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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海穿越

相識、相伴第十二年,來自南斯拉夫的藝術家瑪莉娜(Marina Abramović)與德國的烏雷(Ulay)計畫了另一場表演:他們將分別自沿海秦皇島山海關與內陸至深的甘肅嘉峪關出發,沿著中國長城,徒步,走向彼此。
黃土中,醒目的女子一身紅夾克,融雪或沙漠間,男人如天穹深遠的藍風衣形影,皆回到僅僅一種純粹的身姿,步行。行走各逾兩千五百公里、歷經九十餘晝夜。如在紀錄片《凝視瑪莉娜》中,可見一幕,以紅與藍,像河流、又或動靜脈線所勾勒出廣袤地理上徐緩的移動、匯流的細微軌跡,直到遙相對視、高舉揮舞著旗幟的距離。至入夏那永恆的黃昏,他們終走近彼此,深深擁抱、手牽握著手,但見畫面中女人的臉,一時難抑哭泣。
兩人這件一九八八年的作品,以《The Lovers》為名。好像在說,愛人,是一場朝往另一半綿長的追尋?
而我思及愛欲(Eros)一詞,原來即是朝向失落的一半的追索。人之原初,曾為雙生;為了削弱、懲罰人過剩的力量,天神宙斯下令,「將人切成兩半」。
你可以想像原初之人,那從肉身被如雷擊撕裂的疼痛,更多的,也許是剎那不解而轉向對視自己另一張臉,看著切離的一半,因驚懼而奔逃;你可以想像每一時俯身瞧見臍眼與肚腹,細細的皺褶,如切痕遺留,便又一次記得曾遭受的罪與罰。而後來的我們呢,柏拉圖寫道,「只是人的一塊符片」;所謂欲愛之根源遂在尋求自己另外一塊碎片,「同所愛的人熔為一體、兩人變成一個」。
一九七〇年代下半,相遇後的烏雷與瑪莉娜,彷彿熔為整體,開始創作一系列令人深刻的探勘男女人身關係界限的表演。如《Relation in Space》(一九七七),背對著背、以髮辮相纏縛的兩者一如雙生連體,猶未有觀眾的凝視下,靜坐長達十六個小時(令人想起日後的琳達與阿慶);《Breathing In/Breathing Out》(一九七七)將口嘴銜合,如吻,卻也是唯一呼與吸之徑,輪流吸吐的氧氣愈稀薄直至耗盡,肺葉充滿著彼此體內的二氧化碳而臨近昏厥;《Light/Dark》(一九七七)曲膝對坐,反覆不停掌摑對方的臉頰;《AAA-AAA》(一九七八)同時以長音持續地嘶吼朝向對方的嘶喊;又或是《Rest Energy》(一九八〇),瑪莉娜手反持著弓,烏雷繃緊著一支箭、銳利的箭心,指向戀人脆弱的胸口,維持住極傾斜平衡……。
遙相揮動屬她們的旗語,徒步三個月後的暮色彷如相遇最初,愈接近時、愈浮現曾經歷親密中的聲嘶、疼痛、靜默、心搏,一起旅行生活過的Van與路上的好壞風景,無數無數旁人凝視或置疑挑釁下的表演,最熟悉的一半,卻又別於眼前。然而不同於柏拉圖,借劇作家阿里斯托芬所講述古老的愛欲離合故事;她們恆常的穿越、追索,終於以《The Lovers》為名,卻又像在證成,那最初切開的裂隙終難以彌合,將伴隨著關係中的個人,擦身交錯、再度走向分離。
事實上,那件作品,便是她們共度的最後片刻,抵達長路中途、完成後的兩人,結束告別了十二年緊密對峙的關係,此後數十多年不曾見面。
日後瑪莉娜曾描述這段與烏雷的長路:「我們需要一種結局的形式,經過這麼長距離向彼此走去。」「某種程度上,它更戲劇化,更像電影的結尾……因為最終,你真的是孤獨的,不管你做了什麼。」
紀錄片《凝視瑪莉娜》拍攝藝術家二〇一〇年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所策畫大型個人展,標題名《藝術家在場》(The Artist Is Present)。展間入口,即那輛曾承載著愛侶的廂型Van,除展出有瑪莉娜過往行為表演的影像、檔案、文件外,亦重製如《Imponderabilia》等作,男女裸裎的表演者面對佇立在極狹小的通道令觀眾須穿行而過。更在三月十四日至五月三十一日,連續三個月,每日八小時間,藝術家會身在現場,那裡有一張方形無物的木桌,一邊一個木座椅,瑪莉娜仍然是一身紅色,拖曳至裙擺的長衣(有時白、而幾日純黑的長袍),靜靜坐在位中,成一種純粹身姿。空出的另側則輪流坐進觀眾,每人一分鐘,不交談、不碰觸,唯有眼睛相對的凝視。
《藝術家在場》表演的形式,回響更挑戰著八〇年代間,她與烏雷所曾進行二十二場表演,每一次,安靜對坐椅上長七個小時,命名《夜海穿越》(Nightsea Crossing,一九八一—一九八七)。
近三十年後,重坐回桌椅前的她在冥思什麼?三個月時間,總計達一六七五名觀眾坐進,與她對視著恆常的一分鐘,女人像靜物或面沉默的鏡子,倒映著穿越而來的每張臉。
二十幾歲的我曾鍾愛詩人蔣勳寫於世紀末的書信集《寫給Ly’s M- 1999》。他在戀人離行之時,願望以一年時間完成一本書,記載下肉體分別後的傷感、思念、獨自綿延的流浪旅行。我永遠難忘於他如何描述戀人走出計程車的片刻,曾牽握的手心,感覺有種體溫消失,蔣勳說,好像手握著一隻玻璃杯,剎那脫手墜落,而摔破碎,「我的手中,曾經擁有過杯子,杯子碎裂之後,我的手,記憶著杯子的形狀;如今,我的手,記憶著你的手的形狀、溫度、動作。」
戀人疑問道,已失去你嗎?
這部作品集十年後再版時易名,添上新題《欲愛書》。蔣勳援引了柏拉圖人乃「被劈成兩半」而不再完整的神話,寫下一句:「欲愛是走向疼痛的開始」。
《夜海穿越》空出來另一側,後來坐入一千六百多人,帶來一千六百多種疼痛,或歡愉。但所有人都未曾預期的是,其中走來了烏雷。在相隔逾二十年後,他重新回到桌前,靜靜坐下,如這作品的概念相對而視。

一分鐘。

我們看見瑪莉娜的眼睛。
他看見她伸來牽握過去與此刻那一雙穿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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