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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見,看見,聽見:走出鏡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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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愛哭的童年

很少回憶兒時的情景,因為我的童年彷彿沒有歡樂可言。一想到我就會趕緊打住,讓思緒轉個方向,免得碰觸到無所不在的隱痛。
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日子久了,我竟變得有往事健忘症,留在記憶中的孩提事情,每一樁都只是殘缺片段,連不成一則稍微完整的情節。印象最強的反倒是結局;留在記憶中的那些經驗無論是怎麼開始和發展的,最後都是不愉快的收場。因此,我大半只記得傷痛,而忘卻其他枝節了。
在我童年的那個年頭,臺灣經濟還是很差的,鄉下人只有靠極為認命的勤奮和節儉,才能勉強養家。繼承祖業木匠的父親有九個小孩要養,把所有體力和精力都投在刨刀、鑿子、鐵鎚和一批批木材堆裡;唯有如此,才扛得住沉重的生活擔子。
他那一日日彎駝的背、一日日衰老的容顏、一日日稀少的頭髮,始終不曾給過孩子們慈祥親切的感覺。他很少開口說話,也很少對我們展開笑容。孩子和他的溝通都透過母親傳達,甚至連他在生氣,也都是媽媽咬著我們的耳根:「你爸要處罰你了!」我們才知道。
父親的木訥和嚴厲,使家裡籠罩著一層高壓的氣氛,每個孩子在家裡都無法把自己的感情傾吐出來,彼此很少溝通,大家都是悶著地一日日長大起來。而我,是家中性情最烈的,不像兄弟姊妹那般,以溫馴聽命的態度來盡子女的本分。我會表示不滿、抗議,甚至以逃學、離家出走來抗拒自己的不幸命運。
不過,在我有膽量和能力搞革命前,也就是幼兒到學前階段,我只有以每個人都有的本能——哭,來表示抗議。
我的愛哭是極為出名的,連附近鄰居都怕了我。我動不動就哭,而且只要嗓門一開,就沒有人勸得了,只有在我哭夠了,覺得已經把家裡搞得雞犬不寧時,我才會甘願地打住。而那時,我通常是筋疲力盡,喉嚨都哭啞失聲,就地一癱就累極睡倒了。
在那些無理取鬧的哭陣中,我那已經被掃把竹條鞭笞過的手腿,會再加上很多條傷痕。但不論父母怎麼嚇我,或再加打幾頓,我都不會妥協,繼續哭,哭到大人們束手無策,反而會擔心我哭傷了。那時,媽媽或者祖母會塞些我平常最喜歡吃的糖果或想了很久的一支蠟筆,希望我收住哭聲。儘管這些東西都得存上一兩個禮拜的零用錢才買得起,但我都會把它們扔得遠遠的。我記得,自己那時的脾氣真是人鬼都怕。
我的愛哭,被親戚們認為是極沒出息的表現;叔伯在教訓堂兄弟姊妹們時,都會引我的例子為戒:「像阿忠那款,你一世人就完了!」
然而,在小小的那個年紀,我卻一點也不以自己的臭名為辱,還很得意地認為:唯獨我有能力搞得大家都頭痛。
那種哭,是需要極大技巧和毅力的,動不動就長達兩、三小時,除了身體消受不了,有時還會惹來沒人理的慘況。大人鬥不過、哄不住,也就不再嚇唬或施小惠了。於是,我往往會落得既可憐又可笑,獨自在角落裡,從轟轟烈烈的嚎啕變成有氣無力的嗚咽。想想不甘心,鼓起精神再來一場聲勢更壯大的,好證明自己沒被打敗。
我把每一場哭都當成突擊戰,一怨怒就向家人放冷箭。然而,有一天,我再也不想哭了,其中緣故,正是史無前列的一場壯烈長哭。
為什麼而哭倒是忘了,只記得自己沒闔眼地哭到天亮。從傍晚開始,我就往地上一坐,拒吃晚飯、拉開嗓門。媽媽在全家大小都下了飯桌之後,把我的碗筷留著,將剩菜撥到另一只小碗裡,無可奈何地向靠在門檻旁的我說:「哭餓了,就自己來吃吧!」
夜色急遽地冷清而深沉,家裡大小一個個洗過澡,準備上床睡覺了。每個人從我身邊走過,都得把腳抬高一點,以免被我絆倒。
爸爸盯著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極為失望的氣,丟下一句:「現世(丟臉)!」姊姊用腳尖碰碰我,使眼色叫我作罷;妹妹掂著腳跟,怕惹火了我遭殃;兩位哥哥則見怪不怪,從我身上一跨而過;弟弟們有的不明究理,有的對我做鬼臉。
我依舊哭我的,不顧一切。不多久,寢室的鼾聲開始響起;月亮漸高,映在地上的窗框影子,由斜長逐漸縮短。餐桌上的我那份飯菜終於隱沒在黑暗中。
外面的貓叫、犬吠斷斷續續地傳來,終至寂靜,唯一能聽到的就是我幾近虛脫、如遊絲般的喘息。我隱約地體會到,沒什麼人、什麼事會被我的哭聲打敗;這場仗徹頭徹尾是我在和自己拚鬥。
半夜,媽媽起床來勸我上床,幾乎已敗陣的我卻仍然堅持著不投降。媽媽莫可奈何,憐愛地在我手中塞了一個硬幣。我已無力和以往一樣把它扔遠,只是不願接住地任它滑出手掌,硬幣滾在泥地上,沒有半點聲音。
媽媽回床上去了,留下我生氣地盯著眼前的硬幣。在漆黑的角落,銅板稍稍反光。兩毛錢就想讓我妥協? 我哭不出來,彷彿最後一點的自尊都被擊潰了。
天際漸漸露白,硬幣上的花紋愈來愈清楚,我終於知道,那是一枚剛發行的一元新錢,大小與兩毛硬幣相仿。以我當時一週一毛的零用錢,得十個星期才存得起來!
這樣的下場,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破碎的尊嚴已恢復,我的哭終於使家人付出了大代價。可是,我竟然扔走了一塊錢! 雖然那一塊錢依舊躺在地上,但我已經不能去拿了。起先拿或不拿都還有尊嚴可言,但拒絕之後再拿,豈不連立場都沒? 對不能享用那一大筆財富,我幾乎後悔了整個童年。
這一場難忘的哭的經歷,讓我告別了童年的某個階段。之後,我就再也不哭了,改用其他反叛方式,在一日日的不順遂中逐漸長大。
尋找方大曾
一想到那一天,那種緊張恐怖、死裡逃生的感覺就鮮明地回來。第一次覺得如此接近死亡。我的右手和太太的左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不用看臉色也知道,兩人都已經嚇得半死了! 我們和東方航空公司飛機上的一百多位乘客一樣,在一片驚嚇的慘叫聲中意識到,自己可能就這樣沒有了。飛機是從上海開來的,在香港啟德機場的跑道上,輪子已經快要觸地了,可是感覺上好像坐在搖籃裡、或是斷了線的大風箏上。機外正颳著強烈颱風,我們那位十分可能是戰鬥機駕駛員轉行的老共機長,在飛機被強風迎面刮上來之後,還不死心地想再做第二次的降落。飛機一往下衝就被風掀上來,一往下衝就被風掀上來。這個時候,慘叫聲已經變成了無助的哀號,所有的人都把命交出去了,只能任著機場和死神拔河……緊接著,即將摔到海裡的飛機幾乎是垂直地拔起,機身劇烈晃動,艙內的座椅和行李櫃被震得嘎嘎作響,飛機好像隨時會被扯裂、散掉……上升——上升——每個人都知道此刻我們正在掙脫死神的魔掌……飛機不晃了,平穩了,沒事了,命撿回來了! 飛機掉頭返航並最終平安降落廣州,胸腔裡的那顆心也才落實在心窩裡。
久久之後才有辦法平息下來的我跟太太,彼此相詢,快要完蛋的那一刻在想什麼。太太說,她的腦子裡翻來覆去地就是一件事——才十二歲的兒子要怎麼辦? 我老實告訴她,我一心只記掛著左胸口袋裡的五十張底片,覺得我對不起它們的作者小方。這位可能是當時中國最優秀的攝影家,將隨著我的死去而使他最好的作品永不為世人所知。他已經夠倒楣地失蹤、且被遺忘了五十多年,這下子,豈不如同他又死一次!
四年前,我的北京朋友、也是《中國攝影史》的作者之一——陳申跟我提到,他發現了一位在中日戰爭時期失蹤卻很可能已經喪命的、不為人知的戰地記者「小方」,正在整理他的作品,一有結果就會讓我知道。一年多前我去大陸為《攝影家》雜誌第十期的《中國專輯》做採訪工作時,我又跟陳申碰頭了。那天晚上陳申和太太小侯邀我們去他們家吃晚飯。飯桌上,我請陳申為我們注意些大陸老攝影家,這才使我又想起了小方。
原來陳申也差不多把這件事給忘了。他說:「小方啊,他的作品在我這裡擱了快兩年了,沒有出版社想要出版,最近我自己事情又多,也沒有時間再去動它。你要有興趣,吃過飯我拿出來給你瞧瞧!」
小方的八百多格底片,一張張地被裝在小紅紙套裡,分成四排,塞滿了一個約摸三十公分、寬二十公分、高十公分的木盒子。陳申把這批底片做過快速打樣,這些品質不佳的樣片凌亂地被塞在一個大紙袋裡。東西實在太多,我只有請他讓我把樣片帶回旅館,找時間慢慢看。
當天晚上,這些樣片鋪滿在我旅館房間的床上;在昏黃的床頭燈下,我一張張地檢視這位無名攝影家的遺產。儘管這些樣片的濃度、反差都處理得很糟糕,但我立刻就知道,我面對的是位天才。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要求陳申把底片借給我回到旅館仔細看,以便判斷這些影像的潛在力量有多大。第三天,我費盡口舌,要陳申允許我把底片帶回臺灣,好親自為這位了不起的攝影家放大照片。陳申說他做不了主,建議:「我們何不去拜訪這些底片的主人——小方的妹妹方澄敏? 她就住在北京!」
第四天,陳申約我們在國際飯店見面,因為方澄敏的家就在飯店後面的協和胡同裡。
就這麼幾步之差,我們從資本主義的銷金窟踏進了社會主義的平民窩裡。協和胡同十號的大門門楣上的浮雕,還殘存著往昔的氣派,一進門卻是破落的大雜院,好幾戶人家分居在原是四合院的幾個角落裡。對外人來說,簡直像個迷宮,拐來拐去才找到方澄敏住的那一戶。方澄敏正在她家門外搭的一座爐上燒開水,爐煙彌漫四處,很令人有探險的感覺。
八十歲的方澄敏看來身體不錯,精神也好,對我們的造訪顯得十分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小方的作品又有一個重新曝光的可能性了。除了存在陳申那裡的八百張底片外,方澄敏手頭還有一些比較屬於小方私人性質的照片,加起來一共是一千出頭。方澄敏在每一張底片的封套上都編了號碼,但是對照片的拍攝時間、地點和事件內容,她就不清楚了。不過,她可以肯定的是,這些作品絕大部分都是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七年,也就是小方失蹤前兩年所拍的。在這個期間,小方像著了魔似的出門拚命拍照,暗房工作就落到這個敬愛哥哥萬分的妹妹頭上,這也是為什麼方澄敏保有這些底片的原因。五十多年來,歷經八年對日抗戰、國共內戰、大陸解放、文化大革命、四人幫垮臺的種種動亂和遷徙,方澄敏始終仔細地保存這些珍貴的底片,並且不斷地尋求能把哥哥的作品出版的機會。直到現在,她還抱著一絲希望,也許哪一天,小方會像當初突然不見了那樣,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小方原名方德曾,又名方大曾,一九一二年出生於北京。「小方」是他當記者發表作品時使用的筆名。方澄敏回憶,小方在初中時就接觸過照相機,後來也一直把拍照當成重要的休閒活動。但是他不喜歡拍人像,最常拍的是風景、廟宇、古跡。他們的父親當時在外交部做總務工作,家境算是不錯的。除此之外,家裡的氣氛自由,思想開放,父母對小方這項在當時還算是十分奢侈的嗜好並不加以干涉。
「九一八事變」日本進侵東三省,小方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被激起了強烈的愛國心。
一九三七年曾經和小方一道去採訪的陸詒先生,在大陸的報業同仁刊物《報海春秋》上,寫過一篇紀念方大曾的短文——〈悼念抗戰初期犧牲的小方〉。其中敘述了小方投身抗日工作,進而成為攝影記者的經過: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小方考入北平中法大學經濟系讀書。這時日本帝國主義的步步侵略促使他投身抗日救亡運動,接受實際鬥爭的訓練。一九三二年,他曾任少先隊的機關刊物《少年先鋒》週刊編輯。這個祕密刊物當時僅有他和方殷同志負責,從寫稿、編輯、校對,一直到印刷、發行,都由他們兩人承擔。後來任人民通訊社記者方殷同志和我談起,當時北平在白色恐怖之下,他與小方每次到印刷廠時,總要看看前後左右有沒有特務盯梢;到了出版發行時,又要分頭奔走到幾個書攤上去努力推銷。由於經費困難,這個刊物出不來幾期就停刊了。
一九三五年他從大學畢業以後,先應聘到北平基督教青年會當幹事,以後又轉到天津青年會工作,一面仍致力於當地抗日救亡工作。當天津中共地下黨員組建「中外新聞社」時,即聘任小方為該社攝影記者。從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七年,那是他採訪報導與攝影創作最旺盛的時期……是位活躍的青年記者。他所寫的通訊報導與拍攝的照片,都在國內各著名報刊上發表。……這些通訊報導都寫得文筆流暢,觀察深刻,又配以形象生動的新聞照片,深受讀者歡迎。

儘管小方曾活躍一時,畢竟,兩年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而刊登小方作品的報刊也都壽命不長。隨著時日,小方被人們淡忘,以至於後人編撰的《中國攝影史》一書,也只有短短這麼一段(第七章第二節,第二八○頁)提到他的名字: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出版的第四十一期《美術生活》刊出攝影記者方大曾(署名小方)拍攝的《抗戰圖存》和《衛國捐軀》兩組照片。前者是記者在盧溝橋拍中國第一批戰況照片共七幅,占了兩版,特加英文說明。後者反映了北平各界慰問抗戰受傷將士的情況。

目前保留在方澄敏手邊的約一千張底片,絕大部分都從來沒有被放大成照片過,當然也沒有發表過。方澄敏很樂意讓《攝影家》雜誌發表小方的作品,但卻不放心底片漂洋過海到臺灣去。但我深知,只有我把底片帶回臺灣,親自放大,才能把他的作品做最好的呈現。經我熱切的請求和保證,方澄敏終於勉強答應,讓我挑選一部分底片帶回去,並在最短時間內專程請人把底片送回北京。
小方的底片都是120的,片幅大部分都是6×9cm及6×4.5cm,並有少量6×6cm正方形規格。從他掛著相機的肖像看來,他所使用的相機極可能是Rolleiflex以及類似Zeiss Ikon的折疊式相機。所有底片都被剪裁成單張,而且每個畫面只有一格,可能不夠好的作品都已經被小方淘汰了。因為我只被允許帶回五十張,所以我在挑選作品上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我反覆地一再審視這些樣片及底片,斟酌了三天之後,終於選定了五十張影像,另外再從陳申那裡已經放出來的5×7小照片中挑了八張。這五十八張作品,加上方澄敏提供的小方不同年齡的生活留影,一張不漏的成為當期《攝影家》雜誌的全部內容。
回到臺灣,我在家裡的暗房內待了一個禮拜。每放一張照片,我就對小方的才氣又服氣一回。他的構圖完美極了,對瞬間的掌握也無可挑剔! 他看事情的方式直入核心,不受旁枝末節的影響。最令人詫異的是,他的表現手法就是在半個世紀後的今天看來,依舊顯得十分現代。方大曾與他同時代的任何世界攝影家相比,毫不遜色。
在暗房的安全燈下,小方的作品一張張地顯現出來,讓我覺得好像在與小方的精神做某種程度的溝通。很遺憾我無緣認識他,除了他的妹妹,我也沒有機會碰見任何與他相識或相熟的朋友。即使他有過一些朋友,又有誰今天還活著呢? 他只活了短暫的二十五年,他的親人和朋友沒有足夠機會跟他好好接近,這個世界也沒有足夠時間認識他的才華。
有關小方的文章,現在所能看到的少之又少。寫小方的陸詒事實上也幾乎只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們分手的兩個多月之後,小方就失去蹤跡,下落不明。他在這篇文章裡描寫的小方,並不知道自己在度著生命裡的最後幾個日子:

我和小方相識,時在抗戰初的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我們從保定去長辛店前線採訪。范長江特赴車站送別,並為我們做鄭重介紹。當時小方已任上海《大公報》特約記者,年少、英俊,頭上戴一頂白色的帆布帽,身穿白襯衫和黃短褲,足登跑鞋,掛一架相機,顯得精力充沛、朝氣蓬勃。我們搭平漢路上的兵車到長辛店後,即奔三十七師戴旅旅部訪問,戴旅長已到前線陣地指揮去了。走回長辛店的路上,小方為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士兵照相,他身上背著自己的步槍和大刀,手執日本軍官的指揮刀、望遠鏡之類的戰利品,笑嘻嘻地凱旋。這時,一顆炮彈正在附近爆炸,小方不屑一顧地對我說:「今天收穫不小。」當晚,宛平縣政府祕書長洪大中接待我們住在長辛店縣政府辦事處,前線槍炮聲徹夜不息。二十九日上午,我們隨軍撤退。三十日早上回到保定,長江為我們慶倖生還。當天下午,保定又遭敵機狂炸,孫連仲部隊連續開赴前線,接替二十九軍防線。長江和我當即搭車回南方,留小方在保定,繼續採訪平漢鐵路北段戰訊……

自此以後,家人和朋友都沒有再見過小方。
今天,他的作品首度正式地以比較完整的面貌呈現在大家面前,就某種意義來說,小方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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