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姊姊
「大夫，蒂列絲已經沒有治好的希望了嗎？」裘拉第公爵回過頭去，問低頭坐在後邊的都布列博士。
公爵那頭白銀似的頭髮如今已失去光采，雙目塌陷、額上的皺紋很深，顯得非常蒼老。這也難怪，雖然窗外一片春光明媚，百花競豔，蜜蜂正圍繞著花兒採蜜，可是這房裡所有的窗子都垂著厚厚的窗簾，充滿陰暗淒涼的氣氛。公爵的愛女蒂列絲小姐正患著重病，與病魔奮鬥著。
大床用花邊裝飾著，在紅花羽毛被底下躺著的姑娘，臉色卻像蠟一般的蒼白。公爵徹夜不眠的看顧愛女，可是蒂列絲小姐的病不但不見起色，就連當時法國名醫都布列博士也都束手無策了。
「公爵，實在很抱歉……」都布列博士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只要蒂列絲的病能治好，我寧願犧牲一切財產和地位。唉，你說她的病真的已經到無望的地步了嗎？」
「我們已經盡力了，以後只有聽天由命了。」
「哦……」公爵頹然的站了起來，走到蒂列絲床前，跪下去畫著十字向上帝禱告。
蒂列絲小姐是老公爵唯一的掌上明珠，公爵夫人生下她之後不久就死了。蒂列絲小姐在廣大的公館裡被好多的僕人伺候著，雖然不免有些孤單，卻獨享著父親的愛，過了十四年快樂幸福的生活。
她本來就體弱多病，這一年，忽然因感染傷風而得了肺病。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蒂列絲身上的公爵，一知道愛女得了這可怕的病時，是多麼的驚慌和悲傷呀！他曾請了所有的名醫來為愛女診治，但是這種頑強的病症卻無藥可救。
後來，他聽說奧多．加龍縣的巴涅．得．留薰溫泉對這種病很有效，便決定把蒂列絲送到那兒去。
蒂列絲在溫泉旅館住了兩年，一度臉色好轉了些，甚至可以在溫暖的陽光下，由女僕陪伴著到附近的森林和山丘去散散步。當時，公爵開心得精神煥發。「蒂列絲，照這種情況看來，說不定到了春天雪融化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回巴黎的家了。」
「爸爸，您為我擔心很久了。我想到了春天，我一定可以康復。」蒂列絲也高興的睜大那雙明亮的眼睛回答。
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山頂上的雪融化了，旅館的花園裡天天盛開著花，蒂列絲卻吐了一堆比紅茶花更鮮紅的血，病倒在床上了。現在，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別說散步，就連泡溫泉都不能，整天只能躺在床上過日子。父親的細心照顧和都布列博士的用藥，對她的病都絲毫沒有發生效果，她的生命正如同風中殘燭一般可憐。
當公爵禱告完，睜開雙眼時，床上的蒂列絲也睜開眼望著父親。
「哦，蒂列絲，我可愛的女兒，你醒了？好一點沒有？爸爸剛向上帝禱告過，上帝一定會幫助你。」
「謝謝您，我覺得好多了。爸爸，我有一個請求……」蒂列絲微笑著說。
「喔，你儘管說吧，只要能做到，爸爸一定答應你。蒂列絲，為了你，爸爸可以犧牲一切財產和地位。」
「不，爸爸，我不要這種分外的要求。我只想見見住在這旅館裡的瑪格麗特小姐，就是每次出去散步都會碰到的那位茶花姊姊。您問珍妮就知道了。」
「好，蒂列絲，我去請她來就是了，你等著吧。」
公爵連忙打開隔壁的房門。三位女僕正靜靜的坐著，擔心蒂列絲小姐的情形。
「珍妮，你來一下。」
「是，老爺。」一位年輕的女僕站起來，走到公爵面前。
「小姐每次出去散步的時候，常碰見的那位女士你認識嗎？」
「認識，她叫瑪格麗特，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呢。」
「小姐想要見她，你去請她來一下吧。」
「是。」珍妮馬上跑出去。
公爵回到蒂列絲的床邊，「珍妮已經去請她了，很快就會回來。」
「真好，謝謝爸爸。」蒂列絲開心的微笑，臉色卻顯得更蒼白，呼吸也更加困難了。
都布列博士按著蒂列絲的手腕在數脈搏，眼色顯得非常黯淡。
「老爺，我把她帶來了。」珍妮一邊說，一邊領著一位小姐進來。
公爵不經意的回頭查看，卻嚇了一大跳。那女孩雖然看起來比蒂列絲大二、三歲，可是那雙黑眸、長睫毛、挺直的鼻子和優雅的面龐，卻和蒂列絲一模一樣，簡直像是同一個人呢！現在她站在公爵面前，就如同健康的蒂列絲突然出現在那兒一般，難怪公爵會吃驚得發不出聲音。
「公爵，是您叫我來的嗎？我是瑪格麗特，謝謝您的邀請。」
哦，連那銀鈴似的聲音都和蒂列絲一樣悅耳呀！
女孩朱脣微啟，露出貝殼一般整齊美麗的牙齒，長髮波浪般鬈曲著垂到肩上，兩耳上戴的鑽石耳環閃閃發光。公爵在巴黎的社交界裡，曾經見過不少被人推祟為皇后的美女，但是眼前這樣的一位美人，卻是他未曾見過的。
「勞駕了，瑪格麗特小姐，小女一定要見見你，所以才冒昧的去邀請你。請坐在這兒和小女見個面吧。」公爵請她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瑪格麗特以優雅的姿態安靜的坐在椅子上，把帶來的一束白茶花放在桌子上，溫柔的問：「蒂列絲小姐，怎麼好久都沒看見你出來散步了？我正在掛念著你呢。」
「謝謝姊姊。」蒂列絲從被子裡伸出纖細的手，握住瑪格麗特的手說：「我很想和姊姊一塊兒到小山上散步，真開心哪！你曾經跟我談過好多齣的戲，我全記得呢。」她像懷念著什麼似的注視著瑪格麗特。
「對了，你該記得我們曾約定等你病好了，我們要回巴黎一同去看戲啊！」
「嗯。」蒂列絲悲傷的回答，然後微微的搖著頭對瑪格麗特說：「可是姊姊，我不行了，上帝叫我回去，我們就要分離了。姊姊，求求您，把可憐的爸爸……」忽然間，她猛然的咳嗽起來。
「怎麼了？蒂列絲！」公爵連忙用手去揉著蒂列絲的胸口。
瑪格麗特用繡著花邊的手絹替蒂列絲擦拭額角的汗珠。
蒂列絲痛苦的喘息著，輕微的說了一聲：「再見。」
「完了，已經不行了。」都布列博士嚴肅的宣布。
瑪格麗特啜泣著，把白茶花放在蒂列絲胸前。
胸前擺著一束茶花的蒂列絲，臉上再也沒有方才的痛苦了。她靜靜的躺在那兒，好像只是很安靜的睡著，白晳得近乎透明。這位十六歲的可憐少女，就這樣安靜的長眠在父親的懷抱裡，猶如一朵待放的蓓蕾逝去了。
「蒂列絲小姐、蒂列絲小姐！」只剩瑪格麗特悲傷的呼喚聲，震蕩在周圍潮溼的空氣中。

父女之誓
為了紀念蒂列絲和瑪格麗特的友情，蒂列絲的屍體依公爵的意思，被埋葬在她和瑪格麗特常去散步的小山上。
瑪格麗特今天又帶著女僕娜妮，捧著白色的茶花到墓地來。公爵也由珍妮陪著，顫巍巍的走上來。蒂列絲去世不過十天的工夫，公爵卻好像一下子老了五、六歲。
「喔，瑪格麗特小姐，你又來看蒂列絲了嗎？蒂列絲如果地下有知，該是多麼高興呀！她簡直把你當作親姊姊一般看待呢。」公爵握著瑪格麗特的手由衷的說。
「不，公爵，請您別這麼說，我不夠資格呀！在巴黎的時候，我沒有資格親近你們。如今因為我和蒂列絲得了相同的病，住在同一間旅館裡，有機會能這樣親近，對我來說已是非分之想了。如果蒂列絲不死的話，那該有多好啊，唉……」
多麼溫順的女孩子啊！公爵對瑪格麗特的話非常感動。
「公爵，請在這兒坐一下吧。失去了那樣漂亮溫柔的千金，您心中一定很難過。」瑪格麗特含著淚把披肩鋪在石凳子上。
「你是多麼可愛的一位小姐啊！我頭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的臉和身材長得跟蒂列絲完全一樣，沒想到你的心也像她一般溫柔呢！瑪格麗特小姐，你的父母都健在嗎？」
「不，公爵，我是孤兒，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相繼去世了。」瑪格麗特低垂眼簾憂傷的回答。
「哦？那麼，你跟我一樣孤獨無依了？」
「是的。」瑪格麗特態度優雅而高尚，這樣的談吐，使公爵相信她一定是一位生長在富有人家的千金小姐。
有女僕隨身伺候，到這溫泉旅館來養病，絕不是貧苦人家的女孩做得到的，大概是父母留下了不少遺產吧。想到這兒，公爵認為這是上帝憐憫自己失去女兒，才差遣她到這兒來的。要不然，雖然她比蒂列絲大兩歲，但一切容貌、風度等等，怎麼會跟蒂列絲那麼相像呢？
「瑪格麗特小姐，請你代替蒂列絲做我的女兒好嗎？如果能有你這樣的女兒，也可以忘記失去蒂列絲的寂寞了。請你不要拒絕，好嗎？」公爵鞠了個躬，向她請求。
「啊，公爵要做我的父親嗎？這簡直像在作夢！我一定會代替蒂列絲小姐孝順您的。」瑪格麗特高興的跪在公爵腳邊。
「你願意嗎？那太好了。」公爵輕輕擁抱著瑪格麗特高興的說。
「看你的臉色還不錯，似乎挺健康的，你的病怎麼樣了？」
「託您的福，我一天一天的好起來了。醫生說再過一個月，我就可以回巴黎了。」
「是嗎？太好了。那麼我也再待一個月，跟你一塊兒回巴黎吧。我本來不想再回到那沒有蒂列絲的巴黎，不過有你陪伴我，我也不再寂寞了。我就在這兒再陪蒂列絲一段時間吧。」公爵終於露出愉快的笑容。
「能和公爵一塊兒回巴黎，真是令人開心。」
「瑪格麗特，別再叫我公爵了，叫我爸爸吧。」
「好的。」
「可是，爸爸……」
「什麼事？」
「天快黑了，您看顧蒂列絲那麼久，身體也累了。這麼冷的天，晚風對您恐怕不大好。回屋裡去吧！」說著，瑪格麗特便挽著公爵的手臂往屋裡走。
「對，不僅是我，你身體也不大好，我們一起回去吧！」
公爵被瑪格麗特攙扶著，對蒂列絲的墳墓說：「蒂列絲啊，我可憐的女兒，瑪格麗特小姐答應做我的女兒了！爸爸不再孤單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瑪格麗特也在一邊說：「蒂列絲小姐，從今以後，我會代你伺候爸爸，請你在天國守護我們吧！」
於是，他們像親生父女一般手挽著手，親熱的走下山坡。
春天的夕陽正要沉到彼列涅山脈下，餘暉把西邊的天染成一片薔薇色。森林、流水、旅館，一切都像是在夢中的王國一般，三、四隻返巢的鳥兒，橫飛過天空而去。
「多美的風景啊！自從蒂列絲死後，我一直沒有心情欣賞外面的景色，今天才領會到落日的美景，這都是因為有了你的緣故啊！」
「我很了解您的心境，爸爸，以後我會常常陪您出來走走，希望您也能回復往日愉快的身心。」瑪格麗特對公爵的體貼真是無微不至。
「謝謝，有了你這樣一個好女兒，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上帝呢！瑪格麗特，我一定會早日恢復健康，只要你不離開我的身邊。」
「爸爸，無論如何，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您的。我還記得蒂列絲臨終時說的話：『姊姊，求求您，把可憐的爸爸……』我不會忘記她那句話，所以絕不會離開您。」
公爵禁不住喜極而泣。兩人就這樣邊談邊走，連什麼時候走進旅館的大門也不記得了。

瑪格麗特的身分
從第二天開始，公爵和瑪格麗特便一刻不離，很親熱的在一起。不管是吃飯、散步或到蒂列絲的墳上，他們都形影不離。只有晚上睡覺時，他們才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爸爸，晚安。」到了十點，瑪格麗特一定會來請安。
「晚安，瑪格麗特。」每當瑪格麗特來道晚安的時候，公爵便會撫摸著她那頭秀髮，慈祥的在她的額角上吻一下。那是對蒂列絲生前習慣的動作。對於兩個毫無關係的人來說，這麼親熱真是難得。
公爵的健康一天比一天好，曾經為愛女的去世而枯槁的白髮，又回復往日的銀光燦爛。瑪格麗特呢？她的病也由於這兒的溫泉、日光和得到公爵的愛，一天比一天好轉。這真是不可思議啊！
這天晚上，瑪格麗特照往常一樣向他親吻、道晚安，然後靜靜的走出了房間。她走路的步伐簡直和蒂列絲的步伐完全一樣，公爵目送她的背影，正想更換睡衣上床。
「老爺、老爺！」
公爵邊想：「這麼晚還會有誰來呢？」邊把門上的鎖打開。
「這麼晚來打擾您真抱歉，不過，我有一句話想告訴您。」原來是旅館的經理傑曼。
「哦？傑曼，有什麼話不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嗎？我正要上床睡覺呢，上了年紀的人，不按時間上床，晚點就睡不著了。以後，晚上請別來打擾我。」公爵不耐煩的皺著眉頭。
「我也知道，不過，我看老爺最近總是和瑪格麗特小姐在一起，所以始終找不到機會告訴您。」
「難道這話不能讓瑪格麗特聽見嗎？」
「這個……有點不方便呢。我是為了老爺著想，才冒昧這麼晚來打擾。」傑曼不尋常的口吻，使公爵不得不讓他進來。
老實的傑曼連椅子都不肯坐，只端正的站在地氈上，說：「請恕我坦誠問您，您可知道瑪格麗特‧哥傑小姐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嗎？」
「詳細的情形我還不大知道。不過聽說她是個可憐的孤女，難道不是嗎？」
「是，不過我要問的是，您知不知道她是從事什麼行業？」
「從事什麼行業？能夠到這種旅館裡來療養，一定是富有的千金小姐，你看她那高貴的臉龐和含蓄的談吐，就可以知道了。」
「唉，老爺果然不知道啊！」傑曼同情的看著公爵嘆息。
公爵嚇了一跳，「難道我說錯了嗎？」
「是的，你猜錯了，瑪格麗特小姐不是千金小姐。她住在這兒，除了女僕之外，沒有人肯和她打交道。」
「可是，小女蒂列絲生前就認得她呀！老實說，我第一次看見她，就覺得她和我女兒出奇的相像呢。」
「是的，她美麗的外表和高貴的風度，沒有人不讚美，如果說她是公爵令媛，不知道的人也不會懷疑。在巴黎，這位瑪格麗特‧哥傑小姐是無人不曉的『茶花女』。老爺大概最近很少接觸巴黎社交界，才不認識她。她是專門引誘有錢男人，向他們搾取錢財的交際花！她用那些搾取來的錢，日夜沉湎在跳舞、賭博裡，所以染上肺病，到這兒來療養。我們本來應該拒絕這種顧客，可是做生意有時候是身不由已呀！」
公爵的臉色愈來愈蒼白，嘴脣也開始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