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魚線緩慢而平穩地升起,接著船頭前的海水鼓了起來,那條魚浮出了水面。他的上浮過程幾乎無休無止,水流從他身體兩側傾瀉而下。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腦袋和背部是深紫色,而身體兩側的條紋,呈現出薰衣草般淡淡的紫色,在陽光下顯得很寬闊。他的尖嘴有棒球棍那麼長,逐漸變細,像一把長劍。他的整個身體完整地浮出水面之後,又流暢地重返水中,像一艘潛艇。老人看到他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下,魚線也開始飛快地滑動。
「他比這小船還要長上兩英尺呢。」老人說。魚線滑得很快卻很平穩,說明這魚一點也不慌張。老人試著用雙手拉住魚線,又要確保魚線不被拉斷。他明白,要平穩地施加壓力,讓這魚慢下來。否則他就會把所有魚線都拉出去,還會把魚線弄斷。
這是一條大魚,我一定要制伏他,他想。我一定不能讓他瞭解自身有多強大,也不能讓他知道,如果他全力逃跑,事情會怎樣。如果換了我是他,現在我就會孤注一擲,拚命向前,直到魚線被弄斷。可是,感謝上帝,他並沒有我們這些要殺他的人聰明;儘管他們比人更高貴,更有才能。
老人也見過不少大魚。他見過不少體重超過一千磅的大魚,而且還抓到過兩條那麼大的,不過都不是獨自一人。現在他是獨自一人,看不見陸地,和一條大魚緊緊糾纏著,這魚是他見過最大的魚,甚至比他聽說過的還要大。而他的左手,緊縮著,像老鷹緊縮的爪子一般。
這隻手的抽筋會好的,他想。左手的抽筋一定會好,那樣就能幫助我的右手。有三樣東西是兄弟:那條魚,和我的兩隻手。這時候抽筋也太說不過去了。這時,那魚又重新慢了下來,恢復了原來的速度。
我真弄不懂他為什麼要跳出水面,老人想。他跳上來好像就為了給我看看他有多麼大。總之我現在是知道了,他想。真希望我也能讓他瞭解我是怎樣的人,不過那樣他會看到我抽筋的手。還是讓他以為我是更強壯的人吧。我會比現在更強壯的。但願我是那條魚,他想,那條魚竭盡全力要對付的,只不過是我一個人的決心和智慧。
他讓自己舒服地靠在木板上,忍受著不時襲來的疼痛。那魚平穩地游著,小船在幽暗深邃的海面上緩緩前進。東邊吹來的風,讓海面上起了小小的波浪。到了中午,老人的左手不再抽筋了。
「魚啊,這對你來說可是壞消息。」他說著,將魚線在蓋著肩部的麻袋上換了換位置。
他覺得舒服,但又忍受著疼痛,儘管他根本就不承認這疼痛的存在。
「我沒那麼虔誠,」他說,「但是如果能抓住這條魚,我就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萬福瑪利亞,如果抓住他,我還會去朝拜科布萊聖母,我發誓。」
他開始機械式地念起禱告來。有時因為太過疲倦,他竟然記不起禱告詞。於是他就故意念得特別快,讓句子自動地順嘴溜出來。萬福瑪利亞要比我們在天之父好念些,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於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們。」然後他又加上兩句,「萬福童貞聖母,求你讓這條大魚死去吧,雖然他是那樣美好。」
當他念完祈禱,感覺好多了,然而疼痛依舊,也許還更厲害了一些。他靠在船頭的木板上,開始機械式地活動著左手的手指。
儘管微風正輕柔地吹過,但此時的陽光已經變得灼熱。
「我最好還是把船尾那根小魚線重新裝上魚餌吧,」他說,「如果那魚打算再這樣耗上一夜的話,我就需要再吃點東西,瓶裡的水也不多了。除了鯕鰍,我在這兒也釣不到別的了。可是如果趁著新鮮吃,鯕鰍的味道也不算差。我希望今天夜裡能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來吸引他們。飛魚生吃起來很美味,而且還無需我切成小塊。現在我得保存好所有的體力。上帝啊,我可不知道那魚竟有如此巨大。」
「那我也得殺了他,」他說,「不管他有多麼巨大、多麼了不起。」
雖然這很不公平,他想。但我要讓他知道,一個人能做到什麼,能忍受什麼。
「我對男孩說過,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子,」他說,「現在是我證明這一點的時候。」
他已經證明過上千次了,但那不算什麼。如今他要再一次證明。每一次都是重新來過,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從不回想過去。
但願那魚會睡覺,這樣我也可以睡覺,夢見那些獅子。為什麼夢裡留下的最重要的東西是那些獅子呢?別想了,老傢伙,他對自己說。靠著船頭,靜靜地休息吧,什麼也別想。那魚正忙著呢。那你就盡量歇著吧。
時間已到了下午,小船依舊緩慢而平穩地前進。不過,從東邊吹來的微風給小船增添了阻力,老人在不大的風浪中漂浮,斜勒在後背上的魚線,也不再讓他那麼疼痛、那麼難以忍受了。
下午某一個時候,魚線再次開始上升。但是,那魚只不過在水面下稍高一些的地方繼續往前游。陽光照著老人左邊的手臂和肩膀,還有他的後背,所以他知道,那魚游動的路線,已轉成了東北方向。
既然那魚他已見過一回,他現在就可以想像他在水裡游動的情景了。他想像那魚張開翅膀一樣寬闊的胸鰭,挺直的巨大尾鰭劃破黑暗的海水。我很想知道他在那樣的深處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那魚的眼睛極大,而一匹馬的眼睛要小得多,都能在黑暗裡看見東西。從前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不是說絕對的黑暗。但也和一隻貓的視力相差無幾。
他那抽筋的左手,由於陽光照射,加上他持續活動手指,已經完全恢復了。於是他嘗試將魚線的張力更多交給左手。他聳一聳背上的肌肉,稍稍轉移一下魚線造成的疼痛。
「你要是還不覺得累,魚啊,」他大聲說,「那你真是太不同尋常啦!」
這時他感到特別累,而且他知道,夜晚就快要降臨了,所以他努力去想些別的事情。他想起職棒大聯盟,他稱之為Gran Ligas,他知道紐約洋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老虎隊。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但我還不知道juegos(比賽)的結果呢,他想。然而我必須有信心,我必須配得上偉大的狄馬喬,即使腳後跟長了骨刺,他也忍著疼痛,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完美無瑕。什麼是骨刺呢?他問自己。Un espuela de hueso(骨刺)。我們身上沒有。它會不會像鬥雞腳上的距鐵扎進我們腳跟那樣疼痛呢?我覺得自己無法忍受那樣的疼痛,也無法像鬥雞那樣,被啄掉一隻眼珠甚至兩隻眼珠還繼續戰鬥。與偉大的鳥獸相比,人並沒有多少優越之處。比較起來,我還是更願意做那隻待在海水深處的黑暗中的動物。
「除非是來了鯊魚,」他大聲說,「如果來了鯊魚,願上帝憐憫他,也憐憫我。」
你相信偉大的狄馬喬會像我這樣,和一條大魚相持這麼長的時間嗎?我相信他可以,而且能堅持更長的時間,因為他現在年輕力壯。他的父親也曾是漁夫。但是骨刺會不會帶給他太多的疼痛呢?
「我不知道,」他大聲說,「我從來沒長過骨刺。」
太陽下山時,為了給自己增添自信,他想起自己在卡薩布蘭加一家酒館裡的經歷。他在那兒和一個從西恩富戈斯來的大個頭黑人比賽扳手腕,那人是碼頭上最強壯的人。整整一天一夜,他們將手肘支在桌上畫著的一條粉筆線上,小臂朝上伸直,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兩人都試圖將對方的手壓倒在桌面上。很多人押了賭注,在煤油燈下進進出出,而他一直盯著那黑人的手臂、手,還有那黑人的臉。在過了最初八個小時之後,他們每隔四小時更換一個裁判,好讓裁判睡覺。他和黑人的指甲縫裡都滲出血來,他們倆互相瞪著對方的手、小臂,還有眼睛。下賭注的人在屋子裡走進走出,或是坐在靠牆的高腳椅上觀戰。屋裡的牆壁是木質的,都刷了鮮藍的油漆,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那黑人的影子很龐大,當微風吹動煤油燈,他的影子就在牆上晃動著。
整個夜晚,他們的賠率反覆地變來變去。那些人餵黑人喝蘭姆酒,還替他點菸。喝了蘭姆酒之後,黑人使出驚人的力氣,一度將老人的手壓下去將近三英寸。可是老人,當然那時候他還不是老人,而是冠軍聖地牙哥,又將手抬起來,將雙方拉回勢均力敵的僵局中。然後他就確信自己能夠戰勝那黑人,儘管黑人是個好人,而且是了不起的健將。天亮了,下注打賭的人都要求算作平局,裁判也直搖頭,但是他使出渾身力氣,將黑人的手一點一點往下壓,一直壓到桌面上。這場比賽是星期天早上開始的,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結束。許多打賭的人要求算作平局,是因為他們還得去工作。他們要麼在碼頭上搬運麻袋裝的砂糖,要麼在哈瓦那煤礦公司上班。要不然所有人都想要看到比賽進行到底的。不過,他確實結束了比賽,而且趕在大家出工之前。
在那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所有人都喊他冠軍,後來在春天的時候,又進行了一場複賽。不過大家下注的數目並不大,他相當輕鬆就贏了比賽,因為在第一次比賽時,他已經擊垮了那個來自西恩富戈斯的黑人的自信心。從那以後,他又參加過幾次比賽,之後就不再參加了。他認定,只要自己有足夠的決心,就能打敗所有人。不過,他也認定,這種比賽不利於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他也曾試著用左手參加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總是背叛他,不會按照他的意願行事,所以他也不信任它。
這會兒太陽已快將他的左手烤好了,他想。它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裡變得太冷。誰知道今天夜裡會發生什麼事呢?
有一架飛往邁阿密的飛機從他頭頂上方飛過,他看著飛機的影子驚起了成群的飛魚。
「這兒有這麼多的飛魚,就該會有鯕鰍的。」他一邊說著,一邊身體後仰著拉魚線,想看看能否將魚線再往回收一些。但他根本做不到,魚線照舊繃得緊緊的,小水珠在上面顫抖著,魚線眼看就要繃斷了。小船依然緩慢地前進著。他一直盯著那架飛機看,直到再也看不見。
坐飛機的感覺一定很奇妙,他想。也不知道從那樣的高處往下看,大海會是什麼樣子?如果不是飛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見這條大魚。我希望能在兩百英尋的高度上很慢地飛行,可以從空中俯瞰這條魚。當年在捕龜船上的時候,我曾經待在桅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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