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不欲教人仰首看──訪問也斯舒非整理

○《文學世紀》

◎也斯

○你是一個寫作的多面手,其中自己最喜歡的是哪一樣呢?

◎自己寫的東西,都喜歡的(笑)。但真要選的話,我會選詩。大概因為自己從小開始寫詩,一直沒有間斷,不管在香港還是在外國。寫詩也不一定要發表,有感觸便寫下來了。寫詩不需要太多時間,可以斷續改。不像長篇小説,要經過一番經營。我覺得詩最能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小説也喜歡的,但沒有太多時間寫。

○你的詩中似乎看不到多少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

◎也不能説沒有,比方我對詠物詩很感興趣,又如山水詩,早年《雷聲與蟬鳴》用古詩意象的方法來寫城市。後來的《游詩》則有更多敘事。以生活不同處境入詩,發覺不需拘泥於意象呈現,意象和敘事也可結合,杜甫已做得很好了。「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是意象,「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何嘗不是敘説?意象和敘事,兩者一鬆一緊,不斷在我詩中交替出現。我對古典詩的興趣不在麗辭和典故,在結構和意境。我想問的是,如何才可以與古典文化有個現代對話?早年的〈樂海崖的月亮〉到近年的《博物館》、《聊齋》都是。

○作為一個在香港成長的作家,你覺得用什麼最能表達你對香港的感受呢?

◎這個問題很有趣。我寫過《香港文化》,也編過關於香港文化的文集,我想這是我最直接關於香港的討論了。但我其實也寫過電影劇本、小説和詩。因為我在香港長大,不同階段都有很多感受。1997年溫哥華香港文化節,叫我去演講,我不想從理論去講,便辦了個以食物為主題的詩與攝影展。我大概覺得創作比評論更能表達我的感受吧。談到香港,很難用一些簡單論點去綜合,香港人和文化的構成都很複雜,每種經驗都值得了解。從事創作避免「例牌」的答案,從具體際遇體會人情,探索概括理論漏去的人生處境。

○你覺得你的小説怎麼樣?

◎我寫小説是畢業出來到報館工作才開始的,那時剛接觸到「真正」的社會,見到各種各樣複雜的人事關係,覺得跟理想世界不同,有寫小説的慾望。詩寫意象和感覺,小説更生動具體地寫各種人物,於是就寫成了《剪紙》。那時我在《南華早報》工作,有中國和外國同事,不同文化形成了兩個不同圈子,《剪紙》從人物開始,大概不自覺地寫了香港文化身份的矛盾。《煩惱娃娃的旅程》寫的則是一群香港藝術家往返海外的心路歷程。〈島和大陸〉寫於八十年代後期,從香港小島目睹眾人如何來回於美國新大陸及開放之初中國這「舊大陸」。近期寫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寫九七之後的香港人生活,感情與思想的轉變。我想我的小説喜歡看人物在不同文化處境的心理。

○但我想有很多人也許更喜歡你的散文。

◎我寫散文,可説是一件「意外」。在我成長的那個年代,讀到的多是比較陳舊的散文。那時覺得散文近乎無病呻吟,有點抗拒寫散文。我最初寫的散文是一些影評和一些談文説藝的散文,先在易金編的《香港時報》文藝副刊不定期發表,後來七十年代初大學最後一年開始在劉以鬯先生《快報》副刊每日寫專欄,很辛苦也很愉快。我的年紀和經歷,都跟報上老一輩專欄作家不同,我喜歡逛街,便寫了一些街頭散文。當時台灣《幼獅文藝》舉辦一個散文大展,邀我寫,我寫一篇有關銅鑼灣附近老街的散文〈書與街道〉寄去,登出來後反應相當好,前輩認為很新鮮,可能跟當時一般寫法不同吧,他們因此鼓勵我出了一本散文集《灰鴿早晨的話》,還在台灣銷了十多版。

○我這幾天看了你的《山光水影》,還有另外一些東西,覺得你早期的散文,感情很豐富,比較上現在你的感情少了或者收斂了,究竟是因為年紀大了人成熟了,還是刻意把感情「收」回來呢?

◎我有兩種散文,一種比較收斂,另一種比較自然,隨意寫出來。

○最近還有寫感情豐富的那一類散文嗎?

◎有的,有時年紀大了,反而覺得可以放鬆一點,沒那麼拘謹,兩條線都有。我寫了很多旅行地方的經驗。但我最喜歡寫的還是人物,不一定是大人物,有時候往往是小人物,通常是有感情才會寫,但感情並不是就這樣講出來,是經過留神觀察,細寫他們的動作、神情,忖想他們的背景,理解他們的行為。○有時你寫街頭所見的瑣事,或很小的物件,都可見到一份情意在裏頭。

◎情意是有的,但可能因為自己不太喜歡激情和濫情的東西,因此寫來給人一種較溫和的感覺。我寫的東西,通常都是有所感才寫,有時到名勝遊覽,如果自己沒有什麼感覺,便不寫了。我會挑題材來寫,有時在一個地方待了一個月,只挑其中一些小事來寫。這選擇當然是感情上的,但我寫的時候,又不喜歡將感情掛在嘴邊,吿訴人家怎樣怎樣,而是想通過氣氛的渲染,將自己的感覺寫出來。

○你覺得你的散文有沒有階段性呢?

◎有的。可能早期的《灰鴿早晨的話》、《神話午餐》那些感情「隱」一點,實驗性強一點,我寫事物的時候可能用別人覺得比較「怪」的角度。

○你所説的實驗性,也就是「怪」一點的角度,比如呢?

◎好像去寫一個賴床的孩子、寫春天與肥豬、描寫排隊的人群、公共汽車上早晨的臉孔、一條船那樣的餐廳,我不會一進來就寫全景,而可能着眼一件十分小的事,以一個我感覺到的特殊角度去寫。正因不太「習慣」寫散文,因此那時寫的散文看來俗套少點,近詩多一點。

○這是《山光水影》之前的事吧?

◎對,我想到了《山光水影》、《山水人物》更自然一點,我想那是因為七十年代我寫了八年專欄,散文寫多了。那也是《書與城市》的階段,那個階段散文和談文説藝寫得比較自然點了。

○《書與城市》是八十年代的。

◎對,部分寫在七十年代,部分寫在八十年代,是八十年代出版的。我想説的是專欄寫得比較多,有「死線」,有限制,未嘗不對我早年那種對藝術的執着有種調節作用。

有時信手寫來,反而覺得更得心應手。第一次嘗試結合散文的藝術與採訪報道手法去寫一個地方,是1976年寫台灣旅行,寫得很開心。寫的是七十年代相對僕素的台灣風土人情,比方那時還未出名的朱銘,我們隨着滿街亂放的木頭找到他家去。我問朱銘,這樣日曬雨淋,不怕木頭都壞掉嗎?他説要壞的就讓它壞掉算了,剩下來的才用來做藝術。我對散文藝術也有同感。我旅行見了很多東西,有很多也忘了,留下來印象特別深刻的再雕塑成形。除了藝術,我對藝術背後那個人、他的生活態度,也非常感興趣。所以把施叔青小説與鹿港、商禽與牛肉麵、七等生與通霄、楊英風與他設計的公園連起來寫。年輕記者似的我想去採訪了解更多,寫詩的我想注意文字和組織的藝術,專欄的限制令我不能太雕琢、要顧到讀者,最後就產生了這些比較自然又有點注意藝術的散文。

《城市筆記》選擇了較多都市感性的篇章,八十年代的《昆明的紅嘴鷗》則整本散文集集中地寫剛開放的內地山川人物。八十年代我開始在《信報》寫每周一次較長的文化評論專欄,其中有些結合散文與文化評論的嘗試,可見於後來的《越界書簡》,也有寫歐洲和美國,但不光是遊記,更多寫跨文化方面的東西。

○現在你在報上寫的專欄文章,比起《山光水影》時代,是理性得多了,比較多涉及文化,也提出了更多的問題。

◎對,現在我正在寫一系列以德國為題材的東西,看人家的文化也反省自己的文化。但寫得太多了,朋友便會説我老在寫德國。同事許子東老對我説:「又在寫德國!」(笑),所以有時也回到人間寫一兩篇香港。

○你現時還有沒有寫類似《山光水影》的東西?

◎有的,但因為現時寫德國的東西較多,而德國文化是個很大的題材,所以起初寫來有點拘謹,自己不很滿意,一直沒打算出書。不過最近開始覺得比較「順」了,我心中有題材打算寫幾篇長一點的,因為專欄字數限制,每篇只能寫九百字,所以有時一個地方一個人物要分三段寫,事實上我仍在嘗試,怎樣才能把德國的題材寫得深入又不太艱深呢?最近有一兩篇,比如寫波恩、慕尼黑等,自己覺得比較可以,可能在那裏找到一條新路。

○你好像樣樣都在作新嘗試。

◎德國的歷史和文化都很「厚」,我在嘗試怎樣把這「深厚」寫出來而不寫得笨重。不像七十年代寫台灣、八十年代寫昆明、成都和上海時,旅途中有感覺,空閒中信筆寫下來了。旅行有許多感受未必寫,有些寫不出來,有時寫下來了,卻總覺得還未寫到點子上。難寫的地方比如東京,我寫過幾篇,但覺不容易,真是後現代,什麼都有,眼花繚亂,要寫好實在很有挑戰性。寫地方好比畫家畫畫,畢加索、馬蒂斯、塞尚都畫過靜物,風格各有不同,畫得好的話是很有樂趣的。寫人物,如果能捕捉到神髓,是很有滿足感的,好像齊白石畫蝦或尊子的人像那樣。○我覺得在你早期的散文中,特別留意一些很瑣碎的事物,如人和物件,或是在大環境中一個小小的角落,有很多的細節。可是這些細節在你的小説中反而不大看到,你是否有一種主觀的規則,希望把小説和散文區分得清楚點,在小説中理念性比較強,而在散文中更多地抒發感情呢?因為你的小説一向不大重視情節,有時看來和散文近似,而散文有時又有情節和人物,你怎樣令人分辨得出你的小説和散文呢?

◎這是一個好問題,我覺得自己在這兩者之間寫作,有時覺得散文可以吸收小説的具體性,有時覺得在小説中加入一些散文成分也不錯。大家都認為小説應當緊湊和講究結構,但我覺得有些小説淡淡的、沒什麼情節也相當好看,我自己喜歡的沈從文、汪曾祺、廢名都是走這條路。我喜歡一些沒那麼「緊張」的小説,我特別喜歡廢名那種初看沒什麼,細味之下很有感受的小説。

○有人説汪曾祺的小説看似信手拈來,但卻是苦心經營的。

◎難與汪老相比,只是仰慕而已。我喜歡他那種消化了技巧而不覺的境界。

○你是否追求那種有經營而給人不覺經營的手法?

◎我不大喜歡起承轉合、一板一眼,或大時代史詩、什麼三部曲,我們的生活實在沒那麼多戲劇性。我比較喜歡看法國電影,就是因為其中有很多生活細節,有時根本沒什麼戲劇情節,只是幾個人在那裏聊天喝酒。當然這也不是隨便亂拍,毫無選擇,當中也有經營,但我想這種經營應當不是「苦吟」而成,而是人生經驗累積成的一種意境、一種心情。

○這種境界和心情也是可以用散文來表現的。

◎對,我有時並不想刻意去區分兩者,我只是想表達一種「東西」,是小説還是散文,對我來説,其實並不重要。

○你所追求的不是故事,也不是人生的意義,而只是一份感覺,一種氣氛、一種心情。

◎生活中感動我的,通常不是意外的戲劇事件,但我並不完全否定戲劇性。只是有時朋友聊天,也十分「過癮」,人與人的刹那共鳴,這種境界,散文可以敘述出來,但若要讀者也能進入那種狀態,那散文也得吸收一些小説元素,或者索性寫小説。如果我的散文有什麼秘密的願望,那就是我最早寫散文,想寫一種「具體」的散文。對那些「講出來」的散文,比如寫「無盡的愛」、「秋天的憂鬱」、「寬大的胸懷」等,都不大喜歡,自己想對抽象的概念有具體的體會,想寫自己實在的體驗。六十年代末,我翻譯過一位波蘭作家尚‧覺特(JanKott)的散文,很短,只有幾百來字,説作者生了病,有人介紹他吃蘆薈,他寫他怎樣每天切一片來吃,那蘆薈看來也似有生命。很簡單,但很鮮明,因為他説的是具體的事物,這往往比概括的觀念更令我感動,給予我更多想像空間,用不着一切都由作者來解釋來吿訴你。因此我早期的散文多半是不愛解釋和議論的,不過到了後來,沒有這麼執着了,到了《山光水影》,有時偶爾也會「講一下」,但一定是先有具體的描寫,然後才是感受。

○你的「具體」又不是一般的「立體描寫」,而是東一句西一句,而句子都是比較特別的,我覺得你的觀察力十分敏鋭。

◎我是喜歡觀察,我喜歡繪畫又喜歡攝影。甚至可以説,在觀察的細心方面我是十分「女性」的(笑),這方面可能是對我祖父那種「男權」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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