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英國,倫敦
維多利亞沒有時間玩樂,沒有時間交朋友、大笑、蹦蹦跳跳,或是做一些普通孩子會做的事。維多利亞十歲,但卻不像一般十歲的孩子。在所有倫敦的晚宴上,她的職責就是閉上嘴巴,在大人面前表現得乖巧懂事。她會坐在巨大豪華的扶手椅上,晃動懸在半空的雙腳,剝著一片片鄰近花瓶裡的藍色繡球花花瓣。她一邊看著大人們在屋子裡跳舞,或喝茶,或喝雞尾酒,或對著門廊的雕刻品大肆評論,一邊安靜沉思。
她的弟弟查理喜歡派對。雖然他只有五歲,但咿咿呀呀的兒語用的都是西班牙文或希臘文。維多利亞不喜歡他,甚至希望他消失,她看著媽媽將弟弟抱在懷中,而弟弟則笑得忘我。和她比起來,查理是兩個孩子中好看的那個。維多利亞對著鏡子推了推厚重的眼鏡,厭惡地轉身離開。她討厭這些沉悶的派對,討厭她的計算機和教科書、她的家教老師和測量器具、她雜亂的頭髮、緊湊的行程、爸爸的眼鏡以及弟弟的天才IQ。
就是這些憎恨,宛如飛蛾撲火般,轉變成她渴望勝利的驅動力。對維多利亞來說,人生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勝利,不論要付出多少代價,更重要的是,她非常了解該怎麼做。她成天將時間花在索然無味的活動上,為的只是專注贏得勝利,她帶著無數獎杯、獎狀和好成績回家,彷彿一隻飢餓的貓叼著鳥兒的屍體獻給主人。
「這個世界上只有贏家和輸家!」維多利亞有次對著代數老師大吼。「贏的越多,地位就越高!到牛津當教授還有得諾貝爾獎,對妳來說才叫勝利!就我所知,當家教老師什麼都不是!」當然,過不了多久,維多利亞還是回到房裡,雙手放在背後,微笑著對驚慌失措的老師道歉。她必須如此,因為不管這個老巫婆是不是輸家,都負責替她的考試打分數。
維多利亞討厭教科書和課外活動,因為這些就是她僅有的朋友。她學會像媽媽一樣和不喜歡的人做朋友,馬術、西洋棋、鋼琴、網球、繪畫,每項她都有私人家教,每個私人家教都跟她一樣不開心。妳在馬背上不夠挺拔;妳的動作太遲鈍;妳的手指太肥、妳的手指太肥、妳的手指太肥……
維多利亞的手指確實太肥,這是另一項可以被列入爸爸冗長缺點項目名單的。幸好,若是講到辯論,這份名單就不會太長。辯論是維多利亞最喜愛的活動,她可以藉此大發怨氣。「我想我們的女兒也不全然那麼差勁。」有次她帶回一座全國冠軍獎杯時,爸爸這麼說。是的,維多利亞一點也不差勁。她在辯論比賽時從不客氣的羞辱對手,可以假裝已經長大成人,逃離父母,變得強大。
維多利亞的父母從不放過任何批評她的機會。一般人所謂的全家團聚時光,她會收到電子郵件,再加上他們偶爾相聚的早餐時光就已相當足夠。爸爸一邊翻閱日曆,一邊食之無味地吃著果醬吐司,彷彿吃奶油塗紙板也沒差似的。媽媽泡一杯茶,讀著倫敦時報。
「維多利亞,日曆上寫著妳之前有些比賽……」爸爸說。
「嗯,我有個辯論比賽。」
「不要說嗯,維多利亞,多庸俗。」媽媽說。
「妳贏了嗎?」爸爸說。
「差一點,我輸給了麗狄。」
「說到庸俗……」媽媽說。
「為什麼妳會輸給麗狄?」爸爸說。
「她的答辯很精采,我沒有料到──」
「沒有料到?我想我們找到妳輸的原因了。」爸爸說。
「爸,我已經贏了四次的──」
「妳再怎麼好也只能和最近這次的表現相提並論。」媽媽說。
他們說什麼其實並不重要,因為維多利亞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新任的辯論家教也這麼說,維多利亞對此堅信不已,畢竟辯論家教高挑又貴氣,一頭金髮,比媽媽還漂亮。(待續)
蘇格蘭,格拉斯哥
幾百公里外,島上某個落後地方,一名叫做克里斯汀的男孩從小巷跑了出來,背後拽著一袋麵包和熱狗。他在一面老舊的牆壁旁停下來大口喘氣,幸好雜貨店的老闆還沒追上來,他可是氣得直跳腳。明天警察就會開始搜遍格拉斯哥尋找克里斯汀,他已經連闖兩家商店了。他低頭看著戰利品,發現拿錯麵包,還是咬了一口,味道就像身後的牆壁一樣又老又硬,但無所謂,過去三天他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
記得那天早上,實在餓得發昏,偷錢包的時候還給人逮住。他又咬了一口,這天結束的比預期順利,「祝我生日快樂。」他說,然後默默回家。
所謂的家是用三片鐵皮製成的簡陋小屋,就坐落在橋墩旁的洞穴裡。屋內的泥地上,汽車零件和輪胎散落四處。有時,義工會在天橋上扔些食物或舊衣到屋頂上;有時,開車的人會扔些燃盡的菸蒂或沒電的電池。曾經有人扔過一台暖氣機,那可真是美好的一天。小鎮附近沒人和克里斯汀說話,但大家都知道他母親的遭遇,以及他父親是如何被這場遭遇打擊而無法工作。大家提供食物,但不跟他說話。克里斯汀知道他們這麼做比較舒坦,彷彿真的有盡心盡力照顧這個小鎮。
他上次的生日和這次大不相同,那時他有一個家,一位母親,一切都很美好。克里斯汀的父親是個健壯的男人,有著紅色的鬍子和厚實的笑聲。但這些都是在父親心愛的「小美人」過世,以及在他失明和自我封閉以前的事了。
克里斯汀將鐵皮扳開,彎腰鑽進小屋。父親還在熟睡,身子裹著舊大衣,灰白的鬍子已糾結不堪,成了寄生蟲的家。克里斯汀上次生日,剛好是蘇格蘭高地運動會開賽的那天,當時叔叔也和大家在一起。一年前,幾乎每個晚上,小鎮都可以聽見爸爸和叔叔在當地酒館裡,唱著歌,說著水怪的故事,或是在地上互相比腕力,引起大家一陣喧鬧。上次生日,克里斯汀剛贏得蘇格蘭青年馬拉松和蘇格蘭青年擲布袋的競賽。他和叔叔一樣,是個四肢發達的運動員,但最近卻放棄這些蘇格蘭運動,寧願從屋外撿到的手提收音機收聽足球賽事。他飢渴地聽著,幻想能過得像那些選手一樣舒適,懷疑是否有實現的一天。他和鄰居男孩一起玩耍時,會幻想自己已經簽得一紙足球合約,脫離現在的生活。
克里斯汀輕輕搖著父親,「爸,爸,我拿了些吃的回來。」
父親一邊呻吟一邊努力想張開眼睛,這對他而言還是很困難,夜晚尤其難受。克里斯汀還清楚記得上次生日過後的那些夜晚。燈光熄滅後,他清醒地躺在床上,聽著身旁的父親無力呻吟、啜泣,直到入睡。從那天開始,克里斯汀得照料生活大小事。他好幾次偷東西被抓,在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房東也把他們趕了出去。克里斯汀帶走幾樣東西,母親的照片、咖啡壺裡的幾枚硬幣、和唯一有價值的物品──他的日記,那是母親兩年前送他的生日禮物,當時他要求一套冒險小說,母親說:「自己寫,孩子,何必依賴他人的想像力呢?」事實上,他們根本買不起一套小說。父子倆僅僅花了十分鐘打包行李,父親沒有任何想要紀念或保留的東西。臨走前,克里斯汀順手偷走了房東的筆。
爐子的燃料用完了,克里斯汀無法煮熟熱狗,他把熱狗切塊,放在麵包上。他痛恨熱狗,不只是恨,簡直是看到就生氣,看到就想大叫。有好幾個禮拜,他只吃熱狗過活,早餐吃熱狗、中餐吃熱狗、晚餐吃熱狗,宵夜還是熱狗,偷到什麼麵包,就配著吃。當然,他沒有告訴父親自己有多麼痛恨這一切,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任何事,除了公園裡那位美麗的金髮女士。她身穿黑色長大衣,頭戴時髦的帽子,坐在他身旁,總是問些討人歡心的問題。他告訴她很多事,包括令他厭惡的事,例如,只要聞到熱狗的味道,就會氣得想揍人;或是就算他得到一個願望,他也不想用這個願望讓媽媽起死回生。
克里斯汀鑽進被窩──其實就是一堆舊大衣──拿出日記。他坐在泥地上,使勁要寫出一些美妙事
物,但他的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美妙的事了。他還是寫,日記是他的避風港,是媽媽留下的唯一紀念。但現在,克里斯汀已經好一陣子沒去想成為作家的事了,這幾個月來,他滿腦子都是如何變得富有、自由。這個強烈渴望不停地擴大,已經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如果你身無分文,就無法呆坐著編織故事,你得追著錢跑。」他得先成為運動明星,才能寫作;他得先發財,才有時間做其他事。
克里斯汀突然感到一股灼熱痛楚劃過胸口,心每跳一下,就揪得難受。他把手放進衣服裡,想要忽略這股疼痛。明早就會好轉了,他閉上眼睛前,這樣祈禱著。為了不再挨餓,他願意付出所有,但他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付出,祈禱也是徒勞無功。(待續)
羅馬幾公里外的小城
貝兒跑進臥房,一股腦兒跳到床上,碧絲想不注意到她都難。「碧絲,要妳選的話,妳要一輩子又胖又醜,然後上天堂,還是又瘦又美,然後下地獄?」
「什麼?」碧絲噗嗤笑了出來。
「說嘛,說嘛,妳會選哪一個?認真點!」「貝兒,我看不出來這個問題有任何需要認真的地方。」
貝兒翻了翻白眼,對姊姊正經八百的態度不以為然。
「妳會選地獄,對不對?」碧絲的目光始終停在書上。「這樣妳就可以穿紅色洋裝耶!」貝兒執意要吵她的姊姊。
「貝兒,我在忙。何況天堂裡沒有人會在乎妳的長相。」
「但我可以擁有永恆的美麗。」貝兒擺出雜誌封面上明星的模樣。
「我覺得妳很美。」碧絲微笑說。
「妳是覺得妳很美。」
「還不是一樣。」
貝兒和碧絲是一對雙胞胎,兩個年輕小女孩,留著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全羅馬的人都為她們神魂顛倒。她們住在離羅馬外不遠的一個小城,城裡山坡連綿,有許多林蔭小徑和老式的冰淇淋店──這裡就像古早的小城,不論是婦女或鄉村大嬸都穿著老式尼龍長襪,帥氣的士兵莊嚴地經過廣場時,她們還會交頭接耳討論。
「妳知道妳已經足足看了六個鐘頭的書嗎?」貝兒說。
「不然妳要我做什麼?」碧絲頭也不抬的說。「Ihr naht euch wieder, schwankende Gestalten。」她大聲練習著,顯然已經神遊到德文的世界裡。兩姊妹的父母是語言學家,也是旅遊家,會說七國語言,但貝兒只能勉強說上兩國語言。
「妳不必那麼愛現。」貝兒邊說邊走到鏡子前,拿起小鑷子,看著鏡中的自己。「妳早就是他們的最愛。」
貝兒想起星期天在教堂和媽媽足足聊了一個半小時的那位女士,她一頭金髮,身材高挑,美麗外貌令貝兒相形失色。「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稱讚碧絲,「我從來沒見過可以說五國語言的孩子。」
「她樂在其中呢,我們喜歡讓女兒做她們熱衷的事。」媽媽說,「貝兒很快也會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
貝兒咕噥地說,「我討厭當雙胞胎。」繼續檢查自己眉毛的彎度。
「如果可以讓妳好過一點,我願意把頭髮染成藍色。」碧絲說。貝兒笑了,儘管胸口突然一陣
疼痛。
其實和別人有張相同臉蛋也非什麼壞事,至少是一張漂亮的臉蛋。但碧絲真的很聰明,無庸置疑。
只是和聰明的姊姊比起來,那貝兒有什麼呢?
想得入神了,貝兒先看看自己,再看看鏡中的碧絲,只見碧絲嘴唇上方的那顆痣出現在鏡中。
「妳知道這不是我的錯。」貝兒說。
「我知道這不是……等等……我們現在在討論什麼?」
「妳會說的語言比我多,這不是我的錯。」
「如果妳少花點時間在妳的臉上……」
「我的臉怎麼了?」貝兒趕緊摸摸自己的臉。「不要噘嘴,」碧絲說,「噘嘴讓妳的臉看起來很腫。」
「妳的意思是這會讓妳的臉看起來很腫吧!」貝兒噘著嘴說。
「也許妳別老想著使壞,大家就不會這麼認為。」
貝兒看了碧絲一眼,轉身面向鏡子。「他們才不會,」她說,「他們永遠不會允許我變得和妳不一樣。」貝兒察覺自己說的話,似乎傷到了碧絲,便趕緊轉移話題。她坐到床上,頭枕著碧絲的腿。「幫我梳頭髮吧,姊姊。」她俏皮地噘著嘴說。
貝兒看得出碧絲想說些什麼,但即便她會說五國語言,溝通卻不是她在行的事。碧絲拿起梳子開始幫貝兒梳頭髮,烏黑亮麗,就和自己的一樣。貝兒習慣讓碧絲扮演媽媽的角色,她裝做沒發現碧絲掙扎地想說些什麼。但若連碧絲都無法給貝兒想要的東西,便沒人可以了。(待續)
蒙馬特,巴黎
有人說過,法文這個語言,讓塵土都變得浪漫起來。瓦倫丁深知其故,因為他就住在巴黎。瓦倫丁的父母是一對詩人,住在蒙馬特。他們可以一整天坐在咖啡廳裡,一邊啜著紅酒,一邊與其他作家討論愛情或「人類的苦難」。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有辦法讓自己過舒適的生活,他們會把自己的作品賣給報章雜誌,或找有錢的贊助商進入自己的圈子。
瓦倫丁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一個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城裡閒晃,「向生活學習」,他爸爸總這麼說。他走遍巴黎大街小巷,替當地的店鋪跑跑腿,幫女服務生寫一些小詩以換得一杯熱巧克力,偷聽心情愉悅的觀光客之間的對話。也因為這樣,他比一般孩子更早領悟到一件事,那就是他在這個偌大的世界裡,只是一個渺小又不起眼的人物。
但就如同爸爸說的,「苦難是既甜美又椎心刺骨的靈感來源」。
「我出去一會兒。」有天下午瓦倫丁說。他爸爸才剛喝完第二瓶紅酒,對他點了點頭,接著便沉沉入睡。瓦倫丁心想,何必多此一舉向爸爸報備。他走到街上,心想今天天氣真好,適合到熱內先生的酒吧騙幾個可頌吃吃,也許可以去書店看點書,直到被店家趕出來為止,或者也可以去拜訪那位美麗的女士,那位女士絕不會趕他走,她總說些撫慰人心的話,說他多麼聰明,天生注定要成大事。瓦倫丁想要成為知名詩人,不是因為他熱愛詩歌,而是因為他熱愛名氣。
他在聖心堂的階梯上睡了個午覺,醒來時,有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座擠滿了觀光客和朝聖者的雄偉教堂前,他看見媽媽坐在那兒。媽媽在這裡做什麼?瓦倫丁心想,她這時應該在和出版商開會才對。這沒道理,但他確信那是媽媽,和媽媽在一起的絕對不是那位自以為是的包提爾先生。這個年輕人穿著牛仔褲,褲子上沾滿油漆,捲曲的頭髮上也沾了一點。瓦倫丁下意識接近他們,突然想到獨自在家、喝得不省人事的爸爸,爸爸雖然對世間一切都失去希望,但始終相信才華洋溢的妻子,會用她細膩的筆觸來改變這個殘忍的世界。即便他是個糟糕的詩人,卻一直對自己的妻子感到自豪。
瓦倫丁靠近偷聽,他們起身離開,他跟上去,隱身在人群裡,緊貼在後,一直跟到巴黎一處富有
區,他注意到媽媽的笑容,那是他從來沒有看過的笑。
「下午過得好嗎?」男子問道。
「無聊透頂,沒什麼新鮮事,我什麼也沒做成。」
「人總有沒靈感的時候。」男子說,看著沾滿油漆的鞋子。「妳要上來嗎?」他們正站在一扇大門前,瓦倫丁躲在角落,離他們僅有幾尺遠。
「好吧。」瓦倫丁的媽媽笑著說。「那我可以搶先挑選你的新畫作嗎?」
「當然,如果妳把下一首詩獻給我的話。」男子玩味地說。他真幼稚,瓦倫丁心想,一點都不像個成熟男人。
「別傻了!大家會發現的。」媽媽說。
他們一同走進屋裡。瓦倫丁恍惚地跑到街上,等著公寓外的窗戶亮起。他從漆黑的街上,可以清楚看到屋裡的牆壁,牆上掛著一幅幅法國鄉間的美麗風景畫,就和媽媽聖誕節送給他和爸爸的那些畫作如出一轍。夜晚籠罩整座城市,街燈漸漸亮起,他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盯著他們的黑色剪影,最後終於從水溝裡撿起一顆石頭,朝玻璃窗飛擲而去。他聽見碎片散落滿地,和隨之而來媽媽的尖叫聲。等到男子赤裸出現在破窗前,想看看是誰在搗蛋時,瓦倫丁早已跑遠了。
到家後,他看見爸爸睡倒在桌上,我一定要給她一點教訓!瓦倫丁憤怒地想。我絕對不會抱著一瓶酒,畏縮的趴在餐桌上。
當晚,瓦倫丁泡在浴缸裡,胸口出現一個陌生印記。他想要把它抹掉,但一碰觸這個小黑點,黑點就長得更大。他彎腰傾身,想將它浸到水裡洗淨,但印記碰到水之後,卻變得更黑更明顯。這是什麼?
瓦倫丁心想。我這是怎麼了?無論他多麼用力想抹掉,那印記就是不會消失。
***
維多利亞、克里斯汀、貝兒、瓦倫丁彼此住得很遠,從來沒有見過面。事實上,他們只是四個毫無關聯的孩子,除了一點。
那就是恐慌。無論他們身在何處,這股恐慌一直守在床邊。夜裡,睡衣緊緊地貼住他們的背,他們一動,便冷汗直流,毛骨悚然。那是什麼?不過是樹枝罷了。但看起來不像樹枝,倒像人的頭髮,狂野、陰森地在風中飄動。那可能是頭髮,是幻覺,是雲的影子。可能是五隻指頭,想奪去他們不幸福的家。那可能只是暴風雨……或者,那可能是一個人佇立在外。
是的,這些孩子似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第二天早晨,他們卻都消失無蹤了。(待續)
【我們的小遊戲】
歐洲某處的一間鄉間小屋
外觀看起來,這間屋子如畫一般恬靜安詳,就像一些年輕小家庭會用來當作遠離都市喧囂的度假別墅。屋子藏身於森林中央,離最近的城鎮有一大段距離。圍繞在森林外的,是一片又一片的翠綠草原,以及連綿起伏的丘陵。森林裡有塊空地,空地上開滿芬芳的花朵、樹木砍伐後所遺留的零星殘幹,以及那間孤伶伶的鄉間小屋。
然而,在高大的木門後面,卻不見天倫之樂的景象。外觀的無憂無慮只是假像,屋內陰森晦暗,彷彿蒙上一層黑紗。有時迴音裊裊,屋內似乎有許多走道通往四面八方,但過了一會兒,便再度陷入死寂。角落黑暗處,坐著一位女士,一頭金髮,從頭到腳包覆一件輕薄的黑色大衣,像是害怕陽光會射進屋內,將她燒著似的。她坐在搖椅上,一邊看書,一邊監視著一切。
「碧絲、碧絲,醒來!快醒來!」貝兒低呼,「妳是怎麼了?」但碧絲動也不動,只是躺在黑暗
中,勻稱的呼吸著。
貝兒跑出房外,靠直覺到處行走,想找到那位女士。「妳對我姊姊做了什麼?」她一找到那位女
士,便開口問道。貝兒說話時幾乎啞不成聲,也不敢靠她太近。女士勾魂攝魄的雙眼凝視著貝兒,令她全身打冷顫。
一開始大家都被女士美麗的臉蛋給蒙蔽,很容易就忽略掉那隻奇特的左眼。誰會花時間注視一隻眼睛呢?那隻眼在她的臉上,就像雀斑和牙縫一樣不起眼,但它蛇蠍般的美豔同時十分誘惑迷人,能夠穿透陰影,是一隻與黑暗結盟的眼睛。它像某種毒液,不知不覺地滲透那些膽敢仔細看的人們,陰森無情。若你恰巧抓住它的目光,可能會注意到它和另一隻普通眼睛大不相同。它分成四個獨特區塊,各為深淺不一的天空藍,彷彿將小型十字架燒紅,再烙印到上面。印記留了下來,眼睛也永遠損壞。那隻眼閃爍著,挑戰貝兒注視的勇氣。
女士對碧絲奄奄一息的身形瞧也不瞧,她說:「她很好,親愛的,她會比以前更快樂。」
「妳開什麼玩笑?她跟死了沒什麼兩樣,妳傷害我的姊姊,妳答應過我……」
「親愛的,她沒死,她只是需要休息,等她醒來後會更快樂,並重新愛上妳,她什麼都不會記
得。」
貝兒顫抖地撥了撥豐厚的黑髮。「妳保證?妳保證她會完全正常,什麼都不記得?」
「這個嘛……親愛的,我沒說會『完全正常』,我遇見妳們的時候,沒有人是『完全正常』的。」
「碧絲是。」
接著一片沉默,貝兒想辦法要看清楚這位女士,從她們碰面那天開始,在義大利的教堂前,貝兒就覺得她真是美得令人屏息,是她見過最美麗的女人,比媽媽還漂亮。
「妳有張美麗的臉蛋。」貝兒說,瞇著眼想看得更清楚。
「妳真是花了不少時間研究美麗的臉蛋啊。」
貝兒微笑,「我要回姊姊那兒了。」她轉身要走,猶豫了一會兒,又轉回女士面前。「我不是很喜歡其他孩子。」
「妳會慢慢喜歡上他們,今晚妳還會認識一個新人。」
「妳要去他那裡嗎?」貝兒問道,「我以為只有我們四個。」
「不,親愛的,我還要再去接一個。」
貝兒興奮之情油然升起,然而一對上女士的眼睛,內心又是一陣恐懼。她低下頭,趕緊跑走,摸索了一陣子,終於找到姊姊睡著的房間。她走到床邊,注意到碧絲在微微移動,眼睛也已經睜開。
「早安。」碧絲甜甜地說,離開羅馬後,她第一次顯得冷靜沉著,第一次,對貝兒如此溫柔。貝兒回她一個笑容,就算在這間陰暗的房子裡,她依然可以看見姊姊的臉,自己的完美倒影,她好奇碧絲在想些什麼。
貝兒等啊等,但碧絲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貝兒嘆了口氣,「我好想媽媽。」她說。
出乎貝兒意料,碧絲笑了,「妳在說什麼啊?」
貝兒沒回應,只是等著。
「妳常常說一些奇怪的話,貝兒。」
「想念媽媽有什麼好奇怪的?」
「因為從出生到現在我們從來沒看過親生媽媽啊!」
貝兒的心臟差點從喉頭跳出來,「沒……錯。」貝兒不敢相信,就像那位女士所言,碧絲喪失記憶了。她遺忘所有的事,以為她們是被領養的,以為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和那位女士住在這裡。更重要的是,她又重新愛上貝兒。
「別害怕,碧絲,至少我們在一起。」貝兒把手放在碧絲的肩膀上,但碧絲只是笑,「傻瓜。」她輕撫貝兒的秀髮,就像以前一樣。(待續)
那晚,貝兒和碧絲躲在黑暗的房裡,等待美麗女士歸來,貝兒看著姊姊,她似乎已經變回以前那個快樂又有活力的碧絲,雖然腦袋全是錯誤回憶。貝兒決定什麼都不說,現在不說,等長大也不說。她要隱藏所有的祕密,直到一切有了完美的回報。
等了幾個鐘頭,兩姊妹睡著了。周圍一片漆黑,女士不允許她們外出,無法得知時間過了多久。好幾次,貝兒被碧絲夢中的喃喃自語吵醒,她有時呻吟,有時叫道「我不屬於這裡。」或是「貝兒,救救我。」女士提過這種情況會持續一段時間。貝兒迷迷糊糊間,聽見拖得又長又慢的軋軋聲,兩對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以及某人急促的呼吸聲,她決定自己到外面看個究竟。
「見見你新的家人,克里斯汀。」女士對著一個紅髮男孩說道。他緊張地環顧四周,瞇起雙眼想看個明白,就在此時,另一雙腳擦身越過在走廊徘徊的貝兒,是那個糟糕的女孩,維多利亞。貝兒剛認識她不久,碧絲卻說她和維多利亞從小就認識了。
「這是什麼地方?孤兒院嗎?」男孩問道。
「不,親愛的,你們不是孤兒,我現在是你們的母親了。」
「我叫維多利亞,我是第一個到的。」
貝兒朝克里斯汀向前邁進幾步,他穿著一條破舊牛仔褲和一件上頭寫著『凱爾特31』的破襯衫,「你為什麼這麼髒?」她問道。
克里斯汀含糊說了幾個藉口,像是在外頭玩足球或是浴缸壞掉什麼的。
「克里斯汀,在這裡,你要什麼有什麼。」女士用冷靜、鎮定的語調說。這時克里斯汀聽見有人在另一個房間發出呻吟的求救聲。
「我想……我不屬於這裡。」他環顧四周說。
「你當然屬於這裡啦,親愛的,你們全是。」
這時,碧絲又再次尖叫,克里斯汀嚇得跳了起來,「那是誰?」
「喔,沒什麼,親愛的。」
「我……我不知道妳是誰,或者這是什麼地方,我不想待在這兒。」
「但你想的啊,克里斯汀。」
「不,我不想。很抱歉之前一直打擾妳。」克里斯汀大口喘氣,緩緩退後。
「真是太可惜了。」女士說。
「不,不會,讓我走,我想離開……」
貝兒的視線撇開一會兒,下一秒,突然一陣冷風吹進屋子,把女士的黑色斗篷一把吹起,將她團團包住。她從陰暗角落走出來,踏進窗戶射進來的光線之下。
在長年漆黑的房間裡,貝兒看見恐怖的神情從女士臉上一閃而過,像怪獸或蛇女之類的。她是什麼怪物嗎?貝兒自問。
女士迅速地追上克里斯汀,斗篷貪婪地在兩人上方漂浮,蓋住驚恐的大叫聲,貝兒自認她真的聽見了。接著克里斯汀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痛苦的神情凍結在臉上。女士踏出光線,退回角落,像個心滿意足的掠食者。
有好幾秒,貝兒嚇得動彈不得,接著她徐徐爬近女士,爬近連光線都不敢接近的角落。就連這種時候,貝兒滿腦子還是女士難以言喻的美貌。她看見桌上有封信,就放在女士旁邊。此時女士坐在椅子上,背對貝兒,纖纖玉手正在玩弄一張泛黃的紙,她用剛修整過的漂亮手指,漫不經心地捻起紙張邊緣。貝兒不想靠得太近,幸好,信上的字跡是孩童大大的筆跡,不必靠近就可以看得清楚。
親愛的先生:
昨天的比賽你真是太神了!那一計迴旋踢,你把球像那樣踢過去,是怎麼做到的?你總是穿著那些酷斃的制服嗎?有些已經太小的制服,你都怎麼處理?
寫信給你是因為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我該如何才能成為職業選手呢?要去哪裡簽約?你可以告訴我沒關係,我不只是個孩子,我需要照顧另一個人,還有其他有的沒的,那個人有點精神問題,他很需要我,所以我得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盡點力。
還有,你做過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麼?你願意做出多糟糕的事?如果有人要求你做壞事,而且還可能替你把關呢?我想我什麼都願意做吧。
你的朋友 克里斯汀
P.S.如果你的舊制服不要了,可以給我一件嗎?
貝兒的臉頰一陣紅暈,跑回穿著凱爾特襯衫的紅髮男孩身邊。
「妳對他做了什麼?」她問道,跪在男孩旁邊,撫摸他冰冷的臉。她把自己的臉頰貼著男孩的,握著他的手,維多利亞則用腳踢踢他。貝兒把維多利亞推開,抬頭望著女士,希望得到答案。
女士並沒有回頭,只是坐在原地,摸著那張偷來的信件。
「女孩們,看樣子,克里斯汀和碧絲一樣,不會加入我們的小遊戲了。」(待續)
深紅色的家
派對過後,維洛依夫人第一次帶孩子們回到曼哈頓的新家,一間昂貴、寬敞、位於上東區的公寓。然而這間公寓骯髒昏暗,附近可能找不到比這間公寓還要窄小的窗戶了,連街景都看不清楚。一踏進屋內,孩子漸漸感到呼吸急促,臉色蒼白,身體疲累,迫切渴望乾淨新鮮的空氣。就連習慣汙穢空氣的貝兒,在這間屋子都深感不適。夫人打開燈,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一臉疑惑。屋內空無一物,整間公寓沒有半點家具。一側有兩個臥房,另一側則有一個大廚房。整間屋子過分空曠,如果你不把灰塵和飛蛾算進去的話。
「我們的東西呢?為什麼這裡是空的?」瓦倫丁問道,走進其中一間空房間。
「這就是我要給你們的驚喜。」維洛依夫人說,「我把家具都收起來了,這樣才可以給你們看些新東西。」
碧絲注意到天花板有三隻飛蛾。她習慣在每個房間尋找活生物,會動的生物,生命的存在才能讓她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時間──這是維洛依夫人給她的能力,她看著飛蛾飛過房間,在角落停了下來。
「我說過今晚要給你們看些東西。」維洛依夫人語帶戲謔地說,她穿過碧絲和克里斯汀中間,走向瓦倫丁,將手放在他肩上。
「你們現在已經交了些朋友,將會用到我要給你們的東西。」
「碧絲沒交到任何朋友。」維多利亞說。
「還不是因為妳。」貝兒說,本能的保護碧絲,「別理她,碧絲。」
「貝兒妳要小心,別這麼愛忌妒。」維多利亞說,「這樣就不漂亮了。」
碧絲輕哼一聲,「妳又知道什麼叫漂亮了。」她小聲說,「妳大可把分數刻在額頭上啊!」
瓦倫丁環住碧絲,「說的好,妹子。」碧絲的身體縮了一下,看著瓦倫丁,表情五味雜陳,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來不叫維多利亞或貝兒『妹子』。
維洛依夫人把手伸進口袋,拿出兩個木盒子, 大小放在手裡剛剛好。瓦倫丁大吃一驚,她有兩個,他看著克里斯汀,也是一臉驚訝。一個盒子是深紅色,另一個是鮮豔的天空藍。「 親愛的,這裡就是你們用來招呼新朋友的地方。」維洛依夫人說完,把藍色盒子丟到公寓中央,碰到地面發出微弱的回音,盒子一落地,便發亮起來,那是個奇異的光芒,不美,但令人迷眩,還有些刺眼。起初盒子外圍僅有一圈微弱光芒,彷彿裡頭有隻蠟燭,接著,那圈光芒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慢慢充斥整個房間,直到什麼都看不見。孩子們始終盯著光芒,幾秒內,整間公寓已經消失不見,視線所及只有光芒,即使閉上眼睛或甩頭不看都沒用,就像直視太陽好幾個小時,突然想把頭撇開一樣,光芒直射入眼,穿透每個人。
又過了一會兒,光芒消失了。刺眼光芒、空曠公寓、陳腐空氣,全都消失了。瓦倫丁揉揉雙眼,碧絲雙眼還緊閉著。等他們重新適應,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全新的公寓,一個富麗堂華的家,簡直像雜誌封面上的一樣。
「哇,」貝兒說,「太美了,簡直比──」
「這就是紐約人崇拜的東西,富貴,漂亮事物。」維洛依夫人溫柔地說。
「那我們何不天天住在這裡?」貝兒渴望地問。
「錢很容易。」夫人聳聳肩,「但深紅盒子裡的屋子很稀有,而且更珍貴。」
藍色盒子的客廳大部分裝潢成奶油白色調,牆上點綴幾抹藍。角落有張小桌子和一盞閱讀燈,以及許多書架,上頭放滿昂貴的精裝書。三張豪華的白色沙發圍繞一張玻璃茶几,牆上掛著許多法國印象派的畫作。瓦倫丁看到牆上的畫就渾身不舒服,他討厭風景山水畫。貝兒四處閒晃起來,觸摸沙發柔軟的布料,手指劃過書背,把檯燈開開關關。
孩子們仔細探索客廳和餐廳,一處都不放過。這裡的格局和先前的公寓完全不同,牆上本是監獄般的小窗戶,光線也十分缺乏,這間公寓則有許多落地窗,窗外還有陽台。
「這是真的嗎?」其他人四處探索時,維多利亞問維洛依夫人。
「還是這只是眼睛的幻覺?」
「那要視情況而定。」
「什麼樣的情況?」
「看妳是否願意去相信。妳相信我是真的嗎?妳所做的一切是真的嗎?」
「我覺得是真的。」維多利亞說。
「這裡就如同妳相信的=一樣真實。」夫人回答。
「這個看起來像幻覺什麼的,但我可以觸碰到它。」維多利亞用手敲了敲書櫃。
「如果這看起來是真的,摸起來是真的,那是真是假還重要嗎?」
「這個嘛……」維多利亞覺得這挺重要的。
「當然不重要,因為表面成就對妳而言就夠了。」
「不是的!」
「當然是,只要讚揚不要努力,這不就是你要求的。」
夫人說的沒錯。(待續)
維洛依夫人帶著孩子一個個參觀房間,這些房間顯然花了很大的工夫,卻看來格外諷刺。訪客來時,貝兒和碧絲有一間假裝共享的臥房,粉紅色調,極度女性化,房間裡有許多貝兒選美優勝時拍的照片,以及碧絲站在世界各地知名景點前的照片。書架上放滿書籍,各種語言都有,門旁放著一張古董化妝台和鏡子。
「哇,這根本就是芭比的夢幻小屋。」碧絲說,「別人真的會相信嗎?」
維多利亞的房間一樣,像是在向她的聰穎致敬。拉丁獎杯、學術獎牌、辯論證書,裝飾在牆壁和書架上。雖然都是假的,但維多利亞似乎很開心,不停翻閱假想的勝利。接著,他們參觀瓦倫丁和克里斯汀的房間,運動器材散落滿地,瓦倫丁的書桌在一旁,放了許多散文和詩詞,電腦旁邊還有工程計算機和一疊懷舊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像是毀滅戰士或德軍總部3D。瓦倫丁搖搖頭,繼續前進。克里斯汀心想,為什麼衣櫃裡的曲棍球棒,手柄部分沒有用帶子纏起來,若他有球棒,這一定是他第一件要做的事,瓦倫丁的書頁也都沒有折角,這裡完全不像有孩子住過的痕跡,道具都放在適當的位置,但毫無生氣。
「你們和這個地方很搭調。」夫人對維多利亞說,她還是感到疑惑,「這些房間就像你們五個,也許不是真實的,也許是個詭計,但絕對令人印象深刻,給人一種顯赫假象,這就夠了。這個地方是靠努力和犧牲建造出來的?或只是用美麗的糖衣去掩飾某些平凡的東西?一點都不重要,維多利亞。」參觀一陣子之後,維洛依夫人把孩子叫回客廳,「記住,如果有任何訪客光臨,你們要快速轉換成這間屋子,必須要熟悉這一切,這很重要。」
他們全點點頭。
「很好,讓我們回家吧。」
碧絲開始喃喃自語,每當她緊張時,就會不自覺喃喃自語,每次都說不同的語言,這一次,是貝兒熟悉的母語──義大利文。
夫人再一次揮動手腕,把深紅色的盒子丟到地上,光芒越來越強、越來越亮,整間公寓都成了血紅色,也越來越刺眼,直穿雙眼,像日蝕一般。貝兒撇開頭,克里斯汀往下看,全都沒用,有好幾分鐘,整個空間只剩強烈刺眼的光芒。接著光芒消失,但每個人的雙眼還殘留紅色餘光,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再把眼睛睜開。
這個屋子的景象,和幾分鐘前安詳溫暖的家截然不同,中心是個圓形的客廳,占據了大部分的空
間,將近十二條狹長的走道與此連接,就像公寓長了許多手臂伸長至各個角落。每個走道的盡頭,有許多小房間,刻意彼此分開。還有一條更狹小的走道,從客廳往東直達維洛依夫人的私人住處。暗色的牆壁,加上飄忽的燭光,把公寓營造出地獄般的氣氛,又帶點陰暗的斑駁。成堆的蠟燭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從牆壁伸出來,彷彿被刺進房裡一樣。火焰和蠟油不斷從燭柄往下流,像著火的刺,往下延伸,警告孩子遠離那些通往夫人住處的狹窄走道。圓形客廳的中央有六把椅子,環繞一張巨大的圓形木桌。客廳四周每走幾步便可以看見走道入口,走道之間的牆上,裝飾著舊式書櫃和鏡子。
儘管轉變如此巨大,屋子裡最明顯的不同是空氣。空曠公寓裡那陳腐、惡臭的空氣回來了,甚至更強烈。這間屋子彷彿是那間屋子的空氣源頭,彷彿那間屋子還留著腐敗的殘渣,並從深紅色盒子散發出來。
碧絲喃喃自語,「Lasciate ogni speranza voi ch ´entrate。」
貝兒沒好氣地說,「碧絲,別這樣。」
他們來到紐約以前,就已經住在這個屋子裡,從他們第一天抵達鄉村小屋開始,也住了好幾年了。
然而每次進來,都還是和第一次一樣難受。
維洛依夫人滿意地環顧四周。「回到家真好,是吧?孩子們。」她說,「我還有一些驚喜,如果你們表現好,我明早就給你們看。」
「那聖誕節……」碧絲說。
「別對聖誕節小題大作。」維洛依夫人說。她討厭聖誕節,沒說晚安,就傲慢地離開客廳,向通往東邊的狹長通道走去,豪華的黑色大衣在她身後飄動。
維多利亞環顧四周,夫人說過的話始終困擾著她。能假以亂真就夠了,維多利亞安慰自己,其他的東西就算是虛偽的,也沒人會發現。她抬頭望向天花板,屋子又熱又暗,空氣厚重得彷彿移動起來了。維多利亞頭有點痛,但雙眼直盯著頭頂上那盞吊燈。那是玻璃製的,上面放滿許多昏暗蠟燭。她看過好幾千遍了,但這次,那盞吊燈似乎在與她對望。維多利亞漸漸感到暈眩,四周空氣越來越沉重,在她身旁飄動起伏。那盞燈是真的嗎?有一瞬間,維多利亞以為吊燈消失了,只剩微弱的火光還在半空中飄浮。維多利亞只看見許多火舌浮在空中,她揉揉雙眼,「維多利亞!」瓦倫丁叫道,維多利亞急忙轉身。
「幹嘛?」她生氣不耐地說,「你嚇到我了。」
「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她說,又抬起頭,這回吊燈出現了,玻璃、蠟燭、全都和房間裡的其他東西一樣
真實。(待續)
午夜,瓦倫丁、維多利亞和貝兒圍坐在客廳的大圓桌。瓦倫丁靠著椅背,雙腳放在桌上,正把玩一枚銅板。貝兒在修指甲,維多利亞則在反覆檢查一疊名單。
「真是一群偽君子。」
「他們有些人看起來挺好的。」貝兒說,一邊修指甲,一邊想著湯馬士。
「妳在想湯馬士。」瓦倫丁說。
「我才沒有。」貝兒說。
「妳有。」維多利亞一邊說,一邊把名單上某些資料刪除。
「不要再讀我的心了。」貝兒說。
「好噁心喔。」維多利亞說,「妳的小腦袋好骯髒喔,貝兒。」
貝兒臉頰漲紅,撲向維多利亞說,「閉嘴!」
「好了,好了,說到讀心術我突然想到,」維多利亞說,「 昨晚的宴會上,我聽到一段很有趣的對話。」
「不了,維多利亞。偷聽到某個女孩的入學分數,我們不感興趣。」瓦倫丁說,「 不過我不介意聽聽貝兒藏在心裡的那些骯髒秘密……」貝兒翻了個白眼。
「其實,」維多利亞說,「我是無意間聽到的。碧絲和克里斯汀在聊我們五人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他們說些有關嬰兒、領養的事,還有貝兒妳決定改變的時刻……」
貝兒放下指甲搓刀,興致勃勃地問,「他們說了什麼?」
「碧絲對妳做過的事很沮喪。」維多利亞對貝兒說。
「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啊……我什麼都沒做。」
「她的確不知道所有的事,但她知道妳覺得她是醜八怪。」
「我沒這麼說過,我完全不這麼想!」貝兒說。
「妳為了換一張和她不同的臉蛋,把靈魂賣給撒旦耶,」瓦倫丁說,「這樣她應該夠明白妳的想法了,」他看著手中的硬幣,若有所思的說,「 賣掉靈魂……,聽起來真像中古世紀的故事。」
「她不曉得,瓦倫丁,他們兩人都不曉得我們做了什麼,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是我們最好閉緊嘴巴。」
「這不難啊。」瓦倫丁一派輕鬆地說。
「除了這件事,我和碧絲無話不談。如果他們知道了,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記住夫人說的,這件事和他們兩個沒有關係。」
維多利亞輕蔑地對貝兒說,「 妳不覺得自己是小人嗎?這樣對待自己的雙胞胎姊姊?」
「我愛碧絲!」貝兒反駁,「 我只是想保護她,妳知道她的為人,這件事會傷透她的心。」
「對,沒錯,妳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她。」
「維多利亞,少來了,妳除了愛自己,有愛過任何人嗎?」
「隨便啦,反正他們遲早有一天會發現。」維多利亞說,「 克里斯汀已經開始對偷竊感到內疚
了。」
「我知道,而且那些有關棄嬰或年幼出遊的記憶,實在是漏洞百出。」貝兒說,「但是我們得保持沉默。如果碧絲發現了,她會心痛欲絕,也會恨我一輩子。」
「我不懂為什麼維洛依夫人留下他們兩人。」維多利亞說,「 我了解不跟他們說實話的原因,他們會把事情搞砸。但是為什麼留下他們?為什麼給他們能力?」
「她可能喜歡挑戰吧,想讓他們妥協。」瓦倫丁說。
「克里斯汀已經妥協過了。」維多利亞自信地說。
「我不敢這麼說。」瓦倫丁說,身體往後靠了一點。
「他原本有,可是後來改變主意了,記得嗎?」維多利亞說,想起五年前在鄉村小屋的那天。
「那為什麼還把他留下?」
「因為夫人要的更多,我不清楚只是想要靈魂還是……」貝兒說,「 但她想從我們身上得到更多。」
貝兒悲傷低下頭,瓦倫丁趕緊轉移話題,想緩和氣氛。「 我跟妳們說,克里斯汀和碧絲對於我們得到能力的方法,有很多瘋狂想法。」他大笑說,「 他們以為維洛依夫人是具魔法的女巫之類的,」他又盯著手看,「是啊……一個火辣的女巫。」
「瓦倫丁,你好噁心。」維多利亞讀著他的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