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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塔把手伸進裝有五顏六色膠囊的小罐子裡,翻找了好一下。苦澀的黑色、甜蜜的米色、香醇的綠色、濃郁的紫色、清爽的藍色。
	
	待手機震動了兩聲才接起電話的帕塔,
	發出簡短的「嗯」,取代了「喂─」
	
	「我要結婚了。」
	
	「……這台詞很老套。」
	
	帕塔抓起紫色的膠囊。
	
	「應該先恭喜我吧。」
	
	「當然恭喜啊,我全心全意恭喜你,我終於也要有已婚的前男友了。」
	
	帕塔調皮的聲音裡只有輕鬆的情緒。她一邊聽著電話另一頭傳來備婚的過程,一邊盯著吞噬膠囊的咖啡機,想起了他們兩人的往事。
	
	二十歲的帕塔哭著,聽筒的另一端傳來了嘆息聲。
	
	「我沒有辦法決定……」
	
	「帕塔……不可能同時愛著兩個人的。」
	
	「但是我兩個人都愛啊?是可能的……」
	
	帕塔帶著哭腔的話讓他更加心痛。
	
	「先別哭了,好好想想。對兩個人的喜歡不可能是50比50,就算是49比51也無妨,你要好好釐清自己的心意。沒事的,帕塔,別哭了,沒關係。只是你苦惱得越久我會越痛苦,所以希望你可以認真思考後告訴我答案,知道了嗎?」
	
	當時的帕塔不懂愛是什麼。認為平靜就是愛情的結束。因為當時帕塔年紀還小,還可以用名為好奇心的包裝紙包裝一切。他甘願不去拆穿這樣的帕塔,甚至還反過來安慰她。對於找到那51並離開的帕塔,他從來沒有一句責備。時間證明了他的成熟,也讓帕塔體認到對他有無限的感激。她的戀愛方式與他非常相似。
	
	帕塔端起搖晃的咖啡杯,問道
	
	「你現在還認為同時愛著兩個人是不可能的事嗎?」
	
	他回答:「這個嘛……活久了就覺得你說的話也可能是對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怎麼了,過了十年終於反省了嗎?」他還是一樣,是個不會放棄去理解的人。
	
	『活久了才發現,要同時同等地愛著兩個人或許是不可能的。』
	帕塔沒有吐露腦中的想法,而是說了:
	「反省嗎……你也知道的,在我身上要容納愛情的房間實在太多了。」
	「你依舊是個瘋子。」
	同時笑出聲的兩人,沒有說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帕塔心想,
	『紫色的風味確實很深厚。』
	
	
	17
	
	三個女人聚在一塊。
	
	儘管帕塔試圖閱讀手上的書,耳朵卻不自覺被她們吸引。三張嘴在講話,變得有八隻耳朵在聽。她們的共同點是都有正在備考的孩子,且從她們都認識某位特定人物可以知道,她們的小孩上同一所補習班。
	
	大部分在主導對話的是戴眼鏡的棕髮女人,她經常講話講到一半停下來,等待另外兩位的附和。她們和諧的聲音低沉又快速。分享完夠多的情報,這才改變講八卦的姿勢,從原本的頭靠頭變成並肩站立。眼前「世界文學全集」的牌子像在出考題似地低頭看著她們。
	
	「那個……叫什麼王子來著……」
	
	「小王子?」個子矮小的女人笑著反問。
	
	「不是有一個鳥跟王子的故事嘛,孩子說這次考試會考所以需要。」
	
	為了找到隱藏在滿牆書堆中的鳥跟王子,六隻眼睛四處搜尋著。帕塔的耳朵似乎沒有要回來的意思,何況她們談到了帕塔喜歡的作品,現在連她的嘴也快按耐不住想跟著湊上去。被眼睛使勁壓住的嘴,在女人們快要放棄尋找王子的那一刻跳了出來。
	
	「是叫做〈快樂王子〉的故事,因為是短篇小說,所以包含在這本書的第一章。」
	
	帕塔抽出在第四層的《王爾德短篇小說集》遞給她們。對方因突如其來的多嘴露出的驚訝表情,很快就轉為感激的謝意。成功幫她們找到王子而深深感到放心的帕塔,輕輕露出微笑,想到了自己第一次閱讀這本短篇小說集的時候。當時她失算了,將這本書一起帶去了泰國旅行,以至於自己整整兩天足不出戶,就躺在旅館的陽台讀完了這本書。
	帕塔學到了旅行時不能攜帶「太有趣」的書,現在會更精心挑選「適當的」書(如此一來既能享受旅行,也能享受閱讀),果然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帕塔在書店張望,看看還有沒有需要她多嘴的人們。這個空間是唯一允許她多管閒事的地方,因此帕塔毫不拘束。當然,「允許」也是她自己決定的。
	
	此時,自豪的她對於自己只靠少量的情報就能聯想到作品感到欣喜。帕塔沉浸在似乎懂些皮毛的驕傲中。抬起頭時,「世界文學全集」牌子依然在那個位子俯視著她,感覺像是被數百個人審判一樣。帕塔低下頭,手上的書第一頁寫著:
	
	剃刀邊緣無比鋒利,欲通過者無不艱辛;
	是故智者常言,救贖之道難行。
	──《迦塔奧義書》
	
	
	19
	
	「我沒有下定決心過。」
	
	『又是該死的決心,煩不煩』帕塔回答時心想。
	當時對方在詢問帕塔的新年決心是什麼,就算只得到簡短的回應,對方依舊抱著希望繼續等待,期待能聽到她的答案。最終她填滿了那段空白。
	
	「對我來說不需要任何決心。」
	
	從這對話可以知道,帕塔不喜歡的時期即將到來。接近十二月時,那些最看不慣的字詞會開始紛紛出現。
	
	年末約定
	年末計畫
	新的一年
	新年
	決心
	
	帕塔說了兩個她不需要決心的理由。
	第一,她不理解可以直接做的事情為何非得多此一舉。
	
	第二,帕塔的時間並非順時鐘方向轉動的圓,而是呈現直線的模樣。在筆直的一條線上沒有任何值得成為基準點的刻度。
	
	『直接做就行了啊,就直接做。十二點、明天、下週一、一月一號,這些算哪門子基準、有什麼用?下定決心的時間已經可以完成一件事情了。』
	
	這些話帕塔沒有說出口。她依然常常被問起動機、決心或契機,而帕塔會捏造一個很好的虛假決心,來搭配這些問題。現在對話終於流暢一點了。
	
	「帕塔,你在新的一年打算做什麼?有沒有人生願望清單?」
	
	「喔,我一定會試試寫文章!」
	
	「哦,很棒的想法呢,我呢……」
	
	虛假的決心。
	
	
	下輩子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你想當什麼?」
	
	「樹!」
	
	對於姊姊的提問,我毫不遲疑地說出了答案,讓她哭了。
	不知道讓她哭的原因是什麼,但我決定當作是因為姊姊太愛我了。
	
	
	隨便一件小事
	
	我躺在平整的床舖上,小聲嘟噥著
	「好無趣,真的太無趣了。又要活過一年居然是這麼疲憊的事。」
	喃喃自語獲得了勇氣,聲音在勇氣的支撐下爆發出來。
	我大聲喊說:「你有聽到我說的嗎?真的太無趣了,不是嗎?這個世界。」
	
	忽地從廁所伸出一顆頭,你回應道。
	「你有聽見嗎?」
	「聽見什麼?」
	「鳥叫聲。」
	「……」
	「小鳥好像在離窗戶很近的地方發出叫聲。」
	
	從你眼裡看見了類似活力的東西。
	我閉上嘴往窗戶定睛一看,有小鳥發出了叫聲。覺得連鳥叫聲都聽不見的自己很慚愧,羨慕連聽到鳥叫聲都可以感到幸福的你。
	又再一次覺得慚愧了。
	
	某個夜晚我們在下過雨後濕悶的漢江公園散步。
	看見閃閃發光的水面,波動的水紋濺出這世上所有的光,我心想,「好漂亮……」。與此同時你說出聲: 「好漂亮!怎麼可以這麼漂亮。你去前面站著,我幫你拍照。」
	你總是讓我站在閃閃發亮的東西前面,看了看這樣的你,我站了過去。好不容易覺得漂亮的東西漂亮,差點就覺得自己很棒,卻又羨慕把漂亮直接說出來的你。
	隨便一件小事都可以感到嫉妒啊。
	說是種慚愧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