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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之後,當我在北部的醫學院等待高中升大學學測後的面試時,在陳列醫學史的川堂上,看到了一張由四個雜耍小人所構成的圖畫,那是西元前四百年古希臘人所提出的「四體液學說」示意圖。四個人分別代表著血液質、黏液質、黃膽汁和黑膽汁四種體質。根據古希臘人的說法,體質不均衡是萬病的根源,如果混亂到一定程度,就必死無疑了。我看到後,腦袋瞬間發熱,心跳也加速了。我的思緒飄回到十三歲時住在山上,對著沒了呼吸的村長胡亂急救的那個暑假。那彷彿遙遠如外星球,或者像是上一世紀的事情了,然而仔細回想,天啊!那才不過發生在四年多前而已。
事情的開端是在那年農曆的七月十五日下午。
颱風大雨過後,天氣乍然晴朗了起來。媽祖廟「天明宮」前的廣場搭起了七彩帳篷,帳篷下的數十道圓桌擺滿了普渡用的三牲四果,走道已經夠窄了,還擺了一整排的椅凳。椅凳的上頭放著一只只盛滿清水的臉盆,一炷清香斜放,毛巾展開,藉此恭請好兄弟來賞光洗臉。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闖禍了,和同學在廟埕前跑來跑去時,嬉鬧間像打保齡球般地把一長排的椅凳搞翻了。頓時,乒乒乓乓,臉盆翻落,尖叫和罵聲四起。最糟糕的是,我們的校長正好在祭拜人群中,而她身上那件千年不變的暗紅色連身裙也因此被水潑髒了。我媽押著我賠不是,但那是假裝的,因為她早就習慣了我的小事不斷,大事不犯。校長用她一貫平直沒有起伏的口吻說,聰明的小朋友才調皮,沒關係。話雖如此,她在開學後找了莫須有的罪名,罰我掃了一星期的廁所。廁所超級臭,班上的女生不敢跟我接近,讓我感到很沒面子。
那年我十三歲,暑假即將結束,恰逢中元普渡。師公在供桌前吹起法螺,燒了符咒並搖起鈴鐺,卻並不見往常祭祀時的人潮。原來婆婆媽媽們、歐吉桑以及村裡僅剩的小朋友,全部都聚集到十點鐘方向的戲台下了。
圈圍的中心是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打著大紅蝴蝶結的中年人,身材矮胖,國字臉上留著小平頭,瞇細的眼睛透過粗框眼鏡,簡直成了一條直線。他的左腳有殘疾,手拄著金屬製的前臂枴,胸廓因為長時間左右施力不平均而變形前突。在這海拔約兩千公尺的山上,又值連綿大雨造成聯外道路全部毀損的颱風天,他這個外地人是如何來到我們村落的?實在是個謎。
中年人自稱是林教授,簡稱林P。「我是Doctor,Doctor有『博士』和『醫師』兩種意思,我兩個身分都有,我想大家還是叫我林P吧!這樣比較簡單親切。」他這樣向村民自我介紹,聲音厚實,很能給人安定感。我注意到他的褲腳上沾滿了泥水,左側眼鏡的邊角有一小塊裂痕,看來他在雨中的山路行走,再加上肢體殘障,確實吃盡了苦頭。
只是,根據我的死黨「烏鴉」的說法,林P一出現在廟前,就像神一樣露了一手,救了伍老師的命。我沒有親眼目睹,只能任由烏鴉一次次吹起一隻比一隻大的牛皮來。
那是國一升國二的暑假發生的事情,我那時還住在深山的小村莊裡,喉結已經突起,身高卻是矮不隆咚的一百四十三公分。而那一年,颱風去了一個又來一個,大大小小的雨水不停地下著,村子被颱風掃過後,卻像是被熱水燙過,村民吵吵鬧鬧煩擾在遷村與否的選舉議題上。
村長的競選對手「凡仔」,一位出外經商賺了大錢的人,回到村莊不到半年就決定參選,他的競選文宣主打「活命是人權,遷村能活命」。而現任的村長卻認為,遷村無法解決人生的問題,必須反過來真誠地面對死亡,因此他蓋了一座名為「生命教育館」的建築,強迫要村民參觀。在激烈的選情下,原本已經稀少的村民又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兩派,整個山谷都充斥著選舉宣傳廣播車的聲音。但是,晚上當我窩在房間裡寫暑假作業時,聽著外頭滴滴答答的雨聲,混雜著貓頭鷹的咕咕聲,我又感到極其安靜,絲毫察覺不到村裡即將發生大事。
被急救的伍老師是去年來到山上的,台灣大學的高材生,擁有國外語文學校的碩士學位,學成後來到村裡的國小擔任級任老師,穿著樸素,眼睛亮如一等星眨呀眨的,鵝蛋臉總是掛著微笑,軟軟黏黏的聲音有種獨到的韻味。
國一下學期,媽祖靈驗,原本的英語老師「陳雷公」離開了,改由伍老師來接任。陳雷公嗓門雖大,對我其實滿好的,屬於鐵漢柔情的那一種,當他在教室裡唸出 「This is a dog.」這句話時,甚至連遠在十公尺外、總是趴在廟前雜貨店旁的那隻叫「小黑」的雜種狗都會嚇得豎起耳朵來。
烏鴉告訴我,上學期末伍老師退還了陳雷公的情書,原因是她愛上了山林,不想再回到都市,當然不可能和把在山區教學當成跳板的陳雷公交往。由於缺乏英語教師,校長要伍老師這個喝過洋墨水的來代課。伍老師以國小老師來教授國中並不符合體制,再三拒絕。校長並沒有發揮劉備三顧茅廬的殷勤身段,反而板起面孔,下達命令:「伍老師,難道你不明白作為一位教師的使命就是作育英才?待得夠久就會明白這個山上是個化外國度,沒有人會來稽查的,而你所擔心的教育局公文,我會自行處理。」
想不到機車的校長也有可愛的一面。看來,我自認老成世故,對這社會的理解還是欠缺了火候。
烏鴉並不喜歡伍老師。我不惜以斷交威脅,他才慢條斯理地解釋:「老大,你逼我說的哦!她常常笑,很假,誰會整天開心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有股妖氣從她的頭頂冒出來。」
「妖你的頭啦!」
我猜測是因為烏鴉在課堂上吃東西,被伍老師罰站到司令台唱歌的緣故,只是他愛面子不願意承認而已。正值中午,烏鴉頂著大太陽,在司令台小聲地唱著:「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他五音不全我知道,但是他自認為唱得挺好的。有時候人缺乏自知之明也有好處,否則按照他的個性,大概會躲在棉被裡哭個三天三夜。
總之,伍老師是我的女神。我以為我將這個祕密隱藏得很好,結果烏鴉早就猜到了。既然烏鴉知道了,那其他人也肯定心知肚明。在普渡那天的廟前廣場,我看到伍老師跌坐在林P旁邊,虛弱到無法張開眼睛,身體兩側還沾滿泥濘。這一幕,讓我的心臟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而那天吃完午餐後,我的鼻子突然過敏大爆發,讓我不停地擤鼻子,用掉了好多衛生紙。真奇怪,我的過敏總是在月圓時發作。這讓我產生了好奇,過敏和引力是否有關聯呢?或許這將成為未來三十年間諾貝爾獎的熱門研究題目。正當我胡思亂想時,我媽說:「你這樣一直抽面紙,我賣麵賺的錢都不夠你用了。我吃壞掉的蝦子,皮膚也不會癢,你的爛鼻子到底是遺傳誰的?」
這答案不是很明顯嗎?當然是爸爸,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我也懶得回答我媽那些五四三的問題。趁著雨勢停歇,我來到雜貨店買衛生紙,小黑趴在馬路的正中央,閉著眼,左右搖起尾巴,一隻蚯蚓滑過,牠才抽動鼻子,稍微睜開眼睛。
烏鴉看到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低聲說:「老大,可惜了!好戲已經結束。」
我靠著個頭小,一溜煙地鑽進人群前面,看到了穿著鵝黃色襯衫、綠長褲、戴著銀製十字架項鍊的伍老師。她虛弱地靠在戲台前的階梯,泥地上是棄置的口罩,反常地戴了一副粗框太陽眼鏡,棒球帽遮住了三分之一的臉。這樣的打扮顯然是為了不被人認出來。她白色胸罩的右側肩帶滑落到臂膀處,我想上前提個醒,但她的臉色蒼白,看起來驚恐不安,看來還是不要打擾她比較好。我看看左右圍觀的那十來個村民,沒有人注視著伍老師,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P身上。
林P掏出黑西裝裡的手帕,頻頻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會流汗的人,也許他說話太用力了。
趁著空檔,我向烏鴉詢問:「伍老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跪在廟裡,突然就倒下來,四肢不能動,也沒辦法呼吸──」烏鴉說。
「什麼?說清楚,不要慢吞吞的。」
「大家把伍老師扶到廟外,因為那裡的煙比較少,空氣也乾淨,之後就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了。說時遲,那時快,有一個人衝了出來。老大,我這樣說,是不是很像武俠小說?」
「好啦!然後呢?」
我知道烏鴉在無聊的時候會翻閱他爸爸書架上的推理或武俠小說,而隱藏在後面角落的,全是露三點的金髮美女雜誌。
烏鴉指著林P,「他繞著伍老師走了三圈,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五顆藥丸,不同的顏色,紅紅黃黃的,然後強迫伍老師吃進去。」
「不會有毒吧?野菇的顏色越鮮豔,毒性越大,不知道藥物是不是也這樣?」
「已經吃下去,來不及了。林P又從村民那裡拿了塑膠袋,摀住老師的嘴巴,好像要把她弄死。」烏鴉吞了口水,又說:「真的嚇死人,今天是什麼日子,突然出現一個奇怪的人專門來欺負伍老師!就在這時候,阿善伯站了出來,手提著酒瓶,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他上前一步,揮出了少林拳。揮空就算了,還差點跌倒。幸好,伍老師動了動身體,說呼吸好多了,也不那麼喘。老大,這樣神不神?罩著塑膠袋呼吸會比較舒服?我回家也要試試看。」
「最好這樣會比較爽啦!伍老師中邪了嗎?」
烏鴉聳了聳肩,做出了茫然不知的表情。
「七彩藥丸?那是什麼怪藥?」我又問。
「要問林P,怎麼問我?」
「伍老師信基督教。她說過,不能進廟裡,也不會拿香拜拜。」
「所以她怕上帝生氣,戴上口罩,也用大眼鏡遮住臉,偷偷進來的。」
「神這樣被騙,那就不是神了。伍老師到底在拜什麼?」
「入境隨俗嘛!老大,拜託,不要提到伍老師就神經過敏。」
「不可能那麼簡單,有隱情。你會用成語,進步很多哦!」
烏鴉嘟起嘴,得意地點了點頭。
我內心十分不安,伍老師來廟裡求神問事,這是否和我寫的生日卡片有關?難道她看出了我的心意?畢竟我們年齡相差很大,所以她心猿意馬地想來問問媽祖的意思?可是這樣的解釋說不通,因為我的卡片上只寫了祝福的話語。
而中邪為什麼要用塑膠袋來罩住口鼻,一種新穎的驅魔儀式嗎?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