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破曉時分，我偷了媽媽的鞋。
不得不如此。除了傑米的帆布鞋外，那是我們家唯一的一雙鞋，而就算只是要藏住我那隻不便的右腳，帆布鞋還是小了點。媽媽的鞋當然太大，但我在腳趾那邊塞了紙，還拿一條破布將右腳裹起來，緊緊綁上鞋帶。這樣穿鞋感覺很奇怪，但至少鞋能留在腳上。
傑米訝異的望著我。「不得不拿走這雙鞋。」我悄聲對他解釋：「要不然人家會看到我的腳。」
他說：「妳會站，妳在走路。」
這本該是我的榮耀時刻，但此時我一點也不在乎，眼前還有太多事得照料。「是的，」我說：「我會。」我瞥向躺在床上打鼾的媽媽，背朝著我們。她會以我為榮嗎？沒一丁點可能。
我用屁股滑下樓梯，到了階梯最末端，傑米扶我站起來，然後我們一起走進寧靜的清晨街道。一步步，我心想，一步一步慢慢來。
來到地面是種很奇妙的感覺，晨光透著粉紅色調，彷彿有一層淺淺的藍色薄霧從建築物往上升起，一切看起來都比白天美麗。有隻貓閃過角落，追逐著什麼，可能是老鼠吧。除了那隻貓，整條街道空空蕩蕩。
我右手抓住傑米，當作支撐。左手則抓了個紙袋，裡面放著早餐。傑米說早上九點要到他學校集合，雖然早了幾個小時，但我認為愈早逃走愈好。還不知道走到學校要多久時間呢，我可不想讓人盯著看。
道路凹凸不平，一直待在樓上窗口的我不曾想到這個，外面比在公寓裡難走得多。鞋子當然有點幫助，但才走到巷尾，我的腳就已經痛得受不了，我想連再跨出一步都不太可能。但我還是向前走。
「在這轉彎。」傑米低聲告訴我：「不會太遠。」
再一步，我不便的右腳拐了一下，於是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喘氣。傑米蹲到我身邊來。「妳可以用爬的。」他說：「沒有人在看。」
「還有多遠？」我問他。
「再走三段路。」他回我，又解釋：「兩條街中間夾住的房屋算一段路，我們還得穿越三條街。」
我目測這段距離。三條街，跟三哩路、三百哩路，對我有何差別。「也許我可以爬一小段路。」我說。
只是在街上爬行也比在公寓裡難多了。我的雙膝當然早已長繭，但在石子路上爬仍然會痛，而地上的垃圾和泥濘也令人不舒服。爬了一段路後，我抓住傑米的手，拉著自己站起來。
「既然妳能走路，以前為什麼不用走的？」傑米問我。
「這是剛學會的。」我說：「暑假才學的，趁你不在家的時候。」
他點點頭。「我會保密。」他說。
「沒關係了。」我回。才出來一下，世界在我眼裡已顯得無比遼闊，要是抬頭看看建築物頂端，我馬上感到暈眩。「我們要去鄉下，那裡沒有人在意我是不是用走的。」這當然是謊言，對於我們要去的地方，我根本一無所知，連「鄉下」這個詞的意思我都不太懂。不過傑米更用力握緊我的手，露出微笑。
學校是一棟磚造建築，外頭有一片用金屬籬笆圍起來的空地。好不容易撐到屋裡，我立刻癱倒在地。然後我們開始吃沾糖的麵包，真好吃。
「妳拿走媽媽的糖？」傑米問，眼睛睜得很大。
我點頭。「全拿了。」說完，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現在我們待在定點不動，空氣帶著涼意，地面也有點潮溼。我腳踝原本那種痛不欲生的痛，消退成一種深沉的抽痛。我抬頭觀看那些我不熟悉的建築物、渦狀裝飾、排列繁複的磚頭、屋瓦、窗框和鳥類，沒留意到一位女士穿過空地走過來。傑米戳了戳我。
她對我們笑了笑。「你們來早了。」她說。
大概是位老師吧，我猜。我點了點頭，也回給她一個大大的微笑。「爸爸上班前先帶我們過來。」我這麼說。「他說妳會好好照顧我們的。」
那女士點頭。「我當然會，」她回：「你們要喝點茶嗎？」
我們起身時，她馬上就發現我有點跛。只是有點跛，沒大礙。偏偏一走動就搖搖晃晃，幸虧有傑米扶住我。「我的小可憐。」她問：「怎麼了？」
「受傷了。」我說：「早上剛發生的。」這也算是實話。
「要我看看嗎？」她問。
「喔，不用。」我逼自己繼續前進：「已經好些了。」
那之後就簡單了，這是我做過最難以想像的事，但似乎輕鬆過關。我一直抓著傑米，繼續向前走。這時空地擠滿了孩子和老師，老師要我們排成隊伍。我已經精疲力竭，沒辦法再走半哩路到火車站。突然間，眼前出現一張熟悉的臉。「是妳嗎，雅達？」問話的人是白思迪。
他是白家最大的孩子，在他和比利之間，還有三個女孩。他們五個全圍過來、盯著我看，大家從不曾在窗口以外的地方看到我。
「是的。」我說。
思迪看來一臉驚訝。「我沒想到妳會來。」他說：「我的意思是，當然，妳還是得離開倫敦，但媽媽說給你們這樣的人，有特別的地方要去。」
媽媽可沒提過什麼特別的地方。我問：「什麼意思，『像我這樣的人』？」
思迪看著地上，他比我高，年紀也比我大，但我想，大不了多少。「你曉得我意思。」他說。
我曉得。「跛腳。」我回。
他又抬頭看著我，很吃驚的樣子。「不是，」他說：「是低能，頭腦不太對勁。大家都這樣說的。」他接著說：「我甚至不知道妳會講話。」
我回想那些待在窗邊的日子。我說：「我常跟你說話啊。」
「我知道妳在揮手，也在嘰哩呱拉的講話，可是⋯⋯」這時他看起來很不自在。「在街上，我們從沒真正聽到妳的聲音，更聽不清楚妳在說什麼。我不知道妳能正常的交談。妳媽媽又說什麼妳必須長期關在家裡，說是為了妳好。」認識以來第一次，他看著我的腳。「妳跛腳？」
我點點頭。
「那妳怎麼來的？」
「走來的。」我回答：「我不能讓傑米落單。」
「很難走嗎？」他問。
我說：「是的。」
一個我無法理解的古怪神情從他臉上一閃而過。「大家都還替妳媽媽難過。」他說。
我無話可回。
思迪問：「她知道妳離開了嗎？」
我想騙他，但傑米插嘴進來：「不知道，她說雅達會被炸彈炸掉。」
思迪點點頭。「別擔心到火車站這段路。」他說：「我會帶妳。」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他的一個妹妹仰頭對我微笑：「他常帶我。」她說。
我也回她一個微笑。她有點像傑米。「那好吧。」我說。
於是白思迪背我走到車站。那位給我茶的老師謝謝他的幫忙，我們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前進，老師還要我們邊走邊唱「英倫永在」。終於到了車站，全世界的孩子大概都擠進這裡了。
「妳上得了火車嗎？」思迪放我下來時這樣問。
我抓著傑米肩膀。「當然可以。」
思迪點點頭，開始叫比利和幾個妹妹聚過來，然後又轉向我：「她為什麼要把妳關起來？如果妳根本不是頭腦簡單的話。」
「是因為我的腳。」我回答。
他搖搖頭。「發什麼神經。」他說。
「是因為⋯⋯因為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才會有這樣的腳⋯⋯」
他又搖搖頭。「發什麼神經。」
我盯著他。發什麼神經？
老師又開始大喊，我們都爬上車廂。中午教堂鐘聲敲響之前，火車就開了。
我們逃走了。遠離媽媽，遠離希特勒的炸彈，遠離我的牢房，遠離一切。管它是不是發什麼神經，我自由了。
不得不如此。除了傑米的帆布鞋外，那是我們家唯一的一雙鞋，而就算只是要藏住我那隻不便的右腳，帆布鞋還是小了點。媽媽的鞋當然太大，但我在腳趾那邊塞了紙，還拿一條破布將右腳裹起來，緊緊綁上鞋帶。這樣穿鞋感覺很奇怪，但至少鞋能留在腳上。
傑米訝異的望著我。「不得不拿走這雙鞋。」我悄聲對他解釋：「要不然人家會看到我的腳。」
他說：「妳會站，妳在走路。」
這本該是我的榮耀時刻，但此時我一點也不在乎，眼前還有太多事得照料。「是的，」我說：「我會。」我瞥向躺在床上打鼾的媽媽，背朝著我們。她會以我為榮嗎？沒一丁點可能。
我用屁股滑下樓梯，到了階梯最末端，傑米扶我站起來，然後我們一起走進寧靜的清晨街道。一步步，我心想，一步一步慢慢來。
來到地面是種很奇妙的感覺，晨光透著粉紅色調，彷彿有一層淺淺的藍色薄霧從建築物往上升起，一切看起來都比白天美麗。有隻貓閃過角落，追逐著什麼，可能是老鼠吧。除了那隻貓，整條街道空空蕩蕩。
我右手抓住傑米，當作支撐。左手則抓了個紙袋，裡面放著早餐。傑米說早上九點要到他學校集合，雖然早了幾個小時，但我認為愈早逃走愈好。還不知道走到學校要多久時間呢，我可不想讓人盯著看。
道路凹凸不平，一直待在樓上窗口的我不曾想到這個，外面比在公寓裡難走得多。鞋子當然有點幫助，但才走到巷尾，我的腳就已經痛得受不了，我想連再跨出一步都不太可能。但我還是向前走。
「在這轉彎。」傑米低聲告訴我：「不會太遠。」
再一步，我不便的右腳拐了一下，於是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喘氣。傑米蹲到我身邊來。「妳可以用爬的。」他說：「沒有人在看。」
「還有多遠？」我問他。
「再走三段路。」他回我，又解釋：「兩條街中間夾住的房屋算一段路，我們還得穿越三條街。」
我目測這段距離。三條街，跟三哩路、三百哩路，對我有何差別。「也許我可以爬一小段路。」我說。
只是在街上爬行也比在公寓裡難多了。我的雙膝當然早已長繭，但在石子路上爬仍然會痛，而地上的垃圾和泥濘也令人不舒服。爬了一段路後，我抓住傑米的手，拉著自己站起來。
「既然妳能走路，以前為什麼不用走的？」傑米問我。
「這是剛學會的。」我說：「暑假才學的，趁你不在家的時候。」
他點點頭。「我會保密。」他說。
「沒關係了。」我回。才出來一下，世界在我眼裡已顯得無比遼闊，要是抬頭看看建築物頂端，我馬上感到暈眩。「我們要去鄉下，那裡沒有人在意我是不是用走的。」這當然是謊言，對於我們要去的地方，我根本一無所知，連「鄉下」這個詞的意思我都不太懂。不過傑米更用力握緊我的手，露出微笑。
學校是一棟磚造建築，外頭有一片用金屬籬笆圍起來的空地。好不容易撐到屋裡，我立刻癱倒在地。然後我們開始吃沾糖的麵包，真好吃。
「妳拿走媽媽的糖？」傑米問，眼睛睜得很大。
我點頭。「全拿了。」說完，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現在我們待在定點不動，空氣帶著涼意，地面也有點潮溼。我腳踝原本那種痛不欲生的痛，消退成一種深沉的抽痛。我抬頭觀看那些我不熟悉的建築物、渦狀裝飾、排列繁複的磚頭、屋瓦、窗框和鳥類，沒留意到一位女士穿過空地走過來。傑米戳了戳我。
她對我們笑了笑。「你們來早了。」她說。
大概是位老師吧，我猜。我點了點頭，也回給她一個大大的微笑。「爸爸上班前先帶我們過來。」我這麼說。「他說妳會好好照顧我們的。」
那女士點頭。「我當然會，」她回：「你們要喝點茶嗎？」
我們起身時，她馬上就發現我有點跛。只是有點跛，沒大礙。偏偏一走動就搖搖晃晃，幸虧有傑米扶住我。「我的小可憐。」她問：「怎麼了？」
「受傷了。」我說：「早上剛發生的。」這也算是實話。
「要我看看嗎？」她問。
「喔，不用。」我逼自己繼續前進：「已經好些了。」
那之後就簡單了，這是我做過最難以想像的事，但似乎輕鬆過關。我一直抓著傑米，繼續向前走。這時空地擠滿了孩子和老師，老師要我們排成隊伍。我已經精疲力竭，沒辦法再走半哩路到火車站。突然間，眼前出現一張熟悉的臉。「是妳嗎，雅達？」問話的人是白思迪。
他是白家最大的孩子，在他和比利之間，還有三個女孩。他們五個全圍過來、盯著我看，大家從不曾在窗口以外的地方看到我。
「是的。」我說。
思迪看來一臉驚訝。「我沒想到妳會來。」他說：「我的意思是，當然，妳還是得離開倫敦，但媽媽說給你們這樣的人，有特別的地方要去。」
媽媽可沒提過什麼特別的地方。我問：「什麼意思，『像我這樣的人』？」
思迪看著地上，他比我高，年紀也比我大，但我想，大不了多少。「你曉得我意思。」他說。
我曉得。「跛腳。」我回。
他又抬頭看著我，很吃驚的樣子。「不是，」他說：「是低能，頭腦不太對勁。大家都這樣說的。」他接著說：「我甚至不知道妳會講話。」
我回想那些待在窗邊的日子。我說：「我常跟你說話啊。」
「我知道妳在揮手，也在嘰哩呱拉的講話，可是⋯⋯」這時他看起來很不自在。「在街上，我們從沒真正聽到妳的聲音，更聽不清楚妳在說什麼。我不知道妳能正常的交談。妳媽媽又說什麼妳必須長期關在家裡，說是為了妳好。」認識以來第一次，他看著我的腳。「妳跛腳？」
我點點頭。
「那妳怎麼來的？」
「走來的。」我回答：「我不能讓傑米落單。」
「很難走嗎？」他問。
我說：「是的。」
一個我無法理解的古怪神情從他臉上一閃而過。「大家都還替妳媽媽難過。」他說。
我無話可回。
思迪問：「她知道妳離開了嗎？」
我想騙他，但傑米插嘴進來：「不知道，她說雅達會被炸彈炸掉。」
思迪點點頭。「別擔心到火車站這段路。」他說：「我會帶妳。」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他的一個妹妹仰頭對我微笑：「他常帶我。」她說。
我也回她一個微笑。她有點像傑米。「那好吧。」我說。
於是白思迪背我走到車站。那位給我茶的老師謝謝他的幫忙，我們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前進，老師還要我們邊走邊唱「英倫永在」。終於到了車站，全世界的孩子大概都擠進這裡了。
「妳上得了火車嗎？」思迪放我下來時這樣問。
我抓著傑米肩膀。「當然可以。」
思迪點點頭，開始叫比利和幾個妹妹聚過來，然後又轉向我：「她為什麼要把妳關起來？如果妳根本不是頭腦簡單的話。」
「是因為我的腳。」我回答。
他搖搖頭。「發什麼神經。」他說。
「是因為⋯⋯因為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才會有這樣的腳⋯⋯」
他又搖搖頭。「發什麼神經。」
我盯著他。發什麼神經？
老師又開始大喊，我們都爬上車廂。中午教堂鐘聲敲響之前，火車就開了。
我們逃走了。遠離媽媽，遠離希特勒的炸彈，遠離我的牢房，遠離一切。管它是不是發什麼神經，我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