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查案期間,蔣世文被暫時停職,刑部侍郎虛懸。

雖然沒挑明,但刑部裡的人開始用戰戰兢兢的眼神看我,仇士良在含元殿上的態度,儼然我成為眾人眼中的新寵。

仇士良確實會護著自己手下的人,但就沒見過我這種冷不防冒出來的人。一時間我的來歷與身分,變成眾人私下談論的話題。

我不在乎,但這些敬畏給予我許多方便,有人投我所好,規規矩矩做起事來,那堆堆小山般的案件,現在增加不少人手去消化,刑部不再完全向錢看。

我想起以前看的一部日本小說,是寫一個女孩被麒麟選中為王,書中曾說即使王不作為,但只要王在位置上,就能治退妖魔,對於國家人民,不啻是一種安心。

以前我不懂,哪有王能不做事,乾坐在王位上?現時現況卻讓我有些了解。

因為下面的人會依照上位者的品性與習慣行事──

初秋來臨,葉片開始轉黃,我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與陳尚書碰個正著,現在他倒是不會隨便握著我的手吃豆腐了,寒暄兩句,他立刻轉入正題。

「白員外郎,入秋天氣轉涼,一切可都還好?」

「托陳尚書的福,一切都好。」

「唉~不是本尚書愛多嘴,實是一番愛才之心,見你一個青年才俊,身居刑部要職,還只是孤家寡人,聽說家中僅有一婢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身邊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怎行?白員外郎應該盡早成家才是。」

諸如此類的話,這陣子我聽了不曉得多少次了。

「本尚書家中有幾位庶女,雖是妾室所出,但教養方面絕無疏漏,外貌秀麗、個性溫婉、宜室宜家,正待尋訪東床快婿,白員外郎有機會,不如到本尚書家中一敘?」

「多謝陳尚書,不過白某最近奉陛下的命令辦案事忙,暫時無心終身大事,還請陳尚書多多原諒。」說罷,低頭行禮,捧著卷宗越過他身邊,陳尚書微有不甘,但又很快的綻出笑容送走我。

我在大理寺遇到仇士良,說實話,我來這裡三次會遇到他兩次,他時常在這裡行刑拷問,聽說仇士良拷問的手段之好,連大理寺裡最殘酷的刑官都自嘆不如。

這回他倒是有興趣搭理我,坐在椅上拿塊白帕子擦手,慢悠悠地問:

「查案查的怎麼樣?」

我見他擦過的那塊帕子上染了點點的紅,皺起鼻子,不著痕跡的退後一步。

「蔣世文行官經年,所犯之事不勝枚舉,十二年前漢水氾濫,水淹金州,當時蔣世文負責押送賑災物資與善款,此事一過,蔣世文家中忽然暴富,步步高升,頗為古怪。」

仇士良露齒一笑,「沒想到你還真心誠意查起案來,這麼急著弄死他?罷了,聞一早上的血腥味也作嘔,你陪本中尉出去走走。」說罷,率先起身往外走,侍衛們要跟被他舉手攔住,我見此只能放下卷宗快步跟上。

仇士良似乎真的是想散步,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走,半句話也不吭,就這樣走了一個時辰,我也從一開始的緊張到放鬆到再度緊張,最後神遊九天。

直到我們走到太液池畔靜僻處,他忽然止住腳步,轉頭笑睨我。

「你倒是乖覺,一點都沒有想打探本中尉為何針對蔣世文?」

「……沒有。」我實話實說。

「為何?」

「那不是我該做的事,也不是我能管的事,而且最近已經夠忙了。」刑部的人幾乎把我當成沒有名分的刑部侍郎來對待,許多事情都來請示我,而我許多事情都還在學,忙得團團轉。

仇士良忽然上前一步,我下意識想退,卻被他一手攫住,老鷹捉小雞似的拉過去,他靠得很近,只差半步就要撲進他懷裡,把我嚇得一動也不動。

「怪得很……你成天在刑部、刑部大牢與大理寺之間來回,身上怎地一點血腥味也沒有?」仇士良奇怪道,我這才明白他剛才湊在我頭上聞什麼,霎時有點哭笑不得。

你屬老鼠還是屬狗?鼻子什麼做的?

「可能只是湊巧。」我說著,反手要掙脫出來,突然腰間一緊,翻過身被人抱在懷裡,此時天色微暗,太液池畔越發朦朧。

「噓……」他低聲道,但我耳朵太敏感,這舉動讓我反射性地在他懷裡蹦了一下,又被他強力按住,閃身到樹影最深的地方。

才就定位,就見到兩道人影遠遠走過來,邊走邊欣賞風景,走得並不快,走走停停,等了好一會兒才來到我們原先的位置。

雖然天色微暗,我還是能隱約看見為首那人身上衣裳反射的明黃光輝。

「陛下,日落風冷,還是趕緊回去吧!」

我認出這是周平哥哥,工部侍郎周墀的聲音。

「……朕不想回去。」

「陛下……」

「周愛卿,你見最近的蔣世文的案子,你以為如何?」

「……陛下裁決聖明,已命人追查,那蔣世文若有罪,自然難逃法網。」「現在只有你與朕兩人,用不著說這些話哄朕,周愛卿,你說說,朕這皇帝算什麼,朕自知愚鈍,比不上太宗皇帝萬國來朝之盛景,但今日朕受制於家奴,連那周赧王、漢獻帝都遠遠不如……」說到最後,皇帝的聲音明顯帶了哽咽。

我想起這幾次朝會上,皇帝的眼神總是黯淡的。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卻還得端著皇帝的架子,像娃娃一樣坐在皇位上。

說到家奴……我不由得抬頭看了仇士良一眼。

周墀聞皇帝哽咽,跪撲在地,痛哭流涕。

「是臣等無能,才使得陛下受制於家奴。」

「他想用誰就用誰,想不用誰,就藉由朕的手拔除,對裡對外,朕早已顏面無存。」皇帝李昂說到後來越發憤怒,聲音節節升高,「朕只恨當初沒能一舉拔除他,現在還讓他多提拔一個禍害。」

……我有八成把握,那位禍害就是不才本人在下我。

周墀跪在地上流淚嘆息,「臣也沒想到,原以為萬無一失的計畫,竟被不知事的潁王干擾,安排好的人見是潁王,也不敢繼續行動。」

我感覺摟在腰間的手臂,像鐵條一樣勒緊起來,仇士良的臉在黯淡的夜色中顯得模糊不清,空氣中瀰漫淡淡早開金木樨花的芬芳,我卻不寒而慄。

周家兄弟還能活命嗎?

皇帝和周墀默默垂淚好一會兒,才離開此地。

我聽見仇士良低笑道:「原來還少清算一個。」

驀地全身發冷──

他忽然低下頭來,微笑道:「怎麼這樣看著本中尉,怕了,嗯?」

「……是有一點,但想想也合理,你差點就沒命了。」

四周完全暗了下來,仇士良的眼睛反射遠處亮起的宮燈,隱隱發亮。好一會兒才鬆手放開我,評論道:

「腰太細了,沒有女人會喜歡,記得練練身體,吃胖些。」

我記得你脫了衣服腰也沒多粗,怎有資格指責我?

「沒事的話,我要回去刑部了。」到大理寺拿個資料就一去不回,周平肯定氣壞了。

不想手一緊再次被拖住,仇士良淡淡道:「那無趣的地方,回去做什麼,走吧!吃晚飯去。」

「……可是還沒到下朝時間……」

仇士良才不管,拖著我往門口走,淡淡道:「沒穿著官服蹺班一次,哪能說自己當過官?」

我死命反抗,兩腳站定在地上讓他拖行。

「不行,這是不對的!」姑娘我從小到大,連晚自習的課都沒蹺過一堂,年年除了拿成績優良獎,還是全勤鐵票,不管蹺課蹺班都不接受!

但仇士良淡哼一聲,根本不理,他力氣比我大多了,最後我只能踉蹌地被他拖著走,塞進他那輛很囂張的華麗馬車,一路駛到仇府。

叮咚,白晴雨完成人生第一次蹺班成就──

「吃啊,別客氣。」仇士良招呼我,語氣十分親切,我只能勉強朝他一笑。

滿漢全席有多少道菜來著?但擺在我眼前的長桌上,隨便數數都超過一百零八道,食物太少太貧瘠讓人沮喪,食物太多眼花撩亂,還真不知道從哪裡下筷子,而且我旁邊還圍著兩個穿著齊胸襦裙的侍女,衣帶緊緊壓在胸上,爆乳突出北半球,一人拿碟子一人拿筷子,準備等我的指示替我夾菜。

我覺得眼前白花花的好晃眼,波波相連到天邊,差點開口給我來杯牛奶。

已經習慣貧瘠生活的胃,對滿桌子亮晃晃的高級菜色產生恐懼感,我只挑揀了幾道清淡的素菜和蒸糕,最後用一碗小魚乾豆腐湯收尾。

仇士良從頭到尾,用一種看動物園猴子的態度觀察我。

「瞧你吃得跟個和尚一樣。」

我哭,這是招誰惹誰?

飯後又被仇士良叫到偏廳,僕人熟練地搬進燒著炭的紅泥風爐,青銅小鍋釜,茶壺,茶餅,竹瓢竹片、羅篩等等各色精巧的器具。

我不大懂這是怎麼一回事,待他們全部退走,一臉無辜地望向懶懶趴在胡床上的仇士良。

「看什麼,還不趕緊替本中尉煎茶!」

仇老大,你有滿府的下人,還有成堆胸很大的侍女,為什麼偏偏要來使喚我?

「……我不會……」

「上次給你茶杯時,不是吩咐你得學嗎?怎地到現在還沒學會,是把本中尉的話當耳邊風?」

原來你是認真的?

「……回仇中尉,雖然想學,但身邊沒有適合的人,坊間又都是些粗製濫造的煮茶方式,覺得不適合仇中尉飲用。」這回答取巧了些,卻不得罪人。

「說的也有道理,那本中尉今日就教你一回,過去,聽本中尉指示。把盒子裡的茶餅拿出來,掰碎放在風爐上烤。」

我依言行動,墨綠近乎黑的沉重的茶餅在手上趴嚓一聲碎開來時,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愉快,放在小火上烘烤,還得不時以筷子翻面避免烤焦,半晌,茶香味就在偏廳內瀰漫開來。

烘烤完畢,得放進精巧的小石碾中慢慢碾成碎末,這並不容易,要碾的越細越好,十分需要耐心。當我全神貫注做著這些行為時,也能隱約感覺到仇士良的視線,只是這一切都太有趣了,我根本不想分神去想其他。

這陣子滿腦紛亂的思緒都被從腦中抽空,只剩下這些迷人的小器具,單調而精細地重複動作。

「你對本中尉沒有問題,本中尉倒是有個問題想問你。」

我正專注於碾磨茶粉時,仇士良忽然開口。

來得既意外又不意外,今天一整天,他一直用一種窺伺的眼光看我。

於是我頭也不抬,「中尉請說。」

「你當時為什麼會來救我?」

我手一頓,停下動作,想了想,抬頭看向他。

「救人還需要理由嗎?」

「在場應該沒有人不希望我死的,尤其你當時還剛被我拉去墊背。這些日子你又不向我主動要求什麼,既然不是為了挾恩以報,又不趕著來巴結我,本中尉倒是看不懂你在想些什麼了?」

我手下一動,茶末又發出細碎的喀擦聲,皺眉不作聲。

其實我還真沒想過這些,反而不知道怎麼答。

「瞧你先前對蔣世文義正詞嚴,一派懲奸除惡的嘴臉,怎麼,本中尉在你心中算得善人嗎?」仇士良的語氣輕鬆隨意,彷彿是個不經意的問題。

「……如果有選擇,誰想當個惡人呢?」

仇士良的笑容凍結,面露詫異,我以為他沒聽清楚,又重複一次。

「如果有選擇,誰想當個惡人呢?中尉是什麼樣的人,自己心知肚明,我不想多言,只是我當時看見中尉很努力、很拼命的想活下去,於是就忍不住動手了,或許是老天覺得中尉命不該絕,給我指示呢?」

平時仇士良反應很快,這句話他卻消化了好幾秒,臉上瞬息萬變,有憂傷、懷疑,以及許多複雜而莫名的情緒,最後大笑出聲。

「這可真怪,老天在過去三十一年裡都忘了我這個人,現在又突然想起我了?」

「若是中尉不受老天眷顧,那許許多多人裡,為何只有中尉走到這一步?」

仇士良側身躺在胡床上,一手撐著頭,剛才的真實情緒只有瞬間外洩,現在已全然不見,眼神深深,什麼也看不見。

「我不信老天,只信我自己,這一切是我的努力得來的。」

我努努嘴,低頭繼續碾磨。

「我啊~想法正好與中尉相反,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今天能走到這一步,成為這樣的人,自身努力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很大部分要感謝我身邊的人,如果心裡只想著自己,覺得一切都是靠自己,很容易把自己孤立起來,覺得只有自己最了不起而看不起別人,這樣怎麼也不會快樂。我磨好了,下一步呢?」

「……把茶粉放到紙袋裡晾涼,在銅壺加五杓水,放在風爐上燒。」仇士良答,停了停,又道:

「如果你真這麼想,那你就是個傻子,無可救藥。」

我小心地加好水,放到爐子上,抬頭笑著回應他。

「雖然我很樂意當個傻子,但總覺得承認對中尉不好。」

「為什麼?」

「因為你被個傻子給救了,還不只一次。」

仇士良的表情像吞了一隻死蒼蠅,十分精采。

他沉默下來,不再糾結這話題,只偶爾指點我下一步。

水上綻開魚眼紋時,稱為初沸,此時加一杓鹽,繼續加熱,等鍋邊湧起連珠冒泡,便是二沸,竹杓舀出一杓水放在陶碗內,攪拌沸水同時往水裡倒入晾涼的茶粉,刷啦一聲,白煙升起,整個室內的空氣都被這股芬芳同化。

最後把舀出的水再倒回釜中,一壓沸騰的茶湯,三沸後移離風爐,舀進茶杯,淡褐色的茶水上浮著一層綠色浮沫。

我覺得有些得意,以第一次來講,我應該做的相當不錯了,把白瓷茶杯端到仇士良面前,他只翻翻眼皮看了一眼,拿起來嗅,隨手就把那杯茶往旁邊的痰盂盆倒下去。

「這種東西要讓我喝,你還差得遠呢!」

我站在胡床邊與他四目相對,靠得近了,不由得一愣,除了很熟悉的戲謔微笑外,他眼中多了些以往不曾有的東西。

好像不知不覺,往他走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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