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貢葛阿瑪的苦難

貢葛阿瑪讓我哭了三次。

五年前我開始尋覓1959年前後民間藏女的故事,卻遍尋不著。直到初識流亡藏人索南,他執意請我吃飯,我挑一家小飯館免得他太破費,他居然說了貢葛阿瑪的苦難給我配飯吃…

他說貢葛阿瑪在西藏境內時,國民黨先毀了她的娘家,接著共產黨毀了她的婆家。說中共來了,貢葛阿瑪被批鬥的情形。貢葛阿瑪被趕到埃巴塘開荒,回到家鄉後,因病臥床不起達三年之久。期間有許多婦女被捕,貢葛阿瑪因癱瘓而躲過一劫。我抑制盈眶的淚水,低頭撥動面前的飯粒,努力不在陌生的索南面前掉下淚來,我知道,我找到民間藏女的故事了。

我在達蘭薩拉貢葛旅店住宿期間,兩位僧俗流亡藏女竟都帶我上樓去找同一位老婆婆。我去蘇佳西藏兒童村學校前,和婆婆第一次初次見面,右眼迷濛的婆婆以為我和同伴一樣是阿尼拉,從右側袋子抓一把糖果給我,怪我怎麼在樓下餐館用餐不上樓來一起吃飯。婆婆衣衫隨意扣了幾個扣子,家居生活甚是安適。我從蘇佳西藏兒童村學校回來達蘭薩拉,和婆婆第二次見面,婆婆吩咐孫女做了一團糌粑給我享用,告訴我她最喜愛的孫子的故事。

隨後,我在德里機場候機赴日內瓦時,隨身翻了《血祭雪域》一書中最後一個故事「苦難」,讀到:當他們逼問我丈夫和兒子的下落時,我和婆婆真是擔心他們會回來,我和婆婆都希望他們戰死沙場,當然不是不愛,對我而言,他們是我的兒子和丈夫,對婆婆而言,他們是兒子和孫子,如果是平時,當然希望見到他們,可是,那時看到絕大部分男人全部都被抓進監獄,還有格扎他們被活剮,誰知道那些被抓的人沒有被活剮而死?所以,如果他們戰死異鄉,畢竟我們看不到,聽不見,如果抓回來當著我們的面處死或活剮,那我們可怎麼辦!那時我們寧願甚至希望他們戰死異鄉,那時我們還不敢奢望他們能逃到印度,那些幹部動不動就說要抓回我的丈夫和兒子,有時候說要運回他們的屍體示眾,一次他們甚至說我丈夫和兒子躲在某一個寺院內,要我前去勸降,當我準備去時又不讓去,我和婆婆幾天幾夜睡不著覺,一聽到有什麼動靜就心驚肉跳,擔心他們真的會抓回我的丈夫和兒子,或者是運回他們的屍體,到後來就悄悄了。得知我丈夫和兒子還活著時,生產隊已經沒有了,當時有人從印度回來,帶來了他們的照片和薩迦法王的照片,說要我和婆婆親手做的食物,我和婆婆就攪拌糌粑託來人帶到印度,當時婆婆年老,不能行動,所以我走不成,不久丈夫在印度去世。婆婆去世後,我就來到了印度。

我想貢葛阿瑪和她婆婆揉糌粑時不知揉進了多少思念?我想那個丈夫和兒子收到糌粑時是不是捧在手心和著眼淚?我在機場哭了起來…

日內瓦開會空檔,和流亡藏人聊起我的西藏流亡教育行,他們聽我講起貢葛旅店的老婆婆,居然告訴我婆婆就是那個《血祭雪域》苦難的貢葛阿瑪!啊!原來是婆婆!婆婆的人,和聽到的故事、看到的故事三個影像結合起來了。我提到兒子丈夫千里迢迢託人要貢葛阿瑪和她婆婆揉的糌粑,我們都紅了眼…

囊巴拉蔣揚

流亡兩年多的西藏難民少年蔣揚桑丹是是囊巴拉(Nambala)新聞事件當事人,因此大家叫他囊巴拉蔣揚。囊巴拉,位於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聖母)峰附近的山口,很多西藏人選擇通過這個山口逃亡印度。蔣揚流亡印度後,在比熱的蘇佳西藏兒童村學校讀書,就讀新難民特別班:語言班,專攻英語。2006年秋冬,我在臺灣的媒體,就曾經看過「囊巴拉槍殺事件」的報導。

在訪談蘇佳西藏兒童村學生時,我已隱約觀察到隱藏在學生內心的思鄉情懷,尤其囊巴拉蔣揚抑鬱最為嚴重。我在學生會會長的宿舍房間裡看到牆上掛著英文月曆,諾大一張西藏難民兒童與中國邊防軍在囊巴拉的相片,旁有文字介紹「囊巴拉槍殺事件」:

2006年9月30日,中國邊防警察,開槍射擊了75個的流亡藏人,其中17歲的尼師格桑龍措被殺,20歲的葛松南加被打傷。槍殺事件發生在離卻勇營地不遠高達18753呎的囊巴拉隘口。中國邊防軍還拘留了大約30個難民,其中包括14個兒童,他們很多不知去向。但41個幸運者,他們安全的到達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中國政府宣稱,槍殺事件是為了自衛。但是週邊的目擊者報導,難民朝著山上跑,但邊防警察一次又一次朝著他們開槍,沒有警告,他們手無寸鐵,毫無招架之力。中國外交部宣稱的自衛,後來被目擊者的鏡頭,證明了是謊言。鏡頭裡,難民像狗一樣被獵殺。為了逃離中國不公正的法律,每年有不少藏民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喜馬拉雅,到達尼泊爾。

蔣揚給我看了附近登山的目擊者在遠處所拍攝的槍殺事件紀錄片,那一片皚皚的白雪裡,偷渡的難民們一個個小小的身影朝著山上跑,蔣揚為我解說模仿鏡頭裡答答答槍聲時的無力與絕望,至今猶在眼前。當時有近百名外國登山客目睹了獵殺過程。2008年11月12日,BBC紀錄片「Murder in the snow」,有羅馬尼亞登山客目擊拍攝的影片,並採訪當時被射殺的尼師的同伴、登山客、羅馬尼亞籍的拍攝者,重建現場當時情形。在以下網址可以看到整個過程:

http://tw.youtube.com/watch?v=UtVEVM12Mvk

http://tw.youtube.com/watch?v=oV_aJRgYyaM

http://tw.youtube.com/watch?v=BkMcj4vQtRU

http://tw.youtube.com/watch?v=veQIdaR0J70

蔣揚不是那幸運偷渡成功的41人之一,他在囊巴拉隘口被抓入獄;或許也可以說蔣揚是幸運的,因為他沒被射中槍殺。不論幸與不幸,蔣揚和三十多人被逮捕入獄三個月,他告訴我坐牢期間挨餓挨打被強迫吃一種藥丸,吃了後腦子變笨了,反應變慢記憶變差,至今後遺症依然。

出獄前和難友們討論過,蔣揚表示沒逃成功他不怕,還想要再度流亡,其他難友也說要再走,於是大家相約一起走。但出獄後到約定時間地點只有蔣揚一人出現,其他人沒來。不氣餒的蔣揚暗下決心定只有一人也要走,這次他要變換不同方式出走。蔣揚出獄時先打電話告訴昌都的父親,要再去印度,父親不肯,急著叫他留在拉薩等父親來接他回家,千萬別去印度。蔣揚堅持二度逃亡,再次借錢買假的過橋通行證。蔣揚喬裝成卡車助手闖關二度偷渡,終於安抵印度。成功逃到尼泊爾時,蔣揚馬上打電話回去報平安,居然聽見父親竟已過世。原來父親那天接到電話後,匆匆騎摩托車馬上出門去車站,想要趕赴拉薩接兒子。可是那天江水大漲,跛腳的父親連人帶車摔入急湍江水中,屍骨無存,連車都找不到。

難民接待站發現蔣揚是囊巴拉槍殺事件後的二度流亡者,幾個小時後立即召開記者會,記者們輪番而來,蔣揚機械式的有問就答,傷慟的他比一般難民被留在接待站的時間更長。蔣揚告訴我當時的煎熬:「老師,我哭,一直哭,眼淚不會停,我也不會吃飯,也不會睡覺,他們以為我瘋了。」像瘋了的蔣揚,直到三個月後才被帶到達蘭薩拉見到達賴喇嘛尊者,蔣揚說:「達賴喇嘛尊者要我到學校好好學習,他會為我祈禱,我才慢慢好起來。」

和其他西藏難民少年一起被安置在蘇佳兒童村學校讀書的他,除了於記者來賓參訪時回應關於囊巴拉新聞事件,兩年多來封閉自己,平素沈默寡言,不願和同學多說話。經過相處,囊巴拉蔣揚願意為我訴說他的憤怒與傷心:

當我一想到父母和妹妹,就會傷心,想為西藏犧牲。但想到就算我死了,對西藏沒有幫助。所以現在好好學習,我要做對西藏有幫助的事。

我父親不讓我念漢人學校,每天教我聖尊達賴喇嘛的事和宗教理論。我小時候上學時,有一天公安看到我脖子上戴著達賴喇嘛像,把我拉去角落問話,還打了我,把我的達賴喇嘛像摘下丟在地上踩。我傷心流淚,回家告訴我父親。父親很生氣拿了刀去找公安,此事鬧很大,我父親被抓了,判了五年牢。那時我十一歲。父親放出來後,我已了解西藏的情形,想去印度。逃到囊巴拉這個隘口時,中國邊防軍開槍殺人,我們只是小孩,沒做甚麼叛亂的事,只是想學習。

蔣揚告訴我他想為宗教奉獻。他愛上蘇佳學校的宗教課,愛在上課時提問。他喜歡宗教課所教內容,對宗教有興趣。他舉例告訴我,即使是六字大明咒雖然只佔宗教的一小部分,但是已具有廣大意義,更何況佛教所有教義。宗教的感動,使囊巴拉蔣揚願意為宗教奉獻。十八歲年輕的囊巴拉蔣揚,計劃兩年讀完蘇佳學校的語言班後,想要去德拉東的西藏職訓中心學習技藝半年,然後再去達蘭薩拉的政治犯團體「古居松」(Gu-chu-sun,即九、十、三),學當記者。他說:

囊巴拉事件使我害怕恐懼震驚,沒想過人民解放軍會開槍殺人,把人當成動物一樣令人生氣憤怒。想當記者是因為囊巴拉事件常常在腦海裡重現,記憶猶新,記者報導囊巴拉事件使我了解新聞記者揭露真相的力量,我想當為西藏真相說話的記者。

第一次訪談時,我從囊巴拉蔣揚眼中看到燃燒的憤怒,我想點醒這個看似沉默說起囊巴拉事件怒氣沖沖侃侃而談的大男孩,能否區分憤怒的對象,反問他如果他是邊防軍會怎麼做。他說:

我對中國邊防部隊殺人不滿,但不會對平民漢人不滿。如果邊防部隊軍人是中國人,我想那是無知,如果我是邊防部隊的藏人,我不會對藏人同胞開槍,穿越邊境只是想求學。

在初次訪談時,我已隱約觀察到隱藏在學生內心的思鄉情懷,訪談到後來我發現囊巴拉蔣揚尤其抑鬱最為嚴重。所以我有機會就找他,第十七世大寶法王噶瑪巴來蘇佳學校說法祈福,學生表演西藏傳統歌舞獻給噶瑪巴時,校長邀請我參加,我找囊巴拉蔣揚隨身當譯者,我一有機會就找他。我常找他說話,囊巴拉蔣揚也常來找我提供論文資料,我倆也投緣,常常說話。後來我要他多說一些他和父親的事情。他說了他這個康巴少年的坎坷:

我和我爸爸一樣,喜歡自己看書。父親坐牢時我十一歲,期間我輟學幫忙家計,挖蟲草加入劇團賺錢交給媽媽。父親出獄後我想去印度,父母不肯,我找親戚借五千五人民幣給帶路人,帶我偷渡,在囊巴拉被抓。前天海外藏人青少年來校參觀,他們對西藏家鄉和囊巴拉新聞事件好奇,每次外國人來,我都會被找去。我很願意去說,我要告訴全世界真相,中國對西藏不好,是活生生的見證。我想讓世界上所有人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中國邊防軍在囊巴拉是怎麼殺人的。

這孩子眼中都是仇恨。現在才十八歲,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下去?

平常不和同學說話的囊巴拉蔣揚,雖然宿舍和班上同學都對他好,但是就是不想說話。當老師的我想打開他封閉的世界,試圖把他從囊巴拉事件拉出來。

我:不和同學說話,這幾天常和我說話啊,今天還來找我兩次,為甚麼?

蔣揚:和老師說話是我的責任。

我:原來你在統戰我。(我逗蔣揚)

平素不苟言笑的他露出難得的微笑,赧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蔣揚,父親和囊巴拉事件成就了你。他會死是因為父愛,父愛會死是因為中共,世人現在都知道囊巴拉,你父親沒有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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