱辛一會兒，看了看這間辦公室。「我聽過你的名字。」他說。「我要坐哪兒？」
「隨便。吃過了嗎？」
「路上吃過了。」朵夫脫下他的黑外套，裡面是件黑色的皮夾克。「有東西要趕。」他打開公事包。
凱辛一點都不介意。他把剩下的派包一包，放進垃圾桶裡，然後繼續看他的康拉德，《我們的人》 。他正試著看康拉德的書，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文生緹雅告訴過他，康拉德是個必須學習用英文寫作的波蘭人。他想，他需要的正是這種書——身在外國領土上的作者和讀者。
凱辛手機響了。
「麥可又打電話來了。」是他母親。
「這裡有點忙，希柏。一有時間就會打電話。真的。」
「我很擔心，喬。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會擔心的人。」
凱辛很想說他非常清楚這一點。
「你可以現在就打電話，喬。花不了你一分鐘。只要給他打個電話就好了。」
「盡快。我會盡快給他打電話。我保證。」
「乖兒子。謝謝你，喬瑟夫。」
得打電話給麥可。住院的時候，麥可有來醫院看過他，一次。麥可站在窗邊，從窗邊跟他說話，連坐都沒坐下，接了三通電話、打了一通電話。「看樣子，」他離開的時候這麼說：「你挑了個危險的行業。」他的笑容很淺，屬於老闆的笑容。那種笑容在說：我們不能太親近，哪一天我可能得解雇你。
哈波古德把頭伸進來。「在柯伯漢。英國石油加油站。小貨卡裡有三個人。」
所以那三個小子離這兒還有一百四十公里。
凱辛出去散步、買菸，又一次敗在香菸手下。寒夜裡西風夾著雨水吹灑，最後幾片葉子在街燈下跟幾張紙屑糾纏。他點了菸，走上都是青石建築物的街，經過陰沉的法院，在這兒，年輕人終於看到了他們一直在找的嚴肅父親。他繞過街角、上坡，經過黑漆漆的店面，來到下一個街角的老澳洲聯邦銀行，現在是一家花店、一家禮品店跟一家旅行社。
這塊克羅馬提的高地，是十九世紀以及十九世紀之後的富翁落腳處——販售木材與穀物的貿易商、各種商人、磨坊主人、釀酒廠、鑄造廠、麻袋廠、製冰廠、礦泉水裝瓶廠的老闆、內陸的大地主、醫生、律師——這些人在這兒用石頭與磚塊蓋了一棟又一棟的房子。
在凱辛小的時候，進城是件大事。有個星期六的早上，他們一家四口在金斯伍市，他那位臉上被刮鬍刀刮出了好幾處傷口的父親，將一頭黑油油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他母親身上是只有進城才會穿的時髦服裝。凱辛回想著她撫摸他父親後腦勺的畫面，她的指甲上塗著粉紅色的亮光指甲油。
他轉過攝政俱樂部的街角，黃色的窗子後方出現一聲像是柱子斷裂的聲音。採購結束，米克．凱辛會在回家前與弟弟連恩約在攝政俱樂部碰面。他總是先把希柏跟兩個兒子送到海岸區，然後再去俱樂部。在海岸區的他們，會先到小店買些薯片，然後走在長長的碼頭上，看著船舶以及釣魚的人。接著他們會穿城而過，來到他現在走的這條街上。凱辛記得麥可始終都和他們保持著距離，拖拖拉拉地落在後面，看著商店的櫥窗。要找到自家車子一點都不難，因為車子總是停在俱樂部附近。然後他們上車等米克。麥可有他的書包，他做功課，大概是數學吧。他母親看謎語書。喬也喜歡那些謎語，後來全都背下來了。麥可從來不參與。
米克．凱辛跟連恩叔叔一面笑一面過馬路，他的手放在連恩肩上。連恩也去世了，死於氣喘。(待續)凱辛感覺到了吹上臉的風，他頭上有鹽的味道。他又變回了小孩子，那個在他身體裡面的小孩子。他轉過街角回到車站的悶濁空氣中，櫃台那兒有兩位老人，值班警察看起來不太高興，撓著自己的頭。車站的小隔間裡，有人發出半唱半呻吟的悲戚聲音。
哈波古德和四名便衣警察在辦公室裡。其中一個瘦禿子正一面吃漢堡，一面把薯片放進番茄醬沾盒，和著漢堡一起吃。朵夫在咖啡壺旁邊，正朝保麗龍杯裡倒開水。
「歡迎，陌生人。」哈波古德說。「哈斯凱森那兒的傢伙剛剛看到小貨卡。我們還有大概五十分鐘。」
哈波古德沒有介紹大家認識，逕自走到白板邊。那面白板上殘留著幾百次寫寫畫畫的簡報與地圖痕跡。
「我假設這幾個痞子是要回唐尼或路克的家。」他說。「不過沒有差別，兩家只隔一條街。他們會從史塔克亞路過來，我們在那裡安排了一輛車假裝拋錨，等他們經過時，那輛車會通知我們。等他們到了安德森路，就是這裡，第二個紅綠燈，他們可能右轉，也可能繼續開到這兒，來到卡地根街，然後再右轉。」
哈波古德的筆一直畫著那條路，直到出了克羅馬提。「這時候就太難了。所以我們必須在只有一線道的地方逮住他們。」他指著一個交叉口。「藍賓街跟史塔克亞路。」
他在路更過去一點的地方畫了一個叉。「高丁汽車銷毀與維修廠。普萊斯頓跟KD，你們在這裡等，面對鎮上。你們是第三組。我會讓你們知道該行動的時間點，這樣你們才能擋在小貨卡前面。等你們到達藍賓街的紅綠燈時，燈號會是紅的。紅燈會一直持續，直到我們把事情解決。目前為止跟得上我說的嗎？」
每個人都點頭。那個吃漢堡的傢伙打了個嗝。
「好，等小貨卡停在你們後面，」他說：「你們這些傢伙就給我乖乖坐著。等，懂嗎？羅伊德、史泰基還有我，我們是第一組，我們會開著巡邏車停在他們後面，然後快速俐落地下車。」
哈波古德伸出一根手指滑過鼻下。「羅伊德跟史泰基，」他說：「我再次特別對你們跟所有人說，我收到上面的消息，不可以，絕對絕對不可以，讓這些……這些混蛋發生任何事。」
他一張張臉望過去，但沒有看凱辛或朵夫。
「就這樣。」他說。「如果發生任何蠢事，我們就跑開躲起來。我們要把那幾個雜碎餓出來。這不是什麼特警隊的行動。凱辛偵察佐，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凱辛等了幾秒。「我已經向維拉尼警督以及署長保證過，七位訓練有素的警官要逮三個小鬼回去偵訊，不會有任何問題。」
哈波古德點頭。「凱辛偵察佐和朵夫偵察佐，你們是第二組，坐小貨卡後的第二台車。你們應該不會有行動的機會。還有問題嗎？沒有？那我們行動。我會跟所有人保持通話。密碼是三明治。三明治，沒問題吧？」
「如果他們有偵測器呢？」普萊斯頓問。他有個大鼻子以及一嘴稀疏的小鬍子，看起來像隻老鼠。
「長點腦袋，」哈波古德說：「這只是唐特區的混混。」
一名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小貨卡裡的第三個人，」他說：「可能是另一個表兄柯瑞．帕斯可。他在雪梨待了好一陣子了。」
他們穿上外套出門，走到警局後面的停車場，那是在石丘上剷出來鋪成的一塊小院子。
「開獵鷹去，」哈波古德對凱辛說：「它的狀況比看起來好很多。」(待續)他們以車隊的方式開出警局，哈波古德的豐田巡洋艦打頭陣，然後是凱辛與朵夫，他們後面是那兩個叫做普萊斯頓和KD的，坐在一輛霍頓的白色海軍准將 裡。外面下著滂沱大雨，街上閃熾著車燈以及霓虹店燈，一片片模模糊糊的紅、白、藍、綠、黃。車隊穿過高速公路，繼續開過市郊，在老屠宰場那兒轉彎。一行人已經上了史塔克亞路。那三個小子現在正在外面的某處，朝他們駛來。
「這傢伙知道他在幹什麼吧？」朵夫的下巴緊貼著外套領子。
「希望如此。」凱辛回答。車子裡都是菸味、汗臭以及過期回鍋油炸出的薯條味道。
「三明治。」哈波古德的聲音從無線電中傳來。「第三組，警力上路，二十五分鐘內應該會再聽到我的聲音。」
「第三組回答，收到。」另一個聲音傳來，可能是KD。
高丁汽車銷毀與維修廠出現在右邊，一棟大鐵皮建築物，腥紅色的霓虹招牌。凱辛從後視鏡看到白色的海軍准將轉入岔路。
雨勢更大了，他把雨刷速度調到最快。
「三明治第一組，」哈波古德說：「左轉。」
「第二組，收到。」凱辛回覆。他跟著巡洋艦轉進一條泥土岔路，滿是泥濘。前車停下，他跟著停；前車迴轉，他也照做。前車又停下，他跟著停在後面，關掉車燈。
有人敲他車窗，他搖下窗。
「不要熄火，我們出發的時候就跟上。」哈波古德說。「從現在開始，不用無線電。」
「知道了。」
「討厭這他媽的該死的雨。」哈波古德一面叨念一面走入黑暗。
搖上車窗後，他們安靜地坐在車裡。凱辛的骨盆痛得很。他讓呼吸保持平穩規律，不過每隔一、兩分鐘，他還是必須變換一下姿勢，試著將上身的重量轉移到活動力較低的神經上。
「我可以抽菸嗎？」朵夫問。
「算我一份。」
他扭著打火機，接過朵夫的菸，把車窗搖下一、兩公分。朵夫也在一陣旋動的火光中點著了菸。兩人無語地抽了一陣，尼古丁漸漸鬆弛了兩人的舌頭。
「常幹這種事？」凱辛問。
朵夫扭頭。凱辛只看到他的眼白。「哪種事？」
「當原住民代表。」
「這是在幫維拉尼的忙。他說因為這是巴比．沃許的親戚，他承受了很多壓力。我辭掉了聯邦政府的工作，就是因為不想再當個土人警察樣品了。」
「我跟巴比．沃許是小學同學。」話一出口，凱辛就後悔了。
「我以為他是在唐特原住民區長大的。」
「那時候那裡沒有學校，所有的小孩都去肯麥上學。」
「所以你認識他？」
「他不會記得我，但也許會記得我表哥，班。他們聯手揍過幾個罵他們的小孩。」
我幹嘛要開始說這些？凱辛自問。巴結這個傢伙？
長長的一段沉默，連引擎都消了聲。凱辛踩一下踏板，引擎狂吼。
「罵什麼？」朵夫問。
「土人、黑狗，那一類的。」
繼續沉默。朵夫的菸頭發亮。「他們為什麼要那樣罵你表哥？」
「他老媽是原住民，我的史戴拉嬸嬸。她是唐特區的人。」
「所以，你是土人的姻親。」
「對，差不多。」
住院的時候他開始思考，為什麼白人在罵他的杜格表兄弟、巴比．沃許跟其他唐特區小孩「土人」、「黑狗」、「黑鬼」時，自己從來沒有站在表兄弟他們那一邊。他只會走開。又沒有人罵他，所以跟他無關。他記得他告訴老爸打架的事情時，米克．凱辛正在修那台老舊的Massey Ferguson曳引機，用他粗大的手指旋出火星塞。「在他們快打輸之前，你什麼都不要做。」他老爸說。「然後等他們快輸的時候，最好趕快加入，狠很踢幾個腦袋。要做對的事情。他們是你媽的家人。」
在史戴拉嬸嬸帶他回家時，已經沒有人會罵杜格家的小孩了。他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他們很有力量，而且你絕對堵不到落單的杜格家人：他們全都團體行動。
凱辛望著主街，有輛車子經過。巡洋艦沒有動作，所以不是這一輛。他打開雨刷。雨下得更大了。現在該是取消任務的時候，在這樣的傾盆大雨裡，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又有一輛車子飛馳而過。
刺眼的尾燈亮起，哈波古德開始行動了。
「走吧。」凱辛說。(待續)雨勢凶猛，獵鷹的雨刷完全跟不上。
哈波古德在十字路口沒有任何遲疑，直接右轉。
凱辛跟著開，視線有限。
他們的車速從五十、八十、九十，飆到一百，獵鷹到最高速，不能再快了，有點不對勁。
凱辛覺得前輪在晃，以為車子要失去控制了，於是減速。
哈波古德的尾燈穿入濕透的黑夜中。
這種行動真不聰明，事情不是這樣做的。
「接哈波古德，」凱辛說：「這根本就狗屁不通。」
朵夫拿起對講機。「三明治二組呼叫三明治一組，聽到請回答。」
沒有回應。
高丁汽車銷毀與維修廠在左邊，霓虹燈在濕淋淋的夜裡打出一塊模糊的紅色。第一輛車，第三組的普萊斯頓跟KD，他們一定已經開出去了，他們一定已經在那輛小貨卡前面，在紅綠燈那兒準備堵人。
「放棄任務，」凱辛說：「跟他說。」
「三明治一組，放棄任務，放棄任務，收到了嗎？收到請回答。」
四輛車，在一片漆黑的雨夜裡加速行駛。
號誌燈應該是紅燈。普萊斯頓應該已經停車了。
小貨卡應該會停在他後面。三個小鬼擠在前面的駕駛座中，因為長途旅行而疲憊不堪。他們在打哈欠，在想著家、想著床。他們會是攻擊布格尼的人嗎？至少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從那老頭子手上拿走了手錶。
「我再說一遍，放棄任務、放棄任務。」朵夫說。「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再說一遍，三明治二組，聽不到。」
來到最後一個彎路，暴雨持續著，藍賓街十字路口近在眼前。除了前方街燈黃色的光線外，凱辛什麼都看不到。
「三明治一組，放棄任務，放棄任務，聽到了嗎？聽到請回答。」
凱辛減速，上了彎路。
紅色的光。是巡洋艦的尾燈。
車子是停著的。
凱辛踩下煞車，獵鷹的後輪想要打滑，他得順著後輪的意思，然後輕輕打正方向。
「幹，」朵夫說：「三明治一組，取消任務、取消任務，我再說一遍，取消任務。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凱辛把車子停在巡洋艦後面，什麼都看不到。三個車門大開。
「走。」非常不對勁。
朵夫先到車子附近，凱辛撞到他，兩人差點跌在地上，在狂雨當中兩人都變成瞎子。
有輛車子突然煞車衝撞逆向道路的紅綠燈。是小貨卡。他看到三或四個人影正在慌張地亂轉。
槍響。
有人在喊：「放下他媽的槍……」
一把獵槍開火，獵槍膛口的火花，從濕漉漉的柏油路上反射出來。
「放下，放下那把他媽的槍！」
「後退、後退！」
又是兩聲槍響，是手槍，槍口的火花，飛快，砰砰。
一片死寂。
「幹。」朵夫說。「哦——他媽的幹。」
有人在呻吟。
哈波古德的叫聲，「KD，把他媽的路燈打開！」
幾秒之後，路燈全亮，世界變成一片死白，凱辛看到破爛的小貨卡，路上的碎片成千上萬。
有三個人站著。小貨卡後有個身體，旁邊躺著一把獵槍。
他繞過去，抹去臉上的雨。
羅伊德和史泰基兩個人手拿著槍，一臉蒼白。史泰基的嘴巴在動，他想要說些什麼卻開始狂吐，一道液體傾洩而出。他跪下，接著趴在地上。
「叫救護車！」凱辛大喊。「用他媽的最快速度給我衝過來！」
他走到躺在地上的那個人旁邊，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嘴巴張著。他的喉嚨中槍。凱辛看到一點牙齒，聽到咕嚕聲。年輕人咳了咳，鮮血湧出，在路上流淌，比雨水還要濃稠。
凱辛雙手握住年輕人的肩膀，抬起他的身子，他知道這孩子快死了，他在那兩隻細瘦的手臂以及輕微的顫抖中感覺到死亡的蹤影，也從急促的聲音裡聽到死神的存在。
「這個他媽的白癡。」哈波古德在他身後這麼說。
凱辛放下年輕人。他完全無能為力，起身，走到小貨卡邊。駕駛卡在方向盤和儀表板前，臉上全是血，到處都是血。
凱辛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的脖子上，感覺到輕微的脈動。他想把門拉開但沒有成功，於是走到車子另一邊。朵夫已經在那兒了。副駕駛座上是另一個年輕人，血從嘴裡流出，眼睛張著。
「噢，幹。」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然後一再重複。
他們把他弄出來，讓他躺在地上。他會活下去。
一輛救護車趕到，接著又來了另一輛，第二輛救護車上有位醫生，是個女人。她從來沒有處理過槍傷，不過有沒有經驗一點都不重要，急救總是來得太遲。
等到他們把那年輕人抬起來時，凱辛看到一把獵槍躺在他身邊的一個黑色水坑裡，單管的壓動槍機，鋸短的槍管。
駕駛被抬上救護車時還活著。警察圍了一圈。
「不要動現場的任何東西，」凱辛說：「他媽的什麼都不要動。封路。」
「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哈波古德說。「這裡是克羅馬提，老兄。」(待續)維拉尼把錄影帶放進錄影機，把遙控器交給哈波古德。「這是兩個小時前的記者會，」維拉尼說：「午休時間在電視上播的。」
重案署署長紅潤的娃娃臉出現在螢幕上。他未老先禿。「雖然遺憾，但職責所在，我要向各位報告，昨天晚上克羅馬提市區外發生一場意外，三名被捲入其中的民眾，有兩位喪命。」他說。「第三位受到輕傷，沒有生命危險。警方目前正針對這起事件進行徹底調查。」
有位記者發言：「您是否可以證實警方設立路障對三名年輕原住民開槍？」
署長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沒有路障這回事，沒有。我們的瞭解是，警察開槍是正當防禦。」
「如果不是路障，那是什麼？」
「牽連在這起意外中的民眾，是一件正在調查中的案件的嫌犯，警方試圖要逮捕他們。」
「正在調查的案子是指查爾斯．布格尼被攻擊的那件案子嗎？」
「沒錯。」
「兩名受害者都死於槍傷嗎？」
「其中一位是。很遺憾。」
記者又問：「是路克．艾瑞克森，巴比．沃許的外甥嗎？」
「目前我沒有立場回答這個問題。」署長說。
「另一名死者呢？死因是什麼？」
「汽車意外造成的傷害。」
另一名記者問：「署長，跟這起事件有關的警官，他們有穿制服嗎？」
「現場有穿制服的警察。」
「所以，如果不是路障，那麼是追捕出了差錯？」
「沒有追捕這回事。這是一場為了避免任何人員遭遇危險而設計的行動，而……」
「您可以證實有兩輛警車跟在撞毀的車子後面嗎？是否可以證實這一點？」
「是沒錯，不過……」
「抱歉，署長，如果是這樣，怎麼說沒有追捕呢？」
「他們並不是在追逐那輛車。」
「既沒有路障，也沒有追捕，卻死了兩名原住民年輕人？」
署長撓了撓他的臉頰。「我再說一遍，」他說：「這是一場攔截行動，目的是要把傷亡的可能性降到最低，這永遠都是我們行動的初衷。可是警官一旦陷入危險，便有非常明確的權利可以採取行動保護自己、以及他們同僚的生命安全。」
「署長，克羅馬提處理這種事情的紀錄一直惡名昭彰，不是嗎？從一九八七年開始，已經有四位原住民在跟警方有關的事件中喪生。其中兩名還在警方拘禁期間死亡。」
「我對這件事不予置評。據我所知，所有與這起意外相關的警官，包括一位非常受到敬重的原住民警官，都是根據最嚴格的指導規定行事。另外，我們還在等驗屍官的報告。」
維拉尼示意哈波古德關掉螢幕。凱辛站在窗邊，望著照在對街石造建築物上的午後陽光，他不太能集中精神。他在想著那個小貨卡裡被壓死的年輕人。尚恩．迪亞伯就是像那樣，生命被活活擠出體外。
鴿子、海鷗到處亂走，有些在打瞌睡，牠們顯然活在一個友好的世界中。然後矮牆上突然出現完全不受控制的暴亂——翅膀、尖嘴、爪子，全攪和上。剛才的平靜不過是暫時的休憩。
「目前的情況是，」維拉尼用兩手揉臉，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蒼老，「這次的行動為我、為你們、為這個分局，還有為整個他媽的警方，都帶來了像雪崩一樣狗屎。我們全被埋在狗屎下面，不管是做錯事的，還是無辜的。」
「說到這個，」哈波古德說：「我們怎麼知道開車的人會蠢成那個樣子？什麼樣的白癡會在碰到紅燈時讓車子轉向，然後失去控制？」
「你不會知道。」維拉尼說。「不過如果你當初聽我的，到他們家逮捕，那麼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現在，你們最好祈禱這些小子就是攻擊布格尼的兇手。」
「艾瑞克森根本沒有理由對我們開槍。」哈波古德說。「他是個小暴力混蛋，就算我們等到他們回到唐特區的家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
「據我所知，」維拉尼說：「艾瑞克森這件事是個意外，他下車、看到兩個老百姓從一輛沒有警察標誌的車子裡跳出來，還朝他衝過去。這兩個人也許是發瘋的黑社會分子。三年前，就有四個黑社會瘋子做出同樣的事情，他們把兩個黑人小鬼打成肉泥，其中一個一輩子都得靠輪椅行動。另外一年前，也在這座城裡，一個黑小鬼在走路回家的途中，突然被一輛車子追趕。他想逃，不過車子開上了人行道，硬把他綁走。警方只趕上收屍。」(待續)維拉尼的視線一直在環視辦公室。這時，他的視線盯緊哈波古德。「你應該對這些事件非常清楚吧，警官？」
「是，長官。可是……」
「不要可是，警官。把那些可是留到調查跟死因審訊的時候再說，到時候，你會需要所有你想得到的可是。」維拉尼嘆了一口氣。「兩個黑人死小孩。」他說。「巴比．沃許的外甥。幹。」
「沃許跟他的外甥從來沒親過。」哈波古德說。「他呀，高不可攀，對他那些唐特區的……」
他沒有說出那個詞。大家都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真希望自己離這兒遠一點。」維拉尼說。「火星，不錯的地方。也許連火星都不夠遠。」
凱辛咳嗽，引起一陣腥紅的疼痛。
「我只是個鄉下條子。」哈波古德說。「不過我還真不清楚，原來無罪推定還適用在那些想要闖紅燈、撞電線桿、用無照短膛獵槍對警察開槍的王八蛋？」
他用一根粗手指揉著上唇的短鬚。「還是只要跟那個去他媽的巴比．沃許扯上關係，事情就變得不一樣？」
「說得好，」維拉尼說：「無罪推定。你可以考慮一下法律再訓。」
他拿出菸，抖抖菸盒，嘴巴湊前咂出一根，點燃。房間裡有禁止吸菸的標示。他的菸霧在不流通的空氣中佇立。
「這裡的處理程序會成為未來失敗行動的範本。」維拉尼說。「兩名聯邦官員加上風紀委員會的官員，還有行政監察辦公室，他們全都來了。所有跟這次行動有關的警官現在開始休假。任何與外界的接觸，包括講電話、聊天、在超級市場香蕉區他媽的眨一下眼，只要被認為有關的人都會被捲進調查中，懂嗎？家庭、老友圈，他媽的所有這種東西完全無法運作，懂嗎？」
凱辛說：「請再說一遍？」
維拉尼說：「就這樣，你們可以離開了。凱辛留下。」
哈波古德和朵夫離開。
「喬，」維拉尼說：「你剛才自以為是的幽默，我一點都不欣賞。」
他抽口菸，把菸灰彈進自己的塑膠杯裡。凱辛挪開視線，轉而望著對街的鳥。睡覺、趴趴走、拉屎、打架。
「身為這次失敗行動的負責人，我鐵上黑名單。」維拉尼說。
「做出建議的人是我。你能怎麼辦？」
「你傳達了哈波古德經過深思熟慮的意見。你做的事情就只有這個，然後把意見傳達給我。決定的人是我。」
維拉尼閉上眼睛。凱辛看到他的疲憊，細微的血管在一邊的眼皮上跳動。
「我不應該把你拉進來的，」維拉尼說：「對不起。」
「屁話。沒看到布格尼的手錶嗎？」
「沒有，也許在其他地方賣掉了，正在找。他們還沒查到帕斯可在雪梨的落腳處。」
「雪梨的偵察效率還真是高得離譜。」凱辛說。
「我不會隨便指責，」維拉尼說：「我不會。」
沉默。維拉尼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子，把菸屁股朝著鴿群丟過去，結果菸屁股撞到下面的窗戶，陣亡。
「我得去為上媒體小小妝扮一下。」他說。「我看起來怎麼樣？」
「帥到最高點，」凱辛回答。「西裝很不錯，襯衫跟領帶也不錯。」
「專家意見。」走到門邊時，維拉尼說：「如果是我，我會盡量少說話。無心之言常會在事後回來找你麻煩。這個叫哈波古德的王八蛋，喬，千萬不要幫他任何忙，要他出賣你，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待續)20
輪到凱辛時，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
在一間溫度過高的偵詢室裡，錄音機跟錄影機都在轉動，他坐在一張滑溜溜的塑膠椅上，前面有兩名聯邦官員、一個叫皮特的風紀委員會資深警官跟看起來完全狀況外的助理米勒，還有一個警方行政監察辦公室的人。
凱辛掌握先機告訴在場的人，是他說服維拉尼同意進行這場行動的。
「這個問題我們另外再找時間談，」皮特說：「這不是我們目前要問的事情。」
兩名聯邦政府官員，一男一女，全像馬拉松選手，身上沒有一絲贅肉，他們兩個跟凱辛確認兩次他說明的事件經過，然後開始挑毛病。
「所以，」那個男的說：「事後回頭看，你覺得這是判斷錯誤？」
「事後回頭看，」凱辛說：「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大部分都是判斷錯誤。」
「你是在認真回答問題嗎，警官？」女的問。
凱辛真想跟她說去你媽的。他說：「在同樣的情況下，我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結果造成兩名年輕人的死亡。」她說。
「兩人喪生，」凱辛說：「法院會決定究竟是誰的錯。」
沉默。偵訊者彼此對看。
「在傾盆大雨的天候下進行這樣的行動，你直覺的看法是什麼？」
「我們不能選擇天候。老天爺給什麼天候，我們都得接受。」
「行動的經驗呢？你的看法是？」
「在一切都來不及以前，我沒有太多看法。」
他的看法來得太遲，他等了太久。
「然後你說你指示朵夫呼叫哈波古德，下令取消行動？」
「是。」
「你相信你有權力下令取消行動？」行政監察辦公室的那個男的問。
「是。」
「你現在依然這麼覺得嗎？」
「我以為我負責指揮，所以是的。」
「你以為？所以大家根本沒說清楚是誰負責指揮這次的行動？」
「我負責布格尼案子的調查，這次的行動是這件案子的衍生。」
他們又彼此對望。「繼續。」女的說。「你說你試過三次要取消行動？」
「沒錯。」
「他們沒有確認收到指令？」
「沒有。」
「朵夫有要求對方回覆確認嗎？」
凱辛轉開視線。他好痛，腦子裡想著家、威士忌和床。「是的，一再要求。第一次通知之後，哈波古德要求重複，說他聽不到。」
「你覺得奇怪嗎？」
「常碰到這種事。設備故障。」
「回到你繞過車子的那個時候，」聯邦男說：「你說你聽到多聲槍響。」
「是。」
「你看到小貨卡旁的槍口出現火花？」
「是。」
「你聽到一聲或多聲槍響，然後你看到槍口出現火花？」
凱辛想：他要問的問題是，路克是否先被人開槍打到然後才回擊。
「在傾盆大雨中的一瞬間，」他說：「我聽到槍響、我看到小貨卡旁邊的槍口出現火花。至於順序……」
「有沒有可能那個槍口的火花是艾瑞克森在其他人開槍後才開的槍？」皮特問。
「我無法做出那樣的判斷。」凱辛說。
「不過是有那個可能吧？」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獵槍先開火。」
「抱歉，你現在是要更改說詞嗎？」女的問。
「沒有，我只是在澄清。」
「像你這樣經驗豐富的人，」聯邦男說：「我們會期待有稍微更精準一點的判斷。」
「我們？」凱辛直視他的眼睛。「我們的意思是你嗎？你他媽的知道什麼？」
發脾氣也沒用。他被放回家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他很小心地開車，身子很累，神經很焦躁。在肯麥的十字路口，他想起牛奶、麵包跟狗食。家裡只剩下一點肉販香腸了。他把車子停在卡拉漢的修車廠與雜貨店門口。
店裡沒開暖氣，竄入鼻子裡的是酸奶跟不新鮮的派皮味道，櫃台後面沒人。他拿了牛奶，是最後一桶，然後轉到牆邊的架子去拿狗食。只剩下一小罐。
「又來了。」
戴瑞．卡拉漢，臉上掛著油漬，正站在他身後，慢慢靠近。他穿著一件拉鍊尼龍薄外套，肚子處繃得緊緊的。
「看到你們這群混蛋在他媽的賺正經錢，感覺還真不錯。」他說。
凱辛左右張望一下，聞到酒精與口臭，也看到卡拉漢鑲了紅邊的眼睛，一撮撮油膩膩的頭髮，用手梳到他斑斑蒼白的頭皮上。
「怎麼說？」他問。
「幹掉了那兩個唐特區的黑鬼啊，可惜不是他媽的一整車。」
沒有思考，完全衝動。凱辛右手拿著Frisky狗罐頭，骨髓濃汁肉塊口味。他扭過臀部，手臂甩起，拳頭直接揍到卡拉漢臉的正中央，不需要消弭太多距離，因為兩人離得很近。劇痛讓他以為自己的手指頭斷了。
卡拉漢後退兩小步，慢慢跪到地上，祈禱的姿勢。他抬起雙手要摸臉，但血比他的手還早到，暗紅到近乎黑色，是日光燈緣故。
凱辛很想再補他一拳，卻只把牛奶桶甩到他身上。桶子從他頭上彈開。凱辛挪到旁邊準備再踹一腳，不過被什麼阻止了。
回到車子後，凱辛發現自己仍然捧著那罐狗食。他鬆開手掌，瓶身凹了一塊。他把罐頭丟到後座。
瑞伯聽到他到家的聲音，一道光閃現，狗兒跳上跳下，大耳朵啪啪拍打，朝他衝過去。他摸揉著牠們的耳朵。手好痛。狗兒黏在他兩條腿中間，要他再繼續摸。
「還以為你閃人了，」瑞伯說：「把瘋狗跟債務都留給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