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書寫文字
你的結局是一隻死掉的藍鷯鶯。
「瘦皮猴,你有沒有看見那個?」
「看見什麼?」
「沒什麼。」
你的結局是一隻死掉的藍鷯鶯。無庸置疑。你的。結局。無庸置疑。是。一隻。死掉的。藍色。鷯鶯。
★
瘦皮猴的擋風玻璃上有裂縫,看起來很像細長又沒手臂的火柴人圖案,正在向王公貴族鞠躬致意。瘦皮猴擋風玻璃上的裂縫看起來很像瘦皮猴。他的雨刷掃出一抹彩虹般的泥土頑垢,掃到我乘客座這邊來。瘦皮猴說,有個好方法能讓我回想起自己人生的一些小細節,就是把我個人或平常清醒生活的瑣事,例如經常看見、嗅聞、碰觸的事物,把它們與一些時刻和景象連結起來。身體方面,臥室方面,廚房方面。這樣一來,我會有兩個來源提醒我想起所有特定的細節。
瘦皮猴就是用這種方法擊敗了「黑彼特」。瘦皮猴就是用這種方法挺過牢獄生涯。每一件事都有兩種意義,一種意義是為了「這裡」,這裡是他當下待著的地方:D區九號牢房,二號區,波吉路監獄;另一種意義是為了「那裡」,那裡是無邊無際、徹底開展的宇宙,在他的腦中與內心無限拓展。「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四道暗上加暗的綠色混凝土牆壁,以及他那孤單且哪裡都去不了的身軀;由角鐵和鋼網構成的床鋪焊接在牆上;一支牙刷,一雙布面的監獄拖鞋。但是,由沉默獄警從牢房門板窄小開口送進來的一杯過期牛奶,帶領他前往「那裡」,前往一九三○年代的蕨林區,瘦削的年輕農場工人在布里斯本的郊區擠牛奶;他前臂的疤痕成為入口,通向少年時騎乘腳踏車的往事;他肩上的曬痕是個蟲洞,通往陽光海岸的沙灘。只消摩擦一下,他就不見了,成為D區九號牢房這裡的越獄犯。假裝自由,但未曾亡命天涯。要是能那樣一定很棒。就像人家把他扔進監牢之前一樣,擁有真正的自由,但永遠亡命天涯。
他以大拇指撫過指關節的高低起伏,這樣做會帶領他前去「那裡」,前往黃金海岸後方的起伏山丘,帶領他一路前往春溪瀑布,於是D區九號牢房冰冷的鋼鐵監獄床架會變成流水侵蝕的石灰岩,他赤腳所踩的監獄牢房冰冷混凝土地板也變成夏日的溫暖溪水,他的腳趾浸潤其間;而他會觸摸自己龜裂的嘴唇,回想起艾琳那麼柔軟又完美的嘴唇,想像著吻上那種嘴唇的觸感,想像著艾琳以令人窒息的親吻帶走他所有的罪惡和所有的痛苦,宛如春溪瀑布將他全然洗淨,以強勁的激流從他頭頂灌注而下,將他全然洗淨。
其實我比較擔心的是,瘦皮猴的監獄幻想即將變成我的幻想。艾琳斜倚在那塊潮溼多苔的翠綠色巨石上,金髮且赤裸,如同瑪麗蓮夢露一般嬉笑,頭向後仰,放蕩且強大,是所有男人的主宰,夢想的守護者;「那裡」的景象在「這裡」盤桓不去,讓偷帶進來隨時待命的小刀等待機會降臨的那一天。
「我有大人成熟的內心,」瘦皮猴總是這樣說。正因如此,他擊敗了「黑彼特」,波吉路監獄的地下隔離牢房。在昆士蘭的熱浪期間,那些人把他扔進那個老舊的狹小空間足足十四天。他們丟了半條土司給他吃,就這樣撐過兩星期。那些人給他四杯水,也許五杯吧。
瘦皮猴說,他的波吉路獄友一旦進入「黑彼特」,有一半的人只能撐一星期就死了。因為監獄中有一半的罪犯,以及在世界上所有主要城市,充滿了內心住著小孩的大人。不過呢,成熟的內心可以讓大人無往不利。
他在「黑彼特」睡的床墊是一張又刺又癢的椰子纖維床墊,約莫門墊大小,或者像瘦皮猴細長的小腿那麼長。每一天,瘦皮猴說,他側躺在椰子床墊上,把他很長的小腿縮到胸口,閉上雙眼,打開艾琳的臥房門,溜進艾琳的白色床單底下,用自己的身體輕輕摟住她的身體,伸出右手臂摟著艾琳宛如瓷器般的赤裸腹部,就這樣在那裡待了十四天。「像一隻熊,蜷縮身子冬眠,」他說。「在下面那個人間煉獄待得那麼舒適,我壓根兒沒有想要爬回來。」
瘦皮猴說,我的小孩身體裡面擁有大人的內心。我只有十二歲,不過瘦皮猴認為我可以聽這些很猛的故事。瘦皮猴認為我該聽聽所有監獄的故事,包括強暴男人、男人從打結的床單跌斷脖子;還有吞下銳利的金屬片,目的是割破自己的內臟,這樣保證能在陽光普照的皇家布里斯本醫院度過整整一週的假期。我覺得他有時候講了太多細節,例如鮮血從遭到強暴的屁眼噴出來之類。「小子,光明與黑暗,」瘦皮猴說。「有光亮的地方就有陰影。」他說我需要多聽一點疾病和死亡的內幕消息,才能理解關於艾琳那些記憶所帶來的衝擊。瘦皮猴說,我可以聽那些很猛的故事,因為我的身體年齡完全趕不上我的靈魂年齡,而他自己的靈魂已經漸漸萎縮,差不多介於七十幾歲和失智之間了。幾個月前,就坐在這一輛車子裡,瘦皮猴說他很樂意跟我同住一間牢房,因為我很善於聆聽,而且牢牢記住自己聽到的事物。他賦予我這麼崇高的室友榮耀,一顆淚珠從我的臉頰悄悄滑落。
「眼淚在裡面不太行得通喔,」他說。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監獄裡面,還是一個人的身體裡面。我之所以哭,一半是出於自豪,一半則出於羞愧,因為我不配—如果「配得上」指的是一個傢伙曾經入獄的話。
「抱歉,」我為眼淚致歉。他聳聳肩。
「要哭的地方還多著呢,」他說。
你的結局是一隻死掉的藍鷯鶯。你的結局是一隻死掉的藍鷯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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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記得瘦皮猴擋風玻璃上雨刷掃過的頑垢彩虹,是透過我左手拇指指甲浮現的月牙形狀;只要看著那片月牙,我會永遠記得那一天,亞瑟.「瘦皮猴」.哈樂迪,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監獄逃犯,神乎其技、難以捉摸的「波吉路的胡迪尼」,曾經在那一天教導我—埃利.貝爾,有著老靈魂和大人內心的男孩,最好的獄友人選,外表流著眼淚的男孩—駕駛他那輛生鏽的深藍色豐田越野休旅車「陸地巡航艦」。
三十二年前,一九五三年二月,在布里斯本最高法院經過六天的審理後,名叫艾德溫.詹姆斯.卓頓.史丹利法官的男子將瘦皮猴判處無期徒刑,理由是他用一把點四五柯爾特手槍,把名叫艾索.麥柯溫的計程車司機殘忍毆打致死。報紙總是把瘦皮猴稱呼為「計程車司機殺手」。
我只稱呼他是我的保母。
「離合器,」他說。
因為踩下離合器,瘦皮猴的左大腿顯得緊繃;那條腿顯得老邁又曬得黝黑,上面大概有七百五十條皺紋吧,因為他可能有七百五十歲了。瘦皮猴曬得黝黑的老邁左手撥動排檔桿。一根手捲菸燃燒成黃色、灰色然後變黑,顫巍巍地掛在他下唇的嘴角,口水隨之滴落。
「打空檔。」
透過擋風玻璃的裂縫,我可以看到我哥哥,奧古斯特。他坐在我們家的褐色矮磚牆上,伸出他的右手食指,以流暢的草寫字體書寫他的人生故事,把每一個字深深刻印在清透的空氣裡。
男孩在空中書寫。
我的老鄰居基恩.克萊明斯說,男孩在空中書寫的模樣,很像莫札特在彈鋼琴,很像每個字都有其目的地,在他忙碌心靈以外的地方打包並寄送出去。不是寫在紙張、書寫板或打字機上,而是寫在清透的空氣裡,寫在看不見的材質上,那種重要的材質很能表現信仰,你可能根本不知其存在,不知其有時彎折成風,吹拂你的臉龐。筆記、意見、日記,全部書寫於清透的空氣裡,他那纖長的食指揮灑舞動,將文字和句子書寫於虛無;彷彿必須從他腦中全部取出,但也需要讓那些故事消失於虛空,他永遠將手指伸入永恆的玻璃瓶,沾取看不見的書寫墨水。字句悶在內心並不好,釋放出來永遠比藏在心裡好。
他的左手抓著莉亞公主。男孩從來不曾放手。六個星期前,瘦皮猴帶我和奧古斯特去亞塔拉區的汽車電影院,一口氣看完全部三集的《星際大戰》電影。我們沉浸於遙遠的星系,坐在這輛「陸地巡航艦」的後座,頭枕著充氣的袋裝紅酒袋。袋子被放在帶有死鯡魚氣味的老舊螃蟹籠上,瘦皮猴把籠子放在後座,旁邊還有釣具盒和老舊的煤油燈。昆士蘭東南方的夜空有好多星星,當「千年鷹號」宇宙飛船飛向電影螢幕邊緣時,我一度覺得它有可能就這樣飛入我們的星空,以光速的超高速飛行直接降落到澳洲的雪梨。
「你有沒有在聽啊?」瘦皮猴吼道。
「有。」
沒有。我應該要聽到,但從來沒有。我老是想太多奧古斯特的事。想著媽咪。想著萊爾。想著瘦皮猴的巴迪霍利眼鏡。想著瘦皮猴額頭的深邃皺紋。想著他走路的滑稽模樣—自從他在一九五二年開槍打中自己的腿之後就變成那樣。想著他像我一樣,有一顆雀斑帶來幸運。想著他有多麼相信我,那時我告訴他,我的幸運雀斑真的有魔力,對我來說很重要,只要我很緊張或害怕或迷惘的時候,第一個直覺就是看著那顆位於右手食指中間關節上的深褐色雀斑,然後我就覺得安心多了。我說,瘦皮猴,聽起來很蠢。我說,瘦皮猴,聽起來很瘋狂。不過,他給我看他自己的幸運雀斑,幾乎算是一顆痣,剛好位於右手腕骨的關節突起處。他說,他覺得那可能是惡性的,不過那是他的幸運雀斑,他不可能切掉它。他說,在D區九號牢房裡,那顆雀斑變得很神聖,因為讓他聯想到艾琳左大腿內側高處的一顆雀斑,距離她最神聖的地方不太遠。而他向我保證,總有一天我會深深了解某位女子大腿內側高處的珍貴地方,我也會了解馬可孛羅第一次伸手撫過絲綢究竟有什麼樣的感受。
我喜歡那樣的故事,於是我告訴瘦皮猴,大概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右手食指關節上的雀斑,當時我穿著黃色上衣搭配褐色袖子,坐在塑膠材質的褐色長條休閒椅上,那是我最早的記憶。記憶中有部電視機開著。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食指,看到那個雀斑,接著抬起頭,轉頭向右,看到一張臉,我以為是萊爾的臉,但可能是我父親的臉,雖然我根本不記得自己父親的臉。
因此,那個雀斑一直是有意識的。我個人的宇宙初始大霹靂。休閒椅。黃色和褐色的上衣。而我抵達了。我在這裡。我對瘦皮猴說,我覺得其他事情都很可疑,那一刻之前的四年可能從來不曾發生過。聽到我這樣說,瘦皮猴笑了笑。他說,我右手食指關節上的雀斑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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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動引擎。
「看在他媽的份上,蘇格拉底,我剛才是怎麼說的?」瘦皮猴咆哮說。
「你的腳往下踩時要小心?」
「你剛才一直呆呆看著我。你一副有在聽的樣子,可是他媽的根本沒聽進去。你的視線一直在我臉上飄來飄去,看看這個,看看那邊,但是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都是奧古斯特的錯。那個男孩不說話。聊天像針篐在空中揮舞,交談像大提琴百轉低迴。他可以說話,但不想說。我記得他沒說過半個字。沒有對我說,沒有對媽咪說,沒有對萊爾說,連對瘦皮猴都不說。他溝通的方式真夠巧妙,傳達大段對話的方式是輕輕碰一下你的手臂、一聲笑、一搖頭。透過轉開維吉麥抹醬瓶蓋,他可以把感受傳達給你。透過在麵包上面抹奶油,他可以把自己的開心程度傳達給你,也能透過綁鞋帶傳達他有多悲傷。
有些日子,我坐在休閒椅上面對著他,兩人用雅達利遊戲機一起玩「打磚塊」遊戲,由於實在太好玩了,我望向他,而說巧不巧,我發誓那一刻他正準備開口說話。「說啊,」我說。「我知道你想說。就說出來吧。」他笑了笑,把頭歪向左邊,挑挑左邊眉毛,右手的動作劃個弧形,很像撫摸一個看不見的雪花玻璃球,而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很抱歉。埃利,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為何不說話。埃利,不是今天。好了,他媽的輪到你了。
媽咪說,大約就在她逃離我爸身邊那時,奧古斯特不再說話。當時奧古斯特六歲。她說,宇宙偷走她兒子的話語,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趁她深深困在那件事裡面的時候;等我年紀再大一點,她就會告訴我宇宙如何偷走她兒子,取而代之的是神祕的A級外星天線—這就是過去八年來與我同睡上下舖的對象。
每隔一陣子,奧古斯特的班上就有某個倒楣的小孩取笑他拒絕說話。他的反應永遠都一樣:他走向那個本月特愛口出惡言的學校惡霸,那傢伙也太不小心,不知道奧古斯特隱藏著宛如精神變態的暴怒傾向,這都要歸功於他早就確立了不用言語解釋自己的舉動;他逕自攻擊那傢伙完好無瑕的下巴、鼻子和肋骨,使出十六擊組合拳的三招之一,那是我媽交往很久的男友萊爾教的,他在後院小屋裡架設老舊的褐色皮革拳擊吊袋,在無止境的冬天週末不屈不撓教我們兄弟倆努力練習。萊爾什麼事都不太相信,不過他相信打斷鼻梁擁有改變情勢的力量。
老師通常站在奧古斯特這邊,因為他是成績全A的學生,是他們悉心栽培的對象。每次有兒童心理學家來敲門,媽咪都忙著提供其他學校老師的熱烈證詞,說明奧古斯特為何是所有班級夢寐以求的學生,以及更多像他這樣的孩子,他媽的徹底沉默的孩子,為何會讓昆士蘭的教育系統從中獲益。
媽咪說,奧古斯特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會花好幾個小時盯著可以反射東西的事物。每次我砰砰亂摔玩具卡車、在廚房地板上玩積木,而媽咪做著紅蘿蔔蛋糕時,他會盯著媽咪的老舊圓形化妝鏡。他會在水坑旁邊坐上好幾個小時,低頭盯著自己的倒影,不是像希臘神話裡的納西瑟斯那麼自戀,而是像媽咪說的充滿探究精神,很像真的在研究個什麼勁兒。我走過我們的臥室門口,常會逮到他對著老舊木頭飾板抽屜櫃上面的鏡子擠眉弄眼。「找到沒?」我問過一次,那時我九歲。他在鏡子前面轉過身,表情茫然,上唇的左邊嘴角上方有點抽搐。這讓我得知有個世界遠在我們的乳白色臥室牆壁之外,我既沒有心理準備也不需要加入。但是只要看到他凝視自己,我就繼續問他那個問題:「找到沒?」
他總是盯著月亮,望向我們臥室窗外,追蹤月亮越過我家上方的路徑。他很清楚月光的角度。有時候,在很深的夜裡,他會穿著睡衣,從我們房間窗戶溜出去,解開橡皮水管,拉著它一路走向屋前的路邊,他會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往街上靜靜灌水。只要角度剛好正確,一個巨大的水池會裝滿圓月的銀色倒影。「月池,」我在某個寒冷的夜裡這樣大聲說道。而奧古斯特眉開眼笑,伸出右手臂攬住我的肩膀,點點頭,就像莫札特會在歌劇《唐喬凡尼》演出結束時點點頭,那是我們鄰居基恩.克萊明斯最喜歡的歌劇。他屈膝跪下,伸出右手食指,用完美的草寫字體在月池上方寫了幾個字。
「男孩吞下宇宙,」他寫道。
奧古斯特教我很多瑣事。教我如何解讀表情,如何從言語以外的各方面盡可能擷取訊息,如何從你眼前不是用言語表達的每一件事物挖掘出表情、對話和內幕等訊息,而那些事物沒有真正開口對你訴說。奧古斯特教我不必隨時聆聽。只要觀察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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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地巡航艦」的厚實金屬車身緩慢前進,我在塑料座椅上彈來跳去。我帶了七小時的兩片黃箭口香糖從短褲口袋滑出來,掉進座椅的凹洞裡。瘦皮猴以前有隻忠心耿耿白色老狗「帕特」,他出獄後的那幾年, 他們兩個不時從布里斯本跑去基爾科伊鎮北方的吉姆納鎮,帕特在路上經常咬這個椅墊。
已故的帕特,全名是帕特契,但瘦皮猴覺得那樣很難唸。他和那隻狗常去吉姆納鎮一條隱密荒涼的溪床上淘選黃金,瘦皮猴至今相信那條溪沉積了很多黃金,足以讓所羅門王的眼睛亮起來。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日,他依然帶著舊鍋子去那裡。但他說,如果沒有帕特,搜尋黃金就完全不一樣了。真正能找到黃金的是帕特,那隻狗的鼻子超靈。瘦皮猴認為帕特對黃金有極度強烈的渴望,是全世界第一隻染上「淘金熱」的狗。「亮晶晶的病,」他說。「黃金讓老帕特為之瘋狂。」
瘦皮猴扳動排檔桿。
「小心踩下離合器踏板。打一檔。放開離合器。」
輕輕踩下油門踏板。
「然後穩穩踩著踏板。」
笨重的「陸地巡航艦」沿著我家的草地邊緣向前移動三公尺,然後瘦皮猴踩煞車,車子與奧古斯特平行,他依然用右手食指在空中熱烈寫字。我和瘦皮猴努力把頭轉向左邊,看著顯然創造力大爆發的奧古斯特。等到寫好一個完整的句子,他在空中輕點一下,彷彿點上句點。奧古斯特穿著他最喜歡的綠色T恤,上面的字樣「你什麼都還沒看到呢」排列成彩虹般的弧狀;扁塌的褐髮,剪成披頭四的馬桶蓋髮型。他穿著萊爾的「帕拉馬塔鰻魚隊」藍黃色球迷版舊短褲;儘管他活了十三歲,至少有五次跟我和萊爾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帕拉馬塔鰻魚隊的比賽,但他對橄欖球聯賽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們親愛又神祕的男孩啊,我們的莫札特。奧古斯特比我大一歲,但奧古斯特比每個人都大一歲。奧古斯特比整個宇宙大一歲。
等到寫完五個完整句子,他舔舔食指尖端,活像讓羽毛筆沾沾墨水,然後再次連接某個神祕源頭,推動那支看不見的筆揮灑他那看不見的書寫。瘦皮猴把兩隻手臂放在方向盤上,深深吸一口他的手捲菸,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奧古斯特。
「他到底在寫什麼?」瘦皮猴問道。
奧古斯特對我們的注視不以為意,他的目光只跟隨自己寫於藍天的文字。對他來說,那也許是一張無邊無際的襯紙,他想像在那上面寫東西;也說不定他看見一行行黑色的字跡延伸越過天空。那是倒寫給我的鏡像文字。只要我以正確的角度面對他,只要我能清楚看見那些文字,並在腦中把那些字翻轉過來,以鏡子般的內心把它們翻轉過來,我就能讀出內容。
「這次是同樣的句子寫了一次又一次。」
「他說什麼?」
陽光照在奧古斯特的肩膀上,活像亮晃晃的天神。有隻手伸向我的額頭。無庸置疑。
「你的結局是一隻死掉的藍鷯鶯。」
奧古斯特怔住不動。他凝視我。他長得很像我,但是比我好看,強壯,比較俊美,整張臉很光滑,很像他凝視月池時看到的表面那麼光滑。
再說一次。「你的結局是一隻死掉的藍鷯鶯。」
奧古斯特微微一笑,搖搖頭,看著我,活像我才是瘋掉的那個人。活像我才是胡思亂想的那個人。埃利,你老是胡思亂想。
「是啊,我看著你。過去五分鐘以來,我一直看著你。」
他露出大大的微笑,打開手掌,猛力把空中的字跡全抹掉。瘦皮猴也露出大大的微笑,搖搖頭。
「那個男孩得到答案了,」瘦皮猴說。
「什麼答案?」我好奇問道。
「很多問題的答案,」瘦皮猴說。
他讓「陸地巡航艦」倒車,往後移動三公尺,煞車。
「現在換你了。」
瘦皮猴咳嗽,咳出帶有菸草的褐色濃痰,吐向駕駛座的窗外,落到太陽曝曬且滿是坑洞的柏油街道上,街旁有十四棟低矮匍匐的石棉水泥屋;我們家和其他所有人的房子都籠罩在奶油色、水綠色和天空藍的陰影裡。山達根街,達拉區,我家住的小型郊區有很多波蘭和越南難民,還有像我和媽咪和奧古斯特這種躲避悲慘過往的難民,過去的八年光陰把我們放逐到這裡,躲起來遠離這世界的其他部分,因為我們搭的大船滿載著澳洲下層社會的爛咖,如今成為孤立無援的倖存者。我們也與美國和歐洲和珍.西摩兒隔離開來,隔在中間的是海洋、非常漂亮的大堡礁,外加七千公里長的昆士蘭海岸線。然後有一座高架橋帶著車子前往布里斯本市,而且還稍微與附近的昆士蘭水泥與石灰公司的工廠隔離開來,起風的日子會把水泥粉末吹得整個達拉區到處都是,害我們家的天藍色石棉牆壁覆滿了灰塵,我和奧古斯特必須趁下雨之前把灰塵沖掉,免得雨水把灰塵固定成水泥,造成一條條悲慘的堅硬灰色條紋留在房屋的正面和大窗戶上。萊爾會把他的菸屁股扔出那扇窗外,我也把蘋果核扔出窗外。我總是對萊爾有樣學樣,可能當時我年紀太小不懂事吧,總覺得萊爾做的事情值得有樣學樣。
達拉區是一場夢,一種惡臭,一個裂開的垃圾桶,一面破裂的鏡子,一個天堂,一碗滿是蝦子和人造蟹肉丸和豬耳朵和豬腳和豬五花的越南湯麵。達拉區是被沖下排水管的女孩,是復活節晚上流著濃稠鼻涕的男孩,是伸展四肢趴在鐵道上等待高速列車開往中央車站的少女,是抽著蘇丹菸草的南非男子,是注射阿富汗毒品的菲律賓男子,隔壁有個柬埔寨女孩啜飲著昆士蘭的達令山丘生產的牛奶。達拉區是我的沉默嘆息,我對戰爭的省思,我青春期之前的無聲渴望,我的家。
「你認為他們何時會回來?」我問。
「很快。」
「他們去看什麼?」
瘦皮猴穿著青銅色的棉質薄襯衫,衣襬塞進深藍色短褲裡。他時常穿那種短褲,他說有三件同樣的短褲輪流穿,但我每天都看到後面口袋的右邊底部角落有同樣的破洞。他的一雙腳長出老繭、沾著泥土結塊、滿是汗臭,通常套著藍色的橡膠夾腳拖鞋,但這時左腳拖鞋掉了,卡在離合器踏板上,只見他以笨拙的姿勢滑下車。胡迪尼變老了。胡迪尼受困在布里斯本西邊郊區的水槽裡。即使是胡迪尼也逃不過時間。瘦皮猴逃不過音樂錄影帶。瘦皮猴逃不過麥可.傑克森。瘦皮猴逃不過一九八○年代。
「《親密關係》,」他說著,打開乘客座的車門。
我真的很愛瘦皮猴,因為他真的很愛我和奧古斯特。瘦皮猴年輕時既嚴厲又冷酷。他隨著年紀增長而變得和藹。瘦皮猴總是很關心我和奧古斯特,關心我們以後會怎樣,以後會怎麼長大。每次媽咪和萊爾像這樣出門那麼久,去看電影,或其實不是,而是向越南餐廳的老闆購買海洛因,他都會像這樣努力說服我們。這種時候我真的好愛他。
「萊爾選那部電影?」
五天前,我在後院小屋找到一個割草機的收集盒,裡面藏了五百克重的金三角海洛因磚,從此我懷疑媽咪和萊爾是毒販。聽到瘦皮猴對我說,媽咪和萊爾去看的電影是《親密關係》,我就很確定他們是毒販。
瘦皮猴對我射來銳利的一眼。「下車吧,自作聰明的傢伙,」他蠕動嘴角含糊說道。
踩離合器。打一檔。穩定踩著踏板。車子搖晃前進,我們正在移動。「加點油門,」瘦皮猴說。我的赤腳向下踩,整條腿努力伸長,於是我們越過家中的草坪,一路衝向隔壁鄰居杜辛斯基太太種在路邊的玫瑰叢。
「開上馬路,」瘦皮猴邊說邊笑。
我奮力向右轉動方向盤,脫離路邊,開上山達根街的柏油路面。
「踩離合器,打二檔,」瘦皮猴咆哮著說。
現在車速更快了。經過佛萊迪.波拉德的家,經過佛萊迪.波拉德的妹妹,艾薇,她推著玩具嬰兒車走在街上,裡面有個無頭的芭比娃娃。
「我該停車嗎?」我問。
瘦皮猴看看後視鏡,接著猛然轉向乘客座側邊的後視鏡。「不,去你的。繞著街區開一圈。」
滑進三檔,我們慢慢加速到時速四十公里。我們自由了。這是個大突破。我和胡迪尼。亡命天涯。兩名偉大的逃脫專家遠走高飛。
「我在開車耶,」我尖叫說。
瘦皮猴笑起來,他的老邁胸口吁吁喘氣。
左轉進入史旺納維爾德街,經過以前二次世界大戰的波蘭移民中心,萊爾的爸媽剛來澳洲的日子就是在那裡度過。左轉進入布歇爾街,弗里曼家在那裡飼養他們收集的異國鳥類:一隻粗啞嘎叫的孔雀、一隻灰雁、一隻紅面番鴨。飛向自由啊,鳥兒。前進啊。前進。左轉進入哈迪街,再左轉回到山達根街。
「讓她慢下來,」瘦皮猴說。
我猛踩煞車,放開原本踩住離合器的腳,於是車子熄火,再次與奧古斯特互相平行。他仍在清透的空中寫著字,極度專注。
「古斯,你有沒有看到我在幹嘛?」我喊道。「古斯,你有沒有看到我開車?」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自己寫的字。男孩根本沒看到我們把車子開走。
「他到底在亂寫什麼?」瘦皮猴問。
一次又一次重複同樣的兩個字。新月形的大寫「C」。胖嘟嘟的小寫「a」。瘦巴巴的小寫「i」,在空中用力向下一揮,然後頂上畫顆櫻桃。奧古斯特坐在矮牆上的同樣位置,他通常都坐那裡,少了一塊磚頭的地方,沿著矮牆距離紅色鑄鐵信箱兩塊磚頭的地方。
奧古斯特是失落的磚頭。月池是我的哥哥。奧古斯特是月池。
「兩個字,」我說。「開頭是『C』的名字。」
我會把她的名字和我學開車的日子連在一起,而且,永遠再加上失落的磚頭、月池、瘦皮猴的豐田越野休旅車「陸地巡航艦」、瘦皮猴擋風玻璃上的裂縫、我的幸運雀斑,以及有關我哥哥奧古斯特的每一件事,這一切都會讓我想起她。
「哪個名字?」瘦皮猴問
「Caitlyn(凱特琳)。」
凱特琳。無庸置疑。凱特琳。那根右手食指和無邊無際的藍色天空紙張寫了那個名字。
「你有認識的人叫凱特琳嗎?」瘦皮猴問。
「沒有。」
「第二個字是什麼?」
我依循奧古斯特的手指,看著它旋轉劃過天空。
「那是『spies』(窺探),」我說。
「凱特琳窺探,」瘦皮猴說。「凱特琳窺探。」他吸了一口菸,默默沉思。「那到底是什麼他媽的意思?」
凱特琳窺探。無庸置疑。
你的結局是一隻死掉的藍鷯鶯。男孩吞下宇宙。凱特琳窺探。
無庸置疑。
這些就是答案。
回答那些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