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與我
請容許我再舉一次自己的例子。以下的小故事說明了程序性、情緒、情節與陳述性記憶的功能,如何靈活地編織出我們的生活結構。
大約二十五年前,我到紐約市探望我的父母。在參觀了一整天的博物館後,我坐上往北的地鐵D線。剛好是下班高峰,車裡擠滿了身穿深深淺淺灰色西裝、歸心似箭的上班族,大部分人的腋下都夾著摺得整整齊齊的報紙。有名特別高大的男性引起我的注意。我朝他看了一眼,這個陌生人讓我感受到一種模糊但發自內心的溫暖,還有一份不可思議的輕鬆自在。我發現自己的胸部和腹部特別地開展或說敞開,同時還有一絲絲想要靠近他的欲望。
我們兩個人都在205街,也就是布朗克斯區的最後一站下了車。我順著雙腳的奇特衝動走到他身邊,發現自己碰了他的手臂。我們懷著共同的好奇望向對方。「阿諾」這個名字意外地從我嘴裡冒了出來。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比較驚訝,但我們倆就這樣站住不動,困惑地看著對方好一會兒。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和阿諾是小學一年級的同學,這已經是距離這次地鐵上偶遇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六歲那時,我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孩子。我的耳朵特別大,經常被人欺負。阿諾是唯一一個一直都和我當朋友的孩子。就這樣,我們為一段持久的友誼關係奠下了基礎。幾十年來,他的友善保護以一種印記的形式儲存,蟄伏在我的情緒與程序性記憶庫中,直到那一瞬間的姿態與長相提供了再認(recognition)的指示線索,才又帶領我走向他,並發現我們擁有的共同過去產生了新的情境。
我一邊爬上山坡往爸媽住的公寓走去,一邊感受著脊椎挺了起來,好像有一根隱形的線輕輕把我的頭往天空的方向提起。我的腳步明顯變得輕快。小學一年級時的許多畫面與感覺感動了我。有了這些情節記憶加上心胸敞開的感覺,我才能夠去反思一些痛苦的時刻。我記得我的同學們如何用「小飛象」這個綽號嘲弄我,只因為我有一副大耳朵。
然後,在我走進公寓時,清晰地感覺到了我的雙腿與雙臂湧出了身體上的力量,胸口也充滿著自豪。因為這種程序性意識,另一段情節記憶具體浮現出來,我回想起最後一次遭受霸凌的時候,是距離現在六十多年前了。那時我被兩個最兇惡的小霸王包圍,事實上是一對雙胞胎。我現在眼前還能浮現當初把我逼到干丘路上迎面而來的車流中,那兩張刻薄嘲弄的臉。我們所有的人都很驚訝,因為我開始瘋狂揮動手臂,挑釁地朝他們走去。他們停下腳步定住不動,表情急遽變化,從嘲笑輕蔑變成震驚恐懼,然後逃走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被欺負,之後其他孩子都很尊重我,會邀請我跟他們一起玩。
這個故事說明了程序性記憶與情緒記憶持久的重要性,是我們一生中可以隨時取用的具體化資源。我第一次在地鐵上注意到阿諾時,浮現的「記憶」是一種微弱的內隱記憶,對他有種奇特的親近感,完全沒有任何緣由或情境。這種程序性記憶化作長時間的凝視,胸口微微擴張、脊椎挺直延展,然後我的腹部產生一股溫暖而寬闊的感覺。然而,當我朝他走近,口中說出他的名字時,就開始從內隱的程序性記憶(身體感官、姿勢、肌肉動力)轉變為情緒記憶(驚訝、好奇),然後再變成可以讓我順應與反思的情節記憶(參見圖2.2)。
隨著通往過去的大門打開,我能夠更有意識地去回憶那年發生的一些冒險片段,或說是情節記憶。我因為年紀的關係,所以半途插班,面對新環境與大家格格不入而感到難受,不過有感受到阿諾給予我的支持,讓小時候的我能獲得自己的力量與自信,最後重新連結到我如何起身對抗班上的小霸王,獲得其他孩子的接納,取得勝利。在這些情節記憶中,當我想像自己對抗那些小霸王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手臂和肩膀蓄勢待發、充滿力量。就在這一刻,我的情節記憶再次喚醒了防衛、力量與自我保護的程序性記憶。充滿勇氣與活力地走在公寓的樓梯上,我感覺到溫暖、感激與自豪。我現在可以將這段情節記憶運用陳述的形式,敘述成一個連貫的故事。
與最初在地鐵上遇到阿諾的程序性吸引相較,我在走向爸媽家時,回想起小一遭遇的回憶,則是情節記憶。這些記憶是在相對比較有意識的層面進行的回想,雖然說主要還是屬於自發性動作。與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一樣,我在阿諾身上感覺到的那種神祕(程序性)吸引力,是因為內隱的觸發因素而喚起。普魯斯特書中的情節,觸發因素是糕點浸了茶水後的味道。他想的不是:「喔,這塊糕點讓我想起小時候,媽媽會給我一杯茶和一個瑪德蓮蛋糕,這讓我想起上學的那段路。」相反地,茶加上瑪德蓮的感官體驗觸發了大部分在潛意識中運作的程序性、情節與情緒過程。對我來說,觸發點在於我對於阿諾的長相、姿勢與動作呈現的各種樣貌與輪廓,有著久遠而內隱的再認。不知不覺中,我透過某種方式,整理了在這一生中接觸過的數十萬張面孔、身體、姿勢與步態,然後推斷出小時候見過的這些模式,屬於這名四十六歲的男性!唯一可能的原因,是阿諾在將近四十年前,在生理、情緒與人際關係上,對我造成強大的影響。
如果做為成年人,碰巧在街上遇到小時候認識的人,我們很可能不會有意識地認出他們。然而,我們可能會體驗到一種特別的感覺基調與相關情境:如果曾經是朋友,會感到快樂;如果曾經受欺負,會感到恐懼。換句話說,我們會區分朋友與敵人,雖然可能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記得是在哪裡認識他們,甚至是不是真的認識他們。也就是說,要等到情緒的程序性記憶轉化成情節記憶的拼貼,再變成陳述性形式,才可能真正想起。超級電腦,例如IBM的華生,面臨的正是能否執行如此複雜的模式再認工作。即使是最先進的超級電腦與其菁英軟體工程師,都無法像人類與動物一樣再認並運用「情緒基調」。這就是內隱記憶顯而易見的力量,能夠紀錄情緒上的精微差別、人際關係的經驗,並在我們整個人生的發展弧線中持續對意義進行計算處理。
在內隱與外顯記憶之間移動的能力,從較無意識到更有意識(反之亦然),也是創傷經驗整合與全面了解我們過去、現在、未來是誰的重要主題。我對阿諾的記憶證明了內隱與外顯記憶系統之間連貫交流的價值正是這種感官、感覺、意象與行動之間的流動關係,讓我能夠編織出嶄新的成人敘事,增強了我在掌控、成功、活力與自我等方面的覺察。能夠重新獲得自信並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與能動性,對我來說正是時機。我相信這有助於提供一個基礎,讓我下定決心放棄一個消耗精力的「正職」,抓住能夠讓我釋放出創造力的自由。這也許更給了我信心,讓我全心全力在學術與產業界之外的領域,做到經濟上的自給自足。這種獨立的能動性激勵我對治療願景的追求,讓身體經驗創傷療法成為我一生的志業。事實上,這段旅程說明了程序性記憶的重要性,是讓人生前進的具體化資源。
有多少人像阿諾一樣「活」在我們的心靈中,加強或擾亂我們的情緒,並控制我們的身體反應呢?儘管我們可能很難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但我們都處在他們的隱影之下,無論好壞。事實上,意識範圍的雷達通常無法偵測的這些內隱記憶運作,多半會在我們最不期待或希望他們出現的時候啟動。為了打破這些負面的「情結」(通常與我們的父母有關),並增加正面的「情結」,我們需要培養自我探索與自我覺察反思的能力。我與阿諾相關的這個故事就是一個例子,說明我們如何敞開心胸,對生活充滿好奇與探索,以及讓這種能力帶動我們並賦予我們力量。