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家笑，有時是因為喜歡你；但有時是想傷害你
從購物廣場回家的路上，媽媽說：「豆蔻怎麼會把傑森的字卡給啃了呢？」
我們一起笑了出來，我把豆蔻抱在肚子上。「紙對牠而言，大概就跟紅蘿蔔一樣好吃。」我摸摸豆蔻的下巴，牠最喜歡我摸牠這裡了。豆蔻很討厭車上的震動，我這樣摸牠，牠就不會嚇得發抖了。
我瞄了一下腳下的袋子：一把裁紙刀、一疊白色厚紙卡，還有一盒四十八色的彩色鉛筆，比我現在的還多十二色。「謝謝妳幫我買新的彩色鉛筆。」
「不客氣。」媽媽說：「妳為傑森做了那麼多卡片，而且妳也花了不少時間看顧大偉。」
真想趕快回到家，在紙上試試這些顏色：海藍、洋紅、檸檬綠、孔雀藍，還有很多其他顏色。我不必再小心翼翼的不敢用緋紅和湛藍了，現在每一種顏色都是全新的。
「妳不想去上點藝術課嗎？」媽媽問我：「我不希望妳整個暑假無所事事。」
我從後視鏡裡看到她的眼光。「我會找事做的。」
「戴太太跟我說瑜珈課還沒額滿，上瑜珈應該很好玩。或者妳要參加坐車出遊的活動？」
「我會想想看。」
我把頭靠在敞開的車窗旁，深深的吸了一口從海灘那邊吹過來、帶著蛤蜊味道的溫暖海風。這是退潮時刻，海水幾乎退到小島邊，有個男人獨自在挖蛤蜊。向遠處看去，他像個彎身拿著沙耙的玩偶，腳邊還放個桶子。
身旁的大偉睡著了，一顆頭低低的幾乎垂到肩膀，好像還想用肩膀頂住耳朵。他輕輕的吸了一口氣，皺皺鼻子，我在猜他是聞到了蛤蜊味？還是在作夢？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大偉會不會作夢─他從來沒跟我提過。
「大偉睡著了。」我告訴媽媽。
媽媽從後視鏡看過來，臉上揚起笑意。「史黛芙一定把他整得很累。」
快到家時，我看到萊恩跟克莉絲蒂在她家車道上打籃球。她朝我揮揮手，但是我的胃照樣糾在一起。
大偉醒來了，安全帶還扣著，他伸了個大懶腰。克莉絲蒂放下籃球，跑到我們的院子來，萊恩也跟著過來。
「大偉，」我說：「跟媽媽進……」
來不及了。一解開安全帶，他就跑出車子去找克莉絲蒂和萊恩。
「我會幫妳把豆蔻和其他東西帶進屋裡，」媽媽說：「如果妳要去隔壁，就先把大偉帶回家。」
「可是，媽！」
「他沒有朋友，不像妳。」她用戴著眼鏡的眼睛盯著我：「妳一定可以帶大偉玩一下吧？」
我根本是全盤皆輸嘛。如果我逼大偉進去，他一定會尖叫的；要是我求媽媽把他帶回家，媽媽一定會覺得我太自私。可是，萊恩在這裡啊。
我雙臂橫在胸前，只能選擇「好吧」。或許萊恩在克莉絲蒂面前，跟我一樣都想保持良好形象。
「我會在我工作室裡。」媽說。
萊恩倚在籬笆上，用嘴裡的口香糖吹了個大泡泡。
「口香糖？」很多事大偉也許不會注意到，但是從不會錯過口香糖。
「對，口香糖。」萊恩從盒子裡抽出一片給克莉絲蒂，丟了另一片給我。
我還來不及決定要不要他的口香糖，就得飛身去接。
「可以換我了嗎？」大偉問萊恩。
「我一直在等妳回家。」克莉絲蒂拿掉口香糖的紙。
「我跟大偉去做復健了。」我把口香糖放進短褲口袋裡。「後來我們又繞到購物廣場去。」
「可以換我了嗎？」大偉又問了一次：「如果有人一直占用你想要的東西，問他可不可以輪流。這是規矩。」
「什麼復健？」克莉絲蒂問我。
我不想解釋，但是克莉絲蒂和萊恩都看著我。「專業治療。大偉需要學像寫
字、跳躍那些動作。」
萊恩轉向大偉：「你不會跳啊？」
這種事要是發生在校車站，我早就罵過去了，可是克莉絲蒂的臉上帶著擔憂的神情。「他當然會……」
「跳！」萊恩說。
大偉上上下下的跳著。
「停。」我跟他說。
大偉上上下下一直跳著，兩眼盯著萊恩手上的口香糖。上上下下。
「停！」我抓住大偉的手臂，可是他不願停下來。我伸手到口袋去掏那片口香糖時，他跳下來剛好重重的踩在我的腳上。
「萊恩，給他口香糖。」克莉絲蒂說。
「真是奇蹟！」萊恩拿出一片口香糖給大偉，「痊癒了！」
等大偉拿掉包裝紙時，裡面是空的。他用頭頂撞我的衣服，「空的！」
「你這個王八蛋！」我很大聲的罵萊恩，把大偉嚇哭了。「滾出我們家院子，把你那些王八蛋口香糖都帶走。」
「只是開開玩笑嘛。」萊恩從盒子裡又拿出一片口香糖，但大偉兩手緊緊抱著我，沒去拿。
「他可以吃我的。」我厲聲大叫。
「我們也該走了，克莉絲蒂，」萊恩說：「我得回家了。」
「對不起，凱瑟琳，」克莉絲蒂的臉都白了，她說：「我晚點再打電話給妳，好嗎？」
「好。」我把大偉拉上陽臺臺階，拉進我們家，等大門在我背後砰的關上時，我才大叫：「媽！」
窗外，我看到萊恩兩手比來比去，像在跟克莉絲蒂解釋什麼。也許是跟她說所有我罵過他的話，但是絕不可能提到他挨罵的原因。
克莉絲蒂在點頭，她輕輕的一點，把我最後一絲絲反擊的力氣都洩掉了。
「口香糖？」大偉問我。
我看著他頭頂上的頭髮，一個人怎麼能夠外表這麼正常，內在卻那麼不對勁呢？就像一顆外皮豔紅完美的蘋果，咬下一口，卻發現裡面軟塌發黃。
「可以換我了嗎？」
我從口袋拿出口香糖來，放在大偉完美的頭頂上。
他拿下口香糖，打開包裝紙，把它放進嘴裡，紙屑丟在地板上。
「垃圾丟在垃圾桶，」我說：「這是規矩。」
「對不起，青蛙。」
我轉身要離開，但大偉拿著紙屑的手伸到我眼前。「對不起，青蛙？」他又重複一次，聲音帶著慌張。
每次有人不回答他時，他就會害怕。我心中有根小小的針在扎，一個小小帶著罪惡的聲音在刺我。「他已經盡全力了。」
我繃著神經，等著馬上就要排山倒海而來的崩潰。他滿懷的罪惡感會像雪崩一樣轟隆轟隆的沿著山垮下來，沖掉所有房子，將一切夷為平地。
我把他手上的紙屑接過來。「不要緊，蟾蜍。」
「凱瑟琳！」媽媽說：「他要學習用自己的話講出來，要是妳一直鼓勵他照著書上講，他永遠也學不會。」
這句不公平的話重重捶著我的胃。「妳每次都用他來打擊我！」我說：「什麼都是他！」
「他比較需要我啊，別這樣反應過度。」
我跑到房間，用力甩上門，豆蔻和肉桂被我嚇得躲到籠子的角落去。
我掏出素描簿，翻到空白頁開始寫字，我寫得很用力，把白紙都寫破了。
不公平。殘忍。恨。毀了。黑暗的。作弄。丟臉。
我用發抖的手寫著，抖得這些都不像我的字了。我試著把注意力放在字本身，
不去想它的意義。很好，一筆、一畫。
「撕裂。」
但我騙不了我自己。我知道這些字的力量有多大，我把頭埋在手臂裡。
門被打開一條縫，但我頭重得不想抬起來。「走開！」我叫。
在我的手臂和臉之間的幽暗空間裡，塞進了一捲錄音帶。「對不起，青蛙。」大偉說。
我做了把他支開的動作。轉啊轉啊轉，我把錄音帶放在指頭上轉。
大偉靠過來倚在我手臂上。
「我希望只有克莉絲蒂，沒有萊恩，」我說：「這樣所有事情都會不一樣。或是媽媽不要……」
「妳修好了！」大偉說。
我低頭看，帶子已經緊緊的捲好了。
播放時，我看到大偉的嘴脣跟著每個字在動，每個停頓、每個發音，完美、同步的隨著艾諾．洛貝爾的聲音在動。他的手指輕快的飛舞，像小草葉片搖曳在風中，蕩漾在自己安靜的舞步裡。
「你是誰？」我問他。
「我是大偉。」他回答。
第十二章 開櫃子時小心，有時東西會掉出來
媽媽在念書給我聽時，我一邊畫著那個場景：哈利偷偷的走下走廊，開始他的午夜搜尋遊戲。我在練習遠近技法，隨著一扇又一扇的門，走廊的線條角度也愈來愈窄。
我想像著大偉的手在轉動門把，他想知道每扇門後有些什麼。他不曉得隨著距離愈遠，兩片牆就愈來愈小，愈靠愈近。
為了救他，我把素描簿翻到下一頁。
在我旁邊的沙發上，擺了一堆背面朝上的字卡，小小的白色字卡。在家的時候，我就準備好要給傑森這些字了。但是，萬一他說我受一點挫折就那麼難過，實在太自私了，那怎麼辦？大偉，還有他自己，狀況都比我糟。
「運費多少？」櫃檯小姐把電話貼在耳朵上。「一次買兩箱有沒有打折？」
我扯開背包拉鍊想找張空白卡。也許在傑森來之前，我還有時間做幾張新字卡給他。
「一箱助聽器電池加上這些運費，會變很貴的。」櫃檯小姐對著電話說。
我把一張卡片擺在素描簿上，但還來不及選字，凱洛就已背著寶寶快步走進診所大門。「橋那邊塞車塞好長！」她轉身從傑森頭頂上對著後頭的莫爾豪斯太太說：「他們就專選我遲到那天來開橋讓船過去。」
藉口。我飛快的寫下這個詞。
「每次都這樣，不是嗎？」莫爾豪斯太太推著傑森的輪椅通過地毯到我旁邊，媽媽拿起書籤，讓哈利在走廊裡繼續搜尋遊戲。
傑森笑了笑，他的鬈髮垂在前額和耳上，不再遮住他的眉毛。
「新髮型很好看。」我悄悄把那疊字卡迅速塞進我的大腿下。
太。短。他點點頭，看著我大腿下的卡片。什麼？字。
我皺著眉頭，把藉口塞進他溝通本的透明袋裡。上頭沒有圖畫，這張卡片看起來又草率又不經心，我的手指真想再把它拉出來。「抱歉，」我說：「其餘我挑的那些字都不是好字。」
要。壞。字。
「不是那種壞，」我擠出一抹笑容說：「我做那些卡片時心情不好。下禮拜我做兩份給你可以嗎？」
他搖搖頭。要。那些。字。
我看看媽媽，她在看雜誌，頭都沒抬一下。
「最快什麼時候可以送到？」櫃檯小姐還在講電話。「緬因州。」
傑森瞪著我，手摸著他溝通本上的空白透明袋，指頭輕輕敲著節奏。
我從大腿下抽出一張卡片，看都沒看，就把這張字卡塞進傑森的溝通本裡。陰暗的。
什麼？圖。陰暗的。
「我給『陰暗的』畫了什麼？」我問他，他點了點頭。
「這個字是一種心情，」我說：「心情不一定畫得出來，所以我就畫了我常去游泳的那座湖。這是浮臺，我們打賭看誰敢跳下去摸到湖底。要摸到底就必須沉到
很下面，水很冷。不過最糟的是，摸到湖底的時候，黏糊糊的，都是掉下去的松針，泥巴會把你的腳吸進去，整隻腳踝都陷進去。摸到湖底的時候，也差不多沒氣了，你會感覺也許這一次泥巴不會放過你，你會回不來。可是打賭的規矩是：你得從底部抓一把黑黑的東西上來，證明你真的沉到底了。」
我等著傑森給我一張噁心的臉，但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種表情─期待。
好玩。嗎？
我點點頭。「上來後就什麼都值得了。」
他嘆了口氣，我了解到他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份衝破水面、舉高拳頭讓泥巴流到手腕時的激動。怎麼會有人生活了一輩子，卻一次都沒辦法體會這種感覺呢？
你。說。你。寫。陰暗的。因為。心情。傑森敲著。怎麼了？
我伸手去摸著身旁的其他卡片。「你知道克莉絲蒂，我跟你講過我的新鄰居？星期二她過來找我，只是萊恩跟著她一起來，萊恩是我很無法忍受的一個男生。大偉想吃萊恩的口香糖，萊恩一直耍他，結果什麼都……」毀了。
「最糟的是，」我小小聲的說，不讓媽媽聽到：「大偉認為萊恩是他的朋友，他不懂萊恩只是在作弄他。」我很快的把其他的字加上去。殘忍。作弄。丟臉。
「而且，我每次想讓事情好轉，就反而會出錯。」恨。不公平。
在我身旁，傑森輪椅的輪子上沾滿了黃白色的細沙，我一點點、一點點把沙子拍掉，這些沙子小到看不到它掉落地面。
「所以我心情也像那樣。」我碰了碰陰暗的。這個字。「陷在湖底的泥巴中，只是這回泥巴不願放開我。」
有時候。傑森在猶豫，指頭停在空中不敢放下去。我。希望。死。
「別這樣說！」
莫爾豪斯太太嚇了一大跳。「怎麼了？」
我順著傑森比祕密的手指頭望去，看到莫爾豪斯太太突然把腰椎挺直。「被他嚇一大跳而已，沒什麼。」我翻著他的本子找字。我。會。想念。你。傑森笑了。
但是。為什麼？希望。死。
他聳了肩。沒有。字。最。挫折。
我用拇指和中指捏著最後一顆細沙，完美又尖銳的細沙。
我。是。他翻著字卡指出下一個字。不完整的。
「胡說，才不會呢。但我知道你的意思，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不完整。」我給撕裂找個空透明袋。「我覺得好像被撕成兩半，一半的我想逃到朋友中當個正常的人，另一半又害怕把大偉單獨留下，他自己是沒辦法生存的。」
做。字。拜託。
我打開背包，拿出一張空白卡。「你想要什麼？」
腿。走。非常。快。
「跑？」
他點點頭，我很快的寫上一個往前衝，急著橫過字卡的字。
有時候。傑森敲著，睡著。我。作夢。我。能。跑。
「真的？」
他又點點頭。跑。感覺。怎樣？
「強烈。」我使勁的在找對的字。「一種很怪的快，無重力的感覺。好像再快一點，你就可以飛起來了。很奇妙、很自由的感覺。」我緊縮著腳趾頭，想像著步道回擊到我球鞋上的力量。「你夢中是這樣的感覺嗎？」
不是。他轉開頭，咬著雙脣。
我怎麼能為了紓解自己的情緒，讓這些字的傷害明顯寫在他臉上？「我可以幫你推到停車場上跑，跑很快。」我跟他開玩笑，「這樣就很接近跑步的感覺了。」
傑森敲著，好。
我的笑容僵住了。「好？」
當然。為什麼不可以？
窗外，有個穿灰色上衣的人從禮品店臺階走下來；有個女人拉開艾力亞二手店的門；有一家人從餐廳裡走出來，開心的笑著。在一排排的車子中，有海鷗左顧右盼的昂首踱步。
「因為那裡有車，有觀光客，」我說：「還有海鷗！」
你。可以。小心！！！車子。傑森在笑。鳥。會。走開。
「我不覺得……」
告訴。我媽。我馬上回來。他把指頭放在拜託上面。
我顫抖著吸進一口氣。「莫爾豪斯太太！傑森和我要去停車場幾分鐘，我們要去跑步。」最後一句我講得特別小聲。
「去什麼？」她的頭從雜誌上抬起來。
「跑步。」我在傑森後方推輪椅，輪椅動得很順暢，我以為在地毯上會不好推。
「你們真的覺得這樣好嗎？」我們走過她身旁時，莫爾豪斯太太這樣問。
我看不到傑森在敲什麼字，但她就去開門了。「一定要小心喔，凱瑟琳。」她很嚴肅的看了我一眼。
走下無障礙斜坡時我緊緊的抓著輪椅把手，我的肌肉繃得像繩索一樣硬。我的手心感覺滑滑的，但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放鬆，怕他會滾下去。
到了斜坡下，我們兩個都鬆了一口氣。我把輪椅轉向停車場。「要是我推得太瘋了，把手舉起來，我就會知道要停下來，可以嗎？」
傑森點著頭。跑。
我慢跑了起來，比較像快步走。每次輪椅輪子壓到柏油路上的接縫時，傑森的頭和肩膀都會晃動。要注意的東西好多喔：洞、石子，還有靠近建築物旁的沙子。
我在大垃圾箱外頭停了下來。「對不起，這一路很顛簸，你確定還要繼續嗎？」
跑。快。
我又跑了起來，把傑森的輪椅推在前面。我跑過消防栓，繞過停車標誌，小心看著駛進來、開出去的車。每跑幾步，我就會很快的瞄一下傑森的手。
他沒把手舉起來，只是緊緊的抓著他的溝通本。我轉了第一個彎，愈跑愈快。前方密密麻麻的海鷗飛了起來，尖聲的在吵著、叫著。
現在我跑得很快了，兩腳打在柏油路上，海鷗拍翅的響聲像我的呼吸聲一樣，重重的撞擊著我的耳朵。大家都在看我們，我假裝沒看到他們，當他們只是我經過的一尊尊雕像。
最後轉回來時，我看到莫爾豪斯太太站在停車場的入口處，手像交通警察那樣的舉著，不讓車子開進來。
我衝過信箱、出口標誌，衝過了莫爾豪斯太太。
身體前傾，更快、更用力，我的腳步擊打在步道上，等待那感覺來臨──那種無重量、幾乎飛起來的快感。「感覺到了嗎？」我對著傑森的頭頂喊。
如果他有回答，必定是回答在他腦裡。
我一直跑到診所前方的斜坡。「怎麼樣？」
太棒了！
我彎身調整呼吸，等我站直後，發現不只診所候診室裡的所有人都站在窗口看我們，連人行道上的一家人也瞪大眼睛，手中還拿著購物袋。圍著停車場的好幾家餐廳窗戶裡，好多客人忘了吃東西，他們在看我們，驚訝得嘴巴張得開開的。
傑森跟大家揮揮手。
一個在餐廳裡的人給我們豎起一根大拇指；候診室裡的每個人都在歡呼；凱洛把孩子舉得高高的，好讓他也能看到。
「再來一次？」我問傑森。
他嘴角揚起來了。太好了。
我們又起跑了。跑過窗邊、跑過大垃圾箱、跑過停車標誌。我們每次經過，海鷗都拍翅飛向空中。
強烈的、飛奔的、自由的，我們就這樣跑著。
從購物廣場回家的路上，媽媽說：「豆蔻怎麼會把傑森的字卡給啃了呢？」
我們一起笑了出來，我把豆蔻抱在肚子上。「紙對牠而言，大概就跟紅蘿蔔一樣好吃。」我摸摸豆蔻的下巴，牠最喜歡我摸牠這裡了。豆蔻很討厭車上的震動，我這樣摸牠，牠就不會嚇得發抖了。
我瞄了一下腳下的袋子：一把裁紙刀、一疊白色厚紙卡，還有一盒四十八色的彩色鉛筆，比我現在的還多十二色。「謝謝妳幫我買新的彩色鉛筆。」
「不客氣。」媽媽說：「妳為傑森做了那麼多卡片，而且妳也花了不少時間看顧大偉。」
真想趕快回到家，在紙上試試這些顏色：海藍、洋紅、檸檬綠、孔雀藍，還有很多其他顏色。我不必再小心翼翼的不敢用緋紅和湛藍了，現在每一種顏色都是全新的。
「妳不想去上點藝術課嗎？」媽媽問我：「我不希望妳整個暑假無所事事。」
我從後視鏡裡看到她的眼光。「我會找事做的。」
「戴太太跟我說瑜珈課還沒額滿，上瑜珈應該很好玩。或者妳要參加坐車出遊的活動？」
「我會想想看。」
我把頭靠在敞開的車窗旁，深深的吸了一口從海灘那邊吹過來、帶著蛤蜊味道的溫暖海風。這是退潮時刻，海水幾乎退到小島邊，有個男人獨自在挖蛤蜊。向遠處看去，他像個彎身拿著沙耙的玩偶，腳邊還放個桶子。
身旁的大偉睡著了，一顆頭低低的幾乎垂到肩膀，好像還想用肩膀頂住耳朵。他輕輕的吸了一口氣，皺皺鼻子，我在猜他是聞到了蛤蜊味？還是在作夢？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大偉會不會作夢─他從來沒跟我提過。
「大偉睡著了。」我告訴媽媽。
媽媽從後視鏡看過來，臉上揚起笑意。「史黛芙一定把他整得很累。」
快到家時，我看到萊恩跟克莉絲蒂在她家車道上打籃球。她朝我揮揮手，但是我的胃照樣糾在一起。
大偉醒來了，安全帶還扣著，他伸了個大懶腰。克莉絲蒂放下籃球，跑到我們的院子來，萊恩也跟著過來。
「大偉，」我說：「跟媽媽進……」
來不及了。一解開安全帶，他就跑出車子去找克莉絲蒂和萊恩。
「我會幫妳把豆蔻和其他東西帶進屋裡，」媽媽說：「如果妳要去隔壁，就先把大偉帶回家。」
「可是，媽！」
「他沒有朋友，不像妳。」她用戴著眼鏡的眼睛盯著我：「妳一定可以帶大偉玩一下吧？」
我根本是全盤皆輸嘛。如果我逼大偉進去，他一定會尖叫的；要是我求媽媽把他帶回家，媽媽一定會覺得我太自私。可是，萊恩在這裡啊。
我雙臂橫在胸前，只能選擇「好吧」。或許萊恩在克莉絲蒂面前，跟我一樣都想保持良好形象。
「我會在我工作室裡。」媽說。
萊恩倚在籬笆上，用嘴裡的口香糖吹了個大泡泡。
「口香糖？」很多事大偉也許不會注意到，但是從不會錯過口香糖。
「對，口香糖。」萊恩從盒子裡抽出一片給克莉絲蒂，丟了另一片給我。
我還來不及決定要不要他的口香糖，就得飛身去接。
「可以換我了嗎？」大偉問萊恩。
「我一直在等妳回家。」克莉絲蒂拿掉口香糖的紙。
「我跟大偉去做復健了。」我把口香糖放進短褲口袋裡。「後來我們又繞到購物廣場去。」
「可以換我了嗎？」大偉又問了一次：「如果有人一直占用你想要的東西，問他可不可以輪流。這是規矩。」
「什麼復健？」克莉絲蒂問我。
我不想解釋，但是克莉絲蒂和萊恩都看著我。「專業治療。大偉需要學像寫
字、跳躍那些動作。」
萊恩轉向大偉：「你不會跳啊？」
這種事要是發生在校車站，我早就罵過去了，可是克莉絲蒂的臉上帶著擔憂的神情。「他當然會……」
「跳！」萊恩說。
大偉上上下下的跳著。
「停。」我跟他說。
大偉上上下下一直跳著，兩眼盯著萊恩手上的口香糖。上上下下。
「停！」我抓住大偉的手臂，可是他不願停下來。我伸手到口袋去掏那片口香糖時，他跳下來剛好重重的踩在我的腳上。
「萊恩，給他口香糖。」克莉絲蒂說。
「真是奇蹟！」萊恩拿出一片口香糖給大偉，「痊癒了！」
等大偉拿掉包裝紙時，裡面是空的。他用頭頂撞我的衣服，「空的！」
「你這個王八蛋！」我很大聲的罵萊恩，把大偉嚇哭了。「滾出我們家院子，把你那些王八蛋口香糖都帶走。」
「只是開開玩笑嘛。」萊恩從盒子裡又拿出一片口香糖，但大偉兩手緊緊抱著我，沒去拿。
「他可以吃我的。」我厲聲大叫。
「我們也該走了，克莉絲蒂，」萊恩說：「我得回家了。」
「對不起，凱瑟琳，」克莉絲蒂的臉都白了，她說：「我晚點再打電話給妳，好嗎？」
「好。」我把大偉拉上陽臺臺階，拉進我們家，等大門在我背後砰的關上時，我才大叫：「媽！」
窗外，我看到萊恩兩手比來比去，像在跟克莉絲蒂解釋什麼。也許是跟她說所有我罵過他的話，但是絕不可能提到他挨罵的原因。
克莉絲蒂在點頭，她輕輕的一點，把我最後一絲絲反擊的力氣都洩掉了。
「口香糖？」大偉問我。
我看著他頭頂上的頭髮，一個人怎麼能夠外表這麼正常，內在卻那麼不對勁呢？就像一顆外皮豔紅完美的蘋果，咬下一口，卻發現裡面軟塌發黃。
「可以換我了嗎？」
我從口袋拿出口香糖來，放在大偉完美的頭頂上。
他拿下口香糖，打開包裝紙，把它放進嘴裡，紙屑丟在地板上。
「垃圾丟在垃圾桶，」我說：「這是規矩。」
「對不起，青蛙。」
我轉身要離開，但大偉拿著紙屑的手伸到我眼前。「對不起，青蛙？」他又重複一次，聲音帶著慌張。
每次有人不回答他時，他就會害怕。我心中有根小小的針在扎，一個小小帶著罪惡的聲音在刺我。「他已經盡全力了。」
我繃著神經，等著馬上就要排山倒海而來的崩潰。他滿懷的罪惡感會像雪崩一樣轟隆轟隆的沿著山垮下來，沖掉所有房子，將一切夷為平地。
我把他手上的紙屑接過來。「不要緊，蟾蜍。」
「凱瑟琳！」媽媽說：「他要學習用自己的話講出來，要是妳一直鼓勵他照著書上講，他永遠也學不會。」
這句不公平的話重重捶著我的胃。「妳每次都用他來打擊我！」我說：「什麼都是他！」
「他比較需要我啊，別這樣反應過度。」
我跑到房間，用力甩上門，豆蔻和肉桂被我嚇得躲到籠子的角落去。
我掏出素描簿，翻到空白頁開始寫字，我寫得很用力，把白紙都寫破了。
不公平。殘忍。恨。毀了。黑暗的。作弄。丟臉。
我用發抖的手寫著，抖得這些都不像我的字了。我試著把注意力放在字本身，
不去想它的意義。很好，一筆、一畫。
「撕裂。」
但我騙不了我自己。我知道這些字的力量有多大，我把頭埋在手臂裡。
門被打開一條縫，但我頭重得不想抬起來。「走開！」我叫。
在我的手臂和臉之間的幽暗空間裡，塞進了一捲錄音帶。「對不起，青蛙。」大偉說。
我做了把他支開的動作。轉啊轉啊轉，我把錄音帶放在指頭上轉。
大偉靠過來倚在我手臂上。
「我希望只有克莉絲蒂，沒有萊恩，」我說：「這樣所有事情都會不一樣。或是媽媽不要……」
「妳修好了！」大偉說。
我低頭看，帶子已經緊緊的捲好了。
播放時，我看到大偉的嘴脣跟著每個字在動，每個停頓、每個發音，完美、同步的隨著艾諾．洛貝爾的聲音在動。他的手指輕快的飛舞，像小草葉片搖曳在風中，蕩漾在自己安靜的舞步裡。
「你是誰？」我問他。
「我是大偉。」他回答。
第十二章 開櫃子時小心，有時東西會掉出來
媽媽在念書給我聽時，我一邊畫著那個場景：哈利偷偷的走下走廊，開始他的午夜搜尋遊戲。我在練習遠近技法，隨著一扇又一扇的門，走廊的線條角度也愈來愈窄。
我想像著大偉的手在轉動門把，他想知道每扇門後有些什麼。他不曉得隨著距離愈遠，兩片牆就愈來愈小，愈靠愈近。
為了救他，我把素描簿翻到下一頁。
在我旁邊的沙發上，擺了一堆背面朝上的字卡，小小的白色字卡。在家的時候，我就準備好要給傑森這些字了。但是，萬一他說我受一點挫折就那麼難過，實在太自私了，那怎麼辦？大偉，還有他自己，狀況都比我糟。
「運費多少？」櫃檯小姐把電話貼在耳朵上。「一次買兩箱有沒有打折？」
我扯開背包拉鍊想找張空白卡。也許在傑森來之前，我還有時間做幾張新字卡給他。
「一箱助聽器電池加上這些運費，會變很貴的。」櫃檯小姐對著電話說。
我把一張卡片擺在素描簿上，但還來不及選字，凱洛就已背著寶寶快步走進診所大門。「橋那邊塞車塞好長！」她轉身從傑森頭頂上對著後頭的莫爾豪斯太太說：「他們就專選我遲到那天來開橋讓船過去。」
藉口。我飛快的寫下這個詞。
「每次都這樣，不是嗎？」莫爾豪斯太太推著傑森的輪椅通過地毯到我旁邊，媽媽拿起書籤，讓哈利在走廊裡繼續搜尋遊戲。
傑森笑了笑，他的鬈髮垂在前額和耳上，不再遮住他的眉毛。
「新髮型很好看。」我悄悄把那疊字卡迅速塞進我的大腿下。
太。短。他點點頭，看著我大腿下的卡片。什麼？字。
我皺著眉頭，把藉口塞進他溝通本的透明袋裡。上頭沒有圖畫，這張卡片看起來又草率又不經心，我的手指真想再把它拉出來。「抱歉，」我說：「其餘我挑的那些字都不是好字。」
要。壞。字。
「不是那種壞，」我擠出一抹笑容說：「我做那些卡片時心情不好。下禮拜我做兩份給你可以嗎？」
他搖搖頭。要。那些。字。
我看看媽媽，她在看雜誌，頭都沒抬一下。
「最快什麼時候可以送到？」櫃檯小姐還在講電話。「緬因州。」
傑森瞪著我，手摸著他溝通本上的空白透明袋，指頭輕輕敲著節奏。
我從大腿下抽出一張卡片，看都沒看，就把這張字卡塞進傑森的溝通本裡。陰暗的。
什麼？圖。陰暗的。
「我給『陰暗的』畫了什麼？」我問他，他點了點頭。
「這個字是一種心情，」我說：「心情不一定畫得出來，所以我就畫了我常去游泳的那座湖。這是浮臺，我們打賭看誰敢跳下去摸到湖底。要摸到底就必須沉到
很下面，水很冷。不過最糟的是，摸到湖底的時候，黏糊糊的，都是掉下去的松針，泥巴會把你的腳吸進去，整隻腳踝都陷進去。摸到湖底的時候，也差不多沒氣了，你會感覺也許這一次泥巴不會放過你，你會回不來。可是打賭的規矩是：你得從底部抓一把黑黑的東西上來，證明你真的沉到底了。」
我等著傑森給我一張噁心的臉，但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種表情─期待。
好玩。嗎？
我點點頭。「上來後就什麼都值得了。」
他嘆了口氣，我了解到他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份衝破水面、舉高拳頭讓泥巴流到手腕時的激動。怎麼會有人生活了一輩子，卻一次都沒辦法體會這種感覺呢？
你。說。你。寫。陰暗的。因為。心情。傑森敲著。怎麼了？
我伸手去摸著身旁的其他卡片。「你知道克莉絲蒂，我跟你講過我的新鄰居？星期二她過來找我，只是萊恩跟著她一起來，萊恩是我很無法忍受的一個男生。大偉想吃萊恩的口香糖，萊恩一直耍他，結果什麼都……」毀了。
「最糟的是，」我小小聲的說，不讓媽媽聽到：「大偉認為萊恩是他的朋友，他不懂萊恩只是在作弄他。」我很快的把其他的字加上去。殘忍。作弄。丟臉。
「而且，我每次想讓事情好轉，就反而會出錯。」恨。不公平。
在我身旁，傑森輪椅的輪子上沾滿了黃白色的細沙，我一點點、一點點把沙子拍掉，這些沙子小到看不到它掉落地面。
「所以我心情也像那樣。」我碰了碰陰暗的。這個字。「陷在湖底的泥巴中，只是這回泥巴不願放開我。」
有時候。傑森在猶豫，指頭停在空中不敢放下去。我。希望。死。
「別這樣說！」
莫爾豪斯太太嚇了一大跳。「怎麼了？」
我順著傑森比祕密的手指頭望去，看到莫爾豪斯太太突然把腰椎挺直。「被他嚇一大跳而已，沒什麼。」我翻著他的本子找字。我。會。想念。你。傑森笑了。
但是。為什麼？希望。死。
他聳了肩。沒有。字。最。挫折。
我用拇指和中指捏著最後一顆細沙，完美又尖銳的細沙。
我。是。他翻著字卡指出下一個字。不完整的。
「胡說，才不會呢。但我知道你的意思，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不完整。」我給撕裂找個空透明袋。「我覺得好像被撕成兩半，一半的我想逃到朋友中當個正常的人，另一半又害怕把大偉單獨留下，他自己是沒辦法生存的。」
做。字。拜託。
我打開背包，拿出一張空白卡。「你想要什麼？」
腿。走。非常。快。
「跑？」
他點點頭，我很快的寫上一個往前衝，急著橫過字卡的字。
有時候。傑森敲著，睡著。我。作夢。我。能。跑。
「真的？」
他又點點頭。跑。感覺。怎樣？
「強烈。」我使勁的在找對的字。「一種很怪的快，無重力的感覺。好像再快一點，你就可以飛起來了。很奇妙、很自由的感覺。」我緊縮著腳趾頭，想像著步道回擊到我球鞋上的力量。「你夢中是這樣的感覺嗎？」
不是。他轉開頭，咬著雙脣。
我怎麼能為了紓解自己的情緒，讓這些字的傷害明顯寫在他臉上？「我可以幫你推到停車場上跑，跑很快。」我跟他開玩笑，「這樣就很接近跑步的感覺了。」
傑森敲著，好。
我的笑容僵住了。「好？」
當然。為什麼不可以？
窗外，有個穿灰色上衣的人從禮品店臺階走下來；有個女人拉開艾力亞二手店的門；有一家人從餐廳裡走出來，開心的笑著。在一排排的車子中，有海鷗左顧右盼的昂首踱步。
「因為那裡有車，有觀光客，」我說：「還有海鷗！」
你。可以。小心！！！車子。傑森在笑。鳥。會。走開。
「我不覺得……」
告訴。我媽。我馬上回來。他把指頭放在拜託上面。
我顫抖著吸進一口氣。「莫爾豪斯太太！傑森和我要去停車場幾分鐘，我們要去跑步。」最後一句我講得特別小聲。
「去什麼？」她的頭從雜誌上抬起來。
「跑步。」我在傑森後方推輪椅，輪椅動得很順暢，我以為在地毯上會不好推。
「你們真的覺得這樣好嗎？」我們走過她身旁時，莫爾豪斯太太這樣問。
我看不到傑森在敲什麼字，但她就去開門了。「一定要小心喔，凱瑟琳。」她很嚴肅的看了我一眼。
走下無障礙斜坡時我緊緊的抓著輪椅把手，我的肌肉繃得像繩索一樣硬。我的手心感覺滑滑的，但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放鬆，怕他會滾下去。
到了斜坡下，我們兩個都鬆了一口氣。我把輪椅轉向停車場。「要是我推得太瘋了，把手舉起來，我就會知道要停下來，可以嗎？」
傑森點著頭。跑。
我慢跑了起來，比較像快步走。每次輪椅輪子壓到柏油路上的接縫時，傑森的頭和肩膀都會晃動。要注意的東西好多喔：洞、石子，還有靠近建築物旁的沙子。
我在大垃圾箱外頭停了下來。「對不起，這一路很顛簸，你確定還要繼續嗎？」
跑。快。
我又跑了起來，把傑森的輪椅推在前面。我跑過消防栓，繞過停車標誌，小心看著駛進來、開出去的車。每跑幾步，我就會很快的瞄一下傑森的手。
他沒把手舉起來，只是緊緊的抓著他的溝通本。我轉了第一個彎，愈跑愈快。前方密密麻麻的海鷗飛了起來，尖聲的在吵著、叫著。
現在我跑得很快了，兩腳打在柏油路上，海鷗拍翅的響聲像我的呼吸聲一樣，重重的撞擊著我的耳朵。大家都在看我們，我假裝沒看到他們，當他們只是我經過的一尊尊雕像。
最後轉回來時，我看到莫爾豪斯太太站在停車場的入口處，手像交通警察那樣的舉著，不讓車子開進來。
我衝過信箱、出口標誌，衝過了莫爾豪斯太太。
身體前傾，更快、更用力，我的腳步擊打在步道上，等待那感覺來臨──那種無重量、幾乎飛起來的快感。「感覺到了嗎？」我對著傑森的頭頂喊。
如果他有回答，必定是回答在他腦裡。
我一直跑到診所前方的斜坡。「怎麼樣？」
太棒了！
我彎身調整呼吸，等我站直後，發現不只診所候診室裡的所有人都站在窗口看我們，連人行道上的一家人也瞪大眼睛，手中還拿著購物袋。圍著停車場的好幾家餐廳窗戶裡，好多客人忘了吃東西，他們在看我們，驚訝得嘴巴張得開開的。
傑森跟大家揮揮手。
一個在餐廳裡的人給我們豎起一根大拇指；候診室裡的每個人都在歡呼；凱洛把孩子舉得高高的，好讓他也能看到。
「再來一次？」我問傑森。
他嘴角揚起來了。太好了。
我們又起跑了。跑過窗邊、跑過大垃圾箱、跑過停車標誌。我們每次經過，海鷗都拍翅飛向空中。
強烈的、飛奔的、自由的，我們就這樣跑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