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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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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建築的重要性

我們之所以對建築心存懷疑,歸根究底可能是因為我們實在無從號稱建築有多大的效用。仰慕精美的建築,確實難謂為追求快樂的康莊大道。至少,其他許多事物顯然都更能為我們帶來快樂,例如解開科學謎題、墜入愛河、積聚財富、或者發動革命。深切關注這麼一個成效不彰卻又耗費龐大資源的領域,迫使人不得不承認是一種缺乏雄心壯志的表現。

建築的缺乏實用性顯然與園藝的自命清高不相上下:著迷於門把或者天花板周邊的飾條,就和致力於栽種玫瑰或者薰衣草一樣,都只是無謂的自我耽溺。如果有人認為人類應該努力追求更崇高的目標,這種觀點絕對應該獲得我們的諒解。

然而,一旦在情感生活與政治生活中遭遇過較為重大的挫折之後,我們便可能對美的重要性得出一種較為寬容的結論----美是一座座完美的孤島,我們可以從中找到我們原本希望恆久追求的理想。人生也許必須以其本身的悲劇性色彩顯現在我們眼前,然後我們才會逐漸懂得欣賞人生中較為細膩的禮物,不論是一幅掛氈,一根科林斯圓柱,一片石磚,還是一盞檯燈。熱戀中的年輕男女,通常不會停下腳步欣賞老舊的磚牆或者樓梯扶手的曲線,因為我們一旦認為自己能夠獲得情感上確切無疑的快樂,自然不會把心思投注於這種有限的美。

我們也許必須先在人生中留下無可磨滅的痕跡,也許必須走過不幸福的婚姻,經過半輩子的奮鬥之後發現自己一事無成,或者痛失親友之後,才能開始感受到建築對我們的影響。因為,每當我們說自己受到一座建築物所「感動」,我們指的其實是一種由對比所造成的苦樂交雜的感受----一方面是建築所蘊含的崇高性質,另一方面則是令人沮喪的現實世界。我們看到美的事物,而隱隱然認知到蘊含其中的那種幸福快樂其實是人生中的特例,即不免感到心酸哽咽。

德國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在回憶錄裡寫道,在他備受寵溺而且無憂無慮的少年時期,儘管父母師長極力教導,他對藝術作品卻總是毫無感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他也受到軍隊徵召。有一次,他休假外出(後來,他的營上共有四分之三的官兵死於戰場上),在暴雨中無意間來到了柏林的腓特烈大帝美術館。他在美術館內樓上一間小小的展覽室裡,看到了波提伽利的畫作《聖母與聖子以及八位歌唱的天使》。他的目光與聖母那智慧又脆弱而且充滿同情的眼神交會之後,竟然無可抑制地啜泣起來。他把自己那一刻的體驗稱為「啟示性的狂喜」。由於畫作中無比溫柔的氛圍,和他在戰壕裡所經歷的野蠻血腥形成極度對比,他眼中因此不斷湧出淚水。

許多美的事物,就是因為與苦難對應才具有價值。要獲得欣賞建築的能力,必須有各種前提要件,而悲傷的體驗便是其中一種較為不尋常的前提。除了其他的需求以外,我們可能都必須有些悲傷的體驗,建築才能對我們產生適切的影響。



因此,我們若要認真看待建築,就必須面對若干獨特而沉重的要求。我們必須同意人會受到環境的影響,就算這個環境是由塑膠製品建構而成,而且必須花費大量金錢與時間的成本才能加以改善。如此一來,我們就等於承認自己對於壁紙顏色的影響毫無招架之力,而且一件搭配不當的床單就可能打亂我們的人生目標。此外,這也表示我們承認建築物其實沒有什麼能力消除我們的不滿,也無從阻止邪惡的事物在其面前發生。建築即便達到最高的成就,對於現狀也只能形成一道渺小有限的抗議力量。不完善,因為建築不僅昂貴,易於毀壞,在道德上也並不可靠。更尷尬的是,建築要求我們思考一點:幸福可能只具備拙陋平凡的性質,只要一排老舊的櫥櫃或者映照在灰泥牆上的晨曦就足以讓我們感到幸福。這種平淡無奇而且稍縱即逝的美景,之所以能為我們帶來幸福,原因是我們體認到週遭的背景有多麼黑暗。



不過,我們如果仍然認同這項主題的正當性,那麼一連串深具爭議性的全新問題就會隨即浮現。我們必須面對建築史上一個令人焦慮的關鍵問題。我們必須要問:美麗的建築究竟是什麼模樣?

維根斯坦為了幫姐姐葛蕾托在維也納蓋一棟房子,而放棄了三年的學術生活,因此非常了解建築的巨大挑戰。這位《邏輯哲學論》的作者指出:「你以為哲學很難,可是我告訴你,要當個好的建築師,絕對比哲學難上千百倍。」
肆 理想的家
回憶
1
我們認為美的建築與裝潢確實會喚起幸福的回憶,但我們也許還是要問:我們為什麼需要這些事物來喚起回憶?我們很容易了解,為什麼人會希望自己的人生具備尊嚴與清晰思考等特質,但卻不容易了解為什麼也需要周遭的事物向我們傳達這樣的訊息。我們為什麼應該關注周遭的環境對我們傳達什麼樣的訊息呢?建築師為什麼應該花費心思,設計能向我們傳達特定情緒和觀念的建築?我們如果知道自己對某一個地方的聯想明明不正確,為什麼還是會對這個地方的觀感如此負面?我們為什麼如此容易受到居住環境所傳達的訊息所影響?


2
我們對周遭環境的敏銳感受,也許能夠追溯到人類心理中一項令人困擾的特質:我們內在包藏著許多不同的自我,而且不是每個自我的感覺都那麼像是我們「自己」;因此,我們在某些情緒下常會抱怨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

問題是,我們在這種時刻所想念的自我──那個我們認知中真正的自我,我們人格中充滿創意與自發性的那一面──卻不能夠讓我們隨傳隨到。這個自我是否出現,相當程度上乃是取決於我們所在的地方,取決於磚頭的顏色,天花板的高度,街道的排列。在圍困於三條馬路的旅館房間裡,或者在充斥著破舊大樓的沒落社區裡,我們樂觀與積極的心態便可能流瀉一空,就像水裝在破了洞的容器裡一樣。我們可能會因此忘記自己曾經有過任何偉大的志向,也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充滿活力與希望的理由。

我們需要周遭的環境體現出我們所重視的情緒和觀念,而從它們身上獲得提醒。我們仰賴建築,把建築當成一種心理模型,藉此形塑出正面的自我。我們在身旁安置各種物品,藉此提醒自己內在的需求──因為我們常常會忘記自己內在的種種需求。我們利用壁紙、板凳、畫作以及街道烘托我們真正的自我,以免這個自我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

一個地方的外觀一旦符合我們自我的形象,並且足以證明這個自我的存在,我們就對這個地方賦予「家」的榮譽。我們的家不需要給予我們永久的居住權,也不一定需要提供空間收納我們的衣服。把一幢建築物稱為家,只是因為我們認為這幢建築和我們的內在性情互相契合。家可以是一座機場,一所圖書館,一方花園,或者一間小餐館。

我們對家的愛戀,也顯示我們的自我不完全是由自己決定的。我們不但在物質層面上需要一個家,在心理層面上也一樣需要一個家,藉以彌補我們的軟弱。我們需要有個避難所來保住自己的心智狀態,因為我們的思想與理念常常在這個世界裡遭到挫折。我們需要自己的房間幫助我們回歸心目中的自我,保住我們人格中那稍縱即逝的重要面向。


3
世界上的各大宗教,大概最了解環境對人自我認同的影響。因此,這些宗教雖然很少建造可供我們住宿的場所,卻非常體貼我們對家的需求。

宗教建築所遵循的基本概念,就是認為我們所在的地方對於我們的信仰具有關鍵的決定性。宗教建築的捍衛者認為,不論我們在理智上認為自己多麼深切信奉一個宗教,仍然必須由身邊的建築一再確認我們的信仰,我們才會真正全心投入其中。我們隨時都可能遭到自己的慾望所腐化,也可能遭到社會的商業活動以及各種言論引入歧途,因此我們需要有些地方,能夠由外在環境所呈現出來的價值烘托強化我們內在崇高的渴望。牆上或天花板上的雕刻與彩繪,可能就足以影響我們和神接近的程度。我們需要鑲有黃金與寶石的飾板、裝有彩色玻璃的窗戶、以及精心整理的花園,才能忠於我們最真誠的自我。


4
幾年前,我和一名朋友約好共進午餐,結果朋友失約,又剛好下起大雨,我只好在倫敦維多利亞街上一幢由霧玻璃與花崗岩所打造而成的建築裡避雨,而這幢建築正是麥當勞的西敏店。這家速食餐廳的氣氛肅穆凝重,裡面都是單獨進餐的顧客,不是一面看著報紙,就是凝視著褐色的磁磚,以嚴厲粗暴的方式咀嚼著口中的食物。相較之下,動物的餵食槽可能還顯得比較輕鬆和樂。

看到這幅景象,我們平常的許多信念都因此變成無稽之談:我們總說人類有時候會慷慨待人而不求回報,人際關係有時候會真誠無欺,人生中的各種苦難都值得忍受……。這家速食餐廳真正的長處乃是在於激發人的焦慮。餐廳裡過於強烈的燈光,冷凍薯條放入油鍋的滋滋聲,以及櫃檯人員焦急忙碌的模樣,都不免讓人感受到這是一個暴烈而且漫無目標的宇宙,我們在其中的生命不但孤寂,並且缺乏意義。唯一的因應之道就是多吃一點,以彌補自己在這個環境裡所感受到的不適。

不過,我才吃到一半,卻有三十幾個身材高大而且金髮耀眼的芬蘭青少年走進店裡。他們對於自己身在南方,只需淋雨而不必忍受冰雪深感興奮,於是把這種興奮的心情充分表現在剝除吸管包裝的動作上,而且不時高歌兩句,偶爾也跳到同伴背上──餐廳的工作人員對他們的行為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不曉得該予以斥責還是尊重。畢竟,這樣的心情應該也會伴隨著極佳的胃口。

由於這群芬蘭年輕人在餐廳裡喧鬧不已,於是我也就草草吃完餐點,走到餐廳外面的廣場上。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西敏大教堂的外觀與周遭環境其實格格不入,是一幢宏偉的拜占庭式建築,還有一座由紅白磚塊相間砌成的鐘塔,高達八十七公尺,伸展向倫敦灰濛濛的天空。

我一方面好奇,一方面也為了避雨,於是走進這座教堂寬廣的大廳,裡面漆黑陰暗,只見上千根許願蠟燭的火光映照著牆上的馬賽克以及描繪耶穌十字架之路的浮雕。大廳內可聞到薰香的味道,也可以聽到信徒低語祈禱的聲音。教堂中殿的天花板中央垂吊著一具十公尺高的十字架,一面是耶穌像,另一面則是聖母像。在高聳的講經壇旁,一幅馬賽克壁畫描繪了基督在天國端坐王位的畫面,他周圍環繞著天使,雙腳墊在一顆球體上,雙手持著聖杯,杯裡滿溢著他的寶血。
外界凡俗的喧囂在這裡完全受到敬慕與沉靜所取代。兒童緊靠在父母身旁,以茫然不解的敬畏表情環顧四週。遊客一到教堂裡都自動輕聲低語,就好像大家都共同身在一個夢境裡,而且沒有人希望打擾這場美夢。外面街道上人人互不相識的陌生氛圍,在這裡卻轉為一種特殊的親密感。在這座大廳裡,人類本性中一切嚴肅的特質似乎都浮現了出來,讓人不禁思考有限與無限的問題,人的無力與神的崇高。這幢石造建築摒除了我們人生中一切的妥協與平庸,而在我們心中點燃了提升自我的渴望,期盼自己能夠達到像這幢建築一樣的完美境界。

在這座大教堂裡浸淫十分鐘後,許多原本在外界根本難以想像的觀念,突然間都開始顯得合理。在周遭的大理石、馬賽克、陰暗的空間以及薰香的味道包圍下,我完全相信耶穌是神的兒子,也相信耶穌曾經行走在加利利海的水面上。看著聖母瑪利亞的雪花石雕像襯在紅、綠、藍的大理石前,我完全不懷疑天使隨時都可能穿越倫敦上空厚重的烏雲,從教堂中殿的窗戶飛進大廳裡,吹響金色的號角,然後以拉丁文宣布天國即將舉辦的活動。

我如果身在距離這裡四十公尺以外的麥當勞,圍繞在那群芬蘭青少年與滾燙的油鍋之間,這些概念聽起來一定有如痴人的囈語。但只因為這幢建築所塑造的氛圍,同樣的概念卻產生了無上的莊嚴與重要性。


5
基督誕生之後兩百年,世界上才首度出現企圖為基督徒創造專屬空間的建築,目的在於讓身處建築物裡的人能夠更接近於福音的真理。在異教羅馬的街道底下,一間間天花板低垂的房間藉著蠟燭照明,不曾受過美術訓練的畫家以樸拙的筆觸在灰泥牆上畫出耶穌一生中的經歷。這些簡陋的畫作,看起來有如是美術學校裡天分較低的學生所畫的作品。不過,這些基督教墓穴正因樸拙而顯得更為感人。我們由此可以看出人類最純粹的建築與藝術衝動,沒有天賦或金錢所帶來的繁複裝飾。這些墓穴使我們看到,即使沒有富有的資助者或者技藝高超的工匠,即使個人缺乏技巧與資源,虔誠的信徒還是會覺得需要在潮濕的地窖牆壁上畫出心目中的天堂──以確保身邊的環境能夠強化自己內心的信仰。

狄奧多西大帝(Theodosius the Great)在西元三七九年詔令羅馬以基督教為國教之後,教會建築師便可以為自己的理想建構較大規模的家。他們的抱負在大教堂的時代臻於高峰,以龐大的石塊與玻璃具體呈現出神聖經典中的天堂。

中古世紀的人認為大教堂就是神在人世間的住所。亞當的墮落雖然掩蔽了宇宙的真正秩序,導致整個世界陷入罪惡與混亂,但在大教堂的牆內,伊甸園裡那原本的幾何之美卻獲得了重現。透過彩色玻璃射入教堂裡的光線,預示了死後世界的聖靈之光。在神聖的大教堂裡,《啟示錄》的預言看起來不再顯得遙遠奇異,而似乎真實可見,並且近在眼前。

今天,我們帶著相機和旅遊手冊參觀大教堂的時候,可能會突然產生一種違反我們俗世務實個性的感受:一種奇特而且令人尷尬的衝動,想要雙膝跪下,以我們渺小微不足道的身軀膜拜那宏偉崇高的神。當然,大教堂的建造者對我們這樣的衝動絕對不會感到意外,因為他們設計這種建築的目的就是要去除我們的驕矜自滿,那精美的牆壁和有如蕾絲般的天花板,就是要讓我們的形上需求顯得真切實在,並且讓最理性的人也難以抗拒這種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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