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一書 神力
(選摘)

晃蕩一個晚上毫無所獲,接近子時,我又回到自己的地方。
午夜是問事另一個高峰期。據說,拜四面佛的地方也是如此,跟顧客屬性有關。賣花的攤子做晚班,愈夜愈是生意高峰。
進來的第一位,四、五十歲的女性。
「十年一個關卡。」我說。
「以後,我每十年來問一問。」她點頭。
以為是在繳房貸?過幾年就該重新核算,景氣好再貸個第二胎;景氣差就寄望調整利率。
看我不說話,她抬起頭問:「再十年,比較順?」
我嘆口氣,客人來找我,問來問去,離不開這類問題。
女客正朝我臉上仔細看。進廠維修十年一輪,她在估算我這廠還可以撐多久。她冷冷打量,看來欠保養,長期有睡眠障礙,搞不好比她先老、比她先死……我可以猜到顧客心裡在想什麼。
「再十年,有幾步好運。」我隨口答。
自從入這行,看過各式各樣的人。結束前我例行說,還有什麼想問的,偶爾我會看心情鼓勵兩句。師娘說的:「乞食都有三年好運。」運勢總會上下起伏,好好壞壞,差不太遠。客人聽些垃圾話應該無害,許多時候甚至有幫助,這世界上真有這麼多尋求安慰的人。

下一位,上班小姐,問的是情事。
「怎麼樣做,他能夠回心轉意?」
「每個床角放一枚銅錢。」
「再不行,」我加碼講,「還有身、口、意加密的方法。蘸點雞血塗在掌心,那是『身密』。」
「贏回他的心?」女人眼裡浮出希望。
幾乎衝口而出,這可湊巧,我們想到一塊去了。是的,我想的是那個「祂」,能不能回心轉意。
接著,我默不作聲,替客人點一支香。我當然了解,怎麼會不了解?盼一點溫存有多麼難,就算是幻覺,幻覺也好。我了解,不是因為帶天命,而是我恰好也在那雙鞋子裡。鞋子又溼又冷,腳趾在鞋子裡僵住了……

客人都離開後,我輕揉太陽穴。剛才,為客人發爐之間,感覺到些微動靜。
是我極度敏感?還是我過度渴求?之前可不是這樣,之前身旁有祂,祂跟著我。靈力高的那幾年,問事過程一定有祂跟著。說到對的點上,我可以聽見對方的心噗噗地跳;繼續說下去,眼前還有連續畫面,我聽見自己的心噗噗地跳。同樣節拍、同樣震盪,兩個人的心都噗噗在跳。
祂的心還是我的心,誰在那裡噗噗跳?

清乾淨神桌上的香灰,屋裡一下子非常安靜。
點支菸坐在藤椅上,我打量自己這間公寓。請回來的幾座神佛,放在面前木龕裡。木龕是從寺廟的佛座上拆下來。不,不能說「拆」,這種事要說「請」,「請」來的才會靈驗。牆上掛一張唐卡,唐卡是織錦的綠度母;茶几擺著喜馬拉雅來的鴿血鹽燈,加幾滴精油,用來吸收屋裡線香的味道。
木龕前放個蒲團,客人走了,我自己跪下去拜三拜。剛才,說了不少痟話。我這一行,身上帶過天命,總還是心存神明。
屋裡垂著帷幔,在白天,窗玻璃透入一些自然光。到晚上,幾支裊繞的線香,一縷縷彷彿能夠通上去。這裡不是宮廟,卻也得營造出某種氣氛。科儀太繁瑣,靈力不足倚靠的時候,我的賣點是客製化與個性化,簡單說,就是異業結合。紫微八字屬於基本款,遇上疼痛急症,需要通通氣,按壓推拿也是選項。我牢記幾個肢體大穴,湧泉、檀中、足三里,遠離各種臟器,掐按下去絕對不會死人。指腹用力,我重一點輕一點,這種事加減會。近幾年靠幾套江湖把式,問事的人勾菜單一樣,做什麼自己挑,選擇多叫作多元,服務業就是聞聲救苦,滿足各種需求。

師娘曾經告訴我,有個處理手法一定要學,搖搖鈴就收錢,至於「改」了多少「解」了多少,沒有人真會介意。聽的時候我正在高峰期,只要開口,怎麼說怎麼靈驗,沒想到命運青紅燈,如今走上這一步。
桌上一堆命書,我長期在自修。當年借住宮廟,閱覽室堆著許多書,信眾捐來的所謂善書,養生書翻譯書文學書,什麼書都有。我會去找好看的,記得還翻出一本《肉蒲團》。其實萬法歸宗,到頭來一切唯心造,每本書都寫著窮通的道理。

取名字最簡單。
三個字排成一列,前一個字與後一個字的關連。用的是倉頡造字的道理。
八字比較難,需要費心研究。桌上攤開一本厚書,這一頁是名伶梅蘭芳命造:

甲午
甲戌
丁酉
癸水

底下附注卻寫「姑誌存疑」,這算啥小?既然存疑,何必登錄進來?
算命的書都如此,找些名人來研究,至於那位號稱第一才女的命造我也看過,梁思成碰上了算他倒楣,典型的官殺混雜。幾個男人卻為這才女傾心,姓金的哲學家一生未娶也甘願。我想著自己的八字,瞪得眼睛脫窗也沒用,真的,命裡沒有就是沒有。天命注定,我能夠怎麼辦?
還有另一位大人物,「庚戌、庚辰、壬戌、丙午」,殺旺身弱,整條命竟然無貴可取。真的假的?按說權勢人物的八字是祕密,不可能流落民間。那個「丙午」最可疑,降生若真是午時,這一柱事關重大,無滋生之力、無調和之用,注定了外盈內虛、孤苦一生。孤苦一生後來驗證是對的,據說連闔眼時都是孤伶伶一個人。最奇怪的是,攤開這人的八字,我不敢定睛看。每次想要低頭仔細看,眼前就亂冒金星。

眼睛看累了,我坐進浴缸。放滿熱水,身體泡下去。
「讓我深愛過的人,愈來愈陌生」,我輕輕哼。不是愛,我想的是依靠,想著的是全身彷彿通上電流,靈感在高峰的狀態。
當年,靈感隨時會來。瞬時間,腦袋飛躍著各種想法,像跳出水面的魚,應該是月光下紛聚的魚群。一千條一萬條。靈感接連不斷,又好像窗玻璃上刷刷掛下來的雨水。我在紙上飛速地寫,趕不上腦袋裡的意念,有時夾雜畫面,有時加幾句偈語,有時更附贈一帖藥方。說中了,聽見別人的心噗噗在跳——我遙想當年的黃金歲月。
豈止神通,那是隨時通神。一條直通的熱線,我隨時搭接上去!近年,只有短暫幾次,回返過那般風光。鎖定目標,期待接通電流,而那個分秒,手指有了感應。採花蜜的蜂鳥一般,鳥喙出出入入,我指尖聚集著能量,正在激烈震盪。震盪愈大,脈衝頻率愈高,我抖顫的動作愈強,腎上腺素飆升得愈急,跳躍到頂峰的時間愈快。登頂了,什麼在瞬間擦撞,那一秒鐘,我與靈力互通有無,渾然成為一體。
接下去,動作小了。食指微微彎,那是前後在伸屈,彷彿戴蛙鏡入海,由食指領航,摸到水裡的斷崖與窪谷,有些地方可能觸礁,應該繞路而行。我偏身彎轉,揚起海底一片沙塵。
近年靈力很少降在我身上,頂峰經驗出現過兩三次,只是短暫回返。之後,又是一片死寂。
日日夜夜,繼續等待信息,幾個月沒任何動靜,我陷入難以形容的焦灼。更糟的是耳朵裡那些亂訊,一堆聽不清楚的雜音。夜裡醒來坐在床上,小小的錘子在敲打耳鼓。抱住腦袋,拳頭猛擊床板,哪裡有一枚靜音按鈕?
耳塞沒有用,聲音是在我耳朵內裡。錘子敲呀敲,夾雜著人聲。不同的語氣交疊出現,像偈語像咒語像囈語,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前一句,像某個人在獨白;後一句,又像電腦傳來的混音效果。偶爾,還聽到嘈嘈切切的哭泣。
我捧著腦袋,兩邊太陽穴加壓,緊摀住耳朵,鼓槌在我耳蝸敲擊、聲波在我耳廓旋轉,速度愈來愈快,一顆隕石加速撞向地球?活過一回、死過一回,聲音似乎在說「不想活了」。是誰,不想活了?

從來不想活下去。

死的念頭,在心中迴盪……

許多日子後,我才知覺到耳朵裡的雜訊是前奏、是序曲。後來回想,那些聲音敲在耳朵裡,其實是在引領,像埋下伏筆,愈來愈接近我的命運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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